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大雷手里捏着一只白色的听诊器,屈膝弯腰,专心致志地在给眼前的一位病人听诊。
病人是个精瘦的小伙子,他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看上去像具僵尸,他的双眼死死地瞪着天花板,似乎正在给他检查身体的费大雷并不存在。
他是个物理学博士,已经在费大雷这儿住了一年多的院了,可是一直没办法消除他那顽固的妄想症状。
他坚定地声称,巨蟹座给他发来急电,星座正在遭遇危难,召唤他出手营救。
昨天,他偷偷将六颗药丸碾成粉末,用鼻子吸进了气管。
他觉得死亡是另外一种重生,只有那样,他才可以让他的灵魂脱离肉身,摆脱医院对他的管束,飞去巨蟹座。
因为在那儿,他曾经是位英雄,他想做英雄。
要不是护士发现得及时,他躲在被窝里抽搐不了几下子,就会因为窒息而丧命。
费大雷这会儿听到了病人肺部湿漉漉的呼吸音,他觉得情况有点糟糕,昨天的气管插管导致了他肺部轻度感染,今天得给他挂两瓶抗生素才行。
“大雷医生!”
费大雷忽然从紧夹在耳朵上的听筒中听到身后有人在叫他,是一位好听的女生声音,但不像是科室里的那些护士。
费大雷回头一看,心里不禁一怔,他身后站着一位穿着制服的女警察。
这女警察脸蛋儿长得非常标致,崭新的警服包裹着她匀称的身材,显露出警察特有的那种职业美感。
她看上去年龄不大,也许仅仅是大学刚刚毕业的姑娘吧。
但细看时,她眉宇间透出的那股犟劲儿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特别摄魂,这让费大雷暗自惊叹。
费大雷收起听诊器,站直了身体,疑惑地问道:“你是?”
那女警察嫣然一笑,完全没有一般警察固有的那种刻板,她说:“大雷医生,我是刑警队的岑晰溪,他们都叫我晰溪,你就叫我晰溪好了。”
费大雷这才想起,昨天医务科给他打了电话,说是今天有一位刑警要来拜访他,向他咨询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他本以为来人会是一位铮铮铁骨的拼命三郎,可没想到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竟是这样一位秀色可餐的女孩。
他脸上漾起了一些笑容,说道:“晰溪?昨天是你约的我吗?”
岑晰溪笑开了,她摇摇头说道:“不,昨天是我师傅约的,他今天临时有事了,让我来访问你一下。”
费大雷这才弄明白,岑晰溪的身后果然有位拼命三郎,他说:“哦,原来是这样,那好吧,我们到办公室坐吧?”
岑晰溪又笑了笑说:“好嘞。”
岑晰溪朝带她进入病房的那位护士招了招手,表示谢意,然后就跟在费大雷的身后往病房的走廊走去。
岑晰溪的师傅是湾州市公安局刑警队队长沈德立,亲朋好友都说岑晰溪命好,刚一上班就跟着刑警队长混,那未来的路子可就宽了。
可是岑晰溪不这么觉得,她虽然表面上非常顺从沈德立的三令五申,可她心里却非常讨厌这个胡子拉碴的四十岁老男人。
因为靠近沈德立时,他身上那股难闻的烟味简直要命,这让有点洁癖的岑晰溪觉得要疯了。
最糟糕的还有,这个旧式警校毕业的沈德立说一不二,还动不动就骂人。
岑晰溪觉得这两个月来,受尽了委屈,晚上回家蒙着被子哭一宿,第二天还得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
日常里,除了帮沈德立背笔记本电脑,记录记录他的重要讲话,好像就没有别的事儿。
对了,在凶杀现场她还得帮他领盒饭。
岑晰溪不知道自己曾经渴望的那种侦探片般的刑警生涯会不会就这样毁了,她觉得她现在的工作简直就是一个佣人,沈德立的贴身佣人。
今天早晨刚出家门,岑晰溪便接到了沈德立打来的电话,他说他早上临时有个重要的会议要开,今天约好和第七医院大雷医生的访问就劳驾她了。
岑晰溪知道沈德立电话挂得极快,所以她趁他还没来得及挂掉电话的时候,便急忙问道:“沈队长,具体要问些什么呀?”
好像岑晰溪已经什么都知道似的,沈德立在电话那头连珠炮般说道:“你不知道呀?就是手头上那起变态的剁脚案呀。你去问问大雷医生,看看他能不能帮助我们,分析一下凶手的作案动机。”
岑晰溪心里急得像是热锅中的蚂蚁,因为她对那起案子只是稍稍有些了解。
上个星期,湾州师范大学的一名女生被杀,女生的左小腿被剁掉,不知去向。
前段时间,岑晰溪跟着沈德立经常出没于专案组,还帮他整理一些案件材料,她对于案件的了解也仅限于此。
但是现在沈德立突然要岑晰溪潜入到分析凶手的作案动机这个深水区,这简直就是让她突然上战场,去打一场没有准备的战役,她的心里瞬时间慌乱了。
岑晰溪正不知是接受任务好呢,还是先找个理由推辞一下更为合适,沈德立的电话已经挂了。
岑晰溪知道,这个时候要是再给沈德立打电话,他一定会非常生气,也只有硬着头皮接下任务。
岑晰溪慌慌张张地抵达刑警队,她换了警服,在警容镜前好好整理了一下仪容,还特意化了个淡妆。
按理说,穿制服是不能化妆的,今天这次对大雷医生的访问算是岑晰溪进入刑警队以来第一次独立工作,她想给对方一个好印象,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岑晰溪心想,自己不正是一直想要摆脱沈德立,好好干一回吗?
但岑晰溪不知道为什么在沈德立甩给她这个任务之后,却不由得浑身紧张起来,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她真有点恨自己不争气。
岑晰溪到达第七医院的时候,医院已经熙熙攘攘得像个集市。
岑晰溪感到有些惊诧,她万万没想到这个精神病专科医院也会像其它综合医院那般忙碌到这等地步,心想难道如今的社会,求诊精神疾病也如此家常便饭了?
岑晰溪找到住院部的精神一科,通过科室的护士很方便就找到了正在那儿听诊的费大雷。
岑晰溪本以为费大雷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学究,因为沈德立说大雷医生是个造诣颇深的精神病学专家。一般来说,专家都是老爷爷那种模样,没想到眼前的费大雷如此年轻。
岑晰溪见费大雷步幅沉稳地向前走去,他披着的白大褂宛如中世纪武士的披风,不断地随着他高大的身体左右摆动,一派英姿飒爽的劲儿。
在岑晰溪的眼里,这位英俊儒雅的精神病学专家最多三十岁不到。
他的脸型修长俊朗,一副黑边眼镜将他定格成了学者模样。至于他的学术造诣到底有多深,她一无所知,她只知道他叫大雷医生。
岑晰溪跟在费大雷的身后,沿着病房走廊往前走。
她注意到了她左边的那些落地大玻璃窗,里面是一间间独立的病房。
她见护士们正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有的正在给病人量体温,有的正在给病人测血压。病人们的表情各异,有的焦虑,有的紧张,有的看上去平静得如一池湖水。
岑晰溪正看得入神,忽然听到费大雷在前边说:“我的办公室到了。”
岑晰溪见走廊的尽头右手边有一间办公室,门上挂着“副主任办公室”的牌子,白色的底座,黑色的正楷字体,看上去非常的正式。
岑晰溪这才知道,费大雷原来还是他们精神一科的副主任。
费大雷摘下磁卡胸牌,在感应门锁上刷了一下,门便开了。
岑晰溪跟着走进门,见洁白的办公室内装修非常简洁,一排整齐的书架下摆着一张宽大的淡木色办公桌。
办公桌对面的墙边摆放了两张单人亚麻沙发,沙发前还有一个毛玻璃茶几,茶几上可以看到两只透明的玻璃杯。
费大雷招呼岑晰溪走到沙发前,说道:“请坐。”
岑晰溪在靠里的一张沙发上坐下,费大雷给她倒水,说道:“我有个怪癖,平时只喝白开水,不要介意。”
岑晰溪打趣说:“白开水好呀,随时提醒不要忘记服药。”
费大雷见岑晰溪言语蛮风趣,便说:“我一直以为警察都是没有感情色彩的铁板一块,没想到晰溪警官有这么有趣。”
岑晰溪不好意思地说:“大雷医生,你就别寒碜我了,我哪是什么警官呀,我只是个跑腿的。今天替我队长过来,你不要见怪,我们队长真的挺忙的。”
费大雷在另外一张靠墙的沙发上坐下后,说道:“不会,谁不知道刑警队长一贯是个大忙人呀,不过我想,外边真有那么多案子吗?”
岑晰溪点点头说:“是的,案子多到办不完,可能媒体上报道的少一些吧。”
费大雷若有所思地说:“也是呀,媒体上对案件的报道是比较少,我还以为世界一派升平气象呢。”
在费大雷说话的时候,岑晰溪从她随身带来的一只档案袋中掏出一叠材料,说道:“比如这起案子,外边就没有报道,今天我过来,就是想特意请教你一下。”
费大雷一眼望过去,最上边的一张照片竟然是一位缺失左小腿的女性尸体照片,尸体身上穿着的连衣裙胸口部位有好几个破洞,她的整个上半身几乎被血迹浸染,画面比较血腥刺眼。
他心里“咯噔”一声,手中的茶杯摇晃了一下。
费大雷虽然接触过一些司法精神病鉴定的案例,也亲耳听见过犯罪嫌疑人描述残忍的杀人过程,可是现在看到真实的杀人现场上的尸体照片,觉得还是有些不适。
岑晰溪对这些照片早已看得烂熟,法医在案发当初就给了沈德立一套,由她一直保管着,每每沈德立需要观看研究的时候,她就会帮他翻开。
刚进刑警队的时候,岑晰溪对观看这种尸体照片非常反感,她虽然从小向往刑警生涯,可她从心底里害怕血淋淋的场面。
久而久之,她终于变得麻木了。
特别是当她看到法医在忙碌的时候还可以对着尸体吃饭的时候,她也就不知不觉地适应了。
岑晰溪表情严肃地抓起照片递给费大雷,指着照片说:“上个星期五的早上,有人在湾州师范大学附近的一条河里发现了她。经过我们的工作,确定这女孩是师大的学生,名字叫袁姗姗,经管系,在读大三。”
费大雷放下手中的玻璃杯,接过照片,随口问道:“死因是失血吗?”
岑晰溪皱了下眉说道:“法医说是锐器刺戳到了她的心脏,失血性休克死的。”
费大雷不经意地点着头,他往下继续翻看其它的尸体和现场照片,那些照片看得他心潮起伏、血脉膨胀。
费大雷发现,袁姗姗的尸体躺在了一条河边的绿化带上,尸体的下方衬垫着一块白色的塑料布。
她身上的衣服看上去比较整齐,唯一费解的就是左边缺了条小腿。膝盖骨的位置可以看到皮肤和肌肉的断面裸露在外头,断面看起来被切割得稀巴烂。
费大雷看完照片,在鼻梁上推了推眼镜,皱皱眉问道:“晰溪,你们刑侦的东西,我可是个门外汉,不知道你今天过来,主要是想问我什么问题?”
岑晰溪见费大雷将照片放在了茶几上,便说道:“说实话吧,一般来说,案件的性质无非就是财、情、仇几个方面。从现场上看吧,袁姗姗身上没有丢失任何值钱的物品,包包、手机都在,包括颈部一条白金项链也在。所以嘛,这案子没有一点儿侵财的迹象。”
费大雷打断了一下:“袁姗姗用的好像是苹果手机,她家境不错嘛。”
岑晰溪补充说道:“不,她的家境并不好,她的钱都是自己打工挣的,现在的女孩,都希望过上精致美好的生活。”
费大雷默不作声,岑晰溪继续说:“从上周五到今天,我们已经工作了六天。围绕袁姗姗的关系圈,我们做了很多工作,袁姗姗有个男朋友,湾州师范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我们查过,他没有作案时间,两人感情稳定,更没有发现第三者插足之类的破事。”
费大雷坐在那儿,依然耐心地听岑晰溪述说:“袁姗姗这孩子还是她们班上的班长,为人处世都非常得体,而且很有分寸,没有反映出她跟谁结下了什么冤仇大恨。所以呢,报复杀人,我们也基本上排除了。”
费大雷斜了一眼照片,问道:“那么性方面的问题呢?”
岑晰溪看了一眼费大雷,说道:“你是说性侵害方面的问题吧?”
费大雷点点头,岑晰溪继续说道:“这个法医已经明确说了,袁姗姗并没有这方面的问题,所以我们才更觉得奇怪。”
费大雷心里揣摩了一下,大致知道了岑晰溪找他是为了什么,无非就是分析这案件的性质问题,也就是说,袁姗姗为什么被杀这个问题,这他可真没办法解决。
他有点想跟岑晰溪说她找错人了,可是碍于面子,不好说出口。
他思忖了一下,换了个口气说道:“案子有点怪。”
岑晰溪呵呵一笑,说道:“不怪就不会来找你了,大雷医生,案子的基本情况,我已经基本向你交代完毕。我的问题就是凶手的杀人动机,想听听你的看法。”
费大雷撅了撅嘴巴,心想果然是这个问题,无非就是换了个角度,刚才自己所想的袁姗姗为什么被杀其实和凶手的杀人动机是同一个问题。
他调皮地从嘴里吹出一口气说:“晰溪,你太信任我了,你说我能解决这样的问题吗?我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找上我的,凶手的杀人动机问题,不是你们刑警的专长吗?你们解决不了的问题,我这个医生更加没办法了。”
岑晰溪见费大雷拒绝回答问题,不知他心里是真是假,但她还是坚持地说道:“大雷医生,你就帮帮我吧,我们沈队长看中你,他肯定有他的理由,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相信,我们沈队长从来不会搞错事情。”
费大雷还真不是谦虚,他觉得他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叠照片,根本无法进入角色,就像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于是他实话实说道:“晰溪,我真的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也许你们沈队长真的搞错了,光看这么些照片,我真的没办法作出你想要的分析。”
岑晰溪倒是有些误会,她以为费大雷还需要进一步勘查现场,于是急忙说:“大雷医生,这个没问题,如果你愿意去帮我们勘查现场,我一定奉陪到底。”
费大雷尴尬地笑了笑,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说到勘查现场,我更加是外行了,你们不是有法医吗?这样吧,凶手的杀人动机这个问题太大,我不方便发表意见,我倒是对这条腿有点兴趣,凶手切下死者的一条腿,这动作看起来有些变态,似乎和我的专业稍有相关。”
岑晰溪这才想起,关于这条腿的争论才是专案组这段时间来的焦点,现在听到费大雷提及腿的事情,她马上应道:“嗯,就是这条腿,我们一直没有弄明白,我们法医说,这不像是纯粹的分尸。”
费大雷忽然一下子觉得自己对这个案子来了感觉,思维也变得活跃起来,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听到“分尸”这个字眼觉得有些刺激,还是被岑晰溪的热情点燃,他说:“晰溪,这个问题,容我考虑一段时间,可以吗?”
岑晰溪见费大雷接受了挑战,不管怎么说,她自己今天的任务也算圆满完成,回去也能给沈德立交差了,于是高兴地说道:“大雷医生,这条腿的事情就拜托你了,改天我请你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