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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程致研认识司南是因为一场面试。

W天庭酒店招聘管理培训生,他是考官,她是候选人。

那天,他至少面试了十个人,都是应届毕业生,相似的年纪,差不多的背景。他问的问题也大同小异,之所以记住司南,是因为她的答案比较特别。

他问她:“你为什么想要这份工作?”

“能说实话吗?”她笑着反问。

“当然。”他开始有点好奇。

“是因为你。”她回答。

这样暧昧的话,只有年轻美丽的女孩子说出来才不叫人讨厌。而她,并非不美丽。精巧的脸,齐肩直发黑而柔顺,发梢微微向里扣,大眼睛,笑起来很甜,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像那种亚裔面孔的少女娃娃。

他愣了一下,随即就笑,问她:“我们见过吗?”

“你不认识我,但我见过你,在电视上,”她回答,“主持人问你的座右铭,你说,Work hard, play hard。我很认同,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她说的是一部介绍天庭酒店的短片,在本地卫星频道和英文频道播过几次。录节目时,他升任营运副总的人事令还没下来,作为房务部总监接受了简短的采访,的确说过那句话。

答案本身无可挑剔,他只得笑了笑,换了另一个问题:“你遇到过的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最大的困难,”她稍事沉吟,“可能是英语听力考试吧。”

“为什么这么说?”他没想到她的答案如此平淡无奇。

“如果不是面对面,我只能听到百分之三十左右,”她解释,“所以中学里英语听力成绩一直很差,当时也下过不少功夫,但就是提不高。”

那段时间很忙,面试之前,他没看过简历,此刻翻到应聘表格的第二页,“有无慢性疾病或身体残疾”那一项下面,果然有几个工整端秀的字——听力障碍,二级。

不得不承认,她又让他吃了一惊。面对面聊了差不多一刻钟,他丝毫没有意识到她在听说方面有什么问题,或许有极个别的辅音吐字不清,但因为是说英文,大多数非母语的人都有类似的问题,所以根本没有在意。

他从不把情绪放在脸上,照样不动声色地把那个问题的后半部分抛出去:“看起来你已经成功克服这个困难了,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念完高二,我爸直接把我扔去美国,逼我去快餐店打工。”她回答。

“你在哪个城市?”

“洛杉矶。”

“在哪家餐厅打工?汉堡王?麦当劳?”他随便猜。

“Hooters,”她又笑,非常有感染力,“经理总是让我在用餐高峰管收银台,刚开始我恨死他了,没想到几个礼拜就练出来了,才知道他对我真的不错。”

她看起来很单薄,跟Hooters餐厅里衣着清凉的大胸妹截然两样,很难想象穿上橙色猫头鹰图案的吊带背心会是什么样子。他不太认真地笑,顺便胡思乱想。这已是最后一轮面试,他不知道她如何杀出重围留到现在,也不是没有触动,听一个耳聋的女孩子说她此生最大困难是听力提不高。只可惜他没什么同情心,又最怕麻烦,遣秘书送她出去,随后便在她的名字后面勾了Reject(不予录用)。

他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在这个拥挤繁忙的城市里,许多人之间的缘分不过就是匆匆一面而已。

但事实却与他料想的不同。

六月末,他收到人事部发来的管理培训生名单,原定十二人,名单上却有十三个,其中有一个不应该出现的名字——司南。

他对人一向过目不忘,仍旧清楚地记得她那张精小的面孔,和说起来话来那副眉飞色舞的样子,当然,还有她的残疾。他以为程序上出了什么错漏,于是就找到招聘经理郑娜。

“噢,这个司南啊,”郑娜是个脾气爽直的胖子,“是大老板钦点的。”

所谓大老板,自然是指Charles Davies。

他有些意外,仿佛随口问一句:“查尔斯认识她?”

“她来参加测评的时候,大老板也在,听说是表现得特别好吧,他又笑又鼓掌的,”郑娜这样回答,“那次之后可能就有印象了,上个月我把最终确定的名单拿去签字,他发觉上面没有司南,就又约了一次面试。”

“就这样录取了?”

“对,就这样录取了。”

这件事查尔斯没跟他提过,程致研不知道这算是什么,他拒掉的人,又被查尔斯请了回来。

招这批MT(Management Trainee,管理培训生)之前,查尔斯曾对他说:“有些人可能一时屈就,心里却未必服气。如果你想要在这个位子上做下去,就必须有自己的团队。”

所谓“有些人”,指的是原来与他平级,现在却要向他汇报的公关部总监关博远和餐饮总监贝尔纳。房务部本就是他的领地,尚不足为虑。

听到那番话时,他曾以为查尔斯的态度非常明晰:我迟早要走的,到时候天庭便是你的,能不能全盘接下来,则要看你自己。

而现在,他开始怀疑。并不仅仅为了一个小小的MT,还因为某人曾对他说,Charles Davies不是等闲之辈,而且,立场不明。

当然,查尔斯不做解释,他也不便主动去问。在这云端的天庭里,他不得不慎之又慎,不知何处就有一双眼睛紧盯着他,一步行差踏错,不等次日黎明,便会传到纽约去。

W天庭定位超五星精品酒店,坐落在金融区一栋名叫历峰大厦的地标建筑内,第八十至九十五层,一百五十间客房,六百名员工,是W集团在中国投资的第一家酒店,也是他们在整个东亚区的旗舰店,半年前,打着最高、最贵、最奢华的旗号盛大开业,各种广告、各种宣传无一不声势浩荡。

对极致奢华的追求,是W集团一贯的作风,即使是在着力淡化阶级的美国,他们也大大方方地打着“上流”的旗号,带着毫不掩饰的傲气,做了一百二十多年的生意。董事会那帮老家伙非常自信,这一次也能以同样倨傲的姿态在中国名利双收。

开业伊始,程致研从菲律宾W云域度假村调任到此地,担任房务部总监一职,统管礼宾、管家、总机、车队和洗衣房。

当时的总经理名叫罗杰,是一个出生在台湾的美籍华人,年纪在五十左右,身材不高,微胖,总是穿讲究的牛津鞋,喜欢戴领结,或者在衬衫领子里系一条花色精美的丝巾。

程致研一直觉得,作为一个酒店经理,罗杰这样打扮明显过头了,但人家是老板,他也不便说什么。

董事会委任罗杰的本意是因为他的华裔出身,再加上四分之一世纪的酒店管理经验。但六个月试营业尚未结束,整个天庭上下便状况频出,而问题的症结可能就在罗杰的华裔身份上。

正如大多数在西方世界生活了许久的东方人一样,罗杰全心全意地相信彼岸的一切都比故国的要好,着力要把天庭打造成自成一国的迷你领地。

从第一天开始,他就非常计较细节,首当其冲的就是中西餐厅:

谢绝一切非正装客人进入。

用餐区域内不允许使用手机。

不合上菜单,永远不会有侍者过来点菜。

…………

事实证明,这些规则在本地严重水土不服,接连有了几次投诉,都闹到了媒体。

餐饮部总监贝尔纳半意大利半法国血统,快人快语,也曾对罗杰好言相劝,说餐厅的本质就是吃,至于礼节,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习惯,不必纠结过多细枝末节的东西。

但罗杰并不买账,仍旧执意推行,他郑重其事地向贝尔纳强调:“Don't forget we are a luxury hotel devoted to offer the most exquisite dining services. We must be very particular about how things should be done.”(别忘了我们是一家致力于提供最精致的餐饮服务的奢华级酒店,必须着眼于每一个细节。)

论转文,谁都不是罗杰的对手,贝尔纳败下阵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餐厅并不是唯一的麻烦。

为了保证住店客人停车,W天庭包下了那栋摩天建筑地下三层所有的停车位,在最显眼的地方停放酒店所有的十二辆加长版奔驰,外加一打劳斯莱斯银翼,余下近百个车位供住店客人使用,但非住店客人如要在此停车,每小时租金却高得离谱。地库门口那张价目表很快被好事者翻拍传到网上,调侃为“全中国最贵车位”。

既然对外如此,对内自然也绝不含糊。

根据罗杰的最高指示,在酒店服务区域内,所有员工必须使用英语交流,所有工作会议也都使用英文。

中餐行政总厨首先表示不满,保安部和工程部也随即提出,他们执行起来有困难。甚至有人调侃,是不是员工食堂打饭的大妈也要学会说:How may I help you?(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只有罗杰不以为意,继续按照他理想中的方式改造天庭。他指责礼宾部员工仪容不整,甚至在更衣室看到有人换鞋不用鞋拔,用手指头抠,也要说上几句。他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中国人,所有事情说两遍以上才会做。”

在如此政策之下,外籍职员与一众本地员工之间自然分化成两个阵营。六个月的试运营还未结束,中层以上员工的流失率就高达百分之三十。

但整个酒店最大的硬伤还不是紧张的劳资关系,而是失败的公关策略。

W集团进军中国终究是晚了一步,公关这种东西向来是经年累月润物细无声的积累,一时半会儿的根本不可能做到滴水不漏。那段时间,几乎每个礼拜都能看到关于W天庭的负面报道,服务态度差,专业培训不够,建筑质量有问题,收费贵得离谱。

公关部总监关博远是罗杰从香港带过来的亲信,罗杰自然不会过多苛责,却把大部分的压力转嫁到了当时的运营副总身上,两人之间的关系一度闹得很僵。最后,运营副总忍无可忍,提出辞职。那封辞职信抄送了亚太区CEO以及集团董事会办公室,洋洋洒洒历数了罗杰上任以来的种种“政绩”。数日之后,集团董事会办公室发出公开信,宣布罗杰将被暂调回香港,同时也公布了总经理的继任人选,Charles Davies。

这场“政变”发生得并不算太突然,大家心里都清楚,W天庭在上海开了个烂得不能再烂的头,稍有先见之明的人都在为将来打算,找猎头,托关系,写简历,最不济的也踅摸着在集团内部找个去处。

或许只有程致研例外,他是外籍职员,但同时也是华裔,在美国长大,别人都当他是ABC,中文却一直没丢掉,纯属两面通吃。在那一片兵荒马乱当中,他照样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房务部也是唯一没出什么乱子的部门,就算后来看见总部人事令上Charles Davies的名字,他也不算十分意外。

六年前,程致研以管理培训生的身份进入曼哈顿的W酒店工作,查尔斯时任运营副总。几年之后他调任菲律宾云域岛度假村,查尔斯又是那里的总经理。这一次,两人又在上海碰到一起,不知算不算是种缘分。

此时此地,黄浦江两岸不知多少顶级酒店都在等着看W天庭的笑话,等着一向自视甚高的百年老店栽在中国这块诱人的大蛋糕前面,这一战是胜是负,全要看传奇的Charles Davies能不能力挽狂澜了。

而在W天庭内部,照样有许多双眼睛盯着程致研。

查尔斯上任伊始做了一系列的人事调整,其中最惹人非议的便是将程致研提升为营运副总经理。

程致研时年二十七岁,与他平级的公关部、餐饮部总监都比他年长许多,资历也更深。在集团历史上,除了董事会成员的嫡系子弟,从来没有人在这个岁数坐上这样的位子。当然,他和董事会并非完全没有关系,只是知道其中底细的人很少,多数人只当是新任总经理任人唯亲。

在旁人眼里,他端正高尚,典型的ABC,毋庸置疑的优质青年。

在酒店里,他举止沉稳,笑容温和,总是着深灰色西装,里面永远是白色府绸衬衫,系银灰色领带,胸口别一枚小小的圆形徽章,两片月桂叶围着一个花体的W字。

私人时间,他有正当爱好,在菲律宾时是帆板与潜水,到了上海变成骑自行车。他不似其他外籍高级职员那样住金融区的服务式公寓,一到上海就在浦西租了房子,每天穿整套骑行服戴头盔,骑一部白色公路车到渡口,再搭轮渡过江上班。

总之,他是极好的一个人,除了年龄和资历之外,并无其他明显的缺憾使他不配坐这个位子。也有人说曾在他眼里看到过离世的疏淡,却很快又怀疑那不过是一点孤芳自赏的书卷气,他小心地藏着,极少表露。 tz4WndUsa8/ocKwSsRhrEkaLgb7B/IqW7LidqzyO7j017CW97V3yscXsekkTc1V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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