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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瑞这个人自从来到沙丘镇，可谓是憋着一肚子的火，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县城出身，虽然他父亲李潘明仅身居县计划生育办主任一职，但凭借这几年计划生育热火朝天的架势，李潘明的名声早就打出来了。执法严明，公正不阿，想当年陈大饼在沙丘镇中学颠勺的时候，媳妇挺个三胎的肚子到处躲就是被李潘明的执法给闹的。街里四下，只要一听说县计划生育办的黑皮卡来了，都恨不得把娃娃塞进裤裆里藏起来，其威严不可谓不大。
可就是这么一个牛的人，硬生生的将儿子李瑞下放到农村学习，一开始想让他参与到农田基建，从大农业生产开始锻炼，但李瑞又偏偏多念了几年书，笔杆子软得很，根本握不住镰刀锄头把子。沙丘镇这个地方的群众本就是计划生育顾及不周的穷乡僻里，李瑞的到来，让沙丘镇的领导一下子紧张起来。大家一致认为这是李潘明的政治手段，派个亲信驻扎沙丘镇，谁还敢随便乱来。但不管李潘明怎么牛，来到沙丘镇都不是李瑞所想。
但他总得找个让自己适应下来的方式，闲来无事就到镇上溜达，也是国庆快到的原因，街道比往日里要热闹的多，他买了一裤兜生瓜子，一边走一边嗑，一边嗑一边打量两边的小铺子。
正好看见于昌盛蹲在花布铺子门口抱着膝盖发呆，他看上去像一只被雨淋湿的麻雀，显得无精打采。也难怪，杨琴这么多年来很少跟他发这么大火，也是把这个烂摊子家的光景过了起来，被骂几句，于昌盛也不敢抱怨什么。不过杨琴被他气走了，他暂时又找不到好的说辞去解释他对杨琴犯下的错误，只能蹲在门口生闷气。
李瑞前几日刚在派出所门口和于昌盛打过交道，那时候的于昌盛为了见雷明耀一眼，没少跟李瑞顶嘴。现在好了，李瑞见他这幅落魄相，怎会放过这个奚落他的大好机会。他痛快的吐掉嘴里的瓜子皮，拖拉着鞋过去。
“哟，这不是老于吗，怎么，今天不上派出所送玉米饼了？跑到这个花布铺子哭丧着脸做什么。”
于昌盛稍微把脑袋从裤裆里拔出来，看了一眼李瑞，一开始没认出来，刚要埋头不想理会，突然又精神焕发的窜了起来，把李瑞吓得退了一大步，差点踩到道边卖中草药的老妇。
“你慌忙个什么，吓死我个球。”
于昌盛揉了揉眼，心中划过一个他认为较精明的想法。
“哎呀呀，这不是派出所的同志嘛，你可算来了，我要举报，我有情况。”
“你说什么？举报？举报什么？”李瑞的脸一下黯淡下来，显得有些紧张，自来到这里，他还没处理过类似的事情，还不懂得怎么接话。
“席草村村长花钱大手大脚，我要举报他，请同志调查此人。”于昌盛的老婆吃了冯彪的亏，自己又没本事找冯彪算帐，只能来个借刀杀人的伎俩。
李瑞把手又伸进裤兜，自在的掏出来一大把瓜子，放下眉梢，眯着眼，将眼前的于昌盛压成了一片叶子。
“大脚大手怎么了，人家自己的钱，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你这个人思想有问题，看别人富裕起来你就眼红，现在国家鼓励自给自足，你反倒要站出来挖国家墙脚，我看你这个人问题相当严重了，你自己要注意了，搞不好就进去了。”
于昌盛听了这么一段话，一下子嘴巴哑火了，他想要顶几句，却被李瑞的话吓得话不连声，嗓子里的话来到嘴边就停住了，又想往外冒，就只能从口腔往外顶，于是便有了他那张扭曲变形的脸。
这多让人着急啊，他明明是好心，却把自己搞得这么被动。一旁的药贩子老妇看不过去了，扮起了于昌盛的口舌。
“我听到了，那个村长啊，拿着村名的钱，专挑贵的红布买，神气的不得了呢。”
老妇的这句话可算是彻底将于昌盛压制的嗓子释放了，就好像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对着呢，就是这么个情况，他花的是大家的钱，他这个人的思想出了更严重的问题”。
李瑞好像被这句话噎住了，又像是被嘴里没吐干净的瓜子皮卡住了，他伸了伸脖子，勉强的咂了咂嘴，道：“既然你要跟我谈问题的严重性，那今天我就好好跟你论道论道，你这个人看上去老实巴交的，那天跑去派出所送东西我就想好好收拾你一番，要不是雷明耀出来搅和，我真想关你几天。多少老百姓还饿着肚子，你却搞起了腐败活动，啊，你吃饱了就可以把粮食随便送人了，也不是不让你送，你倒是给那些揭不开锅的人送去啊，你可好，给公家人送吃的，他雷明耀是部队下来的，你这是侮辱军人，他也是，接过去就吃，给军人丢尽了脸。你自己不要求进步，还拖人下水，简直可耻。”
“民警同志，你可不能往我身上乱扣屎盆子啊，我和雷明耀那是有交情的，他当兵之前我们就认识，给他拿点吃的怎么成了这么大罪过，可不能乱定罪啊。”
“说你你还嘴硬，哼，于昌盛，我听说你那二老婆被你搞出了大肚子，计划生育管的紧，你可要把你裤裆缝死了，别没事就出来瞎晃荡，什么事情一旦有瘾，不会有好下场的。”
于昌盛是多么想敬重这位官二代，他努力过了，自打李瑞出现在他面前，他便一副唯唯诺诺的作态。可惜啊，他这个想装一把奴才的心非但没有得到李瑞的尊重，反倒被泼了一盆冷水，他决定做回自己，回到杨琴看上他时候的光景，正派，老实，硬气。
“放你妈狗屁，血口喷人，你一个公家的人怎么张口就不分青红皂白呢，你个小兔崽子，你爹牛气怎么会生了你这个歪理头的玩意，整体不干正事，你看你一副拖沓样，跟街上的小流氓有何两样，快给我闪开，别影响我做生意。”
李瑞哪里受过这等谩骂，长这么大，他爹都没这么糟蹋过他，今天他可算长见识了。以前他爹总说，越是穷的地方，人的皮子就越是硬，一开始他不以为然，甚至是持相反意见的。但眼下发生的事让他不敢再小看沙丘镇的小老百姓了。他们何止硬气，前半辈子留下的饥饿后遗症，赶上形势好了，却又一阵一阵的发作起来。
不过，即便心里承认于昌盛的硬气，嘴上可不能掉面子。
“你真是个不懂礼数的老东西，我可是盯着你家婆娘呢，她要敢把娃娃生出来，我叫他怎么出来的怎么回去。”
于昌盛自己都不知道杨琴挺个大肚子的事，对于李瑞无厘头捏造的是非，本可以避而不谈，但现在情况已经转为人身攻击和精神摧残，他就不得不动手了。就当李瑞以为于昌盛快认怂的时候，一个铁拳砸了过来。只听哎呀一声，这个背时鬼失去重心倒了下去。
这还得了，爬将起来便和于昌盛扭打在一起。
卖草药的老妇赶紧收拾摊子，准备提前下班，不想被殃及。
看热闹的人一层接一层，很快，于墨便混迹到这边来了。听人说他爹被县里来的李瑞揍了，他两只手一用力便撕开了人墙，李瑞今天可算是遭殃了，于墨最近手正痒痒，李瑞得罪谁不好，偏偏得罪于墨的爹，虽说父子二人关系有些微妙，但谁要敢打他亲爹，于墨绝对是要发挥一下体特生的优势的。
于墨走进人群，看了眼李瑞，手掐在腰间，道：“我当是什么魔王菩萨，一个看门的，跑来神气个屁，吃了几碗稀凉粉就敢动手打人了？”
“你谁啊？啊，我发现你们沙丘镇的人，一个个的怎么就那么牛气呢，都饿肚子饿出脾气来了？”
“我是你于爷爷，你这坨稀凉粉。”于墨说着，拳头便落到了李瑞张扬跋扈的嘴脸上，果然验证了“稀凉粉”的说辞，才一拳下去，李瑞便真的如稀凉粉一般的坍塌在地，那拳头的力量显然是将他面部的血液冲击到了大脑腔里，一阵眩晕过后，只觉天昏地暗般，再爬将不起。
这一拳对于墨来说是奠定他在沙丘镇地位的一拳，仅这么一下子，他就打出了自己的名声。要知道，他打的可是派出所的公职人员，还是县计划生育办主任的亲儿子。重要的是李瑞没有还手的余地，彻底成就了于墨的名声。
当然，这也成为了于墨走向别样人生的一拳，将他今后的人生直接推向了高高吊起的索道之巅，失去了十足的安全保障。
随之即来的便是二十四小时的监禁，所长段军今年四十六，在岗位上也算坚守了二十多年。沙丘镇的人，没有他不认识的。于墨进省体校队之前，骨骼都还没展开，那时候于昌盛还没娶杨琴，日子过的糟烂不堪，于墨瘦得形同病狗。如今都敢出手打人了，还居然什么人都打，简直无法无天。一气之下也就顺同了李瑞的强烈提议，连夜将于墨从床上捉了起来。
那天晚上，李瑞牵着所里那只大狼狗去的，一路沿叫，闯进于昌盛家院子的时候，于昌盛还抱着杨琴拼命的哄，直到他家院里的狗哭丧起来，他才从床上跳起来。
等他慌出去的时候，那狗已经被大狼狗吓的不知去向，连哭丧声都没有了。他终于感受到了什么叫威严，他以为白天上所里跟李瑞道歉和赔“礼”起到了效果，谁知他三更半夜来个突袭。那没长心的于墨一听他爹说求过情，居然一高兴多喝了几杯，到这个时候了还听不到大狼狗的叫声。
雷明耀站在人群后面，面部发黑，这样一个夜对他来说实在太过黑沉。他永远也忘不了于墨不甘的眼神，充满着愤怒和仇恨，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于墨停了下来，一句话没说，只冷冷的“哼”了一个字，就是这样一个孤僻的字，彻底将雷明耀和于墨稀薄且历经岁月蹉跎的兄弟情谊给淹没了。
杨琴从床下面掏出来家当，追了出来，塞给了段军。
“同志，请妥善处理。”
段军一把夺过钱，连夜对于墨进行了肢体拷问，出手打民警同志，这在段军眼中算得上大忤逆之罪，他自认有权利替开了好头的社会主义新风貌除除邪气。
雷明耀就坐在隔壁的值班房，于墨关在那间阴暗且漏水的审问室，他咬着牙，自认无错，他一切的斗争都是为了父亲，一切的荣辱都是为了尊严。
雷明耀的痛苦他感受不到，他再也体会不到那个曾经的友人对他的担忧和谅解，在于墨眼中，一切和李瑞往来的人都将成为他永远的敌人，更何况他和李瑞穿着国家免费发放的绿色制服，十分鲜明的表明了立场。这一点，雷明耀抹不掉，尽管现在的他异常痛苦，但他帮不了于墨。段军考虑到他和于墨的关系，早早便拒绝了雷明耀参与此事。他只好乖乖的，充满担忧和惊醒的，听着于墨从坚实的墙壁发出的不服气的喘息声。
或许他该走过去看于墨一眼，但他缺乏勇气。那一夜对于墨来说有多长，对雷明耀就有多长。
天始终亮不明，深秋的夜，被劈天盖地的秋叶残骸燃烧着，飞扬着，那火焰中撕裂开来的黑色叶片一层层的镶嵌在黎明前的天幕中，挂出一道窒息且死寂般的灰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