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TALY, THE COUNTRY WHICH DUE TO ITS GEOGRAPHICAL SITUATION COULD PLAY THE ROLE OF A SEAPOWER OR A LAND-POWER, AS THE OCCASION DEMANDED
从地质学的角度说,意大利本身就是一个遗迹。这个国家完全是一处巨大山脉群的遗存,它们曾经形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区域,就像现在的西班牙一样,只是渐渐消弭(就算是最坚硬的岩石,在历经数百万年的岁月后也免不了如此),最终没入了地中海的水面之下。我们今天还能看到的唯有那古老山地的最东端——亚平宁山脉,自波河河谷一路延伸到靴子尖上的卡拉布里亚。
科西嘉、厄尔巴和撒丁等岛屿是古老高原留存至今的高地。西西里岛自然也是它的另一处遗存。第勒尼安海 中星罗棋布的小岛泄露了古老山峰的所在。当年,当海水淹没整片陆地时,必定是一场天地为之色变的灾难。但那是差不多两千万年前的事了,当时的地球正承受着它最后一连串剧烈的火山运动,没有见证者能够讲述那一幕场景。可最终,事实证明,之后来到亚平宁半岛的人受益匪浅。他们得到了一个如此得天独厚的国家,享有无比优越的自然条件,从气候、土壤到地理位置,几乎注定要成为一方霸主,更别说同时还坐拥古老传承,能够化身为艺术与知识萌发、传播的主力军之一。
希腊一手牵着亚洲,牢握尼罗河谷和幼发拉底河流域的文明,并将它们传播到欧洲其他地方。然而,在将种种文明的馈赠送到欧洲的同时,希腊人却始终保持着他们自己有别于这片大陆的某些东西。不如说,他们的国家就是一个岛屿。地处半岛这一现实并未给希腊带来任何好处,只因为一道又一道山脉——事实上,是整个巴尔干山脉——将它与欧洲的其他人类文明隔开了。
意大利则不同,它揽尽地利,既有三面环海的岛屿之便,又是北欧大陆密不可分的一部分。我们往往忽略这一事实,却说西班牙、希腊和意大利没有多少差别。西班牙和希腊有许多共同点。比利牛斯山脉和巴尔干山脉都是隔绝南北的天堑。但波河流域的大平原却伸出一角,直奔欧洲腹地。跟日内瓦和里昂比起来,意大利北端的城市有更高的纬度。就连米兰和威尼斯的纬度也比波尔多和格勒诺布尔要高。至于佛罗伦萨这座常常被我们下意识当作意大利心脏的城市,几乎与马赛 处在同一纬度线上。
更进一步说,要是从南往北走,就连阿尔卑斯山都比巴尔干诸山脉和比利牛斯山更易通行,虽然前者海拔更高。平行于意大利北部边境线的莱茵河与罗讷河一起,将阿尔卑斯山脉一分为二,由此,许多山涧小河得以汇入两河,与它们垂直相交,充当起通往波河平原的便捷通道——当年汉尼拔 带着整整一个军团的战象前来,出其不意重创罗马人,第一次证明了这些道路可以通行。
意大利
正因为这样,意大利才能够扮演双重角色:作为沿海国度,它统治着地中海;作为大陆势力,它征服并掌控了整个欧洲。
当地中海不再是世界之洋,当美洲的发现让大西洋成了贸易和文化的中心,意大利便也失去了它曾经的优越地位。没有煤矿和铁矿,它无法抗衡西方工业国家。然而,从公元前753年罗马建立,到公元4世纪,将近1200年的时间里,意大利统治、掌控着易北河与多瑙河以南的欧洲每一寸土地。
当野蛮的日耳曼部族从亚洲抵达这令人满意的“遥远西方”,开始为土地与财富大吵大闹时,是意大利让他们第一次有了法律和秩序的概念,尝到了以半开化的生活方式取代懵懂无序、脏兮兮的游牧生活的甜头。当然,意大利也从他国收取利益,一个也不放过,因此聚集起了不可思议的财富。可就在课取重税的同时,它也将实实在在的“财富”分送到各个不同的地区,就此塑成了它们各自永恒的命运。即便到了今天,一个稍稍有心的观察者都能在走访巴黎或布加勒斯特、马德里或特里夫斯 之后立刻察觉到,它们的居民无论外表还是内在都有某种近似之处。他会惊讶地发现自己认得出商店的招牌,无论它们是用法文、西班牙文、罗马尼亚文还是葡萄牙文写成。然后,他会意识到:“我正在古老罗马帝国的土地上。这里的一切都曾属于意大利,就像如今菲律宾属于美国一样。这里最初的房屋是意大利建筑师建造的,最初的街道是意大利人铺设的,最初的交通和贸易规则是用意大利中部的语言写下的。”他会开始欣赏赞叹,这个既是岛屿,又是大陆一隅的国家,享有多么惊人的天然优势。
地质运动让意大利有幸获得了征服整个已知世界的能力,却也同时为它埋下了致命的隐患。一个诞生于火山活动的国家必定永远活在火山活动的威胁下,恰恰是这位赋予了它生命的“母亲”,随时可能将它毁于一旦。毕竟,意大利不只是拥有遍洒月光的遗址、橘子树、曼陀铃音乐会和如画般田间劳作风光的古老土地,还是典型的火山频发地。
在被恭敬地抬入公墓中的家族墓地之前,每一个年逾古稀的意大利人(这并不难,在这个国家里,欢笑与优雅的言谈举止似乎已经成为自然,就像在世界上其他不那么迷人的地方,人们对冷笑和粗鲁习以为常一样)都必定亲身经历过至少一次大地震和两三次小地震。仅仅在1905年至1907年间,地震仪(最可靠的仪器之一,真希望我们所有的仪器都这样准确可靠)就记录下了三百次地震。就在接踵而至的1908年里,墨西拿 被夷为平地。如果你想了解一点必要的统计数据(简单的数字往往比长篇大论更有说服力),下面的记录来自伊斯基亚岛,它就坐落在卡普里岛对面。
只是这一个岛,遭遇过地震的年份就有1228年、1302年、1762年、1796年、1805年、1812年、1827年、1828年、1834年、1841年、1851年、1852年、1863年、1864年、1867年、1874年、1875年、1880年、1881年、1883年,等等。
持续数百万年的火山喷发造就了一个结果,那就是,大片的意大利土地上都覆盖着厚厚的凝灰岩,那是一种质地松软的岩石,由火山喷发时自火山口喷出的火山灰凝结而成。这些凝灰岩层颇多空隙,对整个半岛的地貌景致产生了非常显著的影响。有的凝灰岩地带面积逾4000平方英里,标志性的罗马七丘 其实并非其他,就是七座坚实的火山灰山丘。
除此之外,让意大利的土地变成如今这般不可靠模样的,还有其他地质因素,同样都是史前地壳抬升的结果。亚平宁山脉纵贯整个半岛,几乎将它一分为二,山体的很大一部分由石灰岩构成,它质地较为松软,覆盖在更加古老而坚硬的岩体上。这一层石灰岩很容易滑移。意大利先民完全了解这一情况,所以,哪怕不再生活在火山地带,他们仍旧习惯每二十年彻底检查一次大型田庄的界碑石,看它们是否还停留在原来的地方。界碑石标示着人们各自地产田庄间的分界线。现代意大利人也被迫认识到了他们土地上的这种“滑动进程”(以一种相当靡费而且痛苦的方式),每一次,不是铁路被推变了形,就是公路也被挤得支离破碎,再不然就是有一座村庄整个翻过了美丽青山上的道路护堤。
在意大利,你会惊讶地发现,那么多城镇都矗立在高山之巅。通常的解释是,最初的居民出于安全考虑,选择了这些老鹰的巢穴作为家园。那只是次一级的考虑。他们之所以爬上这些绝不舒适的山峰,不惜远离山谷的水源和商贸交通要道,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躲避滑坡的死亡威胁。在靠近山巅处,古老地质结构中的岩架上升为地表,为它未来的居民提供了长久稳定的安居之所。至于山坡,表面全都覆盖着松软的石灰岩,可靠程度几乎与流沙无异。因此,远看那些风景如画的村庄有多么美妙绝伦,身处其中时你就有多么惶恐不安。
这让我们不由想到今天的意大利。意大利不像希腊,它的未来不只在于复兴旧日荣光。它明智而勇敢地为新的目标努力,假以时日,自然能消解掉上千年默默无闻所带来的伤害,再次跻身世界强国之列,赢回往昔的荣耀体面。
1870年,意大利重新成为完整的国家。独立战争的硝烟方才平息,外国统治者刚刚被逐回阿尔卑斯山另一侧自己的国家,意大利人就开始了他们几乎看不到希望的浩大工程——将他们长久以来未曾得到好好照顾的家园重新整饬得井然有序。
首先,他们将注意力投注在波河流域,那是足以轻松供养整个半岛的粮仓。就河流而言,波河算不上一条长河。事实上,如果你能找到一张河流长度的对比图,就会发现,整个欧洲,只有伏尔加河 有资格竞争“长河”的名号。波河位于北纬45 ° 附近,全长仅420英里,流域面积——包括主河道、诸多支流和受其直接影响的区域——有27,000平方英里。好几条河流都比它更加广阔,但它之所以无可替代,自有其独特之处。
波河有5/6的河道可以通航,同时,它还是世界上最高效的三角洲建设者。每年,它都能将波河三角洲的面积扩大约3/4平方英里,外缘向外推约200英尺。如果照这样的速度推进,一千年后,波河三角洲就将登陆如今还位于大海对面的伊斯特拉半岛,而威尼斯也将成为湖上之城,与亚得里亚海之间将横起一道7英里宽的长堤。
被波河携带入海的沉积物如此多,自然有一部分要堆积在河床上,积起一层若干英尺厚的泥土层。为避免不断抬升的河流泛滥淹没周边地区,两岸居民不得不修筑起防洪堤坝。这项工程从罗马时代就开始了,至今仍在继续。于是,波河河面远远高出了它所流经的平原。好几个村庄旁的河堤足有30英尺高,河流就在与房顶齐平的空中汩汩流过。
但波河流域出名还另有原因。从地理角度说,就在不算太久以前,意大利的整个北部平原都曾是亚得里亚海的一部分。那些迷人的高山峡谷如今大受夏季旅行者喜爱,当初却都是窄小的海湾,就像如今挪威山间的峡湾,是藏在水下的山谷。这些山谷是冰川融水流泻的出口,欧洲的大部分地区都有冰川覆盖,当然,当年阿尔卑斯山上的冰川可比如今多得多了。当冰川向下滑动,两侧山坡上的石头滚落下来,将它们深深埋起来。这样的岩石镶边被称为“冰碛”。当两道冰川交会,两重冰碛就必然合并成一个双倍高的冰碛,这便是“中碛”。待到冰川最终融化,这些压舱岩石被抛下,就是“终碛”了。
终碛是地质运动筑就的海狸坝,隔断了最高处与低处的河谷。只要冰川期一直延续,就会有足够多的水,试图阻碍冰川下行的终碛也就只是无关痛痒的小麻烦。然而,渐渐地,随着冰川消失,水越来越少,终碛石越垒越高,最终超出水面,我们就得到了湖泊。
马焦雷湖、科摩湖和加尔达湖,所有的意大利北部湖泊都是冰碛湖。当人类来到这里,开始耕作灌溉,它们就成了便利的天然水库。因为,每到春天,当积雪开始消融,是它们接纳了新增的额外流水,流水原本可能引发最具破坏力的洪水(如果一股脑儿涌进山谷的话)。加尔达湖的水面可以上升12英尺,马焦雷湖在湖面上升15英尺之后还有余力接纳更多的水。至于接下来的工作,只要一个简单的水闸系统就能完成,它们为湖泊装上阀门,根据每日需水量调节水流量。
侵蚀
从很早开始,波河大平原的居民就开始对这得天独厚的环境加以利用。他们开凿水道,将数以百计的小溪流引向波河,又筑起水坝和防洪堤,如今每几分钟就有成千上万立方英尺的水流过这些水道。
这是最适合种植稻谷的地方。1468年,一名比萨商人带来了第一批水稻,时至今日,水稻梯田已经成了波河中央平原上随处可见的风景。其他作物随后加入进来,玉米、大麻、甜菜根。虽然降水量比不上意大利半岛其他地区,这广袤的大平原却是整个国家最富饶的地方。
但它并不只为人们提供食物,还照料着妇女们的衣饰服装。9世纪早期,原产中国的桑树经拜占庭(也就是东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一直延续到1453年,同年,土耳其占领了它的首都君士坦丁堡,并将这座城市变成了土耳其帝国的首都)首次被带入意大利,这是桑蚕养殖必不可少的基础。桑树生长需要很多热量。它在伦巴第找到了最适宜的生长环境。伦巴第位于波河平原,名字来源于伦巴第人,或称“长胡子” ,那是一个从易北河口迁来的条顿人部落,在这里居住了很长时间。现在这里有大约50万人投身丝织工业,产品质量比中国和日本的更好,后两者是桑蚕的故乡,这种不起眼的小昆虫为我们提供了最奢华的衣饰享受。
这也就难怪平原上处处人烟稠密了。尽管如此,最初建立城镇的人们还是与河流保持了一个安全的距离。那时候,他们的工程技术还不够先进,无法造出足够可靠的堤坝,况且他们也畏惧每年春天洪水过后留下的泥沼水泽。都灵是波河边唯一方方面面都很重要的城市,它是如今掌控着整个意大利的萨沃伊王室的古老家族居所,身处法国与瑞士两国交通要道(经塞尼山口的道路通往法国;以犬和修道院闻名的圣伯纳山口则是往来罗讷河谷的通道)的枢纽之地。不过它的地势实在很高,完全不必担心淹水的问题。至于其他城市,当地首府米兰是五条重要贸易通道(圣哥达山口、辛普朗山口、小圣伯纳山口、马洛亚山口、施普吕根山口)的交会地,位于波河到阿尔卑斯山的半程处。维罗纳是布伦纳山口的最后一站,也是德国和意大利之间最古老的衔接地,它直接选择了阿尔卑斯山脚下安身。克雷莫纳,以孕育了斯特拉迪瓦里、瓜奈里和阿马蒂家族等小提琴制作“王朝”而闻名,倒是在波河边。可帕多瓦、摩德纳、费拉拉和博洛尼亚(坐落着欧洲最古老的大学之一)全都与这条为它们带来了繁荣兴盛的主动脉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古文明世界里最浪漫的两座城市威尼斯和拉文那也不例外。威尼斯城内共有157条水道充当着街道,总长28英里,它最初只是一个避难所,人们因为丧失了在内陆腹地生活的安全感而来到这里,宁愿忍受波河和其他小河扔下的让人难受的烂泥滩,也不想直面伴随人口大迁徙 而来的风险。很快,避难而来的人们发现了盐,可以说,这就是一座只待开采的金矿。对盐的垄断让他们踏上了富裕之路。茅草屋变成了大理石宫殿。他们的渔船威武有如战舰。几乎整整三个世纪里,他们是整个文明世界的殖民统帅,是头顶高冠的主教、帝王和苏丹,无比傲慢,却又风度优雅,无人能及。当哥伦布安全返航并且发现了(当然,是以为发现了)印度航线的消息传到里亚尔托——威尼斯当时的贸易中心——恐慌出现了。所有股票和债券闻声暴跌50点。这一次,掮客成了先知,因为威尼斯再也没能从这次打击中恢复过来。它精心维护的商贸路线成了无法收回的投资。里斯本和塞维利亚取代它成了国际化的商贸港,整个欧洲都转向这里寻找香料以及其他亚洲和美洲的物产。曾日进斗金的威尼斯变成了18世纪的巴黎。有钱的年轻人——想要接受优雅绅士教育的和追逐不那么优雅的娱乐的——统统涌到威尼斯。当饮宴狂欢终年不断,末日也就到了。拿破仑只派出一队下士就征服了这座城市。水道依旧,静候人们的到来与赞赏。再过20年,它们就会被摩托艇彻底毁掉。
日照的南北
另一个由波河泥沼成就的城市是拉文那。如今这是座内陆城市,与亚得里亚海之间隔着6英里的淤泥。一个阴沉乏味的地方,就算但丁、拜伦这样赫赫有名的大诗人前来做客,也只能喝喝酒,免不了满心烦乱。然而,15世纪的它比如今的纽约更加重要,因为它是罗马帝国的首都,拥有一座巨大的要塞,也是当时最主要的海军基地,有最大的码头和最充足的木材。
公元404年,皇帝认定罗马不再安全。野蛮人的力量太强大了。于是,他搬到“海上的城市”以策安全,在这里,他更有把握对抗突袭。他和他的子孙后代在这里生活,掌管国家,品味爱情,如果有一天你能到这里亲眼看一看,面对那些不可思议的马赛克,你会张口结舌,无法言语,画上那位黑眼睛的女子,起初只是君士坦丁堡马戏团里的一名舞女,死时却已是神圣尊贵的狄奥多拉,著名的东罗马帝国皇帝查士丁尼一世深爱的妻子。
后来,城市被哥特人占领,变成他们新建立的帝国的首都。再后来,潟湖开始被渐渐填满。再后来,威尼斯和教会为它争夺不休。在短暂的一段时间里,拉文那成为那位悲伤的流放者 的家园,他为故乡佛罗伦萨所做的一切,换来的却是火刑柱的威胁。他在拉文那周围著名的松树林里度过了寂静的时光,直到安睡墓中。很快,声名显赫的古老皇城也步他后尘而去。
关于意大利北部,还得再多说一句。这个王国里没有煤炭,却有几乎无穷无尽的水力资源。当战争爆发,水资源就得到了利用。在下一个20年里,我们将看到这种廉价电力得到极大发展。资源的匮乏始终是一大难题。但有鉴于意大利人有口皆碑的勤勉美德、极端冷静的生活方式和适度节制的需求,意大利必将成为那些物质资源丰富却人力资源匮乏的国家最危险的对手。
在西面,利古里亚阿尔卑斯山脉将波河大平原和地中海隔断,这道山脉连接着阿尔卑斯山脉与亚平宁山脉,完全阻隔了来自北方的冷空气,在一定程度上成就了著名的里维埃拉,那是全欧洲的冬季游乐场,更确切地说,是成就了欧洲这一地区的漫长火车旅行和颇为昂贵的诸多酒店。这一地区的中心城市是热那亚,现代意大利王国的主要港口和最辉煌的大理石宫殿之都。宫殿全是古迹,修建之时的热那亚,正是威尼斯掠夺近东殖民战果的最具威胁的对手。
热那亚正南面是另一个小平原,阿尔诺河平原。阿尔诺河发源自佛罗伦萨东北25英里外的山间,流经城市中心。中世纪时,这座城市正位于欧洲各地通往罗马的大道旁,既然罗马是基督教的中心,它便聪明地利用起了这份地利,很快,佛罗伦萨就成长为全球最重要的金融中心。美第奇家族(他们起初是医生,因此家族纹章里才会有三颗小药丸,现在,这三颗药丸变成了我们典当行招牌上的三颗金球)在其中展现出了超凡的天赋,他们如此擅长这项工作,甚至于最终成为整个托斯卡纳的世袭统治者,将他们的家乡变成了15至16世纪最辉煌的艺术中心。
从1865年到1871年,佛罗伦萨都充当着新意大利王国的首都。之后,它稍稍退居二线,却依然是值得人们赞叹的地方,赞叹当金钱与良好的品位相得益彰时,生活会是多么美好。
阿尔诺河流经一个全世界最美丽的花园城镇,除爪哇岛外无可与之匹敌者。至于入海口附近,只有两座没多少历史可谈的城市。比萨有一座斜塔,它的出现只是因为建筑师安放地基时不够小心,不过事实证明,当伽利略想要研究自由落体时,它是很有用的。另一座城市是里窝那,英国人出于一些莫名的理由而称它为“麦秆草帽”(Leghorn),不过,人们之所以记住这座城市,还是因为1822年英国诗人雪莱在附近沉船死去。
从里窝那往南有一条古老的公共马车道,紧贴海岸,与现代公路并行。行人过客由此得以匆匆瞥一眼厄尔巴岛(拿破仑当年被流放的地方,从这里,他出其不意地回到法国,随后一路冲向最后的败亡之地滑铁卢)再进入台伯河平原。大名鼎鼎的台伯河在意大利语里叫“Tevere”,茶色的河水缓缓流淌,让人隐约想起芝加哥河来,只是没那么宽,又有些像柏林的施普雷河,只是远没有那样清澈。它发源自萨宾人 居住的群山中,最初,罗马人就是从这里掳走了他们的女人。史前时代,台伯河入海口只在罗马以西12英里外。从那时到现在,河流的长度增加了2英里,因为台伯河和波河一样,都是一流的泥沙搬运工。台伯河平原与阿尔诺河平原不同。它宽广得多,可阿尔诺一带却健康且肥沃得多,事实上,台伯河平原不但贫瘠,更是疾病的温床。“malaria”(疟疾,古语有“瘴气”的含义)一词就是中世纪的朝圣者发明的,他们坚信“malaria”(糟糕的空气)是害人发高烧的罪魁祸首。出于这样的恐惧,当地人都会在日落后立刻紧闭门窗,确保室内密不透风。这套卫生防疫措施有一个非常大的缺点,那就是,所有小蚊子也同时被关在了室内。考虑到我们自己也只是在差不多30年前才刚刚了解到蚊子和疟疾的关系,实在很难就这一点疏忽去批评我们的祖先。
罗马时期,这片以坎帕尼亚大区之名而闻名的平原被合理地排干了积水,人口随之增长。然而,由于地处开阔的第勒尼安海岸,无遮无拦,一旦罗马警察消失,它便立刻成了为祸整个地中海的海盗最青睐的地方。城镇被毁,农田荒芜,排水渠无人照料。死水潭中疟蚊滋生,整个中世纪,乃至于就在30年前,对于台伯河口到齐尔切奥山附近彭甸沼地的整片地区,人们要么绕道而行,要么驱赶可怜的马儿拉着车飞奔而过,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那么,问题出现了。为什么古代最重要的城市会建在疾疫肆虐的地方,原因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圣彼得堡要建在吞噬过千万条生命的沼泽上?为什么马德里要建在树木不生的贫瘠高原上,方圆数百英里外都没有城镇?为什么巴黎坐落在大盆地的底部,一年到头都雨淋淋的?我不知道。是机遇加上贪念,还是这历历可数的错误之下掩藏着了不起的政治远见?或者,只是机遇,或纯属贪念。我不知道。好在我写的也不是哲学书。
罗马就建在它矗立着的地方,无视糟糕的环境、炎热的暑天、凛冽的寒冬和一切合理交通设施的缺乏。它还成了一个全球性帝国的中心,世界性宗教的圣殿。在这样的事实面前,我们要寻找的不是一个解释,而是上千个各不相同却又相互交缠的解释。但别在这里找,至少得三本这样厚的书才能说得清楚。
同样,我也不会涉及太多有关这座城市本身的细节。因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公正评判东半球这座“不朽之城”的人。这或许跟我那些桀骜不驯的祖先 有关,从基督诞生前50年到我们这个时代的1650年,他们始终激烈对抗着出自罗马的一切。站在古罗马广场上,我应当要流泪的,可我只看到强盗、骗子以将军和政治领袖之名在整个欧洲、亚洲与非洲的大部分土地上肆意劫掠,然后占领几条道路,仿佛这就可以成为永远掩盖他们那罄竹难书的残暴行径的遮羞布。站在为纪念圣彼得殉难的教堂前,我应当感到战栗敬畏的,可我只想哀叹它的靡费,这么多钱,花在了一座既无美感也无魅力的建筑上,它所追求的,只是比所有同类建筑“更大”。我期盼佛罗伦萨和威尼斯能够和谐相处,好保住热那亚恰到好处的平衡。我当然知道,没有人会与我感同身受。彼得拉克、歌德,每一个有所作为的人,在见到布拉曼特的穹顶时都流下了眼泪 。就让它去吧,该到此为止了。对于这样一座有时会让人看到自己影子的城市,我并不想破坏你们的印象,只是还得说一下,罗马自1871年开始成为意大利王国的首都,1930年屈服于教皇的压力建起一座城中城,也就是我们说的梵蒂冈,如今更是赋予教宗极大的行动自由,自从意大利国王在1870年9月派军队进入这座城市,颁布宪法取代此前罗马政府的绝对君权之后,教会就再也没有享受过这样的自由。
现在的罗马城里几乎没有实业。只有几处面目可怖的遗迹,一条让人不由想起美国费城的主街道和许多穿制服的人。制服倒是很漂亮。
由此,我们被带到了下一个城市。直到最近,它都是整个半岛上人口最多的地区。更是地理与历史交织的奇特混合体。在这里,我们不得不再次面对那个让人头疼的谜:“这个城市占尽了天时地利,为什么没能取代坐落在乏味小河边死角里的罗马,成为重中之重?”
毕竟,那不勒斯就在一个壮丽的海湾边,直面大海。它比罗马的历史更悠久,周遭原本都是意大利海岸线西部最肥沃的土地。最初建立那不勒斯的是希腊人,他们在安全距离外的伊斯基亚岛上与危险的亚平宁山地部落做生意。但事实证明,伊斯基亚岛实在算不上一个可靠的基地。它永远随着火山的喜怒而颤抖,于是希腊人转移到了大陆上。殖民者之间惯常而且明显不可避免的争夺(很无聊,因为远离家乡,贪婪的管理者又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引发了大混战,3/4的小定居点被摧毁(听上去和美国建立之初差不多),就在此时,一批新的移民者决定从无到有重新开始,他们为自己修建了一座城镇,称之为“新城”(New City),或“尼亚波利斯”(Neapolis,新城邦),最终演变成了意大利语的“那波利”(Napoli),或是英文的“那不勒斯”(Naples)。
当罗马城还只是一个牧羊人的小村庄时,那不勒斯就已经是个繁华的商业中心了。可那些牧羊人一定是天生的政治家,才会早早在公元4世纪就将那不勒斯变成了罗马的“同盟伙伴”,这个名头很好听,不像“下属”那么刺耳,但代表都是同一种关系。从那一刻开始,那不勒斯就退居下首,后来又被成群结队的蛮族占领,最后落入波旁家族的一支西班牙旁系手中,它的治理之道成了丢脸、无能以及压制一切独立思想与行为的代名词。
但不管怎么说,这座城市毕竟得天独厚,还是拥有了欧洲大陆上最密集的人口。至于这么多人怎么生活,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直到1884年霍乱爆发,当时的王国才被迫开始清理房舍,这事他们做得非常聪明,手段雷霆。
这座不可思议的城市拥有与之相称的背景景观,那是壮观迷人的维苏威火山。在所有已知的火山中,维苏威喷射火山灰的方式是最利落、最有序的。火山平地拔起约4000英尺,周围团团环绕着迷人的小村庄,村庄里酝酿着分外浓烈的红酒——著名的“基督的眼泪”。村民的先祖从罗马时代开始就住在这里了。为什么不呢?维苏威火山已经熄灭了。在人类近千年来的记忆中,它一次也没有喷发过。公元63年时地底下曾有些含糊的隆隆声,可在意大利这样的国家,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16年后,巨大的意外突然到来。短短不到两天时间里,赫库兰尼姆、庞贝和另一座小些的城市被深深埋在了厚厚的岩浆与火山灰下,彻底从地球表面消失了。从那之后,维苏威火山以每百年至少一次的喷发频率告诉世界,它还远远没到熄灭的时候。新的火山口在原来残存的火山口上抬升了1500英尺,永不停歇地向天空嗳出浓重的烟云。最近三百年的数据记录下了以下年份:1631年、1712年、1737年、1754年、1779年、1794年、1806年、1831年、1855年、1872年、1906年等等。看来,那不勒斯也不是不可能变成又一个庞贝。
从那不勒斯往南,我们进入了卡拉布里亚区。它的苦恼在于,距离这个国家的中心太远了。北部有火车连接,但沿海地区却饱受疟疾困扰,中部区域遍地花岗岩,农业水平比最初的罗马共和国时期 也好不了多少。
一条窄窄的墨西拿海峡将西西里岛从卡拉布里亚切下。这条宽度不过一英里出头的海峡早在古代就威名赫赫,原因在于两个漩涡:锡拉和卡律布狄斯 ,传说要是有谁胆敢偏离航线半码,它们就会将整艘船吞没。这些漩涡带来的恐惧足以让我们了解古老船只的无助,若是现代汽艇,大可以噗噗作响着径直飞快穿过漩涡中心,压根儿感觉不到水下的骚动。
至于西西里岛,地理位置注定它天然就是古代世界的中心。更别说它还坐享宜人的气候,拥有鼎盛的人烟和极其富饶的土地了。但和那不勒斯一样,这里的生活有点太好了,太容易,太舒服,两千多年来,西西里人平静地接受了一切外国统治者加诸他们身上的恶政。当终于不必再忍受腓尼基人、希腊人、迦太基人(这里离欧洲北部海岸只有100英里)、汪达尔人、哥特人、阿拉伯人、诺曼人、法国人或是从这片乐土上赢得头衔的120个王子、82个公爵、129个侯爵、28个伯爵和356个男爵中任何一个的掠夺与折磨时,他们开始修复被本地火山埃特纳毁坏的家园了。1908年的那次火山喷发还留在每个人的记忆中,它几乎将岛上最重要的城市墨西拿夷为平地,超过75,000人丧命其间。
马耳他岛其实可以被视为西西里岛的水上郊区,自然也该在这里提一笔,尽管从政治角度说,它并不属于意大利。这是个非常富饶的岛屿,位于西西里岛和非洲海岸的中间,在欧洲经苏伊士运河到亚洲的商贸通道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十字军东征失败以后,马耳他岛就被让给了圣约翰骑士团,到后来,他们索性自称为马耳他骑士团。1798年,拿破仑挥师取道埃及和阿拉伯半岛,打算将英国人赶出印度(一个无比巧妙的计划,但最后还是失败了,原因是沙漠比他预想的大得多),途中占领了这座岛屿。这让英国人有借口在两年后攻占马耳他,从此再也没有离开。对此,意大利人的懊恼更甚于马耳他人本身,后者的境遇总体上比在自治政府统治下时还要好一些。
我没怎么谈到意大利东海岸,但这并不要紧。首先,亚平宁山脉总是尽其所能地靠近水岸,以至于大规模定居在这一地区很难实现。另一方面,由于山势险峻,亚得里亚海岸事实上也不适宜居住,贸易的发展自然无从谈起。从北部的里米尼到南部的布林迪西(发往非洲和印度的邮件就是在这里启程的),其间一个重要的港口都没有。
靴跟部分名叫阿普利亚。和卡拉布里亚一样,它也受困于远离文明中心的烦恼;同样和卡拉布里亚一样,它的农业水平还停留在汉尼拔时期,这位名将的到来令这片地区与有荣焉,可就他本人而言,却是苦守十二载也没能等来迦太基的援手。
阿普利亚地区有一个城市拥有全世界最好的天然港之一,可惜,没有客人光顾。它名叫塔兰托,这个名字源于一种特别的毒蜘蛛和一种舞蹈,传说人们如果被这样的蜘蛛咬伤,就要立刻跳起这种舞蹈,以免睡着后陷入昏迷。
世界大战让地理学变得非常复杂。若是不提及伊斯特拉半岛,对现代意大利的讨论就不算完整。半岛归于意大利,是对意大利人脱离同盟国加入敌对阵营的奖励。的里雅斯特原本是奥匈帝国的主要出口港。没有了内陆腹地的支持,它也就不复从前了。最后要提一下的是古阿尔涅诺湾另一端的阜姆港 ,它曾属于哈布斯堡王朝,也曾是德国人的天然良港,更是他们在整个亚得里亚海岸唯一的良港。意大利人担心它最终会成为的里雅斯特的竞争对手,于是强烈要求将阜姆划归己有。当签署《凡尔赛和约》的政治家们拒绝了这一要求之后,意大利人便自己动手了,确切地说,是他们的诗人邓南遮 为意大利动手了,这是位了不起的作家,也是超级恶棍。随后,同盟国将它变成了“自由邦”,但最终,经过意大利和南斯拉夫漫长的讨价还价,它归了意大利。
至此,本章就要结束了,现在只剩下撒丁岛了。那是个地地道道的大岛,但实在太远,人口又太少,以至于我们常常忘记它的存在。但它的确就在那里,以欧洲第六大岛的身份占据了足足10,000平方英里陆地。撒丁岛与亚平宁山脉同属一条古老山脉,只是分居两端,远离了它的祖国。岛屿西海岸拥有出类拔萃的港口。东岸险峻陡峭,连一个方便登陆的地点都找不到。近两个世纪以来,撒丁岛在意大利历史上扮演着奇怪的角色。1708年之前,它属于西班牙。随后落到了奥地利人手中。1720年,奥地利人用撒丁岛交换了西西里岛,随后它便成了萨沃伊公爵家族的领地,其领地首府是波河边的都灵。此后,萨沃伊公爵们骄傲地自称为撒丁国王(从公爵到国王,无疑是前进了一大步),这就是现在的意大利王国如何从撒丁王国发展而来的,尽管十万个意大利人里也未必有一个曾亲眼见过这座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