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ANCE,THE COUNTRY THAT HAS EVERYTHING IT WANTS
我们常常听说,法国从不认为自己是外部世界的一分子,生活在大陆上的法国人比居住在阴郁海岛上的英国人更加“与世隔绝”,一言以蔽之,法国人一贯固执地拒绝向这颗星球上的事务投注哪怕半分兴趣,他们是所有民族里最自私、最自我中心的人,也是我们眼前大多数麻烦的根源。
要真正了解一件事就必须追本溯源。任何人的根都深扎在他生活的土地里,深藏在他的灵魂中。土地影响灵魂,灵魂也影响土地。我们无法撇开一个了解另一个。一旦抓住两者真正的内在,我们就拥有了一把钥匙,几乎足以了解任何民族的特性。我们常常听到各种对于法国人的批评,大多数都是有来由的。但世界大战期间法国人获得的无尽赞扬也是有来由的。他们的优点和缺点都直接源于这个国家的地理位置。它让他们变得自我中心、沾沾自喜,因为他们所占有的这片大西洋与地中海之间的土地足以满足他们的一切需求。当你能够在自家后花园看到所有风景时,为什么还要出国去寻找不同的风土与风光?当只要坐上几小时火车就能从20世纪穿越到12世纪,从矗立着城堡的蓊郁乡村转向遍布沙丘与庄严松林之地的无尽神秘,为什么还要周游世界去研究语言、习惯和风俗的不同?当你已经拥有了这苦恼人世间所能提供的最好的食物、饮品、卧榻和社交生活,当你居住在一片人们能够把菠菜也做成人间美味(信不信由你)的地方,为什么还要为了护照、信用证、糟糕的食物、酸的酒和冻傻了的北部农民那呆滞庸俗的面孔而烦恼呢?
当然,一个除了山之外什么也看不到的可怜瑞士人,或是一个除了点缀着几头黑白花奶牛的平整草甸之外什么也看不到的可怜荷兰人,是需要每隔一阵子就出国走走的,否则他会无聊得闷死。德国人也早晚有一天会厌倦他那一流音乐搭配三流香肠三明治的菜单。意大利人不能靠意大利面过上一辈子。俄罗斯人一定期盼偶尔能吃上一顿不必为了半磅人造黄油排上六个小时队的饭。
可是法国人,这些幸运的家伙,却生活在人间天堂,那里应有尽有,人人足不出户就能丰衣足食。所以,他们一定会问你:“我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国家?”
法国
你可能会说,这是无可救药的片面之词,我对法国的描述都是错的。我很希望能够赞同你,但却不得不承认,在许多方面,法国都是一个备受大自然眷顾的国家,整体环境的确得天独厚。
首先,法国的气候丰富多样。这里有温带气候。这里有热带气候。还有介于两者之间的气候。法国是欧洲最高峰的骄傲拥有者。与此同时,法国的运河流淌过无比平坦的土地,将所有工业中心串联起来。如果一个法国人喜欢沿着雪坡飞驰而下,以此消磨冬日时光,他只要去阿尔卑斯山西侧支脉的萨瓦找个村子住下来就行了。如果比起滑雪来他更喜欢游泳,他要做的也只是买一张车票,动身去到大西洋海岸的比亚里茨或地中海海岸的戛纳。如果他对人(无论男人女人)更有兴趣,希望亲眼看看流亡中的君王或即将成为君王的流亡者,看看前程远大的演员和风光不再的女星、小提琴名家或钢琴大师,以及翩然转身便能倾国倾城的舞者和所有其他引人注目的了不起的小人物,他只需要到和平咖啡馆
坐下,点上一杯加奶油的咖啡,等着就好。或早或晚,那些出现在全世界新闻栏头条上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会经过那个转角。更重要的是,没有任何人会在意他们的路过,因为这一幕已经持续上演了将近十五个世纪,无论国王、皇帝乃至于教会的最高人物,所引起的关注都不会比一名大学新生更多。
在这里,我们遇到了政治地理学无法解释的一大谜题。两千年前,大部分如今飘扬着共和国三色旗(白天黑夜都飘着,因为只要升起一面旗帜,法国人就再也不会把它们放下来,直到经年累月的风雨将它们侵蚀成无法辨认的破布条)的土地都属于西欧平原,没有切实的(也就是说,地理上的)迹象表明,这片夹在大西洋和地中海之间的地方有一天会变成全世界高度中央集权的国家之最。
有一个地理学派认为,气候和地理环境对人类命运起着决定性的作用。的确如此——但只是有的时候。事实上,截然相反的情况屡见不鲜。1200年的摩尔人和1600年的西班牙人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沐浴着同样洒落在瓜达尔基维尔山谷里的灿烂阳光。然而,1200年的阳光是向花果丰茂的人间天堂赐下的祝福,1600年的却化为诅咒的射线,投向水渠淤塞、野草丛生的荒野。
瑞士人说四种语言,依旧觉得自己同属于一个国家。比利时人只有两种语言,却彼此憎恨到要拿羞辱对方战士的坟茔作为周日下午的常规消遣。冰岛人在他们的小岛上抵御外敌,一千多年来,始终保持独立与自治;同样生活在岛上的爱尔兰人却几乎从来不曾品尝到独立的滋味。这样的例子还有许多。抛开科学、技术的发展以及各门类标准的提高不说,人类的天性永远是发展大势中最不稳定、最不可靠的变数。它已经导致了许多不可预期的奇怪走向,世界地图就是活生生的例证。至于法国,只是无数经验教训中又一个能够印证我这观点的反面例证。
从政治上说,法国是一个国家。但如果你仔细看看地图,就会发现,法国事实上是由两个背靠背、各自分立的部分组成的:东南部分的罗讷河谷,面朝地中海;西部和北部缓缓倾斜的大平原,面朝大西洋。
让我们从两者中较古老的一半开始。罗讷河发源于瑞士境内,但直到离开日内瓦湖抵达里昂之前,都谈不上有任何重要性。里昂是法国的丝绸工业中心,在这里,罗讷河与索恩河汇合,后者自北而来,发源地距墨兹河源头仅数英里。墨兹河与欧洲北部的历史紧密相关,就像索恩河(以及罗讷河)与南部历史有关一样。罗讷河并不是一条十分适宜行船的河流。因为在抵达利翁湾(Lion)——不,很多地图上标成“里昂湾(Lyons)”是错的——之前,它的水平面下降了约6000英尺,这就是说,它水流很急,即便现代轮船也还没能完全征服它。
即便如此,它还是为古老的腓尼基人和希腊人提供了一条进入欧洲心脏的便捷通道,因为人力(奴隶的人力)是廉价的。船只可以由这些史前的伏尔加河纤夫(他们的命运不会比他们的俄罗斯同行更好)拽着逆流而上,至于顺流而下,就只是短短几天的事情了。因此,地中海的古老文明才有可能沿着罗讷河谷向欧洲内陆腹地发起第一次冲击。说来也怪,作为该地区最初的商业聚居地(至今仍是法国在地中海地区最重要的港口),马赛城并没有建在河口,却选择了向东好几英里外的地方,如今全靠一条运河与罗讷河相连。可事实证明,这是个非常出色的选择,因为马赛早在公元前3世纪就成为如此重要的商贸中心,以至于在遥远的奥地利提洛尔和巴黎周边地区也能看到马赛钱币的踪迹。很快,马赛就成为整个北部地区共同认可的首府。
接着,它走到了一个不幸的历史时刻。这座城市的居民受到来自阿尔卑斯山蛮族的威胁,于是向罗马人求助。罗马人来了,而且遵循他们的习惯,来了就不走了。整个罗讷河口地区成了罗马的一个省,起名叫“普罗旺斯”。它在历史上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默默证明了一个事实:首先意识到这片肥沃三角洲的重要性的,不是腓尼基人,不是希腊人,而是罗马人。
到这一步,我们发现自己遇到了一个无论从地理还是政治角度看来都最为复杂的问题。普罗旺斯融汇了希腊文明与罗马文明,拥有理想的气候、最肥沃的土地,它前门开向地中海,后门直通向欧洲中部和北部的平原,怎么看都应当是罗马天经地义的接班人。它拥有一切天时地利,手中握着所有王牌,却没能打好。在恺撒和庞贝的争斗中,普罗旺斯站在了庞贝一边,接着,马赛就被对手捣毁了。但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很快,居民们就又在老地方做起了生意,当罗马不再安全,文学、宫廷事务、艺术和科学就统统转移到了利古里亚海对岸,普罗旺斯成了野蛮人包围下的文明孤岛。
当坐拥财富与权力的教皇再也保不住他那台伯河边的城市
时(中世纪的罗马暴徒一点儿也不比一群饿狼好,和美国的黑帮匪徒一样残暴无情),便将教廷也挪到了阿维尼翁,这座城市以最早开始尝试大规模建桥而闻名(其中大部分如今都静静卧在河底,但在12世纪时,它们堪称世界奇观)。在那里,他们拥有一座足以抵御上百次进攻的城堡。就这样,在将近整整一个世纪里,普罗旺斯都是基督教世界首脑的座席所在,他们的骑士是十字军中不可小视的部分,一个普罗旺斯的贵族家族更是成为君士坦丁堡的世袭统治者
。
但不知怎么回事,普罗旺斯从来没能成为大自然在创造这些明媚、肥沃而浪漫的山谷时期望它成为的角色。它为我们培养出了游吟诗人——他们被视为这种文学形式的创造者——不断出现在我们的小说、戏剧和诗歌中,可就连这样一群人也没能让他们柔和的普罗旺斯方言——奥克语——成为全法国的标准语言。做到这一点的是北部和它的奥依语(奥依和奥克只是“是”的不同说法罢了,就像“oui”和“yes”)。就是那个不曾享有南部任何自然优势的北部,那个为法国奠基,创立了法兰西民族,将法国文化的方方面面传递、造福于世界各地的北部。只是没人能在16个世纪前就预见到这样的发展。毕竟,当时从比利牛斯山脉到波罗的海之间的整个北部平原看起来注定会被纳入庞大的条顿帝国
。这是自然的发展态势。可惜人们对自然发展没什么兴趣,于是,一切都不同了。
在恺撒当政时的罗马,欧洲一带全都是“远西地区”。罗马人称之为“高卢”,因为这里居住着高卢人,他们属于一个神秘的种族,男人女人都有金色的头发,希腊人给了他们一个统称,叫“凯尔特人”。那时有两种高卢人。一种住在阿尔卑斯山脉和亚平宁山脉之间的波河流域,这些金发的野蛮人很早就出现在了这里,被称为“山南高卢”或“山那边的高卢人”。那是恺撒孤注一掷穿越卢比孔河
时留下的高卢人。另一种是“翻过阿尔卑斯山的高卢人”,或称“山那边的高卢人”,被用以含糊地指代欧洲其他所有地区的高卢人。但在公元前58年到公元前51年恺撒那场著名的远征之后,这个名词被更多地与如今的法国人联系起来。这是一片肥沃的土地,在征收赋税方面不会遭遇太多本地土著的反抗,对于中央集权的罗马来说,正是理想的殖民地。
北部孚日山脉和南部汝拉山脉之间的道路畅通易行,就算是以步兵团为主的队伍也不会遭遇多少行军困难。很快,广袤的法国平原上就星星点点地竖起了罗马要塞、罗马村庄、市场、神庙、监狱、剧场和海外商栈。塞纳河上一个名叫“卢泰西亚”(在巴黎西人首次占领这处天然要塞后,又被称为“卢泰西亚-巴黎西”)的小岛成了修建朱庇特神庙
的理想地点。那时候,凯尔特人还住在木桩子撑起的房子里;如今,巴黎圣母院就矗立在神庙原址上。
这座岛屿有水路直通大不列颠群岛(公元元年后的头400年里最有利可图的罗马殖民地),也是监控莱茵河与默兹河之间纷乱区域的最佳战略中心,因此,它能够发展成为掌控远东地区的巨大罗马体系的首脑中心,也就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了。
就像我在“地图”章节中提起过的,我们有时会好奇,当年的罗马人如何能够找到穿越整个岛屿与大陆的道路,毫无疑问的是,无论修建港口、要塞还是商栈,他们在选址上天生拥有敏锐的直觉。旅行者若是在巴黎谷地里度过了六周阴雨雾霾的沉闷日子,可能会问自己:“以战神玛尔斯的名义啊,罗马人为什么会选这么个让人绝望的地方当他们的行政首府,管理所有西部和北部的属地?”问问面前摊开着法国北部地图的地理学家吧,他应该能给出答案。
法兰西岛的地形
百万年以前,当这个地区还忍受着接连不断的地震之苦,当山峰与深谷仿如赌桌上的筹码被抛来掷去,四层不同地质年代的厚重岩层已经一层叠在了一层之上,就像总能让我们的祖母欢喜的成套中国茶碟那样。最下面也最大的“茶碟”从孚日山脉铺展到布列塔尼,然后将它的西缘埋入了英吉利海峡的水下。第二个“茶碟”从洛林地区延伸至诺曼底海岸。第三个是著名的香槟地区,将第四个“茶碟”圈在中间,后者被恰如其分地命名为法兰西岛。这个“岛屿”是一个被塞纳河、马恩河、泰夫河
与瓦兹河圈出的大略的圆,巴黎不偏不倚,就在它的正中心。这意味着安全,几乎绝对的安全,因为它拥有足以抵御他国入侵的最大保护。来犯之敌将不得不首先向这些“茶碟”最外圈的峭壁发起猛攻,而与此同时,本国守军不但占据了最好的防御位置,而且就算万一失败,还能从容退入下一个“茶碟”的保护圈,在来犯者抵达塞纳河包围的小小“岛屿”之前,这样的过程可以重复四次,至于塞纳河,只要烧掉河上寥寥的几座桥梁,就能立刻化身难以逾越的天堑。
套碟里的法兰西岛
当然,如果来者是一队实力强横、装备精良的铁骑,终究还是能攻下巴黎的。但这实在太难了,不久前的世界大战刚刚证实了这一点。法国人与英国人的英勇并非将德国人阻挡在法国首都外的唯一原因。百万年前幸运形成的地势不可忽视,老天将一切可能用得上的自然屏障都放在了东方入侵者可能经过的路上。
为了争取民族独立,法国人不得不战斗了将近十个世纪。然而,几乎所有国家都必须分兵防守四境,法国却能将所有力量都投入到西侧国境线的防御上。法国比欧洲其他国家早很多年发展成高度中央集权的国家,这或许正是原因所在。
介于塞文山脉、孚日山脉和大西洋之间的整个法国西部自然下沉,形成众多半岛与峡谷,相互间隔着低矮的山脉。其中,最西端的峡谷属于塞纳河与瓦兹河,它们都与比利时平原相连,途中穿过一处亘古以来就由圣康坦城守护的自然门户。如今它已是非常重要的铁路枢纽,因此也成了1914年德国人进军巴黎时的一大战略目标。
塞纳河谷与卢瓦尔河谷可经由奥尔良轻松连接。由此而来的结果就是,这一地区注定要在法国历史上扮演极其重要的角色。法国的民族女英雄被称为奥尔良少女
,巴黎最大的火车站名叫奥尔良车站,这两者的名字都直接来源于扼守南北交通要道的奥尔良城。中世纪时,身披铠甲的骑士为这些战略要地而战。今天,铁路公司为这些枢纽要地而争夺不休。世界改变了,变过很多次。但变化越多,越有一些东西是恒久不变的。
连接卢瓦尔河谷与加伦河谷的通道则同如今经过普瓦捷的铁路路线相同。就在普瓦捷附近,查理·马特于公元732年成功阻挡了摩尔人进一步踏足欧洲的脚步;也是在普瓦捷附近,黑太子爱德华在1356年如此彻底地摧毁了法国武装势力,直接导致法国在接下来的将近又一个世纪里不得不臣服于英国的统治
。
至于宽阔的加龙河流域,南部就是著名的加斯科涅,雄赳赳的达达尼昂骑士和尊贵的亨利四世皇帝都来自这片土地。经由一段从图卢兹到纳尔博纳的河谷地带,它直接连通了普罗旺斯和罗讷河谷。纳尔博纳
过去就在地中海旁,恰巧是罗马人在高卢最古老的定居点之一。
像这样古老的史前“公路”(它在有史记载之前就已经使用了上千年)总会是某个人手中的“生财之道”。敲诈勒索、牟取暴利的历史和人类一样长。如果不信,你可以到全世界任何地方的任何一条山路上转一转,多待些时候,直到确认一千年前那条路上最狭窄的地方究竟是哪里。然后,你总能在那里找到一些废墟,可能是五六座甚至二十多座城堡的遗迹,如果你对古老文明稍有了解,不同的石头层会向你诉说:“就在这里,公元前50年、公元600年、800年、1100年、1250年、1350年或1500年时,某个强盗头子为自己修了一个堡垒,好向所有来往的车马收取过路费。”
你也可能吃惊地找到一座繁华的城市,而不只是一处废墟。但卡尔卡松的塔楼、三角堡、外层护墙和棱堡会告诉你,这样一个山道要塞,能够在众多如狼似虎来敌的攻击下存活下来,是多么惊人的坚固有力。
莱茵河、默兹河及其三角洲
关于法国地貌风光的介绍到这里就该打住了。现在,请允许我就地中海和大西洋之间这片土地上居民的特质再多说几句吧。有一点似乎是他们所共有的,那就是关于平衡与比例的感觉。要不是“有条有理”这个词太容易让人联想起枯燥、乏味、迂腐这一类的形容,我倒是很想说,法国人总是力图“有条有理”。
的确,法国拥有欧洲最高的山峰之一。勃朗峰如今位于法国版图内,但这只是巧合。普通法国人并不太在乎这冰雪覆盖的荒山,就像美国人不在乎彩色的佩恩蒂德沙漠一样。他们真正喜爱的,是默兹河流域、吉耶纳、诺曼底和皮卡第地区那些柔美的绵延山丘,是讨人喜欢的、高大白杨夹岸的小河和河面上从容徐行的驳船,是华托
画笔下笼罩在夜间山谷间的轻霭。他们最了解的是那些永远一成不变的小村庄(每个国家最强大的力量之所在),那些人们遵循或竭力遵循着祖先们五千或五百年前生活方式的小镇,还有巴黎,在那里,最好的生活与最好的思想已经携手并肩,走过了至少十个世纪。
与世界大战期间流传到我们耳边的无稽之谈恰恰相反,法国人并不是多愁善感的梦想家,而是最理智、最热切的现实主义者。他们的双脚稳稳地踏在实地上。他们明白,自己只能活一次,人生七十年就是他们所能期望的一切。所以,他们尽可能让自己在有生之年过得舒适,丝毫不肯浪费时间去幻想比眼下更好的世界。C'est la vie,这就是生活,让我们做到最好吧!既然食物是能够让文明人愉快的,就让我们拿出最好的烹饪本事吧,哪怕对方是最最穷苦的人。既然美酒自救世主降临以来就被认为是适合真正的基督徒享用的饮品,就让我们酿出最好的美酒吧。既然主的智慧让这世间充满了悦目、悦耳、悦鼻的东西,就让我们不要再沉溺于拒绝上天恩赐的傲慢自大,顺应全知全能的上帝那显而易见的期望,全身心投入其中吧。还有,既然人类在团体中奋斗时比独自行动更强大,就让我们紧紧凝聚成家族,将它作为组成社会、承担社会责任的基本成员单位,与所有成员祸福与共,一如家族成员承担起对家族的责任,祸福与共。
巴黎
这是法国人生活中理想的一面。但还有另一面,远没有那么美好,尽管它们往往就滋生于我刚刚列举过的种种美好素质之中。家庭生活不再是美梦而成了噩梦,这样的情形实在很常见。无数祖父祖母掌管着宗族事务,却阻碍它的发展,不允许任何进步。节俭的好习惯到了儿子、孙子、重孙辈却变成了可怕的陋习,偷摸勒索、压榨克扣,甚至缩减一切生活中必要的开支,包括对左邻右舍的宽容与善意——没有了这些,文明生活就是真正苍白黯淡的人生苦旅。
不过,大体说来,法国人通常无论身份多么卑微、地位多么低下,似乎都秉持着某种实用的生活哲学,凭借它,他们能够以最小的代价赢得最大的收获。首先,他们没有我们所说的那种奢望。他们知道,人生而不平等。他们会告诉自己,在美国,每一个还是小职员的男孩都有可能成为银行总裁。那又怎样呢?他可不想承担那么大的责任!要是真有那么一天,他那必须吃上三个小时的午间大餐该怎么办呢?能赚那么多钱当然好,但要牺牲的舒适和快乐也太多了。于是,法国男人都要工作,还要勤奋工作,他们的妻子要工作,女儿和儿子也要工作,是的,整个国家都在工作,都勤俭节约,过着他们自己喜欢的生活,而不去尝试别人认为他们应当喜欢的生活。这也算一种智慧,无法带来巨额财富,却能更好地保证他们享有真正的幸福,这是被成功哲学席卷的世界其他地区所无法比拟的。
在我们这本地理书里,无论什么时候谈到海洋,我都不会说:海岸居民喜欢钓鱼。他们当然喜欢。你还指望他们会喜欢什么呢?挤牛奶,还是挖煤?
但当我们聊到有关农业的话题时,却会有一个非常奇怪的发现。鉴于最近百年来几乎所有国家的人口都被吸引到了城市,法国却还有足足60%的人居住在乡村,在今天的欧洲,法国是唯一能够不依赖进口粮食就撑得住漫长围困的国家。古老的土地耕作方式正在逐步让位给现代的科学改良方式,待到法国农民彻底摒弃他的曾曾曾祖父在查理曼大帝和克洛维国王时代耕田种地的方法,法国就能完全实现自给自足了。
将农民留在土地上的,是一个事实:大多数人都是土地所有者。他的农场或许没有多么了不起,但那是他自己的。在英国和东普鲁士这两大旧世界的农业大区里,农场属于遥不可及的领主。法国大革命废除了领主,无论他们是贵族还是教士,并将土地分给了普通的小农民。在这个过程中,原来的土地所有者往往是最大的阻碍。但他们的祖先原本也是靠抢夺才得来财产,所以,现在又有什么区别呢?何况事实已经证明,这对整个国家是有益的。因为它让全国超过半数的人口开始关注整个国家的福祉。或许这就是法国人那超乎寻常的民族情结的由来。它或许能够解释,法国人为什么那样坚持他出生的村庄的方言,哪怕已经移居巴黎。所以巴黎才到处都是各种小旅馆,专为接待来自某个特定地区的旅行者,这样的景象,大概只有等到纽约城里布满专门接待芝加哥人、卡拉马祖人、弗雷斯诺人或纽约州霍斯黑兹人的旅馆时才能比拟吧。它还能解释,为什么他们那么不愿意移居到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话说回来了,既然家乡的生活已经那样幸福美满,又有什么理由跑到其他国家去呢?
下一个话题是农业,酒用葡萄的种植让众多法国人保持着与土壤的联系。整个加龙河谷都致力于葡萄文化。这种葡萄酒的出口中心城市波尔多就在加龙河口附近,恰好位于广阔的冲积平原朗德以北,在那里,牧羊人踩着高跷走路,羊群整年待在门外。同样的还有地中海边的塞特,那是为炎热的罗讷河谷酿出的著名葡萄酒而建造的港口。勃艮第有“金丘”之称,出产的葡萄酒都集中到第戎,而香槟产区的美酒都汇聚到(成倍地来,迅速地分散)曾经有法国王室加冕的城市兰斯。
当粮食和葡萄酒无法再养活所有人口,工业伸出了援手。古老的法国君主并不是傲慢自大的傻瓜,并非只会压榨臣民,却白白放着数以百万计美丽的凡尔赛女士不懂欣赏。他们将自己的王城放在了时尚与文明生活的中心,全世界的人都蜂拥而来,只为学习良好的礼仪,学会分辨吃东西和就餐的不同。至今依然,在最后一位古老君王的脑袋被塞在两脚间扔进巴黎公墓的生石灰里
后又过了一个半世纪,巴黎仍然在向全世界传授应该穿什么以及如何穿。这些工业产业向欧洲和美国输送不可或缺的奢侈品——当然,绝大多数人不可或缺的是真正的生活必需品。它们集中在法兰西岛及周边,为数百万女人与女孩提供工作机会。我们能见到的大部分香水都来自里维埃拉的无边花田,每瓶要卖6美元或10美元(非常小的一瓶,非常小。但这是税务政策的结果,我们明智地决定,要向所有这类我们自己无法制造的产品征税)。
接着,法国发现了煤矿和铁矿,皮卡第和阿图瓦变得灰秃秃的,丑陋不堪,到处都是成堆的煤渣与炉渣,其中大部分都是蒙斯战役
的产物,当时,英国人试图在蒙斯阻拦德国人进军巴黎的步伐。洛林则成了冶铁工业的中心。中央平原出产钢。战争一结束,法国人便赶紧将阿尔萨斯夺了过来,用来为他们冶炼更多的钢材,而此前在德国人控制的50年里,它始终更偏重纺织业的发展。由于这一最新的发展,如今1/4的法国人都从事工业生产,他们可以骄傲地宣称,这些工业城市的外表已经变得无比丑陋,毫无吸引力,毫无人性,就像英国和美国的工业城市那样。
BELGIUM, A COUNTRY CREATED BY SCRAPS OF PAPER AND RICH IN EVERYTHING EXCEPT INTERNAL HARMONY
现代的比利时王国由三个部分组成:北海海岸一带的佛兰德斯平原,佛兰德斯和东部山脉之间富藏铁矿和煤矿的小高原,以及东部的阿登山脉。默兹河穿过阿登山脉,绘出美丽的曲线,流往更北方不远处低地国家
的沼泽。
列日、沙勒罗伊和蒙斯等城市周边的煤炭和钢铁储量如此丰富(追求民主的伟大战争有个怪习惯,总把这些煤炭与钢铁城市的名字放在我们报纸的头条上),就算德、法、英三国的煤田和铁矿挖掘殆尽,它们还能继续为全世界供应这两种现代生活的必需品。
说来也奇怪,这个国家虽然拥有发展德国人所谓“重工业”的天赋资源,却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现代意义上的优质港口。英吉利海峡沿岸地势狭窄,沙岸与狭地错综交杂,没有任何港口值得一提。比利时人在奥斯坦德、泽布吕赫和尼乌波特挖掘了人造港,但它最重要的港口安特卫普却距离北海足有40英里之遥,斯海尔德河的最后30英里河段也落在了荷兰境内,这多少有些荒唐。这些以地理眼光看来“不自然”的东西,在一个有各国代表隆重召开会议并共同签署文件的世界里,大概是不可避免的。既然比利时这个国家原本就是一系列这类会议的产物,我们就应该了解一些类似的历史先例,看看尊贵的大人阁下们是如何舒服地围坐在绿色赌桌旁决定世界命运的。
罗马的比利时高卢地区
过去住着凯尔特人(英国和法国的原住民也是他们)和若干小的日耳曼部落。所有人都被迫承认罗马的宗主权,而罗马人一路向北推进,穿过佛兰德斯平原,翻越阿登高地群山,直至抵达几乎不可能通行的沼泽地,就在这些沼泽上,诞生了现代的荷兰。然后,比利时变成了查理曼大帝治下的一个小小省份。然后,随着公元843年《凡尔登条约》的签订,它变成了洛泰尔的中央王国的一部分
。然后,它被分割成一大堆半独立的公爵领地、伯爵领地和主教辖区。然后,哈布斯堡王朝得到了它。哈布斯堡家族是中世纪最强大的土地掌控者,他们并非为了煤炭和铁矿而来,看中的反倒是稳定的农场收益和快速的贸易回报。因此,这个国家的东部(现在是最重要的部分)被视为半荒野地带。但佛兰德斯人拥有一切机会来发展他们潜藏的力量,他们也正是这么做的,到14、15世纪之交时,它成了北欧最富庶的地区。
这得益于两点:幸运的地理位置使得中世纪的中型船只能够深入内陆腹地;早期统治佛兰德斯的男人女人都独具慧眼,当其他封建领主还一心盯着农业,像教会瞧不起借贷利息一样对资本主义不屑一顾时,他们已经开始发展工业制度了。
由于这一颇为明智的决策,布鲁日、根特、伊普尔和康布雷蓬蓬勃勃地发展起来,变得十分富庶。若非君主们不允许人们抓住这样的机会,他们所做的一切原本早该在各个国家上演。这些早期资本主义工业中心后来渐渐衰落,则是地理与人类特性——人之常情的特质——共同作用的结果。
地理需要承担的责任在于,它改变了北海一些水流潮汐的情况,出人意料地将大量泥沙送进了布鲁日和根特的海港,直至将它们变成陆地环绕的内陆城市。人类的责任在于工会,它们最初的确是巨大的力量之源,孰料却迅速退化成目光短浅、专横霸道的组织,除了延缓和阻碍一切已知的工业发展形势之外,别无他用。
当古老的本土王朝消亡,佛兰德斯暂时依附于法国,无人再关注这片土地,潮汐与其间巡视的工会代表让佛兰德斯沦为了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地方,可爱的白色小农场和漂亮的遗迹激发起英国老女士们的创作冲动,让她们画出有生以来最糟糕的水彩画;古老住宅区闪亮的鹅卵石间,野草从未停止生长。
宗教革命完成了余下的工作。因为佛兰德斯人曾对路德教派产生兴趣,却在经历过一阵短暂而激烈的动荡后回归了传统的天主教会。当荷兰赢得独立,佛兰德斯的这位北方邻居立刻关闭了他们老对手仅存的最后一个口岸,随着安特卫普与欧洲其他区域的连接中断,整个比利时陷入了漫长的冬眠,直至詹姆斯·瓦特那些饥饿机器的渴求将全世界的目光引向它无比丰富的自然资源。
外国资本纷纷涌入默兹河谷,不到二十年,比利时就成了欧洲首屈一指的工业国家之一。随后,这个国家里说瓦龙语
或法语的区域(布鲁塞尔以西的所有地方)得到了长足发展,尽管他们只占全国总人口的42%,所拥有的财富却很快远远超过了国内其他人口,佛兰德斯人沦为了屈居人下的农民种族,他们的语言只能在厨房和牲口棚里说说,绝不允许出现在一个有教养家庭的客厅里。
从人类到鼹鼠
1815年的维也纳会议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这次会议原本希望为世界带来长久的和平(和一个世纪前的凡尔赛会议比起来,只是形式不同罢了),在它看来,将比利时与荷兰合并成一个王国是最好的,这样就能在北方形成一股制衡法国的力量。
1830年,这场古怪的政治联姻破裂了,比利时人奋起反抗荷兰人,法国人(如人们所料)迅速伸出援手。列强也插手了(同往常一样姗姗来迟)。德国科堡家族的一位王子,维多利亚女王的舅舅,成为比利时国王。这位利奥波德舅舅是个非常严肃的绅士,对他亲爱的小外甥女影响至深。此前他刚刚拒绝了来自希腊的一项类似任命,而且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事实证明,新的王国是胜利者。尽管斯海尔德河口留在了荷兰人手里,可安特卫普再一次成为西欧最重要的港口之一。
欧洲列强曾正式公告,宣布比利时为“中立国”。但利奥波德国王(开国国王的儿子)十分精明,对这种写在纸面上的“请勿践踏草坪”一般的承诺不抱任何信任。他励精图治,希望他的国家能够超越三流小国水准,不再只依靠富强邻居的仁慈而苟且生存。当一位名叫亨利·斯坦利
的绅士从非洲腹地返回,利奥波德说服他来到布鲁塞尔,这次会面达成了一场关于刚果的国际合作,比利时由此得以及时跻身现代世界最强大的殖民力量之列。
形成中的煤炭
比利时地理位置优越,占据着北欧最繁华地区的正中心地带,如今摆在它面前的主要问题已无关经济了,而是种族问题。占人口多数的佛兰德斯人在基础教育、科学和文化发展等方面已经飞速赶上了少数派的法国人。要求参政的政治吁求已经出现,从王国独立以来,他们始终被隔绝在这一领域之外。他们坚持,佛兰德斯语和法语应当拥有绝对平等的地位。
但我最好还是不要再谈这个话题了。它让我迷惑,我看不出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佛兰德斯人和瓦龙人有着同样的种族起源,共同经历了将近二十个世纪的历史,可他们却像猫和狗一样无法相容。在接下来的章节里,我们会看到瑞士人,他们说着德语、法语、意大利语和罗曼什语(一种奇怪的罗马语言,存在于瑞士恩加丁山区)四种不同的语言,彼此间却没有任何真正不可调和的摩擦。这必定是有原因的,但就我本人而言,只好承认,这个问题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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