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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景与主从

《人间词话》云:“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愚以为“我”既写“境”,则“境”中必皆有“我”。自然淡远之境,并非其中无我,只是颇泯“我相”,仍是以自然之我观物耳。淡远亦是一种情,非虚无也;虚无则寂灭,何有于文学创作耶?

文学境界中,既必终始有我焉,自必以我之情为主,而以物之景为从。谚有云“红花虽好,还仗绿叶扶持”,盖取其可以相帮衬,互发明也。故欣赏文学者,宜辨主从。

李渔《窥词管见》云:“词虽不出情景二字,然二字亦分主客,情为主,景是客。说景即是说情,非借物遣怀,即将人喻物。有全篇不露秋毫情意,而实句句是情,字字关情者;切勿泥定即景咏物之说,为题字所误,认真做向外面去。” 论极精辟。田同之《西圃词说》云:“弇州谓‘美成能作景语,不能作情语’。愚谓词中情景不可太分,深于言情者,正在善于写景。” 而词人之所以必写景者,志犹多在于言情也。张德瀛《词征》云:“词之诀曰情景交炼。宋词如李世英‘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情语也;梅尧臣‘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斜阳,翠色和烟老’,景语也;姜尧章‘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景寄于情也;寇平叔‘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情系于景也。词之为道,其大旨固不出此。” 所云“情语”,自主于情;所云“景语”,亦仍以情宰之也,如尧臣之句,将以达其惜春之愁思,乃抉取落花斜阳,“翠色和烟老”之景色以衬之也。所云“景寄于情”,自以情为主而以景为从也;所云“情系于景”,亦仍以情为景之帅也;如平叔之句,正以其内情“销魂”之颜色,涂染于楼前外景之表,而长空芳草,乃同呈“黯淡”之色相也;非然者,则空自长而草自芳,易人以处之,何尝有所谓黯淡耶?故一言以蔽之曰:情主而景从也。

李陵《与苏武诗》之“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陶潜《归去来兮辞》之“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皆以景为从之例也。必如此方能情与景会,水乳交融,所谓“洞监《风》《骚》之情者,亦江山之助” 也。苏东坡云:“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画中有诗,是景中寄情,乃异于凡俗;诗中有画,是情中出景,因见其高格。诗材画稿,所取资于外景者自多,而内情终有所主以采摭之也。至于情景主从之间,所以能顺谐,要在其求自然依随,不宜着强行援系之痕迹。浅深近远之间,在会心者之善运用耳。谢榛《四溟诗话》云:“韦苏州曰:‘窗里人将老,门前树已秋。’白乐天曰:‘树初黄叶日,人欲白头时。’司空曙曰:‘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三诗同一机杼,司空为优:善状目前之景,无限凄感,见乎言表。” 此以树之外景,从人之内情,韦、白之所以不及司空者,为唯恐人之不解其以秋树衬老年,故句中着力用“将”“已”“初”“欲”等字,此足以明“强行援系”之不可矣。

洪驹甫《诗话》云:“丹阳殷璠,撰《河岳英灵集》,首列常建诗,爱其‘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之句,以为警策。欧公又爱建‘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欲效建作数语,竟不能得,以为恨。予谓建此诗全篇皆工,不独此两联而已。其诗曰:‘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但闻钟磬音。’” 此诗主在写一种“幽寂”之情,而其景从如骖靳;试观其所用“清”“古”“高”“幽”“深”“悦”“空”“寂”等字,当可仿佛其一二;最后“但闻钟磬音”,动而愈形其静矣。东坡云:“常建诗‘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欧阳文忠公最爱赏,以为不可及。此语诚可人意,然于公何足道?岂非厌饫刍豢,反思螺蛤邪?” 是所以褒欧公,意非在贬常建也。

范仲淹《渔家傲》云: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此词豪壮苍凉,情景相称。“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其雄伟堪与李白之“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相颉颃;“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其悲壮与魏武之“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伯仲间也。前阕写景,后阕写情,可以逐句比并,情意两相联属:“塞下秋来风景异”,动人乡思,与“浊酒一杯家万里”相呼应;“衡阳雁去无留意”,雁归人未归,为“燕然未勒归无计”之张本;“四面边声连角起”,已断人肠,“羌管悠悠霜满地”,益增忉怛;“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天寒日暮,穷途未返,“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戍人遇此,宜不堪也。此词既情意贯串,故能一气呵成,雄其气魄也。至其章法结构,非必原有比并相属之意,倚兴挥毫,自然中节耳。《吹剑续录》云:“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比柳耆卿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按执红牙拍,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 余则谓去唱东坡之“大江东去”,何莫先唱文正之“塞下秋来”?

晏几道《临江仙》云: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帘幕低垂,落花微雨,人方独立,燕乃双飞;去年春恨,能勿重来?是写得一片愁人景色,逼出一种春恨情怀来也。记得去年初见小苹时,伊方着香罗袷衣,心上相思,琵琶似语。比夜既深,天生明月,照伊归去。伊时明月,今时犹在也,而物是人非,空劳梦想。又写得一片今昔相同之景色,反逼出一种今昔不同之情怀来也。梦后酒醒,唯见向日之楼台高锁而已。忆朝云曾入荆王之梦,则小苹得无今日之彩云乎?此词字句上下错落,而前后呼应,翻腾之状,矫健可喜,尤有神龙见首不见尾之姿,情与景辄相牵系,于接榫之处,又若轻霜之溶水,了其无痕。断是才人墨沈也。

冯延巳《蝶恋花》云:

六曲阑干偎碧树,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谁把钿筝移玉柱?穿帘燕子双飞去。

满眼游丝兼落絮,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

居人愁卧,好梦为莺语惊残;因是凡有所见,辄觉有“惊残”况味。双燕呢喃画梁间,怡然甚乐也,忽不知谁何移柱弹筝,“惊”得双燕穿帘飞去。红杏初开,艳难比也,忽然撄天之妒,一场春雨,才开已“残”。燕飞花落之外景,与惊残好梦之内情相糅相衬;即轻风吹柳亦似寓一“惊”字,游丝落絮,亦似寓一“残”字。轻愁浅恨,在在侵人,惊残好梦,乃弥可伤耳。

秦少游《满庭芳》云:

山抹微云,天黏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饮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此词情景间未能匀称。试析之为两。“山抹微云,天黏衰草”,“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是一种缠绵悱恻之情景。“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饮离尊”,“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是一种豪迈怆凉之情景。二者犬牙相错于一词中,终有扞格抵牾之处。《艺苑雌黄》云:“程公辟守会稽,少游客焉,馆之蓬莱阁。一日,席上有所悦,自尔眷眷不能忘情。因赋长短句,所谓‘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也。其词极为东坡所称道,取其首句,呼之为‘山抹微云君’。” 《铁围山丛谈》云:“(范)仲温字元实,尝预贵人家会。贵人有侍儿,善歌秦少游长短句,坐闲略不顾及。酒酣欢洽,侍儿者始问:‘此郎何人耶?’温遽起叉手而对曰:‘某乃山抹微云女婿也。’闻者多绝倒。” 是则此词当时颇受称许,岂皆不见其枘凿耶?盖以语工入律,瑕不胜瑜,咏歌之者,辄不觉察;以言欣赏,则不可不深思以辨之也。

孙舣《菩萨蛮》之结句云:“一点著枝酸,吴姬先齿寒。”岂不隽美可喜?惜其倩丽与“一声羌管吹呜咽,玉溪夜半梅翻雪”不甚协调,度句遣辞有欠照应也。滕宗谅《临江仙》之结句云:“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岂不缥缈有致?惜其单弱不足以称“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之气魄,用前人句未能融化也。此咸以景不从情而致爽也。

既云情为主而景为从矣,自未宜情向东而景向西,情如此而景如彼,必求其匀称协调,而同趋并骛也。情喜愉则景宜于风和日丽,情凄苦则景宜于月冷云愁。陆放翁《游山西村》诗云:

莫笑农家腊酒浑,

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

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

拄杖无时夜叩门。

四围悉是太平之景象,招人乘月。江文通《别赋》云:

又若君居淄右,妾家河阳。同琼佩之晨照,共金炉之夕香。君结绶兮千里,惜瑶草之徒芳;惭幽闺之琴瑟,晦高台之流黄。春宫此青苔色,秋帐含兹明月光,夏簟清兮昼不暮,冬凝兮夜何长。《织锦曲》兮泣已尽,《回文诗》兮影独伤。

四时皆具黯然之景色,助人销魂。皆外景足以起其内情之例。

沈复《浮生六记》记与其妻陈芸新婚后之别情云:

……恐芸之对人堕泪,而芸反强颜劝勉,代整行装,是晚但觉神色稍异而已。临行,向余小语曰:“无人调护,自去经心。”及登舟解缆,正当桃李争妍之候,而余则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到馆后,吾父即渡江东去。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芸虽时有书来,必两问一答,半多勉励词,余皆浮套语,心殊怏怏。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

桃李争妍,而离人则觉天地异色,此是深透一层之反衬法,必情真方能得体,不然便生情景分背之失舛;此处用“林鸟失群,天地异色”八个字,伴以沉重而真挚之情绪,勉将“桃李争妍”四个字压翻;至下文再以“风生”“月上”四句着力描写,足以扳转向时之美景为愁城,化臭腐为神奇矣。写景抒情,能至于此,乃称极诣。虽然,原记之人,实尚未必如此平章也,情到深处,其文字自能左右逢源,无臻不妙耳。 GHQeJUbPSrKZClKKv06aPr5W2sZzJNh1V6xIj5H6g5Etlt6POJsfMmpVxQlnGxP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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