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叫他跳蚤,他也不恼。稻场上几个人喊着:“跳蚤!跳蚤!出来!出来!”跳蚤还没出来,从三楼楼顶探出芸香的头,“你们都要打嘴!再叫我屋姚超跳蚤,我把你们脚都打断咯!”那几个人噎住了,停了片刻,相视一笑,又齐声喊:“跳蚤!跳蚤!出来!出来!”芸香没再出现,跳蚤倒是出来了。他在堂屋门口,靠着门框,一只手揉惺忪的眼睛,一只手挠肚子,“做么事?”那几个人中带头的说:“百米港里有龙虾,去捉啵?”跳蚤一下子精神了,连忙点头,“要得要得。”说着转身往厢房跑,“等我拿网!”
跳蚤拿着网兜出来时,那几个人已经被芸香撵到大路上去了,“你们都死远些!”说着又扬起了扫把,“没得家教的蠢材!”那几个人站在路边的桑树下,嘻嘻地笑,一个人喊:“跳蚤!你再不来我们就走咯。”跳蚤把网兜举起来,“等我噻。”芸香转身一把把网兜夺了下来,“不准去。前几天百米港还淹死了一个,你去做么事?送死?!”跳蚤个子才到芸香的腰间,他跳起来想把网兜抢回来,但芸香拿着的那只手举得高高,另一只手扣住跳蚤的手腕,“不准去!”跳蚤哭喊起来,“奶,我保证不下水!我保证!”芸香瞪大眼睛,嘴巴嘬起,把跳蚤往屋里拖,“你上回在江边暗荡落水,要不是你柴爷看到下去救你,你还能活到现在?回去!回去!”那几个人又喊:“跳蚤!跳蚤!去不去?”芸香扭头吼道:“滚!都滚远点儿!”
我当时坐在后门口剥花生,偶尔有凉风吹过来。屋外午后的阳光硬铮铮地打在水泥地上,发白发烫,连知了的叫声都像是屋子着火了一般。芸香穿过稻场,手里捏着本子,我抬眼一看就知道她要给她儿子姚建军打电话了。她家没有安装电话,手机也不会用,每隔一周,她都会到我家里来打座机。芸香满头的汗,凑过来时,能闻得到她身上抹了雪花膏后的气息,“你妈嘞?”我说:“湖田里还没回。”她蹲下身,捞起一把我剥好的花生,一粒一粒往嘴里放,“这个油花生,还是好吃。”我没好气地说:“我都剥了一个小时了!”芸香没有理会,往我家堂屋走,“我屋建军都不晓得打电话给我,你说我么办法,只好我打给他。你说这个人哪,自家儿子不管,吃我的喝我的,也不晓得打钱回来,真是叫人起火……”又是翻来覆去那一番话,每一回她来打电话都是如此。
花生剥了一盘子,拿扫帚把地上的花生壳扫成一堆后,又坐下来靠着门等风来,不知不觉间竟犯起了困。“庆哥。庆哥。”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叫我,睁开眼睛一看,一张尖瘦的小脸浮在眼前,原来是跳蚤。他见我醒来,讨好地一笑,头往屋里一探,“我奶还在打电话?”我侧耳听了一下,芸香粗嘎的嗓音回荡过来,便点了一下头。他又一笑,身子一低,退了出来,“莫告诉我奶啊。”说完,提着网兜往大路上跑。他细瘦矮小的身子,松松垮垮地穿着背心和短裤,那衣服之前是大他三岁的哥哥姚亮的。不一会儿,他已经跑到村里的省级公路上,往百米港那边奔去了。
晚上,母亲用我剥好的花生炖了肉汤,饭桌搁在后门口,就着那一口好风。芸香家里的饭桌也端了出来,放在稻场上。姚国胜坐在上头,他经年打铁的粗壮手臂端着玻璃杯喝谷酒,从初中放学回来的姚亮坐在左侧埋头吃饭,而右侧的位置是空着的。跳蚤正跪在姚国胜的右手边,满头满脸的都是泥巴,脚上的拖鞋堂屋门口一只,还有一只握在姚国胜的手上,喝一口,往跳蚤身上“啪”一下打过去,“你是寻死是不是?我打死你信不信?”跳蚤身子猛地一缩,拖鞋正好拍在脑瓜上,他“嗷”的一声,伸手去揉头。姚国胜扭头吼了一声,“跪好!我说的话,你是耳朵有屎听不见是啵?”跳蚤不说话,姚国胜又打了过去,“你是哑巴是啵?”跳蚤喊了一声,“救命!”姚亮扑哧一声笑出了声,“鬼救你!”姚国胜再补打了一下,“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芸香把做好的龙虾端了过来,母亲忙说:“你们吃你们吃。”芸香把堆满一碗的龙虾搁到我们饭桌的中间,“我屋里还有一大盘,哪里吃得完?”我笑道,“跳蚤……超儿好厉害,我看他捉了一网兜回来。”芸香皱起眉头,“厉害个头壳!我都急死了,一下午四处找不见,起火不起火?”稻场那边跳蚤又喊了一声,“救命!”母亲说:“打两下就算咯,细伢儿调皮正常,再说你看那个小身板,哪里经得起打?”芸香摇摇头,“不打不记事,他爸妈又不管,成天都在外面跑,我要种地,国胜要打铁,哪里能照看这么多?”姚国胜抬头看过来,“芸香,菜为么子还不上?”芸香说:“自家没得手啊!懒成了精!”说着朝我们点了一下头,快快地走了回去。
庆哥。庆哥。睁开眼睛看,又是跳蚤,他站在我的床头,正在用手推我。我气恼地把他的手打开,“做么事?”他把本子伸到我眼前,我一看是芸香的电话本,“我要打电话。”我坐起身来,“你要打给么人?”他凑过来小声地说:“我爸。”我又问:“打给他做么事?”他声音更小了,“我要去找他。”我跳下床,穿上裤子,他跟在我身后,“你奶奶晓得啵?”他没有吭声,我回头看他,他摇头,“我不想她晓得。”我迟疑地站在那里,他过来把我往有座机的隔壁厢房推,“求你咯。”我转身又回到了房间,重新躺在床上,“这个忙不能帮,你要是不见了,你奶奶要找我算账的。”他连连哀求,我闭上眼睛装没听见。
不知道过了多久,再一次睁开眼睛,他还在,个头还没到窗户高,光着青头皮,脸上不知道哪里蹭的灰,再加上将坠不坠的鼻涕,显得脏兮兮的。我起身看他,他掠了我一眼,身子一下又一下撞墙。我还是心软了,手往外面一指,“你自己去打吧。”他一听,高兴地跳起来,连忙往门外跑去。我又躺了下来,这一次却再也睡不着了。听着隔壁跳蚤传来的说话声,怯生生的,不到一分钟就挂了。跳蚤又一次走了进来,从口袋里掏出揉得不成样子的一块钱放在我枕边,我把钱又塞了回去,“不是还没说两句?”他话中带着哭腔,“我爸爸说他上班,没得空说话。”我又问,“那你妈嘞?”他的手指划拉着床单,“她不跟我爸一块儿。”
中午吃饭时,问起母亲跳蚤妈妈的事情。母亲偷眼往屋后看了一下,这才压低声音说:“王利华跟别的男人跑了。”我这才想起来过年时,只有姚建军从佛山回来,问起王利华,他只推说工厂里事情太忙脱不开身。这么一算,我有两年没有见到王利华了。以前在家时,王利华站在稻场的一边,芸香站在另一边,两人高着嗓子对骂,骂到后面,王利华冲着屋子里喊:“姚——建——军——你——给我出来!”芸香会立马回道:“军儿你莫管!”王利华又骂:“姚建军,你不出来,我就跟你离婚!”姚建军慢慢地从堂屋走了出来,弓着高高瘦瘦的身子,谁也不看,谁也不理,忽然掏出一把刀子,割自己的手脉。站在两头的女人吓得都叫起来。
姚建军没有死,王利华和芸香也没有话可说。同一个厨房,两个灶台,各自做各自的,两个孩子都不准跟芸香这边吃,但跳蚤不管,他在自己桌上吃着吃着,跑到芸香那头,夹起一块豆腐,舀上一碗汤,姚建军沉默地吃自己的,王利华便骂道:“姚——超——你莫跟跳蚤一样跳来跳去要得啵?!”跳蚤只好又跑过来,王利华拿筷子对着他头就是一下,“你是饿痨?自家这边不够你吃的?”芸香和姚国胜那头沉默不语。过了没多久,姚建军和王利华就去佛山打工了。走的第二天,芸香把王利华灶台上的锅碗瓢盆一一扔了出来,跳蚤跑过来挡住灶屋门,“莫扔我妈的东西!”芸香对着他劈头一下,“你妈不是个好东西!”跳蚤转身去稻场上捡起锅盖和筷子,“你才不是个好东西!”芸香气恨地骂:“你有种跟你妈去,我不拦你!你要吃我一口饭,我剁你一块肉!”
那天傍晚,芸香急匆匆跑过来问我有没有看到姚超,一听到我说没有,她转身往大路上跑。过不了一会儿,姚国胜从村口的铁匠铺回来了,芸香正沿路喊着“超儿”,从地里回来的父亲和母亲,还有隔壁几家,都分头往不同的方向找去。大家不约而同地喊着“跳蚤——跳蚤——”,从垸中央一路延伸到远处的田野。我记得午后时分跳蚤曾经往江那边走,一想到此,我心里一下子有点儿慌起来。我骑上自行车,飞快地穿过垸里的大路,冲上长江大堤。没有风,稠密的热气从河坡繁茂的草丛中蒸腾而出,小飞蛾慌乱地从我手边逃开,好不容易走到江边,混浊的江水借着夕阳最后一丝余晖闪着金光,我对着空旷的河岸喊:“跳蚤——跳蚤——”
沿着河岸走了一公里,没有看到任何人留下的踪迹。天慢慢黑了下来,我只得返回到大堤上,找到自行车,一路往市区的方向骑去。长江大堤下面的村庄零零星星亮起了灯,风也起来了,身上的汗渐渐收了,皮肤有些发紧。过了百米港大闸,市区方向浮起一道光边,大堤下面的街灯亮起,车子越来越多。已经骑了几个小时,实在有些累,想着是不是该返回去,也许跳蚤已经找到了。但我还是不甘心,继续往前骑,过了市区,路灯越发稀少,还好月亮升了起来。一路骑一路叫着“跳蚤”,心里却越来越不抱希望。
骑过刘家口,远远地看到一个小人在走。我试着喊了一声,“跳蚤!”那小人居然回头了,回应了我一句,“庆哥。”我让他坐到后车座上,他乖乖地上去了,细瘦的手搂着我的腰,我调转车头往回骑时,他嘟囔了一句:“我不要回家。”我不理他,继续往前骑,他的头贴着我的背,搂着的手慢慢在松开,我扭头看了一眼,他快要睡着了,看来是累坏了。我停下车推推他,“跳蚤——跳蚤——”他咕哝了一声,“妈妈——”我又拍拍他的脸,“醒醒啊。”他这才睁开眼睛,怔怔地看我半晌,说:“我饿了。”我让他再次抱紧我,不要睡着,他连连点头。骑到市区,下了大堤,我找了一家面馆坐下,点了两份面,等面的当儿,我让他乖乖坐在那里,自己去借面馆的电话打回家,告知母亲已经找到跳蚤了,母亲那边说芸娘都哭得不成样子了。挂了电话,回来一看,跳蚤趴在油腻的桌子上睡着了。我把他抱起来,放在我腿上睡,他发出细小的呼噜声,脸上手上全是土,手臂上有被茅草刮伤的血痕。面端过来了,我叫醒他,他一下子来了精神,大口大口吃了起来,让他慢一点儿,他也不听。
吃饱喝足了,继续上路。月亮正当空,长江大堤如一条白色的河流,往前流淌。风吹得越发大了,因为是顺风,车子骑得特别快,跳蚤的手搂得越发紧了。我问他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他说要找妈妈。我又问他,不知道妈妈在哪里怎么找,他说沿着长江大堤一直走到头就能找到。他把脸贴在我的背上,打起了嗝。我笑他是贪吃鬼,连我那份都给吃了。他嘻嘻地笑了起来。骑累了,我便哼歌,他也跟着哼。他常跑到我家里来看电视剧,我们便哼着那些电视剧的主题曲。他哼着哼着就跑了调,哼着哼着声音越来越小,那时估摸着已经凌晨两三点了,早到了该睡觉的时间。长江大堤下面的村落都已陷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回到家时,芸香、姚国胜、母亲、父亲,还有另外几个叔叔婶娘等在那里。我刚把车停下,芸香已经奔了过来,抱起跳蚤,喊着,“儿哎肉哎你真是急得人死!”跳蚤已经困得快睁不开眼了。我对芸香说:“你快带他睡觉吧。”芸香忙谢过我,抱着跳蚤来到我家堂屋,姚国胜走了过来,猛地拍跳蚤的头皮,“你个孽畜!”跳蚤痛得哭起来,姚国胜还要打,被父亲和叔叔婶娘拉住,“算咯算咯,人回来就是万幸!”芸香揉着跳蚤的头,愤愤地骂,“你再打一下,我死给你看!”姚国胜又要冲过来打,芸香抱着跳蚤速速逃开。父亲把姚国胜拉到门口坐下,递给他一支烟,他接着后手一直在抖,父亲用打火机给他点火,半天都点不上,突然他不耐烦地把烟塞到口袋里,起身走开了。
每隔一段时间,姚国胜、我父亲,还有几位叔伯都要聚在我家排练。他们都是垸里乐队的,每逢红白喜事都少不了他们。大家在堂屋各自坐好,鼓手居中,京锣、小锣在右,钹在左,马锣和唢呐在后排。父亲的任务简单,负责打锣;我最爱的还是看姚国胜吹唢呐。只见他头部端正、两眼平视,两腿略微分开,两脚平放地面,腰部挺直,舌轻吐哨片时,高亢嘹亮的乐音随之抛起,顿时整个堂屋嗡嗡作响。跳蚤坐在姚国胜旁边的小板凳上,平日他是一分钟都坐不住的,每当唢呐声响起时,他仰头注视着姚国胜,一动也不动。排练休息的间隙,跳蚤要吹唢呐玩,平时严肃的姚国胜却答应了,弯下身子,教他如何含住哨片,如何用指法。跳蚤憋住一口气,鼓起腮帮,怎么也吹不响,大家都笑了起来。姚国胜也不恼,摸摸跳蚤的头,又教他如何运气。
跳蚤玩了一会儿,没了兴致,又跑到我父亲那边去,要打锣。当。跳蚤拿着锣槌敲了一下锣板,见大家都盯着他看,有些兴奋,拎着锣绕着堂屋跑。当当。当当当。姚国胜笑骂道:“卖艺的猴子才这么打!”大家一哄而笑,跳蚤不管,还在绕圈,绕着绕着,忽然一屁股坐下,原来是把自己给绕晕了。大家又开始了排练,各自拿着工尺谱唱了起来,声音粗犷悠长。跳蚤开始跟着他们乱嚷嚷,渐渐地眼皮子打架,终于靠在姚国胜的身上睡着了。
有了红白喜事,我负责推自行车,后车座上架鼓,姚国胜走在我左侧,跳蚤跟在他后头,有时候走累了,我就让他坐在前杠上。沿着田间地头一路走,锣鼓声中,有人大放悲声。跳蚤问我:“他们为么子哭嘞?”我答:“有人死了。”跳蚤看前面被抬起的棺材,又问:“死了就要躺那里头?”我答:“对啊。”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我不要死。”我说:“人人都要死的。”他撇撇头,“那我也不要死。睡在里头太闷咯。”姚国胜低头瞥了跳蚤一眼,“我将来也要死的,也要睡里头。”跳蚤抬头愣愣地看了他半晌,忽然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我拍拍他的头,“你爷爷骗你玩的咯,你还当真。”他垂下头,没有说话。
平日无事,乐队解散,各自回家,种地的种地,打小工的打小工,姚国胜还是会到村口的铁匠铺打铁。姚建军已经从佛山回来了。有时候我路过,见他蹲在灶前拉风箱,红红的火苗舔着灶台。旁边的铁质底座上,姚国胜拿起一把铁钳钳着一根烧得通红的铁钎,姚建军站起身过来,两人配合着抡起铁锤上下翻飞地敲打,当当作响,火星飞溅,敲打成形后,放进冷水中,“哧”的一声,水汽蒸腾。除了敲打和冷却的声音,铺子几乎算是安静的。父子俩没有言语,一切动作都配合默契地完成。姚建军的帽子和衣服上,被火星烧出大大小小的窟窿,姚国胜身上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眼睛受伤的缘故,还戴着黑框眼镜。到了午饭时间,原来是芸香来送饭,现在改成于霞来送。
她是姚建军带回来的女人,胖胖圆圆的脸和身子,走路轻轻软软的,进了店铺,也不说话,把小饭桌搁到门口,两个矮树桩便是椅子,铺上报纸,从篮子里拿出一盘青椒豆豉,再拿出一盘油焖豆腐,还有一盘西红柿炒鸡蛋,备上一份花生米,旁边一瓶白酒。姚国胜姚建军父子俩洗完后,过来坐下开吃,于霞进到店铺里打扫。姚建军给姚国胜斟酒,姚国胜一小口一小口啜。
门口大路上,大货车、中巴车、小汽车来来往往,马路对面麻将室里,哗哗啦啦洗麻将的声音,还有从远处田地吹来的风声。不时有人路过,停下,“咿呀,吃得不错嘛。”姚国胜招呼,“来,喝两口。”那人摇手,继续往前走,“你们喝你们喝,我屋里饭做好咯。”于霞在铺里说话,“姚建军,你为什么不把水杯放远一点儿?又烫破了。”她不是本地人,说的是普通话。姚建军闷声闷气地说:“破就破了,我能怎么办?”于霞叹气,“我下午去街上再买一个吧。”大家又一次安静下来。吃完饭,于霞就着店里的盥洗池,把碗筷杯盘洗净擦干,放进篮子里,收起小饭桌和树桩,搁在门后。一切忙毕,于霞走出去,“姚建军,我上街去了。”姚建军头也不回地“嗯”了一声,于霞走到马路对面的车站去等车。
跳蚤身上有了新衣服,手上还戴了电子表,坐在稻场上,趴在长凳上写作业,写写看看电子表,再写写再看看。芸香在一边用耙子耙晒干的麦子,一回头看跳蚤,便骂道:“你再看我把你头剁落哩!”跳蚤不管,还看。芸香举起耙子要打,跳蚤敏捷地躲开,绕着稻场跑。于霞出来了,坐在靠大门的矮凳上,手里捏着一把瓜子。芸香不追了,继续耙麦子;跳蚤又回去做作业。稻场安静了下来,只有于霞嗑瓜子的声音。跳蚤有时候跑到我家来玩,母亲问她:“跳蚤哎,你后来娘对你么样?”跳蚤仰起头,盯着母亲的脸半晌,忽然说:“你有眼屎!”说完迅疾跑开。而芸香坐在我家后门口,说起于霞,“我说话她听不懂,她说话我也听不大明白。一天也说不上句把话。”母亲笑,“那还不好?你还想以前跟王利华那样,吵得不可开交。”芸香撇嘴,“那个王利华,听说跟别人生了伢儿咯。”
有时候于霞也会来我们家借电话打,听着是南方某地的方言,叽里呱啦叽里呱啦,不大听得懂,基本每周一次,一次说个十来分钟就挂了。打完电话,留下十块五块的话费,母亲让她坐着歇息一下,她笑笑说还要回家给姚建军做饭,慢悠悠地晃了回去。不过,于霞有一段时间电话打得频繁,几乎是每天一次,虽然听不懂说什么,但语气急切,像是跟对方在争辩什么。挂了电话,于霞坐在那里发了会儿呆才起身,走了两步,忽然想起来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放在电话旁边,冲我点点头,速速地走开了。
有时候于霞会带跳蚤去街上看电影,他们坐在铁匠铺外面等。于霞拿着一本杂志,阳光底下眯着眼睛看;跳蚤拿着一把小锤子,敲打塑料瓶子。姚国胜和姚建军在铺子里,闷头干活,叮叮当当敲打之际,忽然停下,姚国胜冲外面喊,“车子来咯。”于霞抬头看,呀呀呀地叫起来,“超超,车子来了!”说着把杂志扔到凳子上,一把拉起跳蚤往马路对面冲,跳蚤手上还捏着小锤子。等他们都上了车,姚国胜又开始叮叮当当地敲打,姚建军闷声不吭地在一旁翻转铁钎。到了下午回来,车子在铺子前面停下,跳蚤首先跳了下来,身上穿着一身新衣裳,嘴里还吃着冰棒,一边吃一边奔进铺子里,抱住姚国胜的腿,“爷,我好看啵?”姚国胜笑了笑,冲姚建军说:“你看你儿子。”姚建军抬头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扫了一眼随着跳蚤进来的于霞,“嗯”了一声。于霞说:“超超,回去了。我要去做饭了。”跳蚤说好,上前捏住于霞的手,一起离开了铺子。
于霞走的那一天也没有特别的征兆,还是像往常那样,把午饭送过来,等他们吃完,碗筷洗干净,装饭的篮子依旧搁在铺子里。走之前她跟姚建军说:“我走了。”姚建军忽然警觉地问了一声,“去哪儿?”于霞淡淡地说:“上街啊。”姚建军“嗯”了一声,于霞走到马路对面搭车去了。那天于霞没有回来,第二天还是没有回来。芸香跑到我家里来打电话,问了一圈人,没有谁再看到她。母亲问起家里有没有少什么,芸香跑到家里翻了一遍,并没有少任何东西,只是于霞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都已经悄悄不见了。姚建军蹲在稻场上低头抽烟,芸香催他上街去找找,他便上街去了,白天去,晚上回来,说去了汽车站、火车站各处打听,都不见踪影,又问于霞过去的好友,手机拨打不通,便知于霞不像是出事,是真走了。
跳蚤那几日倒是开心,今天一包辣条,明天一包方便面,婶娘问他哪里来的钱,跳蚤说:“妈给的啊。”婶娘告诉芸香,芸香把跳蚤叫住问他,“你是不是偷了钱?”跳蚤叫道:“妈给我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已经找开的零钱。原来是于霞走之前,悄悄给了他一百块钱。这些零钱芸香都没收了,跳蚤要去抢,芸香把钱举得高高的,跳蚤使劲往上蹦,还是够不到,只好蹲在地上哭。芸香没奈何,又往跳蚤手上塞回五块钱,跳蚤突然起身把钱扔到地上,“我要找妈去!”芸香问:“你妈在哪里?”跳蚤说:“她上街去了!”芸香说:“那不是你妈,你妈跟别人过生活咯。”跳蚤愣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我要等妈回来。”芸香扭身往屋里走,“那你慢慢等,就算你等到太阳从西头出来,她也不会回来。”
跳蚤先是在家里等,不肯吃饭,还闹脾气,被姚国胜打了一顿。后来他又坐在铁匠铺门前等,每逢有车来,他总是充满期待地站起来,探头去看下车的人,然后又失望地坐下。姚国胜说:“你是猪油蒙了心是啵?!”跳蚤不理,眼睛直直地盯着车子来的方向。姚建军坐在灶台前,点了一根烟,哧溜哧溜几口吸完,忽然眼泪就下来了。姚国胜看了他一眼,“几大的事,没出息。”姚建军又点了一根烟,一边抽一边让泪水流着,也不去擦拭。烟吸完了,拿起火烫的铁钎放在台子上,配合着姚国胜一下又一下敲打。
早上,芸香说起没看到姚建军的事情,姚国胜说:“他可能去铺子里咯。昨天一把锄头还没打好。”吃完饭,去了铁匠铺,姚建军并不在那里。姚国胜自己在铺子里忙了起来。中午芸香过来送饭,问起姚建军,姚国胜反问:“他不在屋里?”芸香一下子急了,“该不是出么子事咯?”姚国胜骂她,“你个大臭嘴!”芸香没有言语,跑回家问到我家,我们没有见到,又问其他邻居家,也说不知道。芸香拉一把凳子坐在门口,拍着大腿呜咽,“真是小的不省心,大的也不省心。”到了晚上,跳蚤放学,芸香问起,跳蚤说起姚建军昨晚到过他房间。哥哥姚亮上初中后,住了学校宿舍,跳蚤一个人睡总是怕怕的。半夜楼上老鼠跑,他始终没有睡踏实,模模糊糊听到房门外有走路的声音,跳蚤问:“爸?”脚步声停了,门开了,姚建军走了进来,坐在床边。跳蚤问:“你要么事?”姚建军说:“上厕所。”说着摸摸他的头,“你怕是啵?”见跳蚤点头,“没得么子怕的,明早叫你爷抱猫过来吃老鼠。”抽完一根烟后,姚建军起身,“你好好困醒。”说完就开门出去了。
芸香一听完,叫了一声,“不得了!真有事!”说完往铁匠铺那边跑,姚国胜已经收了工,往家里走。芸香刚一说完事情,姚国胜立马拐到垸西头,叫了自己兄弟,芸香这边跑回来叫了我父亲母亲和隔壁几家帮忙,跳蚤就托我照顾一下。天已经黑了,大人们打着手电筒,有往田间地头的,有往长江大堤的,有往隔壁垸的。跳蚤坐在我房间里看电视,正好是他爱看的动画片,笑得很开心。我拿出花生和瓜子让他吃,他吃了一把又一把。我不时起身出去看看,跳蚤家黑着灯,稻场上的衣服还没有收,风吹起来的时候,衣服在晾衣绳上飞动,一错眼还以为是一群人在走动。我心里一阵发毛,赶紧走进房来,跳蚤已经倒在椅子上睡着了。
凌晨两点时,我已经睡下了,电话忽然响起,是母亲从医院打来的。他们在河坡的林子里发现了姚建军,看样子是割脉自杀,现在送到医院抢救。挂了电话,睡意全无,看跳蚤在床上睡得正香,我走出了门。暗沉的夜色扣在静默的村庄之上,屋前草丛中零星蹦出一粒两粒虫鸣声。远处的长江大堤像一抹粗重的黑条把我们这些人束缚在其中。有隐隐的叫声传来,仔细听是跳蚤。我忙跑进屋,跳蚤坐了起来,我问他怎么不睡了,他说:“爸爸来了。”我吓了一跳,四处看了看,“那他人嘞?”他摇摇头,“不见了。”我说:“你肯定是做梦咯。”他坚持道:“他真来了。”我打开电灯,房间里除了我们两人,再无他人。跳蚤眨眨眼,发了一会儿呆。我让他睡,他说:“你莫走。”我说好,便陪他一起睡了。
清早我被母亲叫醒,她眼睛里满是血丝。她探头看了一眼还在睡的跳蚤,深呼吸了一下,对我说:“你去初中把姚亮叫回来,就说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我问:“是么子事?”母亲又看了一眼跳蚤,小声说:“你建军叔不在了。”我身子一沉,母亲催我起来,“快去叫姚亮回来。”我慌乱地起身穿衣服,“跳蚤么办?”母亲说:“我来。”我来到堂屋,透过敞开的后门,能看到跳蚤家里聚集了一堆人,来不及细看,母亲又催我快去。我推出自行车,一路飞奔去初中,刚一上教学楼二楼,便看到姚亮和另外几个男生站在教室外面,显见得是被老师罚出来的。姚亮见我,嘻嘻一笑,“你么来咯?”我说:“找你!赶紧跟我回去。”姚亮头往教室一撇,“你找我么事?”我迟疑了一下,这时从教室走出了一个中年男人,姚亮和另外几个男生贴着墙马上站好。这个中年男人是他们的班主任,我跟他说要带姚亮回去,班主任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你是他家人?”不等我回答,他又接着抱怨,“你家这个姚亮噢,太不懂事咯。我跟你说,他——”他手指着姚亮,又往其他几个男生扫了一下,“晚上下了晚自习,带这几个人从男厕所翻墙出去,跑到街上上网打游戏,你说要得不要得?”姚亮说:“他是我邻居。”班主任瞪了他一眼,“你去叫你家长来!”姚亮没有吭声,我把班主任拉到一旁说了事情的缘由,班主任叹了一口气,让我们赶紧走。
姚亮上了初中后,个子抽长,快跟我一般高了。他骑着自己的自行车,跟我并肩走。我不忍心看他,他却笑嘻嘻地看我,“你快说么事,那个于霞回来了?”我说没有,他又问:“我妈回来了?”我说没有。他没有问下去,吹起了口哨,加快了骑车的速度,很快就把我甩到了后头。我奋力追上他时,他高兴地大声喊:“不上学真你妈爽!”我让他骑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我甚至希望不要骑车子,只要能慢一点靠近村庄就好。然而他不听我的,又一次把我甩到后面,骑到前面的进垸口,转了一个漂亮利落的弯。再骑上两分钟,他就能到家了。
按照我们本地的习俗,非正常死亡,又有长辈在的年轻人,死后应立即埋葬,没有停放守灵,也没有乐队奏乐。我去的时候,姚建军的尸身已经被安放在匆忙准备的棺材里。村里一个房头的人都来了,壮汉们抬起棺材往垸外的坟地走,我们跟在棺材后面。上了贯穿整个垸子的大路往西走。秋日天气,天空湛蓝,一丝云也没有,地里还有人在摘棉花。沿途人家默默站在自家的门口,看棺材抬过去。母亲和婶娘搀着哭得已经走不动路的芸娘,姚国胜抱着跳蚤,姚亮紧紧咬着嘴唇,没有流泪,也不说话,走在人群之中,有人拍他一下,他瞪了回去。
跳蚤一副刚睡醒的样子,他趴在姚国胜的肩头,看向我,笑了笑,又看大家,“我奶为么子哭?”姚国胜闷声说:“莫说话。”跳蚤盯着姚国胜看,“爷,你鼻孔毛长出来咯。”姚国胜不语,跳蚤又看前面的棺材,“里面是么人?”姚国胜不语,他又转头看向我,“庆哥……”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姚亮忽然开口了,“爸爸死咯。”跳蚤讶异地盯着姚亮看,又扭头看棺材,“你骗人!爸爸昨晚回来咯。”姚亮不语。跳蚤抓手臂,抓完后又看自己的指甲,抬眼掠过棺材,又低头看指甲,“爷,你为么子不吹唢呐?”姚国胜声音发抖,“爷爷吹不动咯。”说完仿佛一下子丧失了所有的力气,抱着跳蚤的两只手松开了。我见不对劲,赶紧上前扶他,跳蚤自己落到地上,走在后面的叔伯也上前来搀扶,“哥哎,你要不就莫跟过去咯。回家好好歇息。”姚国胜“哎哎”地吸气吐气,踉跄地往前挪步,“没得事。”
姚建军下葬之后的第三天,姚国胜轻微脑中风,被送到医院求治,芸香待在医院照顾,姚亮继续回学校上课,跳蚤托付给我家照看。放了学后,跳蚤坐在我家大门口写作业,我在一旁看书。他的课本和作业本都揉得不成样子,下笔太重,铅笔头老断。我让他轻点儿写,他手攥着铅笔,在作业本的格子上扫,莫名让我想起猫须掠过水面的样子,笔迹轻淡得看不出写了什么。我又让他重一点,他写了两个字笔头又断了。我给他圆珠笔,他说老师不让用,自己拿铅笔刀削铅笔,嘴里咕咕哝哝,我问他说什么,他说:“妈买的。”我没听清,他又说:“笔,妈买的!”我明白,他说的是于霞。
做完作业,我让跳蚤去房里看电视,他却跑到灶屋,母亲正在做饭。跳蚤拿起扫帚扫地,母亲忙说:“超哎,莫管咯。你去玩。”跳蚤扫完地,坐在灶屋的小台阶上,把择好的菜叶搁在一旁。母亲说:“你去看动画片。”跳蚤继续择菜:“动画片不好看。”母亲说:“你在这里莫拘谨,就当自家屋里一样,晓得啵?”跳蚤“嗯”了一声,择好菜,端到盥洗台上,由于人只齐盥洗台高,他又去端来小板凳,站在上面。母亲转身才看到,慌忙过来把他抱下来,“我来洗就好咯。”跳蚤说:“我能洗。”母亲笑道:“晓得你能。”说着自己洗了起来。跳蚤又去灶台看着火势,不时添加几把柴火。吃饭时,他只吃眼前的那一盘菜,母亲新买了肉,炖了汤,端给他喝,他喝了一小口,喝喝看看我们。母亲说:“还有好多嘞。”晚上跳蚤跟我睡。洗完澡,坐在床上,他在发呆。我问他想什么,他像是忽然发现我在这里,不好意思地倒在床上,转身躲开我的目光。夜里十点多,芸香过来时,跳蚤已经睡着了。芸香一脸憔悴,低头细看跳蚤的脸,摸了摸,站在旁边的母亲说:“让他在这里睡好咯。”芸香小声地说,“大妹哎……”话还未完已经哽咽了,母亲拉着她的手往外走。
姚国胜出院后,经常坐在稻场上,手里拿着一把拐杖。病情虽然没有大碍,手脚还是有点儿不利索。太阳好时,把陈年的麦子拿出来晒,时有麻雀过来啄食,姚国胜挥舞着拐杖“嚯嚯嚯嚯”地赶,麻雀慌忙逃开,不一会儿又回来了,姚国胜已经打起盹来了。芸香把姚建军房里的被子衣服都拿出来晒,一件件摊开,拿鸡毛掸子轮流拍打,灰尘跳跃起来,在阳光里奔来逐去,迷了眼睛。芸香拿手揉了揉,眼泪就出来了。姚国胜醒了过来,骂起芸香,“你要哭滚进去哭!看了心烦。”芸香哭得越发大声,姚国胜把拐杖砸过去,芸香躲开,回骂:“你打死我要得!我死了你也活不成!”
流年不利,芸香决定去吕祖祠敬香,邀我母亲同去。我骑电动三轮车载她们,带上了跳蚤。过了百米港,便到了吕祖祠,芸香和母亲进了正殿去烧香磕头,我和跳蚤在外面等。天气阴沉,马路对面田地的棉花秆立在风中,池塘飘着一层落叶。跳蚤突然说:“哥哥。”我随他指的方向看,姚亮正骑着自行车,跟另外几个差不多大的男生往市区骑。跳蚤喊了一声,姚亮停住了,一只脚点在地上,另一只脚还在车踏上,“你么跑这里来咯?”说着又瞅了我一眼。跳蚤高兴地说:“拜菩萨啊。”姚亮撇嘴,“迷信!”此时芸香拿着三炷香出来,姚亮连忙骑车,“我走咯!”芸香喊道:“今天不是有课?!”姚亮头也不回,跟那几个男生飞速地逃走了。芸香气得直骂:“读书读到牛屁眼去咯。”跳蚤说:“我晓得哥哥去做么事咯,他去网吧上网!”
芸香回去后说了这件事,姚国胜第二天去学校,把姚亮带了回来,连带着把他在宿舍里的被子衣服都给带了回来。姚国胜坐在堂屋中央,让姚亮跪下。姚亮不肯,姚国胜举起拐杖打他的脚,姚亮招架不住跪下了。姚国胜问:“你自家说,你还读不读得进去?”姚亮说:“我讨厌读书。”姚国胜又问:“你自家想好,莫怪上人不供你读。”姚亮没有言语。姚国胜继续问:“你不读书,打算么办?”姚亮说:“我好几个同学都去广东打工,我要找他们。”姚国胜说:“不准去。”姚亮不语。姚国胜拿出烟来抽,半晌后说:“你跟我打铁。”姚亮说:“现在这个年代,么人要打铁?”姚国胜又是一棍打过去,“老子打铁挣的钱,供你们吃喝,你还看不上?!”姚亮不语。
姚亮走的时候,谁也没有告诉,倒是留下一张纸条,“我找我同学,不要担心。找到工,就打电话。”与此同时,芸香发现压在床头下面的一千块钱不见了。大家说去车站找,还有的去学校问,姚国胜淡淡地说:“不找他。他自作孽,我不管咯。”大家不好再提,芸香私下递给我几个手机号,说是姚亮几个同学家里的电话,让我打过去问问看,接电话的其中有一家的确打听到了姚亮的下落,他已经去了东莞一家电子厂,芸香又托我打电话叫在东莞打工的小叔去看一下,小叔回电话说人没事,做得挺好,芸香这才松了一口气,“都怪我多嘴告诉老头。老头真是气得人死!”那时姚国胜又去了铁匠铺,停歇多时,耽误了不少活儿,得连夜赶工。
再一次见到跳蚤,已经大变样:原本细小如豆芽,现在却有了少年的模样,长胳膊长腿,头发也长,刘海遮住半边眼,脸上有了青春痘,额头和鼻头都是,走路垮垮的,有人叫他,他扭头也不看对方,仿佛对着空气,嘴角撇向一边,莫名多了一份不屑的神气。他来我家时,我几乎没认出他来。那时候我刚从外地回来,皮箱打开,正在整理衣服,母亲陪在旁边说话,一抬头笑了,“超儿,你放学了?”他靠在门边,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母亲又说:“你庆哥从北京带了不少好吃的,你拿几包回去给你奶和爷尝尝。”母亲把我带的几包特产递过去,跳蚤没有伸手,他往后退了一步,“奶让我把水桶还过来,我放在灶屋里咯。”没等母亲回应,他就跑走了。母亲把特产又搁到桌子上,“跳蚤现在变鬼咯,一天说不了三句话,管么人跟他说话,他都懒带理的。跟他爸爸一模一样。”
收拾好行李,睡了饱饱的一觉,醒来一看是下午时分,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几年没有回来,家里和周遭变化感觉并不大。雨水打在窗棂上,飞溅了进来,我起身去关窗户。窗外跳蚤打伞走过,我叫了一声,“跳蚤!”他停住了,立在那里看我。雨点敲打在伞面上,砰砰作响。他小声地叫了一声“庆哥”。我笑道:“现在不能叫你跳蚤了,你都长这么大了。”他低头,头发垂落下来,露出染过的痕迹,“没关系的。”他簇新的运动鞋踩在水泥路面上,落下的雨水从他的脚边淌过。我又问他:“你读初几了?”他说:“初二了。”他的声音也变得粗嘎低沉了,不仔细听都听不清在说什么。他身上的衣服也是新的,上身纯白色印着英文字母的短袖,下身蓝色牛仔裤。他被我打量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庆哥,我有事先走了哈。”我忙说好,他匆匆挥挥手离开了。再一看他去的方向,等着几个跟他一般大的男生,我都不认识。也许那些人,就是当年叫他一起去捉龙虾的几个吧。
芸香赶出来,冲着跳蚤喊:“你要是再跑上街瞎搞,莫怪你爷又打你!”跳蚤没有理她,跟那几个男生速速走远了。芸香老了很多,尤其是肩垮了下来,背也明显驼了,头发花白。我叫她,她高兴地招手,“你回来啦?”说着也不打伞就冲了过来,捏着我的手,细细地打量我,“胖了好多咯。”她说话的时候,头和手都在不断晃动,嘴角一直在抖。我说起跳蚤,“他变化好大噢。”芸香“哎哟”一声,连连摇头,“我越来越不懂他,他都不跟我们说话,成天学也不好好上,就晓得跟那些乌七八糟的人乱混。”我说:“青春期的男伢儿都这样。”芸香撇过头,脖颈皱纹堆起,“他爷管不动他咯。打了他几次,他就离家出走,几天不回来,急得人死!我四路找,不是在这个同学屋里,就是在那个同学屋里,我担心有一天他跑走,我哪里都找不到他。他爷现在也不管他了,随他自生自灭算咯。”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应她,芸香也没有再说话。
夜里,听着雨声睡下,可能是白天睡得太多的缘故,晚上怎么也睡不着,便爬起来看书。凌晨一点多,忽然听到“奶”的叫声,随之而来的是敲门声。我探头看去,原来是跳蚤站在自家门口,全身都湿透了。很快,屋里亮灯,大门开启,芸香披着大褂出来,一见跳蚤惊呼,“你头上为么子流血咯?!”跳蚤丢下一句“你莫管”,连忙躲了进去。门又一次关上了。还没过两分钟,门突然打开,传来姚国胜的怒骂声,“滚!有多远滚多远!”跳蚤被推到了门外。芸香赶过来拉住姚国胜,“有话好好说。”跳蚤转身向大路走去,芸香急忙喊道:“你还真走啊?!”正要出去拉,姚国胜一把把她拉回来,很大力地关上大门,上了门栓。跳蚤立住,回头看了一眼门口后,大步往大路上走。
等我赶上跳蚤时,已经到了村口。雨下个不停,路上全是水坑,匆忙出门穿得少,风一吹还挺冷的。我连叫了几声,跳蚤才听见,他转身见是我,讶异地说:“庆哥……”我上前把他拉到我的伞下。他全身湿透,发梢上都是水珠,额头在昏暗的夜色中也能看到有伤口,还在流血,鼻梁和嘴角看样子也被打得不轻。我拉他往回走,他僵在那里不动。我看他,他低头。我再拉他,他还是不动。我说:“你今晚去我屋里。”他还是不动,我不管了,强拉着他往回走。他的手细而长,在我的手中像是难以驯服的野兽一般扭动。我还是不管,强拉着他到了我家,按在堂屋的椅子上,“坐好,不准跑!”我没想到自己的口气会这么重,他居然真的没有动,只是闷在那里。我叫起母亲,让她给跳蚤找我以前读书时的衣服换上,我自己又去找来纱布、药棉和碘酒,给他的伤口上药和包扎。他的胳膊和脚都有瘀伤。母亲把衣服拿了过来,细细地看看伤口,摇头道:“跳蚤啊,是不是又在街上打架咯?”跳蚤立马起身要走,被我按住。我让母亲把衣服放下去休息,母亲又看了一眼跳蚤,默默走开了。
我的衣服穿在跳蚤身上,显得有些肥而短,他手臂和大腿都没有什么肉,细细的脚踝露在裤子外面,一时间我有些恍惚,感觉小时候那个跳蚤还会从门背后跑出来。还是睡我的床,还是睡他小时候常睡的那边。雨声没有停歇,滴滴答答,遮天蔽地。我偷眼看他,他侧身缩成一团,没有任何声音。我知道他没有睡着,他的姿势一直没有变过。我叫了他一声,他动了一下,但没有回应。我接着说:“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了?”他小声地说:“没有。”我又说:“我不管你是被人打了,还是打人了,我希望你有事情要告诉我们。你爷你奶太怕你出事了。你晓得不晓得?”他“嗯”了一声。我怕自己的口吻像让他讨厌的大人,便闭嘴没有再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话,不多一会儿,就传来他细细的呼噜声。
早上醒来,跳蚤已经不见了。我跑到灶屋问母亲,母亲说他去学校上课了,我这才放下心来。吃完早饭,收拾一番,走到村口的公路搭车去街上。车没来之前,我先去铁匠铺转转。姚国胜似乎老缩了,原本高大的个子现在看起来小了很多,蜡黄的脸,磨花了的眼镜片后眼睛混浊无神。他坐在椅子上,灶台没开火,铁钎搁在地上,墙上挂着各种农具,蒙了一层灰。我叫了他几声,他才回过神来,见是我,勉力笑笑,给我递上小板凳,我接过来坐下。一时无话,马路上空空荡荡,车子没有来的迹象。姚国胜拿起一把生锈的柴刀在磨刀石上耐心地磨,许久才说了一句话,我没有听清,他只好再说一遍:“他伤口没发炎吧?”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么人?”他像是极不情愿地回答,“那个细鬼咯。”我这才知道他问跳蚤的伤情,“没得事了。”他没有言语,继续磨刀,而我的车子总算来了。
在家里把相关的事情处理完了,我要去武汉待一段时间。父亲开电动三轮车把我送到市区的汽车总站后,因为有事就先走了。时间还早,狭小的车站位置都被占满了,我出来到附近找个地方打发一下时间。沿着车站后巷一路走下去,溜冰场、麻将馆、桌球室、发廊、小超市,挤挤挨挨地贴在一起,年轻人成群结队地窜来窜去。好容易看到一个小网吧,一进去烟雾弥漫人头攒动,久不通风的腌臜气逼得我想要赶紧离开,但是出去也没有什么好逛,只好进去,在靠近卫生间的地方找到一台电脑打开,随便点开网页打发时间。抬头看去,网吧里多是十来岁的少年,很多还穿着校服,基本都是在打游戏,噼噼啪啪地敲打键盘,屏幕闪亮之时能看到他们既兴奋又专注的眼神。
跳蚤。跳蚤。我忽然听到有人在喊,心头莫名一紧。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转头看去,跳蚤从卫生间走出来,嘴巴里栽着一根烟,头发黄绿混杂,走路的姿势垮垮的。他没看到我,我也不想他看到。叫他的人坐在我这边,跟他招手,他扬起手算是回应,然后坐到我斜对面的位置,继续开打。烟气缭绕,他眯着眼睛,盯着屏幕,手臂时前时后,嘴巴里嚷着,“操!操!你怎么打的!你配合我啊!妈的,我死了三条命了!”家里那个安静少语的跳蚤,原来只是一个假象。我久久地凝视他,他瘦削的长脸,淡淡的眉毛,随着屏幕闪动的眼睛,都让我陌生。跳蚤。跳蚤。又有人叫他,他回应,“娘个屄!这一盘要是输咯,你就去吃屎!”叫他的人笑着回骂,“跳蚤你莫太神咯!看是你死还是我死!”我一看我的车次时间快到了,便起身离开,走过他眼前时,他正看着电脑,根本没有留意我。结完账,回头再看他,他跟网吧的那些少年一样,几乎很难分清谁是谁了。
半年后,忽然接到母亲来电。一般在我上班期间,母亲是不会打电话的,这次听她的语气,却是等不到下班后了,“武汉大医院的医生你认不认识?”我想了想,还真没有认识的。母亲叹气,“真是急人!”我问怎么回事,母亲说:“跳蚤出事了,现在在市医院里抢救。”再一问,原来是今天早上有保安在造船厂附近的林子里听到有人喊救命,跑进去一看,跳蚤浑身是血地躺在草丛中。他当时虽然身受重伤,意识还是清醒的,还告诉保安我家的电话号码,是母亲接的电话。现在跳蚤在抢救室里,生死未卜,姚国胜和芸香,还有几个叔伯都等在外面。
挂了电话,我连忙请假,火速打的去傅家坡客运站,买最近的一班车赶回去。高速公路两旁的油菜花都开了,远山绿意葱茏,而我无心观看。路上的三个小时,从来没有这么漫长过。好容易到了市区,我又打的赶到了市医院,来接我的母亲告诉我跳蚤已经从抢救室里推了出来,现在在三楼病房,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打的人下手非常狠,跳蚤的手和腿多处骨折,身上还有多处刀伤,虽然出了抢救室,但并未脱离生命危险。我和母亲赶到重症病房,门外姚国胜和父亲正在跟警察说话,进去后芸香和两位自家婶娘围在床边。我靠了过去,跳蚤躺在床上,眼睛紧闭,裸着上身,插满管子,额头、手臂绑上了绷带,脸颊和嘴角瘀青,肚子轻微地起伏,显示他还活着。芸香叫,“超儿哎!超儿哎!”跳蚤没有反应。
母亲留下照看,我出去时,警察还在,姚国胜和父亲正在讲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些都是跳蚤还清醒时告诉他们的。一个月前,跳蚤在溜冰场玩,经同学介绍,认识了一个叫大马的人,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大马对跳蚤很好,请他溜冰,带他去吃烤串,还去KTV唱歌。两周前,大马邀请他去田镇玩,跳蚤跟着他就去了。一到田镇,跳蚤发现自己上当了。大马带他来,是为了打架。两拨人,大马这边十几号人,对面十几号人,各自拿着铁棒、刀子要干架。跳蚤躲到一边,看着两边人打得不可开交,吓得动弹不得。不知是谁报了警,派出所来了警察,把两边人都逮捕了,连带躲在一旁的跳蚤。虽然一再申辩自己没有参与打架,跳蚤还是被铐了起来。警察挨个问话,很多人说自己只是玩,跳蚤很害怕,说出是大马带他去的。
姚国胜去派出所把跳蚤领了出来,狠狠地打了他一顿。学校那边因为跳蚤参与打架一事,又加上之前缺课太多,把他开除出校。前几天,芸香发现自己藏在衣柜里的一千块钱不见了,问跳蚤是不是拿了,跳蚤没有说话,姚国胜又是一顿打,让他把钱拿出来,他说已经没有了。问他钱花到哪里去了,跳蚤不肯说。第二天,跳蚤跑到铁匠铺里,向姚国胜要五千块钱,姚国胜问他原因,他说:“这是救命钱!我要是不给钱,就没命咯!”姚国胜追问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跳蚤这才说起大马因为自己招供被抓,现在大马的手下过来要找他算账,条件是给他们六千块钱,不给的话要他的命。姚国胜因为昨天跳蚤偷钱的事情正生着气,现在又来这一出,气得不行,拿起铁钎就打,跳蚤往外逃,一边跑一边还在喊:“爷哎,真的啊!我实在没得办法咯。”姚国胜吼道,“你看看屋里现在是不是有一分钱?!”姚国胜后来才想起来,跳蚤逃出去的时候,远处站着几个年轻人,但当时他气糊涂了,根本来不及看这些。当天晚上,跳蚤没有回家,芸香要去找,姚国胜说随他去,反正他经常夜不归宿,谁也没有想到跳蚤现在躺在这里。
警察做完笔录后离开了,我们又一次进到病房。跳蚤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芸香一次又一次叫他的名字,他都毫无反应。姚国胜上前,轻轻地拿手碰他额头,又摸摸他的脸,跳蚤嘴角突然抽动了一下。大家都莫名地兴奋起来,叫医生来看。医生检查后,摇摇头。到了晚上八点,跳蚤醒来了一次,要喝水,芸香喂他喝了一点。姚国胜问他饿不饿,他沉默了半晌,忽然说出了一个字,“妈。”姚国胜立马要去找王利华的联系方式,他又说:“霞。”大家这才知道他说的是于霞,一时间有些无措,毕竟谁也没有于霞的联系方式。姚国胜依旧说马上去联系。十来分钟后,跳蚤又一次陷入昏迷。晚上十点零八分,跳蚤停止了呼吸。
跳蚤的尸体要被送到火葬场了,芸香拉住不肯,我们告诉她现在都是要火化的,不像以前可以直接土葬,她这才放了手。火葬场的化妆师功夫了得,跳蚤躺在那里,身穿我上次回来看到的那套新衣服,脚上的鞋子还是新崭崭的,脸上的伤痕扑了粉,看起来毫无痛苦的痕迹,甚至透出红润,一时间我觉得他只是沉睡入梦,只要等一等,就能睁开眼。芸香被母亲搀着过来,她伸手去抚摸跳蚤的脸,又去摸他的胳膊,嗓子已经哑得说不出话来,全身抖得厉害,像是特别怕冷。姚国胜不需要父亲扶,远远地立在那里,盯着跳蚤看,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简单的告别式后,尸体被送进了焚尸炉,我们等在外面。过不了多久,师傅拿出铁盒,放在我们面前,“骨头还有一些没有烧完的,你们敲碎。”铁盒子里是跳蚤细白的骨头,脚关节、手关节、腔骨……盒子边上是锤子,姚国胜拿起来敲,每敲一下,芸香都一哆嗦。姚国胜没有停,骨头敲碎后,装在事先准备好的黑色骨灰盒里。
在姚建军坟边上,姚国胜拿铁锹挖坑,父亲和叔伯们要帮忙,他拒绝了,“细伢儿小,用不到这么多人。”挖好后,把骨灰盒放了进去,填土之前,他从随身带的布袋子里掏出擦拭得干干净净的唢呐,“伢儿嘞,你生在我屋里也是造孽!以后托生要去个好人家啊,晓得啵?”他拿起唢呐吹起了《大出殡》,吹到一半,停下来喘气,又接着吹下去,又一次停下,蹲下来摇头,“我吹不动咯。”说着,他把唢呐装在袋子里搁在骨灰盒旁边,一锹一锹地填土,直至堆成了一个小坟包。我们静默地站在一旁,不敢动。芸香在坟头放上黄表纸,用砖头压上,又在坟前烧了一摞。黄表纸烧完后的纸灰,随风一吹,在空中舞动。
打跳蚤的三个人被抓住的时候,一个还在网吧继续打游戏,一个在学校里上学,还有一个在家里睡觉。因为三人均未满十六岁,一个被判七年,一个五年,一个三年。姚国胜不服,又继续上告,法院还是维持原判。而法院判决的赔偿金,三个被告家庭都以各种理由拖着没给。叔伯们劝他放弃算了,他依旧坚持,每年都要反复去跑法院,虽然从来没有什么效果。每年回去,姚国胜都跑来找我,把自己写的申诉状给我看,让我提提意见。我把这些也给了学法律的朋友看,他们说这个案件已经定案了,判决也有理有据,没有再翻案的可能性。姚国胜听完我的转述,生气地说:“哪里有理有据?!杀人要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细伢儿死得这么惨,就这么算咯?”他瞪着眼睛看我,越说越气,“你是没看到,关在牢里的那几个,现在都出来咯,个个活得几好!我几次去他们屋里要钱,他们拿起棍子来撵我。你说怄气不怄气?”他伸手把衣袖拉起来给我看伤疤,“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他们打的,你说我能不能咽下这口气?”我看到他眼眶湿润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今年过年回家,正好赶上大年三十,下午跟着父亲去上坟祭酒。放鞭炮、磕头、祈福,在祖宗的坟前烧纸洒酒。上完坟,沿着坟间的泥路走,有些地方不好过,我看到有人从那低矮的坟头踩过去,心头猛地一跳——那是跳蚤的坟。如果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稍微凸起的小土堆。我问父亲要了些纸钱,蹲在他的坟前烧,也顺带给姚建军烧了一些。父亲站在一旁吸烟,“一晃哈,十年过去咯。”烧完纸,我们继续往家的方向走。迎面有人叫我,“庆哥。”我迟疑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胖乎乎的年轻男子,他手上还牵着一个小男孩。父亲问:“姚亮,你么会儿回的?”姚亮笑回:“才到屋,生意太忙咯。”说完又冲我笑笑,低头对小男孩说,“浩浩,为么子不叫人?”小孩子羞怯地看看我们,往姚亮身后躲。大家又是一笑,各自走开了。
到家里,我回到自己房间坐下。窗外鞭炮声此起彼伏,到了晚上会更加热闹。母亲时不时拿饼干和苹果过来问我吃不吃,我都说不用了,因为的确是没有什么胃口。我听到芸香过来向母亲借碗筷的说话声,又听到姚国胜叫芸香的声音。起身往窗外看,姚国胜拄着拐杖坐在稻场上,芸香拿着一叠碗筷匆匆跑过去,“做么事哎?我忙得脚不沾地,你坐在这里跟个老佛爷一样!”姚国胜老缩了很多,眼镜片也厚了很多。他抬起头,“叫你也犯法?你床铺好了?亮儿一家睡哪里?”芸香说:“要你瞎操心!我多百年前就准备咯,你是瞎了眼咯。”姚国胜没有言语,芸香急匆匆地奔进了灶屋,有一个年轻女人在烧火,我想该是姚亮的媳妇。太阳正好,姚国胜坐在那里打起盹来,偶尔有鞭炮声炸响,他会忽然醒来,迷迷蒙蒙看看四周,又继续打盹。稻场的木架上,芸香晾晒了好些衣服,风吹来,衣袖飘动,像有个无形的人在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