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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瑞汉(A.C.Graham)对比老子与庄子的差异,说“《庄子》是一部古代著作集,为了偏爱私人生活而不是政坛官场的社会的局外人所著。《老子》虽然也吸引了同一读者群,但它却表现为另一种有关统治术的指南”,并且称《庄子》是“反政治的”,而《老子》是“政治的”。(《论道者:中国古代哲学论辩》,第199页)这一论断尽管忽略了《庄子》大段的政论性文字,但也道出了七八分的事实。

所谓著作集,这是先秦著述的通例。《庄子》的著作权,就像《论语》《墨子》这类的作品一样,要归于一个志同道合的集体。刘笑敢的一个经典的考据结论是:“《庄子》内篇基本上是战国中期的作品,《庄子》外篇、杂篇基本上是庄子后学的作品。庄子后学大体上包括述庄派、黄老派和无君派三个支派。庄子及其后学三派的总和,就是庄子学派。” (《庄子哲学及其演变》,1988,第98页)

内篇一般被认为是庄子本人的作品,尽管其中也明显羼杂着别人的笔墨。对于严格的版本考订者来说,增窜的内容一定要删,不过事情还有另外一面,即残缺的内容也一定要补。事实上,后一项工作才是难度超大的。

《史记》说庄子著书十几万字,而我们看到的《庄子》还不足7万字;《汉书·艺文志》说《庄子》共52篇,而我们看到的只有33篇,即内7篇、外15篇、杂11篇,这个三步曲式的划分是郭象做的,但很可能是从俗为之。消失的那些篇章与文字一般认为也是被郭象删掉的,现在已经恢复不了多少了。

郭象的理由是什么呢?唐代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说52篇本的《庄子》有很多荒诞的内容,有像《山海经》的,有像占梦书的,所以注释者们常会按照自己的意思来作删订,只有《庄子》内篇各家的注本都一样。在所有的注本当中,以郭象所注最合《庄子》的本旨,所以才被世人所重。

被世人所重的结果就是:最终只有郭象的删订本流传了下来,其他版本一概散佚无存。

陆德明所谓《山海经》、占梦书云云,应当就是郭象的原话,出处就是郭象为自己的《庄子注》所作的跋语。这篇跋语在中国已经失传,后来是在日本发现的,抄录于镰仓幕府时期(大约相当于中国元代)的高山寺古抄本《庄子》的末尾。郭象在这篇跋语中理直气壮地谈到,庄子闳才命世,有许多英文伟词,正言若反,而有些低水平的人领会不了庄子的境界,妄自增窜庄子的文章,搞出不少貌似深刻实则鄙俗的文字,足足占了全书的三成,这只能给后来的学人增添烦恼,所以我才把它们都删了。

现代学者一定很想告诉郭象:你觉得哪些段落不好,标注出来也就是了,哪能自作主张都删掉呢!——这正反映了古今治学的一大差异,正像上文讲到的,现代学术更加重视求真,古代学术更讲究经世治国的实用性。所以对于今天的学者来说,古人的至理名言要了解,荒谬之见也一样要了解,这才能串起思想史的脉络,而对于郭象来说,没用的学问当然不必要存在,留着它们只能给后人添乱。不过,即便按照郭象自己提出的标准,以今天的《庄子》本文和佚文来看,恐怕既有不少当删而未删的,也有不当删而被删的。

所以,现在许多人一提起清朝对图书的禁毁和删改就怒不可遏,殊不知这般的主张与行动不但古已有之,而且绵延不绝,既有政府行为,也有个人行为,只不过规模没那么大罢了。而且汉人删汉人的书,这在一些民族主义者看来还算能够接受。既然古人长久以来都秉持着实用性的导向,那么在他们的观念里,删删改改实在算不上多大的罪过,何况《庄子》或许也没必要写得那么长——明代学者王世贞针对《庄子》说过,著述不宜篇幅太长,十几万字的一部书,其要旨也不过几百字罢了,若一定要写那么多,只能使人厌烦。(《读庄子一》,《读书后》卷一)

但另一方面,删订难免会引起人们的好奇,虽然汉人见过的52篇本《庄子》已经失传,但学者们总会想尽办法去寻找维纳斯的断臂。南宋王应麟从《〈后汉书〉注》《〈世说新语〉注》《〈文选〉注》《艺文类聚》《太平御览》搜集了《庄子》佚文39条(《困学纪闻》卷十),近人有马叙伦、王叔岷做了更加细致的工作,尤以后者辑录佚文178条,其中既有《山海经》、占梦书一类的话,也有“生乃徭役,死乃休息也”这样很有庄子之风的至理名言,还有一些颇能抚慰心灵的小故事。

其中有一则小故事一定会成为鸡汤主义者的最爱,是说魏国有一个叫东门吴的人,儿子死了却不难过。相国非常不解:“您对儿子的爱堪称天下第一,但如今儿子死了,您却一点都不难过,这是为什么呢?”东门吴说:“以前我没有儿子的时候没觉得难过,如今儿子死了,岂不是和当初没儿子的时候一样嘛,我有什么可难过的!”

这是借由理性想通了感情悲恸之不必要——古罗马的哲学皇帝马可·奥勒留也曾讲过:“从阿珀洛尼厄斯,我懂得了……在任何时候都要依赖理性,而不依赖任何别的东西;懂得了在失子和久病的剧烈痛苦中镇定如常”(《沉思录》卷一),但究竟如何依赖理性去“镇定如常”,奥勒留没有讲,庄子却给了我们一个很具体可行的方案。

所以说读《庄子》可以使人安心,不要说通读全篇,单单这一个疑似佚文的小故事就足以解决所有人的所有难题了:如果连这等丧子之痛也能无动于衷的话,天下还有什么事情能够困扰你的心呢?

在虔诚的基督徒的心里,东门吴这样的人物确实是存在的。《旧约·撒母耳记下》记载着,大卫王和乌利亚的妻子拔示巴通奸,在拔示巴怀孕之后,大卫王设计害死了乌利亚。上帝为了惩罚这一罪行,待拔示巴生育之后,使那个孩子染上重病。于是,“大卫为那孩子恳求神,并且禁食,终夜躺在地上。他家中的老侍从站在他旁边,要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他却不肯,也不与他们一起吃饭。到了第七天,孩子死了。大卫的臣仆不敢告诉他孩子死了,因为他们说:‘看哪,孩子还活着的时候,我们劝他,他尚且不听我们的话。现在我们怎么能告诉他孩子已经死了呢?他会伤心欲绝的。’大卫看见他的臣仆彼此低声耳语,就知道孩子已经死了。他问臣仆说:‘孩子死了吗?’他们回答:‘死了!’于是大卫从地上起来,洗澡,抹膏,更换衣服,进耶和华的殿去敬拜,然后回到自己的宫里去,吩咐人给他摆上饭,他就吃了。臣仆问他:‘你为什么这样做呢?孩子还活着的时候,你为他禁食哭泣;孩子死了,你倒起来吃饭!’他回答:‘孩子还活着的时候,我禁食哭泣,因为我想:谁知道呢?也许耶和华怜悯我,让孩子可以活着。现在他死了,我为什么还要禁食呢?我还能使他回来吗?我要到他那里去,他却不能回到我这里来。’”(《撒下》12:16—23)

中国儒家会批评大卫王不近人情,但不可否认,这的确是最符合理性的态度,庄子一定会喜欢的。当然,要修炼到这般境界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不要说我等草民百姓,就算在《庄子》风靡一时的晋代,就算是谈玄论道的名士,也往往到不了这个火候。“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恰逢丧子,悲痛到了无法自制的地步。山简见状而安慰道:“不过死个小孩子,何至于伤心成这样啊!”王戎说:“圣人能够忘情,下等人没有感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山简认为这话很在理,便也跟着悲伤起来。(《世说新语·伤逝》)

王戎的“情之所钟”在后世很得人心,毕竟庄子的境界太超凡脱俗了。譬如明人王世贞,爱庄子,负狂名,但对庄子再深的体会也抵不住一生至亲好友接二连三地生离死别,于悼念亡子之时只能感叹“忘情岂我辈,分已愧庄周”。(《悼亡儿果祥诗》之十)

这到底要怪《庄子》不管用,还是要怪他们学《庄子》没学好呢?北齐颜之推评论那些魏晋清谈的名士们,说何晏因为贪恋权势而死于党争,王弼恃才傲物,招人怨恨,山涛因为贪财而饱受物议,夏侯玄受了名声的牵累而招致杀身之祸,荀粲因为丧妻而哀恸致死,王衍因为丧子而悲不自胜,嵇康因为特立独行而丢了性命,郭象借着声誉而追逐权力,阮籍纵酒放浪,谢鲲因为家童贪污而丢官,这衮衮诸公都是当时众望所归的道家领袖,但有哪一位真的按照老庄的教诲去做了呢?(《颜氏家训·勉学》)

颜之推文中所称的王衍是王戎的从弟,事迹相同而人物有异,看来不知道是谁把人名搞混了。 当然,无论王戎还是王衍,和他们同时代的名士们一样,在颜之推的眼里或许仅仅算是口头的玄学家罢了,对《庄子》的理解没能深入内心而付诸践履,这正是抱着实用主义精神学习《庄子》的人们应该引以为戒的。但另一方面,人家之所以做不到,也有做不到的道理,因为我们不得不承认东门吴的这种境界实在有点高不可攀。

但是不要紧,《庄子》的说理并不仅仅靠着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可以想见的是,如果你遇到了什么看不开的事情,庄子的确会用这种故事来开导你,但比鸡汤主义者们深刻的是,他通常还会非常缜密地把这些道理论证出来。 FoDoTuuFRky2gxSpuOPoPppmx85tNNpEgJ/C2VYMgcqERHKzhabUQy3Uqta7ZP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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