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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喜与同情

人类之思想,固与时俱进,向之所以为新奇者,旋已变为陈腐;而人类之感情则今古终无大异,枝节之处虽小有变迁,其大本大源,未见歧背也。文学既有诉诸感情之能力,又以感情之无间新旧,是以文学创作能历百世而长新也。论文之情,约有三端:其一曰作者之情,其二曰文中人物之情,其三曰读者之情也。作者以其情寓于文中人物之情中,以激动读者之情;视此激动力量之大小,可执以评定作品之高下而无爽。是知唤起读者之同情,乃创作者之职志也。

人生而有喜怒哀乐之情,时而值宠辱离合之事,载之以文字,或为喜剧,或为悲剧,既以自抒其情,更以感召他人之同情,抒情文学之作用,如斯而已。既发为文字,则作者之心力尽瘁于文字矣;尽瘁于文字,自能尽情而入理,益之以描写之技巧,要仍一本于诚愫;其在我之情既博大而深微,毫无缺陷,毫无泄漏,自可以吸取读者之同情;此众星拱北辰,万流汇东海之说也。

虽然,尽情倾注,如火如荼,言悲则泪竭声嘶,心肠酷裂;言喜则淋漓尽致,有如癫痫。虽可以感人,而入之每每不深;虽可以得盛誉于一时,终不能系之于永久。故写悲剧不可以入惨局,写喜剧不可以成狂态,必委曲而有深致,借理智以控制其冲动,然后能感人深也。譬诸涧溪水本清浅,石见水上,激流成湍,声闻远谷;而长江大河,水深难测其底,万里奔流,转无声息;情之深犹水之深耳。

复次,悲剧中若不羼杂之以较为轻松愉快之材料,则既见其木拙,又不足为衬托;喜剧中若不糅混之以较为沉重冷漠之文笔,则徒觉其浮嚣,亦愁见其单调。选择此种陪衬之辞句,稍有不当,或喧宾以夺主,或漫漶其堤防,求此得彼,莫衷一是;如此皆不足以得读者之同情。单复浅深之处,在作者固颇费平章也。

盖文学作品必有其预期之目的,故事之开展必至其最高潮。成熟之作品,必入手即有攫住读者心灵之力量,挑之喜则喜,控之悲则悲,导而不迫,疏而不失;直至其最高潮,使读者涵泳沉酣,流连忘返,然后其文情复渐次轻减;至于结束,使读者掩卷惝恍,有无限迷惘依恋之思,此际读者之胸中已他无所有,唯有一片同情;是作品之成功。然此固非偶然可几之事,不待言矣。

曰选择,曰技巧,一言以蔽之曰:真而已。作者既透出一片真情,则悲中非不见喜,虽喜犹悲;喜中非不见悲,虽悲犹喜,当无迷离扑朔之感。情真则自深,深则自不能浅露而浮激,虽无意求其动人,而人咸如影随形,如响应声矣。

杜工部《北征》,写乱离后勉得归乡之苦楚。然写景处则有:

……

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车辙。

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

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

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

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

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

……

叙事处则有:

……

那无囊中帛,救汝寒懔栗。

粉黛亦解包,衾裯稍罗列。

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

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

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

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

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

翻思在贼愁,甘受杂乱聒。

新归且慰意,生理焉得说。

……

景则幽穆,事有谐趣,然而乱离之慨,非唯不见减挫,转更因以增剧。盖以身历国破家亡之苦,时时以沉痛之眼观物,物虽醒目而心弥伤;刻刻以郁结之心虑事,事虽娱目而心愈苦。读者虽见幽穆之景、谐趣之事,未尝稍移其对乱离之同情,反更加重其愁思也。

陆次云作《费宫人传》,记明神宗殉国时,宫人托为长平公主刺杀李闯爱将罗某及另有魏宫人沉御河以身率节事,题材颇有戏剧性,文甚炼而辞亦哀。唯文中有一段云:

……李自成射承天门,将入宫。魏宫人大呼曰:“贼人入内,我辈必受辱,有志者早为计!”奋身跃入御河。须臾,从之者盈三百,翠积脂凝,河水为之不流,而香且数日也。……

此段内“翠积脂凝”“而香且数日也”十字,极儇薄,与文情不称。盖写悲烈之事迹,不容杂以“打情骂俏”低级趣味之语句,此足令一般读者涣散其对此悲剧之同情而心别有注,令有品鉴能力之读者见之齿冷。若删此十字,但云“须臾,从之者盈三百,河水为之不流”,何等简洁,何等沉痛;是好端端一篇文字,竟为此十字断送也。文中仍有称“纤指”“粉项”处,亦不禁令人身起粟,盖作者之格本卑也。蒲松龄作《聊斋志异》,记鬼狐之事,不云“留共寝处”,即云“愿荐枕席”,其俗恶与此正同。

或问:若“翠积脂凝”“而香且数日”确为当日之实景则如之何?曰:亦宜删去不载。文学之所以异于纪事之史料者正以此。故事之原为惨局者,文学创作若取为题材,则只能写成悲剧,而删略其惊心惨目之节目,不作逼真之描写。《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写仲卿与兰芝之死,但云:

……

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

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

“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

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

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

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

若增益几句,以摹状女为溺鬼与男成缢尸,则其丑恶,将何似耶?白乐天《长恨歌》记杨贵妃之惨死马嵬,亦仅云:

……

六军不发无奈何,

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

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

回看血泪相和流。

……

此既必记其死,乃代之以“花钿”“翠翘”,知诗人一字一句必不轻率以出之也。恐写成惨局,转失却悲剧之力量与价值,于材料之不合用者,辄删简或设辞以代替之;矧能留存或故增与文情不称之字句耶?

有借悲喜盛衰之对称以行文者,因其易于覆按,乃亦易于引起读者之同情,但孰轻孰重,必权衡准确;或竟失之,则效果相反;倘或无所轻重于其间,则又嫌涉含混矣。

刘梦得《乌衣巷》云:

朱雀桥边野草花,

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

寥寥二十八字,写尽华屋山丘、桑田沧海之感。才写“朱雀桥”,便凑以“野草花”,既以状其荒芜景物,亦为“百姓”作衬也;及写“乌衣巷”,又接以“夕阳斜”,既以象征门第之衰落,亦为“燕飞”作衬也。前两句既语不离宗,后两句乃寄深慨;则昔日豪华之印象适以助此日之荒凉耳。陈陶《陇西行》云:

誓扫匈奴不顾身,

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

犹是春闺梦里人。

此诗故以“春闺”为反衬;若余句之力量不足以压倒读者因“春闺”而引起之缠绵缱绻之情怀,则其悲喜之正鹄消失;今既有使“春闺”必须北面之笔力,则愈足以反衬其悲苦,缘已有“貂锦丧胡尘”“无定河边骨”等句为诗中之主句,攘“春闺”为其宾辅,重又笼之以“梦”字,皆所为益以助其哀远矣。

孔尚任《桃花扇·余韵》一折,读之辄令人有国破家亡之感触,其《哀江南》一套曲中有云:

【折桂令】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当年粉黛,何处笙箫?罢灯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白鸟飘飘,绿水滔滔。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 【沽美酒】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太平令】行到那旧院门,何用轻敲,也不怕小犬哰哰。无非是枯井颓巢,不过些砖苔砌草。手种的花条柳梢,尽意儿采樵。这黑灰是谁家厨灶? 【离亭宴带歇拍煞】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实写今日之荒芜景色,则虚写当年之豪华气象,借来为衬托之资。中所用抒情之句,皆写乱亡之慨,故写景之句,虽两两相比,悲喜相埒,终能侧重于悲,而其喜亦转为悲之复笔也。再,悲喜之情,以笔力之浅深较,不以字句之多寡胜也。李太白《越中览古》云:

越王勾践破吴归,

战士还家尽锦衣。

宫女如花满春殿,

只今惟有鹧鸪飞。

此诗以三句写当年之盛况,而以一句寓伤逝之情;虽只一句,但力足将三句扳转,“只今惟有”四字有扛千钧鼎力。此中更有虚实之分际,前三句载叙者虽多,止是“想当然耳”,镜中花,水中月也。“鹧鸪飞”虽只三字,乃是当前实景也。此中尤有牵系之渊源,用“鹧鸪飞”三字足以点化上三句,夺“锦衣”“如花”为“鹧鸪”之魂魄,敛“还”“满”为“飞”之帮衬;今日越宫之鹧鸪疑若为昔时锦衣战士、如花宫女所蜕变也者。水流湿,火就燥,百川汇海,故此诗尾句乃克为全篇之帅也。试或易作“只今寂寞掩空扉”,则点金成铁矣。何则?其感怀古事之情辞太泛,无甄陶之力量,悲凉之字句不足以敌溢喜之想象,转使读者之情绪向往于沼吴之丕烈,而漠视此登临怀古之末节已。

毛滂《浣溪沙》云:

小雨初收蝶做团,

和风轻拂燕泥干;

秋千院落落花寒。

莫对清尊追往事,

更催新火续余欢。

一春心绪倚阑干。

此词前阕之首两句,写春时之景物,有轻松和美之情绪,“秋千院落落花寒”句,又似春愁种种,排遣无由;即“落花寒”与“和风轻拂”亦相敌拒也。后阕之“往事”“余欢”一联,有“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之意,是谓将及时行乐也;乃以“一春心绪倚阑干”句为收束,则又觉春愁漠漠,往事依依,有幽怨之情,难便倾吐之隐也。疑作者先有“秋千院落落花寒”倩巧之警句,乃后足成此词,心情原亦无所悲喜于其会,故令人无从捉摸也。陈与义《临江仙》云: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都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成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眺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此词既用“一梦”“堪惊”等句,当是伤逝之作。前阕由一“忆”字唤起二十余年前之往事,“流月”“疏影”“吹笛”三句,景幽美而情疏快,后阕乃不足以与之抗轭,唯有借“古今”“渔唱”两句似乎近道之语以为收束。不知既已悟道,则原已不必有伤逝之障;既伤逝,则后阕写今时之情辞,尤宜较前阕写往事之情辞更加深刻方敌得,惜作者之才不足取异,乃使读者之情靡知所同也。蒋捷《虞美人》云: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红烛昏罗帐”,语极工致,令人憧憬;“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语极凄苦,为此词中之警策;“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两句力弱,不足以宾服前阕。作者既能工彼“昏罗帐”“叫西风”等句,是其心情未尝不眷眷于畴日之悲欢离合也,云“总无情”,其实伪也。悲喜未尝发于真,世岂有同情于伪饰悲喜者之妄人耶?

韩昌黎云:“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 欧阳永叔亦云:“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 则似云悲剧文字较喜剧文字更易于成功,易于感人;实则悲喜之足以引起人之同情固一也,惟忧悒之情,达之者深而近真;欢愉之情,达之者浅而似伪;非必“宫音和温,难于耸听;商音凄厉,易以感人” 也,亦视其悲与喜之浅深真伪而已。李后主《玉楼春》云: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声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未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王世贞云:“‘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致语也;‘问君能有几多愁,却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情语也。后主直是词手。” 谭复堂亦以“豪宕” 二字赞此词,知动人不必愁苦之句而然。又,《菩萨蛮》云: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许昂霄云:“情真景真,与空中语自别。” 潘游龙云:“结句极俚,极真。” 乃亦极动人也。陈眉公云:“天何不使后主现文士身,而必予以天子,位不配才,殊为恨恨。” 沈际飞云:“后主、炀帝辈,除却天子不为,使之作文士荡子,前无古,后无今。” 可谓服膺之至。此其欢愉之词,挑动读者之心弦,庸讵弱于穷苦之音耶?喜而非“空中语”,能“真”即是“无感不雠”;悲而是“空中语”,不“真”即是“无病呻吟”。于悲或喜,原无间也,故曰:亦视其悲与喜之浅深真伪而已。白乐天云:“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 着意于为时为事,正是乐天歌诗白璧之瑕,文学创作,原不宜出之造作之悲或喜也。

李太白《赠汪伦》云:

李白乘舟将欲行,

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

不及汪伦送我情。

其别情亦泛泛耳,此诗之传,在其豪也。《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诗云:

故人西辞黄鹤楼,

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

唯见长江天际流。

则别情盎然矣。杜子美《赠卫八处士》云: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未及已,儿女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视其收束两句,觉别情亦复泛泛耳,此诗之传,当在其极写人世之沧桑而不在叙别怀也。《梦李白》云: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山黑。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则另是一番心情光景矣。盖悲喜者,作者自身所不能强而出,自亦不能强求读者之同情也。其工不工,仍在真不真耳。胡元任《苕溪渔隐丛话》云:“(刘)文美(名彤,江宁江文虎妻)工诗词,尝有词寄文虎云:‘千里长安名利客,轻离轻散寻常。难禁三月好风光:满阶芳草绿,一片杏花香。 记得年时临上马,看人眼泪汪汪。如今不忍更思量。恨无千日酒,空断九回肠。’” 此词之“记得年时临上马,看人眼泪汪汪”,以视李太白之“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其别情之蹙缓何如耶!陈师道《后山诗话》云:“谢师厚废居于邓,王左丞存,其妹婿也,奉使荆湖,枉道过之,夜至其家。师厚有诗云:‘倒着衣裳迎户外,尽呼儿女拜灯前。’”此一联以视杜工部之“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其乍逢之舒迫何如耶?谚云:“是真不假,是假不真。”李、杜既深得此中三昧,故于泛泛之交,亦不伪饰以依依之情,恐悲喜之不出于诚,转以丧失人之同情心也。 HssmFafyipZDWqtjYs+HqfM9qgpBHRK4dJAd9EU45oslwyLDHhHzMMSvvU04g7W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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