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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于以古诗人之心为心的学者
——《中国文学欣赏举隅》新序

谢朝华于已披 启夕秀于未振

——陆机

新版傅庚生先生所著《中国文学欣赏举隅》即将面世,想起“好书”比著好书的“好人”的寿命要长得多,我既高兴又复怅惘。

故友傅庚生先生辞世已经整整18个年头了。今年四月间,他患难相共的夫人——仇荣华女士终于脱离了长期的病痛和困苦仙逝了。请允许我在本文开篇处,首先向这位“不矜不伐”的夫人致敬。因为正是这位知识妇女以她的终身辛劳和“默默无闻”为代价,为丈夫排忧解难,成就了丈夫的不朽之盛业。傅庚生、仇荣华贤伉俪,在我心上是一对闪光的名字。

成书于60年前的傅庚生先生所著《中国文学欣赏举隅》有着怎么样的生命力?经过历史的筛选,至少可以被公认,这是一部20世纪以来中国文学批评与文学欣赏方面的名著。该书写成于1943年,经余冠英先生推荐,由叶圣陶先生主持编入《开明青年丛书》,同年出版,遂成为颇受广大读者喜爱的著作;至1949年前,再版印至九版,此后,虽然本书在大陆绝版,但在香港、台湾等地出版了大量的翻印本。1983年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本书的简体字本,大体照原样印出,改正了个别的错别字,但对原著也做了个别不必要的改动。1985年中国书店、1989年上海书店又分别出版了此书的翻印本。原“开明本”的讹误,未经修改,一仍其旧。写到这里,我心中很难受,忝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套《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丛刊》的主编,我虽然帮助过许多好朋友出书,他们之中有游国恩、俞平伯、孙楷第、余冠英、林庚、李长之、王古鲁、沈祖棻、程千帆、苏渊雷诸先生,还有当时被认作新生力量,后来成为学术权威的王瑶、王运熙、周汝昌、王泗原、王拾遗诸先生;但那时我念念不忘、一直企图收入到我主编的丛书之中的至少还有下列三种书:

一、《人间词话详注》 王国维著 俞平伯校注

二、《中国文学欣赏举隅》 傅庚生著

三、《谈艺录》 钱锺书著

钱锺书先生很谨慎,他多年以来都很关心我,他指出这些书都是不合时宜的,连他写的小说《围城》也不主张重印。作为文人,他有矜持的一面(区别于庚生先生的“不矜不伐”),也有积习难改的一面:当他情难自已时,也曾向我出示他密密麻麻的《管锥编》的片段稿本,他说这是聊以自娱,不足为外人道也。后来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惹出大事,我被公开点名批判。钱对我维护备至,劝我要慎蓄锋芒……其实,我当时担任主编,是有权不使《中国文学欣赏举隅》在大陆绝版长达35年之久的。我困于朋友的柔情厚爱,为当年自己的怯懦感到羞愧。其实印了就印了,我缺乏“个人得失,了不足论”的精神,我对不起傅庚生先生,更对不起那些势必会成为傅先生此书受益者的忠实读者们。

现在咱们的文化出版界焕然一派生机。关于文学艺术的赏析专著,多到难以胜数。但经得起反复仔细品味的还是很有限的。因此,我愿意隆重地向爱好中国古典文学的朋友推荐上述三部书。这三部书有个共同的特点,都是出诸青壮年学者之手的不朽之作。

《人间词话》是一本出现在20世纪初的薄薄的小册子,字数仅五千余字(以后加上“删稿”也不及两万字)。但“境界说”言简意赅,自足千古。王国维说得好:“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王国维的书不难读,他认为意与境的中介是真切自然的语言。这部书正是用真切自然的语言写成的,静安公其“识”也高。

《谈艺录》是《管锥编》的先驱之作,我们可以领略著者钱锺书先生学贯中西之学。他被视为20世纪的一代硕儒是毫不奇怪的。读钱先生书最令人受益的是:使人感到“学,然后知不足”。默存公其“学”也博。

我要求文学同好,特别是文学青年必须认真精读的便是这册《中国文学欣赏举隅》。这是一部有“学”又有“识”之作。我60年前初读此书便欣然赏之,为之振奋不已;而今老夫耄矣,再读此书,如面对故人的娓娓清谈,仍欣然赏之,为之振奋不已。

请我的老朋友和不曾见面的年轻朋友们翻阅傅先生在本书中关于陶渊明与郑板桥其人与其文的比较,还有论袁枚祭祖母的诗篇。清代才士的儇恶嘴脸,落在傅公笔下,竟不打自招了。还有,特别有意味的如他谈李清照的《声声慢》和《醉花阴》等,都非常精彩。温良敦厚、善良老实的庚生先生说到底是个未失童真——满蕴正义感的学问家。这样的品质应是他“学”与“识”的出发点。所以他的“学”与“识”理所当然能赢得真诚的读者们的敬爱。

读傅庚生先生的《中国文学欣赏举隅》不仅增长学问、见识,也能开拓我们的良知、良能。

《举隅》原序是陆侃如先生写的。陆先生在文中不仅批评,也讥嘲了梁宗岱先生。陆、梁二公与我虽无深交,也还都是与我有一面之雅的朋友。

我想借此说几句公道话。

梁先生写的《屈原》我读过,别开生面,很有特色。但那是一本文学著作(区别于纯学术著作),梁先生以诗人的敏锐直扣屈原传世之作,丰盈的诗情充斥字里行间。他热爱屈原诗篇,也热爱西方文艺复兴时的伟大诗人但丁。东西方划时代的两位诗人,在梁公笔下进行“想当然耳”的类比。那书写得文采斐然,发人深思。梁公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记得抗日战争期间,重庆有家出版社约他写学术性的屈原传记,他听从我的建议,由他向出版社推荐游国恩先生完成了这一任务。由梁公我想起了我国古代两位号称历史家的真正的文学家,一是左丘明,另一是司马迁。早就有人指出:“左氏艳而富,其失也巫。” 《左传》中确实有许多荒诞的记述,好比《圣经》,我宁愿以之作为文艺读物来欣赏。至于论“史笔”,班固应优于史迁;论“文笔”,则龙门应遥遥领先于班孟坚。所以讲考据,梁公远逊陆公。但陆公的考据也未必精确,例如他一口咬定《橘颂》是屈原早年未成熟的作品,所以“诗思窘狭,抽象话太多”。我认为这“考据”,是既未尝“考”,又缺乏“据”的。《橘颂》既是咏物诗,则自有其一定范围,无所谓“狭”,风格那样雍容而朴实,又无所谓“窘”。把这首咏物诗认作屈原晚年作品,也无不可,归绚烂于平淡是也。

作为我国新诗坛被鲁迅先生誉为卓越抒情诗人的冯君培(至)先生,20世纪50年代写了一本《杜甫传》。我以极大的热情竟读了这本今诗人写古诗人的书。据我所知,君培先生的确花了大气力做了大量考订工作,但总使我觉得有些干巴巴的。诗人杜甫与诗人冯至的内心世界无灵犀可通,较之冯所著《伍子胥》有天壤之别。《伍子胥》连昭关故事都不曾涉及,但伍子胥这个人物被写活了。

于是,我想起了西方近代三位传记作家,德国的路德维希、法国的罗曼·罗兰和莫洛亚。路德维希的崇实精神,使我觉得他更像只重表象的新闻记者;罗曼·罗兰写传记似乎有碍于他的哲理思考的沉重;只有莫洛亚笔下的人物是活灵活现的。

解放后全国第一家只发表新文艺作品的刊物是由茅盾与艾青在北京主编的《人民文学》。距今51年前,即1951年端午节,该刊一次性发表了我的《屈原九歌今绎》。对于该刊来说,是破天荒之举。我特别声明我的“绎”不同于“译”。一石激起千层浪,因为是开风气之先,所以当时不仅赢得古典文学研究界的注意而已。郭沫若先生曾向我道贺,转告我,有一位我敬爱的伟人称赞我为“骚作开新面”(几十年后,胡耀邦同志赠诗,即以此五言起兴)。当1953年,世界保卫和平大会(那时我们尚未进入“联合国”)号召全球举行纪念我国大诗人屈原2230年忌。我所写的另几册屈赋今绎也陆续出版。傅庚生先生开始与我通信,并在北京与我欢聚畅谈。他的《杜诗散绎》是对我今绎的呼应。《杜甫诗论》一书则被我纳入《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丛刊》之中了。

关于古诗今绎应干系文学赏析,故友王汝弼先生早在1952年就曾写道:

古书今绎,不自今日始,远在两千年前,司马迁已经移绎过《尚书》,而班固又曾移绎过《史记》。不过自从汉代以后,经师注疏之学兴,而此风顿邈。因此许多有价值的古书,都渐渐和后人陌生起来,有许多现代人,一提到读古书,就要感到头痛。不是他们对自己伟大祖先的创作不知重视,实在是由于诘屈聱牙的本文和浩如烟海的说解阻碍着他们。

可是移绎古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个工作不但要通过训诂名物的基本素养,而且假使所移绎的对象是文学,则从事者还需要有文学的素养。不但辞藻要紧,甚至于音节韵律,也都需要审慎地加以简练揣摩。以上两种还只是形式上的考求问题。至于要使笔调有如原作那种透人的热力,则还需要一种最重要的因素,那就是要 以作者的心为心 。能以作者的心为心,则床头捉刀人,满可以有英雄气概;不能以作者的心为心,则无论如何装作,也只能如虎贲之似中郎,貌是神非。

怀沙先生的绎文,是兼具以上三者,而后者是尤为出色的。

我认为王汝弼先生的文章,论点很有见地,即“今绎”也罢,“赏析”或“欣赏”也罢,都要做到“以作者的心为心”,所以汉人的重视训诂继之以宋人讲求义理,是有道理的。

但王汝弼先生的谬誉加诸我身是不对的。所以我也写了一篇文章,末尾写道:

若干过当的谬许,不仅使我汗颜,抑且使我惶恐。尤其是从来持重的汝弼先生由于爱护我,更是由于爱护我所从事的这项工作,好些字眼都下得过火了。从客观上看,他恍惚是在向未来的从事移绎中国古典文学的朋友们,提出完美的希望和要求。纵使我个人“受之有愧”,但我深信即将有人会“却之不恭”的。因此,我愿意以最诚挚的心怀将汝弼先生的宏文保留下转赠给即将以严肃的态度从事这一方面工作的朋友们,以谢我今日亵渎屈原的罪过。虽然,我也曾竭尽过我所有的努力。

以上文字,我写于1952年8月。

整整50年过去了。

汝弼先生所期望的,在我认识的研究中国古典文学作家的学者中,我终于找到了一位与古代伟大或优秀作家心灵相通或心心相印的人。

谓予不信,请仔细研读《中国文学欣赏举隅》。

庚生先生在《举隅》中使用的是一种醒豁易懂的古汉语,这较之他驾驭语体白话,更为娴熟,更为得心应手。我建议年轻读者为了学习古汉语,至少应该读:一、《三国演义》;二、金圣叹的《贯华堂文集》;三、梁启超的《饮冰室文集》;四、林琴南的翻译小说;五、傅庚生的《中国文学欣赏举隅》。

又,读庚生先生的《中国文学欣赏举隅》,似乎更应该一读他的《中国文学批评通论》。这两部书应是互为表里的。《通论》从理论角度研究文学原理的构成与解析,《举隅》则是这种理论体系的应用和实践。

正好比有人说,王国维的《人间词》可以说是《人间词话》的理论的艺术实践,而他的《人间词话》则可以说是《人间词》的艺术的理论概括。

庚生先生哲嗣涵章(光)世讲疋命作新序。匆匆为之,瞑且倦矣,聊申敬忱而已,岂敢“文字徒劳计拙工” 乎?请以不佞近年所为骚音集联礼赞傅公,曰:

佩缤纷其繁饰,循绳墨而不颇。

文怀沙
2002年9月24日拂晓
自北美归来不及旬日,今午又将飞粤。 8cwuUSc9ZepfzqRCeo2TCBzhcSE34nrVbI3m9e3y1lsZ63QmfIRVEVDC+4gifN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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