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九五九年生于曼彻斯特。那是个适合诞生的好地方。
曼彻斯特位于北英格兰南部。
它的精神包含一种对立——南北联合——既天然淳朴、不具都市气派,同时又左右逢源、老于世故。
曼彻斯特是世界上第一个工业城市;这里的织布机和纱厂改造了它,也改变了英国的时运。曼彻斯特有运河,自由通向重要的利物浦港,也有铁路,载着思想者与行动者往来伦敦。它的影响遍及全世界。
曼彻斯特全然是混合体。它是激进的——马克思与恩格斯曾在这里。它是专制的——曾出现彼得卢屠杀与《谷物法》。曼彻斯特织出了超越任何人大胆梦想的财富,又将绝望与堕落编入人性。它是功利主义的,因为一切都要经受“这有用吗”的检验。它是乌托邦式的——这里有贵格会、女性主义、废奴运动、社会主义、共产主义。
曼彻斯特的炼金术与其地理结合,密不可分。它是什么样子,这里就是什么样的地方……罗马人公元七十九年在这里筑起堡垒,而很久之前凯尔特人已在此地敬拜梅德洛克河女神。这里曾名为“Mam-ceaster”——“Mam”的意思是母亲,是乳房、生命力……活力。
曼彻斯特南部毗邻柴郡平原。柴郡是不列颠群岛迄今发现最早有人类居住的地方之一。这里有村落,奇怪的是宽广深邃的默西河上还有航道,直通后来成为利物浦的区域。
曼彻斯特的北面与东面是奔宁山脉——低矮起伏的荒凉山脉贯穿英格兰北部,早期山上居民零星,在此离群索居的男男女女,通常过着漂泊的生活。平坦的柴郡平原文明安定,而地势起伏、杂草丛生的兰开夏郡的奔宁山脉则是忧思之地、逃离之地。
在郡界变更之前,曼彻斯特部分地处兰开夏郡,部分地处柴郡——这使它成为一座植根于无尽活力与种种矛盾的双重城市。
十九世纪初,纺织业的繁荣将周边村庄及卫星聚落吸入一台巨大的赚钱机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全世界百分之六十五的棉花都在曼彻斯特加工。它别称“棉都”。
想象一下吧——一座座用煤气灯照明的大型蒸汽动力工厂,草草建于其中的一间间共用后墙的廉价公寓。污物、烟雾、染料及氨气的恶臭、硫黄和煤炭。钞票,夜以继日无休无止的活动,织布机、火车、电车、石板路上的运货马车以及人们操劳攒动的生活所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噪音,尼福尔海姆 般的地狱,劳力与决心的胜利之作。
每个到访曼彻斯特的人都赞赏它,却又感到惊骇。查尔斯·狄更斯以它为背景展开了小说《艰难时世》;最好的时代和最坏的时代都在这里——有机器造就的一切,也有人们付出的沉重代价。
男男女女衣衫褴褛,精疲力竭,酒醉病弱,一周工作六天,每天轮班十二小时,耳朵变聋,肺部阻塞,不见天日,他们让自己的孩子爬到骇人的、喀喀运转的织布机底下,捡绒毛,扫地,因此而断了手、缺了胳膊、少了腿的,都是些幼小、孱弱的孩子,没受过教育且常常是没人要的,女人和男人一样卖力干活,她们同样负担着家计。
一大群妇女和孩子到处走来走去,穿得破破烂烂,就像在垃圾堆和烂泥坑里打滚的猪一样肮脏……没有铺砌,也没有污水沟。到处都是死水洼……成打的工厂烟囱冒着黑烟……难以想象的肮脏和恶臭。
——恩格斯《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一八四四年
在曼彻斯特,没什么能瞒天过海,无法控制的崭新现实所带来的成功与羞耻俯拾即是,曼彻斯特生活的粗犷将这座城市抛入一种激进主义,从长远来看,其影响比棉花贸易更为深远。
曼彻斯特是 主动的 。潘克赫斯特家族受够了光说空话却没有选票,一九〇三年积极地成立了妇女社会政治联盟。
英国工会第一次会议于一八六八年在曼彻斯特举行。会议的目标是改变,而非谈论改变。
二十年前的一八四八年,卡尔·马克思发表了《共产党宣言》,其中许多内容是他在曼彻斯特居住期间与友人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共同撰写的。他们两人停留在这个无暇思考、狂热实践的城市时,也由理论家转变为活动家——马克思希望把这种势不可当的凶猛行动力变成有益之物……
恩格斯在曼彻斯特期间为他父亲的公司工作,这让他接触到了工人阶级生活的残酷现实。《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在今日依旧值得一读,读来令人又恐惧又难过,书中描述了工业革命对普通人的影响——当人们“把彼此仅仅看作有用的东西 ”时会是怎样一幅景象。
无论全球化专家们有怎样的说辞,你诞生何处——出身、地点、当地历史以及它如何与你的个人历史交融——标记了你是谁。我的生母是工厂机械工。我的养父曾做过道路修理工,后来在发电厂轮班铲煤。他每次连续工作十小时,精力允许的时候还加班,为了省公交车钱骑自行车上下班,单程六英里,赚的钱最多只够每个礼拜买两次肉,每年一周的海边度假已经是最具异国风情的旅行。
比起我们认识的其他所有人,他没有比较富裕,也没有比较穷。我们是工人阶级。我们是工厂门前的平民大众。
我不想成为工人阶级拥挤民众的一员。我想要工作,但不是像他那样。我不想消失。我不想除了在海边的一周之外,由生至死都待在同一个地方。我梦想逃离——而工业化的可怕之处在于它使逃离成为必需。在一个生产平民大众的体系中,个人主义是唯一出路。但如此一来,社群以及社会将发生些什么呢?
玛格丽特·撒切尔首相本着友人罗纳德·里根的精神,认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唯我”的这十年 ,如她所说:“根本就没有社会这种东西……”
但我小时候不关心这些——也不理解。
我只是想走出去。
他们告诉我,我的生母是兰开夏郡动力织布机边的一个红发小丫头,十七岁生下我,像猫生小猫一样随便。
她来自布莱克利村,维多利亚女王的婚纱就是在那里制成,不过在我母亲和我出生的时候,布莱克利已经不是村庄了。乡村被迫变为城市——这是工业化的故事,故事里有绝望,有兴奋,有残酷,有诗意,所有这些也都印在我身上。
我出生时织布机已经不在了,长长的一排排低矮连栋屋还在,有些是石砌的,有些是砖盖的,石板瓦的屋顶缓缓倾斜。用石板瓦铺的屋顶坡度可以小于三十三度——用石瓦的话,坡度必须达到四十五度甚至五十四度。一个地方的样貌与就地可取的材料息息相关。较陡的石瓦屋顶能引导雨水缓慢流动,因为要流经石头的凹凸纹理。石板平坦,水流较快,如果石板屋顶过陡,水就会漫过檐沟飞流直下。坡度放缓了水流速度。
北部工业化的典型屋顶景色:单调、灰暗、难看,但简明实用而高效,和这些房屋内兴起的工业一样。你与之和平共处,努力工作,不追求美感或梦想。房屋并非为景观好看而建。厚重的石板路,窄小简陋的房间,阴暗的后院。
如果真的爬上屋顶,映入眼帘的只有一丛丛粗短的共用烟囱,正将煤烟吐向遮蔽天空的阴霾中。
然而……
兰开夏郡的奔宁山脉是梦想之地。山势低缓浑圆,壮硕,坚实,山脊永远清晰可见,仿佛一个粗壮的守卫,无力保护心爱之物,却义无反顾地留守,俯身围裹人类制造的丑陋。遍体鳞伤仍守在原地。
从曼彻斯特沿着M62公路驶向我成长的阿克灵顿,就会看见奔宁山脉,你会惊异于群山兀然出现而沉静无声。这是一片寡言的风光,不苟言笑,不屈不挠。这不是恬适之美。
但它很美。
我在六周到六个月大之间的某天,被人从曼彻斯特接走,带往阿克灵顿。我和那个生我的女人之间,一切都结束了。
她走了。我也走了。
我被领养了。
一九六〇年一月二十一日那天,工人约翰·威廉·温特森和办事员康斯坦丝·温特森得到了他们以为自己想要的那个婴儿,把她带回兰开夏郡阿克灵顿沃特街二百号的家中。
一九四七年,他们用两百镑买下了这栋房子。
一九四七年,二十世纪英国最冷的一个冬天,积雪高过立式钢琴顶端,他们将钢琴推进了家门。
一九四七年,大战结束,我爸爸退役,竭尽所能赚钱过活,他的妻子把婚戒扔进阴沟,拒绝一切性关系。
我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她是不是没法怀孩子,或者只是不愿经受那些必须经历的事。
我知道他们在皈依耶稣之前,都喝点儿小酒,也抽烟。我认为母亲那时候并不抑郁。在那次帐篷布道会之后,他们成为五旬节福音派基督徒,都戒了酒,只在过新年时喝点樱桃白兰地,而我爸爸的忍冬牌香烟换成了宝路薄荷糖。母亲没有戒烟,她说抽烟能帮她控制体重。不过抽烟这件事必须保密,于是她放一罐空气清新剂在手提包里,还声称那是灭蝇喷雾。
似乎没人觉得手提包里放灭蝇喷雾有什么不寻常。
她深信上帝会为她找到一个孩子,我猜既然上帝真的会赐她这个婴儿,性行为就可以从待办事项里划掉了。我不知道爸爸对此有何感受。温特森太太总是说:“他跟别的男人不一样……”
每周五爸爸把工资袋交给她,她还他够买三包宝路薄荷糖的零钱。
她说:“这是他唯一的乐趣……”
可怜的爸爸。
他七十二岁时再婚,新任妻子莉莲小他十岁,爱寻欢作乐。她告诉我,她就像是跟一根烧红的拨火棍睡觉。
到两岁时,我已经会尖叫了。显而易见,这证明我被魔鬼附身了。儿童心理学尚未传播到阿克灵顿,固然已有温尼科特、鲍尔比与巴林特的重要工作,讨论依恋心理以及早期离开母亲这个爱的客体而造成的创伤,在当时,人们仍认为尖叫的婴儿不是心碎的而是魔鬼附身的小孩。
这给了我所有的弱点,也给了我一种奇怪的力量。我觉得新父母害怕我。
婴儿是可怕的——稚嫩的暴君,他们仅有的领土是自己的身体。我的新母亲在身体方面有很多问题——她自己的身体,我爸的身体,他们两人互相接触的身体,还有我的身体。她把自己的身体捂在肌肤和衣服里,用尼古丁与耶稣的可怕混合物来压抑身体的欲望,服用会使她呕吐的泻药,把身体交给负责灌肠与骨盆环治疗的医生,克制身体对平常触碰和抚慰的渴望,而突然间,并非出自她自己的身体,毫无准备之中,她就有了这么一个东西,一副完全的身体。
一个打嗝、喷口水、摊手摊脚乱大便的东西,用它粗野的生命轰炸屋子。
我来的时候,她三十七岁,爸爸四十岁。如今这相当正常,但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不正常,那时人们二十几岁就早早结婚成家。她和我父亲已经结婚十五年了。
他们的婚姻很传统,父亲从不做饭,我来了以后,母亲从没出门工作过。这对她极为有害,把她内向的天性转变为闭塞的抑郁。我们为许多事情吵过许多架,但我们之间的战斗其实是快乐与不快乐的战斗。
我常常满腔怒火,常常绝望。我一直是寂寞的。尽管如此,我过去和现在都热爱生活。我心情不好时就走进奔宁山脉游荡,一整天靠一块果酱三明治和一瓶牛奶果腹。被锁在门外或另一个常被关的地方——煤库时,我就编故事,以便忘却寒冷和黑暗。我明白这些都只是生存的方法,但或许拒绝屈服,任何形式的拒绝,都能让足够的光与空气透进来,使我继续相信这个世界——逃离的梦想。
我最近找到自己写的一些字,是常见的青春期那种带点诗意的糟粕,但有一句话我后来无意识地用在《橘子》里了——“我想要的都切实存在,只要我敢去寻找……”
是的,这是年轻人的煽情夸张,但这种态度似乎起了保护作用。
我最喜欢讲深埋的宝藏、迷路的小孩和被禁锢的公主的那些故事。寻获宝藏、小孩回家、公主解放,让我看到了希望。
圣经也告诉我,即使世上没人爱我,天上的神爱我,如同我是独一重要的。
我相信这教诲。它帮助了我。
我母亲温特森太太不热爱生活。她不信有任何事会使生活变得更好。她曾对我说,宇宙是一个浩瀚的垃圾桶——我想了一会儿之后,问她桶盖是关着还是开着。
“关着的,”她说,“没人逃得了。”
逃脱的唯一出口是哈米吉多顿——最后的善恶大决战,天地被卷在一起仿若一个卷轴,得救的人能永远与耶稣同在。
她还有一个“战备橱柜”。每周她会放一个罐头进去——有些罐头从一九四七年起就一直丢在里面——我猜大决战开始时,我们要在楼梯底下放鞋油的地方度日,靠这堆罐头活命。有成功打开咸牛肉罐头的经验在先,我没理由再担忧。我们会吃着口粮,等待耶稣。
我想知道耶稣是否会亲自来解救我们,但温特森太太认为不会。“他会派遣一位天使。”
如此一来,楼梯底下就会有一位天使。
我想知道他的翅膀该塞在哪儿,温特森太太说,天使其实不会到楼梯底下和我们待在一起——只会打开门告诉我们,是时候出来了。天上的住处已为我们预备。
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对于后天启未来的细密阐释。有时候她看起来挺快乐,还弹弹钢琴,但愁苦总是近在咫尺,别的念头会为她的心灵投下阴影,使得她冷不防就停下来,合上琴盖,到后巷的晾衣绳下踱来踱去,来来回回,若有所失。
她的确丢失了东西。还是件重要的东西。她已经或正在丢失生活。
已经失去和正在失去的,我们不相上下。我已失去第一个所爱之人那温暖安全的住所,无论那里多么混沌。我已失去我的姓名与身份。领养的孩子被人驱逐。我母亲感觉生活的全部就是一场浩荡的驱逐。我们都想回“家”。
不过,我为天启感到兴奋,因为温特森太太将之描绘得激动人心,只是我暗暗希望生活能继续,让我得以长大,对它多了解一些。
被关进煤库的一个好处是能促进反思。
这句话本身读来荒谬。然而当我尝试理解生活如何运转以及为何有些人更善于应付逆境时,我便回归对生活的某种肯定,那就是:无论多么贫乏,仍要爱生活,无论怎样寻找爱,也要爱自己。不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方式,那将会与生活和爱背道而驰,而是以鲑鱼一般的决心逆流而上,无论水流多么汹涌,因为这是你的河流……
这把我带回“快乐(happiness)”,来简单地看一看这个词。
我们如今对它基本的定义是愉悦满足之感;是一股兴致,一种兴味,肚皮朝天感觉美好、正确、放松、活跃……你们都知道的……
而其较早的含义基于词根“hap”——中古英语是“happ”,古英语是“gehapp”——意指降临在你身上的机会或运气,或好或坏。“运气”是生活中你所得那份,是你拿到的一手牌。
你如何应对“运气”将决定你能否“快乐”。
美国人在他们的宪法中所称的“追求快乐的权利”(请注意,不是“快乐的权利”),就是像鲑鱼那样逆流而上的权利。
追求快乐——我以前这么做,如今依旧——与感到快乐完全不同,我认为快乐的感觉转瞬即逝,依赖情境,还有点迟缓。
如果日头明媚,正站在阳光下——是的,没错,就是这种感觉。快乐的时光很美妙,但快乐的时光会过去——必然如此——因为时间在流逝。
追求快乐更加难以捉摸;它是毕生的追求,而不是指向某个明确的目标。
你追求的是意义,有意义的一生。生命里有“ 运气 ”——命运、你抽中的签,它并非一成不变,但改变河流路径或重新发牌——不管用什么比喻——会耗费大量精力。有时候事情会非常不如意,使你奄奄一息;有时候你了解到,照自己的意愿一息尚存,也好过听从别人的安排,虚张声势地过着浅薄生活。
追求并非尽得或尽失——它尽得 也 尽失。一如所有追寻的故事。
我出生后就成了折起的地图上可见的一角。
这张地图不止一条路径,不止一个目的地。这张地图是展开的自我,并不明确通往任何地方。那个标记“现在位置”的箭头是你的第一个坐标。人在幼年时有许多无力改变的事。但你可以打点行囊,准备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