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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少媓（北京大学2015级社工硕士生）
近年来，每次高考成绩出来后，北大、清华激烈的招生争夺战都会被媒体热议。2015年，笔者第一次加入北大招生组，亲身经历了北、清招生争夺现场。这一年，北、清招生战况十分激烈。6月28日上午，北大、清华两校四川招生组在微博上互指对方采用不正当方式抢生源，北大指责清华欺骗考生，多次毁约，同时互爆对方拿钱诱惑考生。在山西省，为了争夺状元，双方甚至出现肢体冲突。
彼时，媒体也出现了大量报道招生现场的新闻，如《北大清华的招生现形记》《你以为这是小情侣在壁咚？不！这是清华北大在抢广东状元》等，但这些报道多少都是为了吸引眼球，新闻标题都带着引导公众情绪的倾向，而且部分文章对于招生争夺中出现的情况并不是亲身参与，而是引用了在微信朋友圈中流传的一篇名为《我目睹的清北招生怪相》的文章。这篇文章的作者自称是北大招生工作人员，文章列举了招生中的五大怪相：家长和孩子在招生组面前吵架，清华、北大只看分数不看学生，清华、北大争抢高分，家长坐地起价两边要钱，两校互黑。这篇文章出来后，随即有清华招生组工作人员撰写《清北招生为嘛这样累？——答〈我目睹的清北招生怪相〉》一文进行反击。两文都不可避免地带着作者个人的情绪，特别是后文，有为了反驳而反驳及情绪发泄之嫌。那么，究竟北、清招生现场是否真如网上文章所说？笔者结合自身经历，并访谈了5位2015年在不同省份和城市参与招生工作的同学，从他们进入招生组开始，到年度招生工作结束，力图较为客观地呈现出清、北招生工作的图景。
对于不了解招生工作或者从未与招生组接触过的人而言，招生组似乎带有某种神秘性，组内成员在考生和家长看来都是有着权威性的老师。实际上，北大全国各大招生组是由北京大学招生办公室（以下简称招办）统一领导和管理，每年招生时在每一个省、自治区、直辖市各设一个总部，下面各市、县再根据多年来该地中学和高考成绩情况的好坏适当派驻招生组。发达的、名牌中学多的、生源好的地区招生组的规模就大，2015年笔者所在的市级招生组一共有15人，而据笔者本人了解，山西晋城招生组就只有5人，其中4人被分别派到下面的县城去。
不同地区招生组的成员构成也不同，招办负责总体调控，但招生要到全国各省，光靠招办人手不足，所以每年会从北大各单位抽一部分行政人员和各院系的院长或教师，同时带很多北大学生下去。对于参与招生工作的学生也有一定的选择偏好，一是高年级本科生，二是本科就在北大的研究生，三是生源地学生，特别是名牌中学考上北大的，即使是低年级本科生也可加入。
不同的学生进入招生组的渠道不同。笔者当时是从北大老乡群里获得消息，经发布消息的师兄介绍后与当年X省A市招生组的带队老师见面，因为笔者是当地人，招生期间也有时间，便很快加入了。D同学则从大一开始便加入家乡所在地的招生组，原因是2011年在报志愿的时候，北大的老师认为她靠谱，便让她过来帮忙。Z同学是2011年被该市招生组老师招进来后，从大一暑假开始便跟着老师们回家乡招生。L同学也是在2011年因报考北大认识了该市的招生组负责人——一位清华本科、北大硕博的师姐，2015年L同学因希望参与招生工作主动联系该师姐从而加入招生组。F同学则是有在社团认识的同学在招生组，通过社团同学的邀请和介绍加入招生组。
笔者和以上4位同学所加入的招生组有一个共同点，即无论我们是通过哪种渠道加入，最后都是回到我们家乡所在地或者是熟悉的省市招生。而R同学的情况又有所不同，他所在的招生组不是生源地省市，而是另一省份。一位与R同学关系不错的行政人员负责带队回老家招生，但因人手不够便邀请R参与。
招生工作并不轻松，多数同学在加入招生组之前对于北、清两校的争夺战都有所耳闻。在旁人看来，招生组似乎经费充裕，因为成员们的交通、住宿、餐饮费用能全部报销。实际上，北大近几年来对招生经费有严格控制，包括住宿标准、每日交通、话费和餐饮补贴都有明确规定的标准，而且严厉禁止接受当地中学和学生家长的请客、送礼，笔者参加了三年的招生，每一年所在的招生组都严格遵守了招办的规定。与外界的猜想不同，参加北大招生组的学生、教师和其他工作人员都是义务劳动。那么，对于这样一份在短期内需要花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的义务劳动，学生们参加招生的动机是什么？
笔者第一次加入招生组有三个原因：一是过去一直认为招生工作带有神秘性，希望能亲身体验后以“祛魅”；二是出于实用主义的考虑，可以不用自己出交通费回去A市几天；三是希望能认识一些有趣的人。而第二次、第三次加入招生组最重要的原因则在于经历了第一次招生吸取了很多经验和教训，也对北、清两校的招生方式进行了反思，希望能够实践反思过后的招生理念。
Z同学加入招生组的原因是因为人情。
D同学加入招生组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是当年招她进北大的老师不管是在专业建议上还是进学校之后对她的帮助和关心都很多，帮老师们招生是为了感恩；第二个是在招生过程中可以跟很多学生和家长接触，既需要了解本校的情况，又需要了解竞争性学校的情况，同时要有技巧、有效率地跟家长和学生介绍北大，以让他们对北大产生兴趣，这个过程很能锻炼人。
F同学加入招生组的原因是当时时间上比较空闲，并且认为招生对他来说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他既希望了解招生的运作过程，又希望能够站在考生的立场上多让他们了解一些信息，而这源于他当年报考北大的经历，当时他十分纠结，有过自我的道德审判。另外是有自己的一些私心，希望能为高中母校多争取到一些名额。
L同学认为招生是一种独特的经历，能够丰富他的人生经历，同时也能够为学校出力。
R同学一是认为招生应该挺有意思的，二是跟邀请他的老师关系不错，不便拒绝，所以参加招生工作。
总体而言，不同学生加入招生组的原因各有差异。在笔者接触过的招生组学生成员中，最主要的因素有以下几个：
第一，能够公费报销回家；第二，满足对招生过程的好奇心，揭开招生的神秘面纱；第三，是基于人情关系的帮忙，特别是与招生组老师的关系；第四，能够为个人简历增加一道经历；第五，通过招生拓展人脉关系；第六，当年报考时曾被清华招生组“坑过”，希望能为后来者现身说法，提供经验；第七，怀揣自己的理想主义和招生理念，希望能够得到践行；第八，为北大和中学母校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对于北大而言，招生竞争对手是清华，兼顾香港大学和香港中文大学。每年在全国各招生组出发前，招办会先组织一次大会，介绍往年的招生情况、问题及解决方案，分享招生感受和技巧，发放招生宣传材料，强调招生纪律等。各省招生组会再组织本省招生动员会，动员会内容与大会差不多，不过更加具有针对性，结合本省的情况解读招生的相关政策，并加入本省的招生成员互相介绍和认识的环节。
各省招生争夺的目标基本一致，最重要的目标是省文理科状元，其次是文科前五名或前十名，理科前十名或前二十名；另一个是控制本省招生分数线，最好能够比清华高一分。这个分数线高清华一分的目标是针对理科而言，文科不做要求，因为北大文科招生人数比清华多，最低分数线每年基本上都会比清华低。
招生工作不限于高考成绩出来前后的10余天，它是个长期的过程。每个省市都会有招生组的驻地，即招生组落地后的酒店。在落地之前，北、清之间的招生争夺战早已打响，一般是从学生进高二开始，这期间主要有几件事：
第一件事是在寒暑假，北大会在重点中学进行返乡宣讲，宣讲人基本是该中学或地区刚考上北大的学生，目的是通过师兄、师姐或者老乡的身份沟通感情，介绍和宣传北大。
第二件事是在高三到各个知名的高中，根据学生前两年的成绩以及最近几次模拟考或大考的成绩统计高分层。这些在高分层的学生是有希望考上北大、清华的，参加全国优秀中学生体验营、博雅计划
和自主招生的基本上也都是这一群体，而且为了留住这些“苗子”，北大和清华会给其中成绩特别拔尖的学生一定的优惠权利。以北大为例，如果该学生确实特别优秀，倘若他报名参加博雅计划，招生组会尽最大努力争取给他“优秀”，而博雅计划获得“优秀”的同学无须参加笔试，直接参加面试即可。通过博雅计划筛选的学生是需要笔试加面试还是仅需参加面试，条件都在北大招生网公布的简章上写得很清楚。
在这一阶段主要是跟学生和家长保持联络，同时通过中学校长、年级长、班主任了解学生们对北大和清华的倾向，争取让高分学生报名参加博雅计划。以前因为清华领军计划
和北大博雅计划的笔试和面试是在同一天，如果学生两校都报，考试当天选择去清华，北大会浪费掉一个名额，其实这对其他本可能进入博雅计划的学生来说损失最大。现在政策发生改变，以2017年为例，清华领军计划和北大博雅计划的面试时间不再安排在同一天，这样能让考生对两所学校都有机会接触。另外，尽管现在北大博雅计划、清华领军计划取代了中学校长实名推荐制，但是这两项计划和自主招生给各个学校的招生名额都是有倾向的，一般与两大高校关系好的、长期以来能为两大高校输送高分考生的中学的学生报名初审通过的概率更大，而普通的特别是历史上很少有学生考上北、清两校的中学即使出现优秀的学生申请参加这两大计划和自主招生，初审通过的概率要小很多。正如访谈中F同学所言，虽然一直在强调公平，绝大部分考生在高考成绩出来后填报清、北两校也是相对比较公平的，但是中间依然有操作空间，这个操作空间在于两大高校给中学自主招生和两大计划的名额。而有的学校，即使北大愿意提供博雅计划名额，由于该学校与清华长期以来的合作关系，该校也还是会倾向于清华，并且会把意志强加给学生。
需要强调的是，笔者所经历的博雅计划的推荐过程整体上是相对公平的。以笔者近两年参加的招生组为例，博雅计划推荐名单首先由中学推荐，一般好的中学会给出全年级前三十左右的学生名单，并给出这些学生从高一至招生组到达时的每一次重要考试的成绩和在年级、全市、全省的排名，招生组会先和每一位同学见面，进行面试，了解每一位学生的特质和专业、学校倾向，之后按照标准由每个参与面试的工作人员拟出推荐名单，然后再集体开会讨论，最后形成一个初步推荐名单交给招办，招办再组织专家委员会进行审核。笔者所经历的这一过程并无所谓暗箱操作，本招生组所秉持的原则是公平、公正。至于其他地区招生组的操作流程是否与我们相同，笔者并不了解。
第三件事是在高考结束后，对于来北大参加博雅计划和自主招生笔试与面试的学生，招生组也会组织一系列活动来加强与他们的联系，但是不同省份的招生组形式不同。笔者所在的招生组在学生参加笔试和面试前组织了经验交流会，邀请北大参加过博雅计划和自主招生的学生（这些学生多数是招生组的成员）为中学生介绍笔试与面试的注意事项，并回答学生和家长的疑问。同时招生组内部再分成若干小组，分别与不同重点中学的学生保持沟通。在考试结束后，会与学生和家长见面。2015年与笔者搭档负责A市某重点中学的另一位师兄有着多年的招生经验。尽管他还是研三的学生，但他所扮演的角色不是师兄的身份，而是老师。笔者所在的招生组要求成员表现出成熟的一面，除原中学的学生外，其他成员尽量以老师的身份呈现，次之是研究生的身份。前面提到，不同省份招生组的做法不同，有些地区招生组并没有这么多行动，一般只有重点地区（名牌中学多，历年北、清上线人数多，往年出现过省文理状元的地区）才会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与学生和家长在这一阶段保持良好的关系有利于从他们那里了解到清华给的优惠政策，特别是加分或降分力度，从而能使北大适当调整招生争夺战略，清华亦然。
高考成绩出来前几天，招生组开始陆续到达驻地，有的提前四天，有的提前两天，有的提前一天，但都必须提前到达，因为在到达后成绩出来前的这段时间是和清华竞争的一个宝贵时间段。
笔者2015年所在的招生组提前两天到达。这两天里首先是前往A市三所“重点关注”中学，一是拜访校长、副校长、高三年级长和“尖子班”班主任，了解有可能上线的学生的估分情况、院校和专业倾向。有的招生组也会直接和学生联系，询问估分情况。除拜访学校工作人员外，另一个活动是举办答疑会或者宣讲会。招生组会提前和学校沟通好时间和场地，学校会通知有意愿的考生前来参加，活动主要是解答考生和家长对于北大及其各专业的相关问题。之前在高考后前往北大参加考试的学生基本上不会参加，前来的考生大部分都是平时成绩属于年级中上水平，对上北大怀抱微弱的希望、想了解更多信息的群体。当然，也有少数与招生组工作人员多次接触熟络起来的家长和考生。这是2015年笔者所在的招生组的情况。
而有的省市招生组在高考成绩出来的这三四天不会有太多行动，宣讲会都是在高考成绩出来之后举行，因为只有这个时候考生才知道他在全省的排名，才能决定自己去听何种类型的大学的宣讲，才能结合自身情况去了解专业。
高考成绩出来这一天对于招生组而言十分重要，这一天北大与清华要在三个方面抢时间。
第一个方面是拿到高考成绩。尽管教育部在2011年3月底曾发出通知，要求地方教育部门确保高考数据信息安全，凡需要阶段性保密和涉及考生个人的信息，任何人不得擅自泄露。但是一般情况下，北大和清华都会比考生提前知道成绩或排名，虽然有时会存在时间差，如北大比清华提前拿到，但基本上都会在同一晚上拿到。两校提前获知考生排名这在全国大部分省份都一样，只是不同省份的招生组提前获得成绩的渠道略有不同。有的是通过招生组老师过去几年的招生中与考试局里的人建立起来的私人交情。但是这部分属于最高机密，作为基层组员我们并不清楚究竟如何提前拿到成绩。在有些地区，中学校长或者考生家长会比北、清更早得知考生成绩和排名，信息甚至比北、清还具体。需要强调的是，有的省市招生组能提前拿排名在一定范围之内的考生名单，但不知道具体成绩和排名，因此需要在放榜之后以最快速度向各个在名单上的考生打电话确认考试成绩，从而迅速整理出排名。
第二个方面是基于拿到的排名，确定省文理状元，第一时间见到状元本人。2015年笔者所在的省份理科状元是一匹黑马，不是从传统名牌中学而是从一所私立学校出来。当时清华招生组比北大招生组抢先一步接触到理科状元，此后北大便一直处于被动的追赶局面。
第三个方面同样是在拿到排名的基础上，两校争取比对方先接触到前十名的考生。因为在招生过程中，先入为主很重要，而且部分考生和家长因为不了解两校和专业，往往会偏听一方，一叶障目，很快签订学校和专业。为了能第一时间接触到高分考生，有些招生组会在出成绩当天下午邀请有希望上线的学生前来参加教授讲座和师兄师姐分享会，这种会议会把时间尽量拉长，最好能够等到招生组拿到成绩，类似于将考生“圈留”起来，同时会想尽办法阻止考生前往对方招生组驻地。将这些学生留住也能够让他们在成绩公布时及时查成绩告诉招生组成员，免去打电话的时间，提高工作效率。但笔者2016年、2017年所在的招生组并没有这样做，只是在得知考生排名的第一时间打电话通知考生，邀请考生和家长前来驻地了解学校和专业情况，没有出现强留的情况，而是把选择权交给考生和家长。
在成绩和排名尘埃落定后，接下来就是北、清两校争夺学生最激烈的阶段，也是学生和家长与两校招生组谈判的阶段。正是在这一阶段，北、清两校常上头条，而中学和家长们在其中的角色和作用几乎是被媒体忽略甚至漠视的。
整体而言，这个过程遵循了与上线考生接触、介绍学校和专业信息、确定考生意向、签订合约、赠送纪念品、拍照这一流程。但中间会根据考生的不同情况，包括名次、家长和亲戚的意见、清华招生组的行动而采取不同的策略。
实际上，两校争夺最激烈的是省状元，接下来是理科前十、文科前五。一般情况下，北大招生组的主要力量放在理科，因为文科北大占据绝对优势。对于省状元，两校的策略相同，比的是谁最先接触到并将其“控制”起来。2015年，笔者所在的省份理科状元由清华先接触到，并迅速将其带离该省，为其买了去往北京的机票，并且制定了一系列在北京的行程，以此让其无法与北大招生组接触。当时北大招生组的应对策略是不停地向该状元及家长发短信，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希望能得到和他见面的机会。在得知他的航班后马上买了该航班的票跟上北京，通过不断地争取最后终于获得了与该学生见面的机会，见面后的策略不再是说服，而是带他参观北大，参加他感兴趣的讲座和专业活动。不过最后该状元还是去了清华。
而在山西省，理科状元已经上了北大招生组的车，但是清华招生组的学生直接堵在马路上，不让学生走，甚至出现肢体冲突、恶语相向。在有的地区，还出现清华招生组将学生和家长围在酒店房间里不让走，4个小时不停地谈话。
对于状元以外排名很靠前的考生，采取的策略也相似，但激烈程度稍微低于抢状元。笔者所在的招生组首先是见到目标同学，询问其专业意向，并针对学生和家长的意向进行介绍，一旦确定后立马向省总部打电话确认某专业是否可以给该考生，确认后立即拍板。对于排名靠前却在清、北和港校中犹豫不定的学生，招生组会通过已经确定报考北大的、该学生的同学去询问情况并反映。2015年笔者所在的招生组可以说是完胜，出分当晚很快签了9个同学。清华招生组因此也比较着急，开始反攻。反攻的策略是砸专业，对于一些学生用经管和建筑来吸引，这种用专业吸引的方法北大也使用，但只会针对名次靠前的考生，一般是用光华、经院、数学、元培来吸引。此外，清华招生组还派已经确定上清华的考生来问北大招生组的想法和能满足的条件，同时对于明显倾向于来北大的学生采用“情侣攻略”，即让两位可能发展成恋人的在清华的一方极力劝说另一方也前往清华。笔者这三年所在的两个招生组，对于考生的专业志愿一直秉持着以排名为标准、结合考生意愿尽力为其争取的原则，没有出现排名靠后却可以拿到热门专业的情况，也没有出现和考生确认专业后最后反悔的情况，但2016年在G省某市清华招生组便出现了此种情况。2017年，同样是在G省，在招生的最后三天，清华为了反扑，给排名将近省六十的考生一个只有排名前二十的考生才更有资格获得的专业，这对于二十名之后六十名之前希望到该专业去但去不了的考生而言是不公平的。
上文提到，清、北招生组的人员都由三大部分组成：有教职的教师、行政人员和学生。这三个群体在招生过程中也各有特点。在D同学所在的省份，北大招生组的两位老师都是教授，“是那种特别绅士，特别讲道理、讲原则的人。但是清华招生组的老师是本地人，他在清华是做行政工作的，手段相对来说比较追求效率和目标一些，就我自己遇到的情况是清华的老师会比较激进”。比较典型的手段是清华招生组把招生工作作为学分来吸引学生当志愿者，还有一个比较明显的情况就是会乱放消息来影响北大的招生工作。比如说北大告诉考生某些专业还可以选择你，前面还没人选，清华会跟这个考生说北大骗了他，前面的人选走这个专业了。另一个典型做法是诋毁对方的专业和院系，两校的招生组多少都有这种情况出现。以清华为例，有的专业两个学校是都存在的，但是元培是清华没有的，所以清华的介绍人对元培的评价都特别低，导致考生对北大说对元培感兴趣后，跟清华接触后回来追问北大很多元培的事情。还有一种是派考生探询北大的想法，然后采取一些别的手段，比如北大现在录取8个人，第八、第九名大概是在哪个分数的同学，清华会在报志愿截止前的这一天挖走这名同学，给他非常热门的专业，比如说建筑或经管，以此来让北大断档。
另外，对于状元或省前二，如果招生组自身的力量不足以将学生招进来，甚至会动用中学、学生家长单位乃至地方政府关系，清华在动员工作上比北大略胜一筹。
对于上线但名次处于中后的学生，他们可选的专业比较少，能够与清、北谈条件的筹码也很低，因此基本上确定一个学校后不会再有太大变动，两校在这一群体也可以少花精力。
面对清华的反攻，北大招生组也不能坐以待毙，不过不同省份和地区反击的方式不同，有的是采取与清华相同的策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有的则是很温和。这主要和招生带队老师的性格相关。D同学所在的招生组老师是以真诚打动人：“我们这边的招生组老师他们是有教职的，真的是为人师表，了解学生个人能力后去给他提建议。很多家长在接触清华的老师和北大的老师之后就会觉得北大是个更加优秀的地方。比如说以前有一年的时候，有一位家长，他的小孩想学经济，然后清华就说清华的经管特好，让他去他不去，清华就把他和他爸爸围在房间里面聊了4个小时，但他爸爸本身是一个对经济已经有一点了解的人，就会觉得这种做法特别卑劣，就是清华这种行政化的手段，有时候会带来副作用。”第二个方法是除了老师外，招生组的学生作为母校的师兄师姐去跟学生联系，抱着不只对大学负责，也要对师弟师妹负责的态度，讲话尽可能中立而且比较为他们考虑，这样比较容易取得同学的信任。第三个是在学生了解并感兴趣的基础上尽量为他们进行专业调剂。
在考生们确定学校和专业或者填完志愿后，清、北两校依然不会全面放弃这些确定了的考生。有的是真心想把学生争取过来，因为即使填了志愿，只要没到截止日期都可以走正当程序进行修改；有的只是为了扰乱对方招生组的阵脚，让对方“有事可做”，分散精力。
影响北、清两校争夺激烈程度的还有中学和学生家长的态度。
有的中学长期以来与北大或清华建立了良好的关系，比如某中学和清华关系更好，那么这所中学的学生更多地会选择去清华，因为学校领导和班主任对于学生存在着一定的影响。
L同学所在的市，市状元是省理科第四，清华与北大招生组都在争取，但最后该学生的中学校长提出条件，如果清华想要这名学生，就要把该校另一名刚上清华线的学生也录取了。因为当年在该省北大的分数线比清华高一分，北大不能满足学校提的条件。与该同学共同上清华线的全省还有好几名，但清华不可能全部录取，因此中学校长提出了这个捆绑条件，最后清华答应了学校的要求，两位同学都去了清华，而这意味着与刚上线的那位学生成绩一样的其他学生便不再有上清华的可能。
另一个两校需要展开拉锯战的对象是学生家长，特别是排名靠前的学生家长。有的学生家长因为学生的排名，会到招生组这边谈条件，这个条件包括专业和金钱。不过这属于少数现象，而且一般是状元和省前三才有这个筹码。
在两校之间摇摆的家长一般是这种策略：比如说他跟清华谈了，说清华给他什么专业，会拿这个条件过来问北大，说清华愿意给他这个专业，北大愿意给什么，从北大这边拿到答案之后又去清华那边再谈，以此获得自身的利益最大化。
网络上一直有这种偏见，即农村的高分考生更会因经济条件跟招生组谈钱，而实际上我们遇到的情况与之相反。笔者2015年所在的招生组遇到的一直摇摆并且要价的是家庭条件已经很好的学生家长，相反有一位家庭条件不好、成绩更靠前的考生家长反而没有开口谈条件。需要明确的是，北大招生组对于学生家长提的条件是有底线的，特别是关于钱的要求，北大招生组不会主动拿钱，也没有钱可给。状元们最后能拿到的钱并不是全部由北大提供，部分省份和地区的省前几名，省里会给奖学金，一般有清、北两校的推荐这个奖学金都更容易拿到；还有一个是北大新生奖学金。尽管近两年新生奖学金据说更倾向于给家庭条件困难的学生，但实际上并没有。另一个是部分院系的新生奖学金，如光华管理学院。至于网上披露的清华大学曾以百万吸引状元这一说法是否属实笔者无法得到确证。
总体而言，碰到直接提钱的家长是少数。其实家长不管是农村的还是城市的，贫穷还是富有，他们最关心的是孩子的前途，只是他们可能会凭印象刻板地认为什么专业好或者是周边朋友说了什么专业热门来影响孩子做决定而已。在这个过程中，普遍存在一个现象，即无论学生是文科还是理科，是否有兴趣，家长大多希望学生学习金融、经济、管理类专业。理科生的情况相对好一些，部分理科生愿意学基础学科。文科生的倾向比较明显，光华管理学院、经济学院、法学院和元培学院比较热门，次之是政府管理学院、新闻传播学院、国际关系学院这些“听起来比较好听的”。不过这也与考生的家庭经济状况、地区的经济发展程度相关。相对而言，经济比较落后、文化比较传统的省份和地区的考生选择专业时考虑更多的是未来的就业，特别是农村地区的考生，考虑得更加务实。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在经济比较发达的地区，家长会更加尊重学生的选择，会去支持和鼓励孩子学中文、哲学、社会学等所谓的冷门专业。恰恰相反，在有些经济十分发达的地区，家长和孩子一上来也是考虑就业，希望能学经济、金融和计算机。笔者认为这与经济发达与否并无太大关系，而是与地区的经济、文化、社会氛围息息相关。
当然也有学生一开始就对某专业有所了解，并一心想去这个专业，但是家长极力反对。2015年笔者遇到两个这样的学生，一个是想学社会学，一个是想学化学。前者在和北大签约后为了躲开家长，便一直和招生组的老师和师兄师姐在一起，每天等到天黑再回家，最后如愿进入北大社会学系。后者是一名省理科第二名，在清华那边了解情况后又到北大这边咨询，最后确定学化学。因为他的成绩，势必成为两校招生组的争夺焦点，中学和家长也会因为这个成绩选择读化学而不是经济、金融类专业而感到可惜，因此一直在极力劝说并给学生施加压力。学生为了对抗，选择和北大确定后直接远行出游，但最终还是在晚上11点多被家长连夜召回。笔者不清楚中间清华招生组做了哪些工作，但学生在回来后，家长便连夜带着他到北大招生组致歉并让学生去了清华。北大招生组依然在不懈地争取，此后不断地与家长短信和电话沟通（一般情况下是要求尽量不要留下文字往来和语音信息，并要注意不被录音）。但到后来学生和家长都不接听电话，北大A市招生组组织了一个五人的团队出发前往学生家里，与他的母亲面对面沟通。但学生似乎已被两校、中学和家长弄得很烦，因此不愿再露面，而是选择回避。
上面这种现象也折射出大部分学生并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专业，要选什么专业，大多数都是在得知自己的分数后，根据分数去挑选一个自己分数够得上同时不会让自己的分数吃亏的专业，这个时候就容易受到这个专业热门程度和亲朋好友的影响。而有的学生和家长比较尊重招生组老师的建议。招生组的老师一方面会根据你的成绩给出你的专业选择范围，另一方面也会根据你的能力提出建议。D同学通过日后的追踪发现：愿意听取招生组老师的建议，入学后会获得比较适合自己的专业。但另外一些比如说成绩很好的考生，不管数学好不好，一定要学经济或去光华，或者理科生就要学哪个热门学科，后来在大学挺吃力的。
总而言之，家长和孩子在招生组面前吵架，清华、北大只看分数不看学生，清华、北大争抢高分，家长坐地起价两边要钱，两校互黑这五大怪相确实是存在的，相信未来几年的招生中这些情况同样会发生。
正如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百个招生工作人员也各有自己的招生感受，即便是在同一招生组的成员，对于北、清两校招生的看法，继续参加招生的意愿也不尽相同。尤其是作为招生组成员的北大学生，在招生过程中有着多重身份，既是招生组工作人员，又是在北大的氛围下受教育的学生，同时还可能是某中学的毕业生，需要面对中学母校的校长、老师以及学弟学妹。这些身份一方面能帮助他更容易地招生，另一方面也意味着要面临多重角色之间的冲突。
D同学至今参加了4年的招生，问及招生感受时，她这样回答：“我既是北大的学生，我又是这个省份先考过去的前辈，我要对我的学校负责，要对师弟师妹负责，然后尽可能地真实诚恳，结合他们个人的具体情况进行推荐。”“看到别的省份撕得这么厉害，其实我觉得真的很没必要、很丢人。因为其实最重要的还是为考生考虑，毕竟北大的地位在那，有些东西不应该是你跪下来求学生，应该是你真正能够打动他，相信本校是优秀的。”
R同学2015年第一次参加招生，对于北、清两校的招生争夺战，他有这样的感受：“我觉得其实不太好，感觉有失风度，有辱斯文。但如果从实际的角度来讲，两家争的话是很正常的，在这种体制下你不争的话可能就招不到好学生，不争会有很大的影响，所以这种条件下这么争我觉得是情理之中吧。但是争得太过分的话就不太好，感觉还是有点走在违法与不违法的边缘。我觉得有一个好处就是它对考生有利。北大、清华相争，考生反而会得到利益最大化，如果是两家不争的话，就相当于没有竞争吧，学生话语权会少一点。清、北相争学生的话语权可能更多一点。”关于招生理念和实际行动之间的冲突，R同学认为自己其实没那么多的理想主义，“招生还是要看你的成绩说话。可能有一些学生过分要价会让你觉得有些讨嫌，但是招生就招生，就根据他的分数根据规则来。倒还好，也没觉得有多大心理负担”。
L同学也是第一次招生，他认为这一经历挺有意思的，北、清两校的激烈争夺属于正常现象，因为是各为其主，都会用一些手段，就看每个人自己的底线在哪里。“反正相对而言在F省的话，清华的底线还是比较低的，北大还是有原则一点的。”
对于今后是否愿意继续参加招生，不同访谈对象的回答和考虑不同。笔者在2015年招生结束后再也不想参加招生，因为本人有“电话恐惧症”，不想再次经历为了让学生报北大而坚持不懈地给学生及家长打电话，同时不想再在一些学生和家长身上做无用功。R同学也不愿再参加招生，因为觉得两校这样争夺没意思。D同学本身不排斥招生，但因为现在上了研究生，是否继续参加需要考虑实习和工作的影响。Z同学表示不想再回去招生，因为4年都在同一个地方已经倦怠，如果换一个地方她还是愿意参加。L同学想接着参与，希望他所在的市能考得好一点，使他也能够跟更多的同学接触。F同学也十分愿意继续参加，原因还是他第一次加入招生组的初衷，另一个是对他来说两校斗智斗勇也是招生的一个乐趣所在。
2016年和2017年笔者又再次加入招生组，因为希望能够帮助考生做对他来说相对较优的选择，希望自己能够当一名对考生和家长负责、不违背良心的招生工作人员，也是因为招生过程中能够看到世间万象的一面。
虽然笔者参加了招生，也访谈了几位不同省市、参加招生年限不同的招生组成员，但所能呈现的只是北、清招生争夺战全景中的一部分，因为不同省份和地区的情况不同，招生组的负责人和成员背景、风格皆不同，在实际招生过程中遇到的问题和处理方式也都各有特点。而且本文访谈的都是北大招生组的学生成员，除了作为招生组工作人员外，他们最重要的身份是北大的学生，因此在叙述过程中或多或少会有情感偏向，但也在尽量做到中立和客观。倘若再访谈同一招生组的教师成员以及对应省市的清华招生组成员，或许得到的又是另一个角度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