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章是从两个临床病例开始的。在这两个病例中,模式和区域支配了病人的游戏、症状和举止。我将通过给出对一些孩子的观察结果来说明。这些孩子不是病人,而是加利福尼亚大学组织的一项关于儿童发展的研究的研究对象。 他们都早就过了玩耍的年龄。这些孩子中有十岁、十一岁和十二岁的,研究者已经对他们进行了十年定期的访问和观察,并仔细记录了他们在身体、智力和个性方面的成长和发育数据。当时我也参加了这项研究,记录相关观察结果。我们认为,在这些研究对象身上检验指导安妮和彼得的案例的临床假设会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一个合适的程序能为我提供游戏样本,作为我们理解从案例研究中获得的数据的线索吗?在这里或许可以。我从以往的病例中所学到的东西,可以应用在正在进行的案例中。
我搭了一张游戏桌,随机选择了一些玩具,然后每次请研究对象到房间里来。我告诉他们将桌子想象成摄影棚,将玩具想象成演员和布景。然后我让他们“在桌子上搭建一个想象中的场景”。这么说是为了避免那些十一岁的孩子觉得自己被当作小孩子看待。同时,这也是一种有效的客观刺激,以激发孩子的自然想象。首先让我们感到意外的是:经过一年半的时间,大约有150名孩子建造了大约450个场景,但只有6个场景和电影场景相关,只有几个玩具娃娃是用某个演员的名字来命名的。经过一些思考后我发现,这些孩子各自安排的场景似乎受到一个内部结构的指导,试图告诉我一个多少有些令人激动的故事内容,而至于场景的意义(如果有的话),只能留给我自己去思考。我记得几年前,我曾要求一些哈佛大学和拉德克利夫大学英语专业的学生建造一个“戏剧”场景,却没有一个场景让人想起莎士比亚戏剧或是其他戏剧。似乎这种模糊的指导达到了鼓励精神分析中的“自由联想”的目的,而和孩子边交谈边游戏确实实现了这种效果。看似随意的交谈,通常与个人生活史密切相关。在研究中,我提出的“独特要素”通常是这种重要问题的关键。比如,在仅有的几个有色人种男孩子中,一个年龄最小的男孩在桌子底下建造了他的场景。他微笑着顺从的态度说明了一个明显而冷酷的事实:他“知道自己的地位”。在另一个场景中,我们看到钢琴前的椅子被推到钢琴下面。这显然表示没有人在弹琴。因为只有建造这个场景的女孩的母亲是一位音乐家,所以,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在她的童年里,音乐噪声可能对她的机体产生了一定影响(其他资料也说明了这一点)。最后,我要提到一个重要的例子。在这个例子中,一个女孩搭建的场景显示出她察觉到了某些她不应该知道的事情:她之所以还能活着仅仅是因为服用了一种当时还处在实验阶段的新药。她建造了一座废墟,中间放着一个女孩,意思是“一个女孩被献祭给众神后又奇迹般地复活了”。这些例子并不涉及解释孩子在无意识情况下的行动这个问题,但它们表明了游戏中的场景往往是足够接近孩子生活的。然而,这并不是我要在这里讨论的问题。在这里,我仅仅想要考虑空间形态中器官模式的能力。
在那些孩子建造的场景中有某种被我称为共同要素(相对于独特要素而言)的东西。为了表达我在这些共同要素中寻找某一器官模式时所产生的惊喜,我认为有必要说明一个令人难以相信的事实,那就是我并不期望获得特别的发现。事实上,我决定享受一下和这么多健康的儿童在一起工作的新奇体验。在思想上随时有所准备,这是训练有素的临床医生所必须具备的心理素质。因为如果没有这一点,具有启发意义的“临床发现”就会被忽视。
每个孩子在建造场景时都像是工匠一样专注,像是必须要将它们搭得“恰到好处”。在他们表示自己的场景搭完了之前,我逐渐意识到,我期待的是从男孩和女孩身上看到不一样的构造。我在这里介绍一个带有女性包容模式(Ⅳ2)的构造。和男孩相比,女孩通常会把家具围成一个圆圈,并且不设围墙。有时候家具的圆形构造表示的是遭到某些具有威胁性的人事物的入侵,比如一头猪(图6),或是“骑着狮子回家的父亲”。一天,一个男孩建造了一个“女性化的”场景,他将野生动物当作入侵者。我觉得他有些不安,这种不安通常暴露了他内心的期望。事实上,在他离开他建造的场景走到游戏室门口的时候,他大叫一声:“这里有些不对劲!”接着他返回游戏室,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神色,将那些动物沿着家具围成的圆的切线排成一排。在我们收集的所有实例中,只有这个男孩建造和留下了这样的场景,并且做了两次。这个男孩过度肥胖,并且有着女性化的体形。当他的甲状腺治疗开始见效时,在他的第三次建造中(距第一次建造一年半后),他搭建了一个又高又窄的塔,就像我们期望一个男孩应该搭建的那样。
由于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身材修长的人,所以他造的塔也非常高。这是他搭建的场景中的“独特”要素之一,说明了躯体的改变会影响建造物的空间形态。这样我们几乎可以假定,男性或女性在构建场景中表现出的共同点能够说明他们作为男性或女性的不同感觉。我十分庆幸我们进行了这种调查。因为积木搭建为计算、测量和对比空间排列提供了一种无声媒介。同时,积木似乎是一种与个人无关的客观几何体,几乎不会受到文明形态和个人经历的影响。积木仅仅是一块积木而已。令人惊奇的是,这些男孩和女孩在使用积木的数量以及建造的结构上出现了性别差异。
图6
我使用最简单的术语(例如高塔、大楼、街道、小巷、精致的院子、简易的栅栏、内部有墙或内部没有墙的房间等)来命名这些结构。接着,我把这些结构拍成照片给两位来观察实验的专家看 ,询问他们是否同意这些结构在构造(和组合)上存在差异。他们也认为这些差异是“显著”的,并且能够在照片上指出,哪些结构是男孩建造的,哪些结构是女孩建造的。我将用通用的术语来概括他们的结论。上述提到的每一个结构,都在超过三分之二的男孩或女孩的场景搭建中出现了。剩下不足三分之一的男孩或女孩的场景搭建中则出现了一些特殊情况,而这种特殊情况往往也能够“证明这个规律”。
最显著的性别差异是,男孩倾向于建造直立的结构,比如大楼、高塔或街道(图7),而女孩则倾向于把游戏桌当作一间屋子的内部来布置,使用一些简单的、小的积木,或根本不使用积木(图6)。
高的建筑物在男孩的建造中很常见。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高建筑容易倒塌,所以废墟和倒塌的建筑也只出现在男孩的场景搭建中。一般情况下,伴随高建筑出现的是一种以不同形式表现出来的下降的倾向。我们将其看作“独特要素”。男孩A在犹豫了好一会后,拆除了他造得非常好的特别高的塔楼,然后造了一座没有任何惊人之处的低矮建筑物。男孩B在搭建好了一座危楼后指出,在他搭建的这个场景中最精彩的部分便是这个建筑物马上就要倒塌了。实际上,这是正在他身上上演的故事。男孩C造了一座特别高的塔,在塔楼脚下放了一只男玩具娃娃,并且解释说这个男娃娃刚刚从塔顶上摔了下来。男孩D把一只男娃娃放在一座精心搭好的塔楼顶上,他说这个男娃娃已经精神崩溃了(图7)。在图7中,那幢最高的塔楼是他们当中年龄最小的男孩造的。正如我们之前指出的那样,一个有色人种的男孩还把他的建筑物造在了桌子底下。这些不同事例说明建筑物的高低反应了这些男孩在男性气质方面的差异。在对这些孩子的过去进行研究后,我要补充一个临床意见:某种极端高度的建筑物(带有倒塌和摔落的危险)反映了男孩因为怀疑或害怕自己的男性气质不足而产生了过度补偿的需要。
图7
在男孩建造的场景中,房子里的人和动物都比较少。相反,男孩会把汽车、动物和印第安人排成一行。单独的警察是这些男孩经常使用的玩具(图8)。
女孩很少建造塔楼。如果要造的话,她们会把高塔靠在或紧贴在背景墙上。女孩建造的最高的塔楼完全不在桌子上,而是在桌子后面壁龛的架子上。
图8
如果“高”和“低”是男性的差异,那么“开”和“关”就是女性的差异。大多数女孩造的建筑都是没有围墙的房子。在许多情况下,女孩造的场景内部都特别平静。她们更愿意建造一个女孩在家里而不是学校里弹钢琴的场景。对这个年龄的女孩来说,这是一个非常“激动人心的电影场景”。但是,一些特殊情况也会出现。一头闯入的猪使这个家庭发生一阵骚动,迫使女孩藏在钢琴后面;教师跳上了书桌,因为一只老虎闯入了房间。我们发现,那些受到惊吓的大多是女人,而闯入者总是男人、男孩或一只动物。即便是一条狗,那显然也是某个男孩的狗。然而奇怪的是,她们没有因此而搭起防御的围墙,或是关闭大门。在她们搭建的场景中,大多数入侵还带有一种诙谐和令人愉快的刺激成分。
用低围墙简单围成一个圈,是那些女孩在构建场景时最普遍的共性。但是,这些场景中通常会有一扇精致的门(图9)。只有这个门是女孩精心搭建并华丽修饰的结构。进一步的研究发现,堵塞的入口或一堵加厚的围墙反映的是女孩对于自己的女性角色的焦虑。
图9
男孩和女孩最显著的性别差异表现在他们对游戏场地的使用上。男孩的场景搭建展现的是高度、倒塌的倾向、力量(印第安人、动物、汽车)、管制(警察);女孩的场景搭建展现的是平和或是被侵入的内部。男孩喜欢装饰高的建筑,而女孩喜欢装饰大门。
这些建筑物的空间倾向不禁让我们回想起本章中讨论过的生殖模式。事实上,这种倾向与性器官的形态类同。男性的外部生殖器有勃起和入侵的特征,“指挥”着他们非常有活力的精子。女性的内部生殖器上有一个前庭通路,通向“平静等待”着的卵细胞。这是否反映了在尚未性成熟的孩子身上已经出现了敏锐而暂时的性器官形态呢?我的临床判断使我认为,性别差异是人类在身体形态——反过来决定了生理经验和社会角色——上最具决定性的差异,支配空间组织形态的生殖模式反映了空间意义上的性别差异。
我们从场景搭建中还可以看出不同社会含义的空间表达方式。男孩倾向于表达向外和向上的运动,这可能是责任感的另一种表达方式。他们借此想表达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强壮的、有进取心的、灵活的、独立的,并且希望达到“高的地位”。女孩对房子内部结构的重视(她们小时候玩洋娃娃是清晰的例证)反映出她们对照料家庭和抚养孩子的预期。
但是这些常识性的解释,呈现了更多的问题而不是答案。如果这些男孩在构建这些场景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他们现在或预期的角色,那为什么他们用得最多的人物形象却不是代表自己的男孩呢?男孩最喜欢用警察。但可以肯定的是,很少有孩子希望成为警察,或者认为我们希望他们成为警察。为什么这些男孩在他们建造的场景中不安排运动场呢?男孩具有很强的动机和创造力。建造一个带有看台和其他设施的足球场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曾有一个女孩建造了这样的足球场,当时她过度肥胖,像男孩一样顽皮,留着修剪得过短的头发。
正如我之前所提到的,在我开始进行这项研究后不久,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迫在眉睫。后来大战爆发了。当时许多男孩最强烈的愿望之一就是成为一名飞行员。但是,他们在场景搭建中使用飞行员的频率仅仅高于僧侣和婴儿。另外,美国西部牛仔肯定也是很多西方男孩的理想角色。这些西方男孩常常穿着牛仔服,并学着西部牛仔的神态。但是,在构建的场景中出现的警察比牛仔多一倍。
热爱现在的家庭、期待建立将来的家庭被认为是女孩天生的愿望。但这仍不能解释为什么这些女孩在她们的屋子周围只是造了较少和较低的围墙。热爱家庭生活这一点应该使女孩子增加围墙高度和关闭房门,以保证家人的亲密和安全。在我们的研究中,大多数女孩都搭建了一个女娃娃弹钢琴或和家人一起坐在客厅里的场景。这种情况表明了女孩的真实意图,还是她们在被要求构造一个激动人心的电影场景时假装出来的意图呢?
如果弹钢琴的小女孩在女孩构建的场景中是平静的内部环境的象征,而管制交通的警察在男孩构建的场景中是外部环境的象征,那么我们可以把前者理解为内部的和善,把后者理解为外部的警告。这种对和善和警告的强调,呼应了明确建造一个“激动人心的电影场景”的指令。动态的维度和激烈的冲突在这种呼应中得到表达,而这两者不能简单地被解释为对文化规范的顺从。
器官模式在这些场景中的普遍存在提醒我们这样的事实:我们的身体能够反映出我们的人生经历。在器官模式之外,我们可以看到男性和女性的空间规律。如果我们注意他们使用(或不使用)积木的方式所揭示的某种特定功能,这种规律会变得更清晰。一些建造物(巷子、隧道、十字路口)的功能是通道功能。其他建造物则表达了一种直立、建构和细化的倾向。简单的墙代表了包容和接纳。开放的房间内部,在不需要拒斥外界的情况下,也能够保证安全。
对空间构造和相关主题的讨论表明生理、文化和心理是相互影响的。精神分析至今仍把人的心理性欲面与心理社会面加以区别,而我则试图通过本章的论述在两者之间架起一座桥梁。
我们现在试图说明的是,文化促成了两性在生理上和功能上的差异,这对身体组织来说是可行的,对特定的社会来说是有意义的,并且对个体的自我来说是可掌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