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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踏着这样的天色,雷明耀从值班室跌了出来。他揉了揉眼,那铁大门便传来一阵抓心挠肝的动静,他走过去,不是别人。

“叔,怎么是你?”

“明耀,我家于墨人呢,你们把他怎么样了?啊?”于昌盛张开嘴就合不拢了,那熬了一夜的哈喇子在他上下牙之间拉成了一条闪光的线条,那线条在微微颤抖,他的牙就像那抖动的手指,那条闪光就像是仅存的一丝琴弦,只能发出无奈而平常的声响。

他太害怕失去于墨了,一个好不容易从省城回来的儿子,一个从小就失去母爱的孩子,不能再从他身边离开。

雷明耀伸出手握住于昌盛粗糙的指头根,坚定的说:“放心叔,就是简单的问话和教育,别怕。”

“你们没有打他?”

雷明耀将于昌盛的手松开,转过身去。他不知道怎么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太过尖锐,他不敢乱说。

“怎么不打,不打他,就是放任他破坏社会主义成果,像他这种五大三粗的人,不好好替国家教育教育,指不定以后成什么妖魔鬼怪。”李瑞站了出来,作为当事人,他当然不会放过任何打击于墨的机会,当然,也包括打击于墨的亲人。

“李瑞,请你注意言辞。”雷明耀终于看不惯李瑞的腔调,想要替于墨说句话。

“哟哟哟,你们瞧瞧,一起穿过开裆裤的人感情就是不一样,你们的感情难道都长了翅膀,飞到九霄云外,飞到法理之外啦?我就知道,你也不是什么好鸟。”李瑞对雷明耀的意见早就形成,现在戳破,正是时候。

“你骂谁呢?”雷明耀眼睛一收,重重的压在李瑞脸上,那坚硬的牙齿恨不得咬碎在嘴里。

“哼,怎么,你还不服?”

“都给我闭嘴,不好好解决问问,反倒自己人打起来了。小雷,工作和情感不能混为一谈,你可知错?”

雷明耀低下头,望了望看押室生锈的铁窗,心里的血掉进了一块沉重的黑冰,一时间浑身冰凉。没有回答段军的问题,转身离开了派出所。

他拍了拍于昌盛的肩膀,带着一丝的安慰,又透着难以叙及的职责。他的转身带着反叛,也表明了态度。但不管他如何反对段军对于墨的刑讯,他和于墨之间的那道裂痕将永远渗不进春的光芒了。

这个转身带走的不光是他得之不易的体面工作,更是毁了他对美好生活的信心。

于昌盛看着雷明耀的身影,像是看见一块发光的石头跌进了地狱的牢门。但他来不及替雷明耀感伤了,他要接于墨回家。

他拉着沉重的木质手推车,就是为了将于墨装回去。于墨哪里还站得起来,不过,现在他躺在于昌盛为他准备好的垫有破棉被的手推车里,痛苦的半睁着眼望着还算清澈的天空,竟感到有一丝的愉悦。

他将这种难得的享受理解为父爱,他一下子又变成了孩子,需要理解和支持的孩子。于昌盛没有打没有骂,给足了于墨想要的和失去已久的安全感,于昌盛并没有把他的爱全部给于小墨。

他就这么躺在车里,车轮在坑洼的泥巴路上颠簸着,和于昌盛要命的喘息声混在一起。这股声音在于墨的耳朵里一圈一圈的打转,那漩涡似乎想要唤醒大地里隐匿已久的巨大翅膀,带领他的精神和肉体一起飞翔。

一群长相参差,品种不一的鸟决绝的从他头顶飞过,从西向东,鸟走了,它们的嘴似乎长了锋利的牙,让它们居然有了食肉的野心。它们闻到了祖国东方渐渐弥漫起来的油腥味。

于墨告诉自己,是时候离开青龙县了,他注定不属于这里,注定和这里格格不入。想到这的时候,车子突然一滑,重心一偏,于昌盛踩到一泡狗屎,跌了下去。

就在于墨要从车里掉出去的时候,雷明耀的手搭在了扶手上,将车扶了起来。

“哪家的狗,真该死,拉出来的屎都滑不溜秋,肯定吃了不少荤油。”于昌盛开起了狗屎的玩笑,同时对雷明耀报以微笑。

于墨则闭上眼睛,思维跟着那群离开的鸟去了,早不再关心雷明耀对他造成的伤害和影响的问题上。

据说回去的道上,看热闹的人比平日赶集时候还要多,主要是来看于墨下场的。于昌盛不敢抬头,群众的闲言碎语一投向他,他便使劲吸一口脚底下的狗屎味,相比这些个损人不利己的人,狗屎要显得高贵的多。

这个时候,他是闻不到狗屎味的,他完全沉浸在一种迷失状态下,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安抚于墨,怎么说通外面的人不因为于墨的事而对杨琴指指点点,更没想好怎么去和杨琴沟通。他恨不得脚下的路长到可以让他走一生,这样他就不用停下来面对现实的烦忧,但可怜的于昌盛居然没有想到于墨可能给他带来的处境——一个失败父亲的角色。

等于墨重新从手推车里爬起来的时候,他不怀好意的看了一眼杨琴和于小墨,冷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孤傲和别离的畅快。

当他决定离开沙丘镇的时候,心就跟着东去的鸟群走了,祖国的东方正在大兴土木,他觉得自己有过省城混迹的经历,不适合留在沙丘镇这个小地方发展。

但他总得找个离开的借口,毕竟于昌盛和他亲人一场。他躺在月光下的草垛上想了三天三夜,终于找到了一个自认为绝佳的借口。

次日天刚亮便来到沙丘镇中学的校长办公室。

“校长,我不配做人民教师,今天来是跟你告别的。”

于墨尽量显得虔诚有礼,可没想到校长毫不客气的来了一句:你不是好几天都没来了吗?你早就不是这里的一员了,这个我知道啊,你可以走了。

这样的讽刺对于墨来说是接受不了的,他来这里是要面子来的,现在弄得颜面扫地,还怎么痛快得起来。

不过,于墨选择沉默,用手摸了摸他带伤疤的脸,用面对杨琴时的那种诡异笑声朝校长抿了抿嘴。眼珠子从校长身上一扫,属于他的沙丘镇的记忆从此不会再留下。

他的心坎多了一方巨大厚重的石头墙,来自他爹的婆娘,来自校长的冷酷,来自这里的每个对他另眼相看的人,更来自他丢失的友谊。他难以解释这份情谊为何会沦为如今,他在心里一遍遍寻找答案,最后认定为是彼此见识不同导致的结果。

但他不想管了,他走的那天晚上留给于昌盛一封信,或者可以说成一张被玉米面汤弄脏了的纸。上面的字就好像干涸的蚯蚓,见到不管是阳光或是眼光,都想要躲到黑暗的空隙。信里这样说到:我走了,你有你的家,学校那边我已经请辞,派出所的事再也不会牵连到你和他两(杨琴和于小墨)。我要感谢你送我出去,现在你控制不了我了,我不得不走了。这里注定不属于我,我在,你的日子也将多少波折,也就相互理解,不再打扰了。等你老了,如果我在东边发了财,再回来孝敬你,我要是发不了财,穷死饿死在外面,你就全当我是一条野狗。

于昌盛还想看,可是没了,他用漆黑的指甲盖将玉米糊扣掉,想要让那些没说完的话显现出来,但一切徒劳。这是一封连落款都没有的辞别信。

他不知道该上哪儿找儿子,于墨所说的东边具体是哪里他也不得而知。那晚上他跑遍了沙丘镇,连屁都没闻到。

而此时的雷明耀正坐在大王坝子的湖边上看着白石山斑驳的树影。他是唯一一个知道于墨去向的人,他坐在那里,心中有些懊恼。因为那晚上他和于墨做了最后一次的诀别。

于墨从家离开之后,并没有直接奔着青龙县城去,而是大步流星的来到了派出所。他的脸上没有愤怒,甚至没有表情,他戴了一顶瓜皮帽,手里捏着从家里拿的玉米饼和一根鸭梨树制成的锄头把。

他站在铁栅门前,那大狼狗闻到玉米饼的味道,过来吠了两声。于墨将饼扔给它,在它享受的时候,一棒子下去,让它脑袋开了花。这一棒子的力度足够大,大狼狗的神经还没反应过来,连啼叫的机会都没有就呜呼哀哉了。

雷明耀就站在院子里他的单车旁边,看着这一幕的发生,他看准了外面那张脸,他手里的手电筒几次都想射过去,但还是放弃了。他不敢面对于墨的行为,也不想再跟他直面什么。

他望着于墨离开的黑影,心里那道端庄的铁塔瞬间倾倒了。他是一个退役军人,是保护人民财产的民警,现在却连一条狗都不愿救。他的脸有种万虫食心的麻酥感,他坐在清澈的大王坝子上,精神和行头却浑浊不堪。

他后悔了,他不该放走于墨,他是凶手,该受到惩罚。但他又不愿意后悔,他理解于墨的心里处境,一个从小没妈的孩子,一个独自在外闯荡多年的孩子,回到家中满脸伤痕。无人知晓他经历了什么,但雷明耀相信,他的巨变不是时代赋予他的偶然,这个时代的人们是那么善良,那么勤勤恳恳。而他,一定是经历了什么,那些经历让他变得如此愤世嫉俗,如此丧失人性,如此的让人心生怜悯。

雷明耀从旁边的外套里摸出一包香烟,这是他人生头一次为自己点烟。猛地一口吸进去,仿佛进了脑子,呛得他眼泪婆娑。然后他使劲将香烟捏成一团碎纸,扔进了荡着浪花的湖水里,渐渐地,渐渐地,越来越远,最后不知道是飘远了还是沉溺了,总之,它不见了。

道德良知和情理相交的感受一直折磨着雷明耀,关于大狼狗无端死翘翘的案子落到了雷明耀的头上。段军说了,一周之内必须破案,段军还说了,于墨的嫌疑最大,现在又成了失踪人员,更应该着重调查。李瑞也同意段军的说法,跟在雷明耀后面反复的强调和叮嘱。

雷明耀也不办案子,每天骑着单车出去转几圈,到观音山一带陪老聋下棋,又到镇里跟闲散的老人说话。李瑞不干了,他举报雷明耀不作为,几天过去了一点调查的意愿都没有,还警告雷明耀,国家的粮食不是那么容易吃的。

李瑞太烦人了,就像是跟屁虫,雷明耀有些受不了了,便给了他几脚。

“你也打人?于墨打人,你也学着打人,你们沙丘镇的人太野蛮了。”

“是嘛?那我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野蛮。”

雷明耀收拾李瑞,不单因为他成天戳雷明耀心痛,更在于他那副不可一世的嘴脸。动不动就要盘查沙丘镇的生育情况,动不动就怀疑杨琴的肚子里有东西,他就像跟于家有仇似的。

动手打架的消息在沙丘镇传开了,雷明耀倒是觉得没什么。但就在他无所畏惧的走在沙丘镇街道上的时候,却被几个二流子混混挡住了去路。

都是些穷得只剩肋骨的小青年,他们抱着手蹲在不远处的路口,干巴巴的眼睛里充斥着炙热的躁动,仿佛面前走来这人就是改变他们命运的神仙。

雷明耀从单车上下来,将其停靠在道边。从裤兜摸出一根烟点上,侧着身和他们对视,他自顾自的抽着烟,表情平静,烟头的火光就像秋天的石榴一样红。他们一个个站了起来,对眼前这头冷静的野兽有了一丝的畏惧,眼神失去了坚定。

雷明耀终于耐心的抽完了烟,随即挽起袖口,低着头走了过去。他气势如虹,意识到对面的不怀好意,他不打算问清缘由,但对方还是心虚的交代了。

“你就是雷明耀,知道我们在这等你干嘛吗?”

雷明耀将肩上的帆布包取下来,放在地上,活动了一下肩膀,道:我没必要知道。

说着便要动手,想当年他还在村里的时候,许三那么大个汉子都不是他对手,几下便将他撂倒在医院病床上,更何况这几个瘦猴。

“等等,我们哥几个明人不做暗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说你胆子真够大,连县里领导都敢得罪,你说你该不该打。”

雷明耀已经猜到是李瑞在后面搞鬼,自从他来到沙丘镇,就没有一天爽快过。这种事情躲是躲不过去的,也就没必要费口舌。

“费什么话,我也不为难你们,既然想打,我就陪你们玩玩。”

说着便先动起了手,几个瘦猴挂在雷明耀身上,像几根发软的面条,雷明耀高中便学过武术,加上到部队练过,自然分分钟解决战斗。

瘦猴们脸上挂了彩才肯从雷明耀身上下来,他们收了钱,总要付出点什么,至少明面上要过得去,对得起李瑞付给他们的费用。

回到派出所,李瑞刚好从外面进来,重新牵了一条小狗,那小狗远不知这个世界的复杂程度,更不知大狼狗遭遇了什么。它是开心的,李瑞一定是喂了它好东西,至少比玉米饼要高级的东西。

“怎么样,所长,我在外面吃了碗热面条,那卖面条的婆娘不但不要钱,顺便把她家的狗牵出来送给了我。”

“哦,有这种事?哪个婆娘?”

“西街头的婆娘,懂事得很,说是送给公家的,这条狗以后就给派出所看大院了,留在她那里,一辈子都出不了风头。”

“嗯,不错,小雷,你过来看看,这条狗我看很有潜质呐。”

雷明耀回头看了眼狗和人,说:是,又是一条拾人牙慧的狗,确实好。

“诶,你这个人,说的是什么话……”

“所长,不要气嘛,这个人呐,一副臭嘴脸,不值得你动怒。”

“没错,我带这狗出去遛一遛,放放胆子,在我这里的,不管是人还是狗,胆子都不能小。”

“那当然。”

李瑞将狗链子递给段军,没想到那小狗居然不识抬举的朝段军吠了起来。

“哟,你这狗东西,怎么,吃了点婆娘的面汤,你就里外不分了?”

段军的话有指桑骂槐的意味,雷明耀故意拖延大狼狗惨死一案,显然让段军有了不满。他面对狂吠不止的小狼狗,无奈之下从地上捡了一根棍子,扬起手的一瞬间,狗眉毛一紧,眼皮耷拉下去,狗尿哩哩啦啦的散了出来。

“你个怂包,就这点胆量还怎么替我看院子,给我走。”说着便拖着不情愿的狗出了院子,那狗四肢紧紧的抓在地上,走过的地方,留下了两排带着尿印的狗爪。

李瑞这才想起雷明耀方才的状态,那是个让他很不满意的状态,显然他的钱没有发挥实质作用,于是怒气冲冲的走进屋去。

“今天巡查还顺利?”李瑞很快就忘记了他和雷明耀刚较量过一番的事,马上关心起他在外面的遭遇。

雷明耀从座位上站起来,不疼不痒的说道:挺顺利,收拾了几个二流子。

“二流子怎么一年比一年多,自留地也不管理,也不参与到承包地。到街上混混就能有饭吃?”

“有,怎么没有,我今天碰到这几个二流子就挣了一笔钱。”

“你……”

李瑞一下就被噎住了,端起自己水杯就出去了。

这是个只有三人驻守的院子,承担着沙丘镇下面十五个村落的安保工作。这显然是不合情理的,段军自然明白这份工作的难度,也就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得过且过早已成了他应对工作的方式。

而这一次之所以在大狼狗案件上苛刻的要求雷明耀,无非就是想压一压雷明耀的嚣张气焰。在段军过去这么多年的职业生涯里,从未遇见像雷明耀这样目中无人,不把领导当回事的下属,这样一个态度冷酷,行为随性的人,怎么可能让段军舒心,更何况雷明耀是从正规部队退下来的,属于转业军人,在沙丘镇这个小地方也只是暂时的过度,一旦时机成熟,上面便会将他调离,那个时候还跟他段军有何瓜葛,既然这样,他还有什么客客气气的必要。 tUzmZvQIiiIdX24+p18jDZO6sytsIKtT8qqve9B53keC3CvonMdkEYiC44KdM7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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