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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这不是于墨留给雷明耀心中的样子,但他真正的样子又是什么,雷明耀只能慢慢去发现。

好在于昌盛还算个有情义的人,不像他儿子这么目中无人,得知雷明耀在于墨那里碰壁之后,让杨琴做了几个玉米饼,太阳刚出来,他便赶到了派出所。

可能是玉米饼的香味太浓烈了,关在派出所大院里的大狼狗敏捷的嗅到了香味,毛毛躁躁的狂吠起来。将蹲在铁栏杆大门外的于昌盛吓得跳了起来。

于昌盛耸耸肩膀,得意的骂道:馋狗,老子都舍不得吃的东西,你还敢惦记,还不给老子滚开。

他指着狗,就像指着一个贼。可惜,大狼狗不理会,反倒对他的攻击起了情绪,眉毛竖起来,上下唇呲开,雪白的牙齿挂着晶莹剔透的哈喇子,看样子很久没有好东西吃了。于昌盛有些发毛,往后躲了躲,毕竟是公家的狗,他不好再骂骂咧咧,要是把里面的人惹不高兴了,得罪的可是公家的人了。

果然,狗叫声吵醒了里面的值班民警李瑞,小伙子五大三粗,一脸横肉,个不高,声音却大得要命,眼睛永远给人一种睁不开的感觉,跟这个饥饿的时代格格不入,但他却生来写得一手好字,各种字体皆是信手拈来,这也是他最骄傲的地方。周诚去世之后,他便从青龙县城借调下来。心里埋了一万个不情愿,现在好了,狗叫声打断了他休息,他只能把一心窝的气发到于昌盛头上。

“喂,谁躲在那,给我出来。”

于昌盛没有藏好自己,露出了衣襟,被李瑞揪了出来。

小伙子是吃县城的稀凉粉和牛骨头汤长大的,和这个上了岁数,且食不果腹的于昌盛相比,显得极为精壮。他把于昌盛从墙角拽出来的样子就像在拽一只藏在洞里的老鼠的尾巴,而这根尾巴由于长期缺钙,显得疲软无力。

这时候的于昌盛再也不骂狗,不敢跟狗叫嚣了。

“你鬼鬼祟祟搞什么名堂?”

“我……我跟里面的大狼狗是亲戚,路过这里,给它带点玉米饼。”

“哟,不错啊,快说说,它是你什么亲戚,是你爸还是你爷爷。”

于昌盛咧着嘴,赖皮的凑过去:“都不是,同志,这只狗是沙丘镇王屠夫家的小母狗生的,这只小母狗水性杨花,正好跑到我家门前,让我家的大狼狗扑倒了。你说说,小母狗下的崽是不是和我有亲戚关系?”

“王屠夫家的小母狗还真是不正经,不过,你家的大狼狗就是个狗东西,它要是人,我铐过来非教训三天三夜。”李瑞边说,边看着于昌盛手里的玉米饼,那饼有些不好意思,一个劲的往于昌盛袖口里躲,像个被男人偷看了身子的处女。

李瑞有些不服气,骂了一句:“你敢糊弄我,老实交代,到底来干嘛了?要不然我让你亲戚过来问候你一声?”说着便要放开那狗的脖套。

这才实话实说,“同志,我找雷明耀同志,麻烦你给个方便。”

“找他?干嘛啊,送玉米饼?你敢给党员同志脸上抹黑,你胆子也太大了,贿赂到派出所门前了。好一个雷明耀,都说他是观音山一带的公仆,我看啊,他和你家的公狗没什么两样,也喜欢到处乱吃东西,骚性。”

“诶诶诶,我说你这个小同志怎么还变本加厉了,好好的跟你说话,你非要把我带沟里去,雷明耀可不是这样的人。”

两人就像婆娘棉裤上的松紧带,紧紧的贴在对方脸上,一个想吃饼,一个非不给,非不给就越想吃,越想吃就非不给。

雷明耀听闻吵闹,走了出来。见状赶紧弓腰过来。

“哟,于叔,怎么是你?这是?”他看着新来不久的李瑞,想要听他解释解释。

“是什么是,看见没”李瑞一巴掌将于昌盛手里的玉米饼拍到了地上,“大白天就来给你送礼,他是不是犯事了?”

雷明耀看了眼于昌盛那横七竖八的抬头纹,又看看地上躺着的饼,好像那饼不是掉在了地上,也不是从于昌盛手中掉下来的,而是从万米高空落下,砸到了于昌盛的额头,砸出了一道道的纹路。

雷明耀有些心疼,既心疼那饼,也心疼于昌盛的抬头纹。他捡起来一个,拍了拍灰,使劲咬了一口。

“老百姓的粮食怎么能随便扔到地上,扔到地上容易,可要想从地上再抠出来,是很不容易的。”

“那你也不能吃,你这是腐败,典型的腐败。”

“李瑞,所长交待你做今年的考勤表,你还没开工吧,我提醒你一下,明天就是上交的日子,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的事,你看看眼前这个人,你是怎么忍心将贿赂这样龌龊的词用在他身上的,亏你还县城长大的,你难道看不出他有求于咱们吗?”

李瑞耸耸肩,表示他真看不出雷明耀说的那些意思,自顾自的弄考勤表去了。雷明耀这才将大狼狗拴到远处,将于昌盛请了进去。

当得知长辈前来是为了替于墨道歉,雷明耀感到肚里吃下的饼突然长出了倒刺,随着消化液流入肠道,那倒刺便一直刮着他的消化系统。后来雷明耀胃肠不好,他总相信是因为吃了带刺的饼才留下割不净的后遗症。

于昌盛的屁股落在大院里的一棵老树根下,他掏出布褂里的糟烂烟丝,蘸着口水在破报纸上卷了一根。

这个人以前哪里会抽烟,老实本分,是一个被媳妇抛弃掉的男人,正是他规规矩矩的品性,才让开花布店的杨琴相中,并下嫁给他,做了他的穷媳妇,也做了于墨的后妈。本来这是件大快人心的事,可偏偏出了于墨这么个东西,按理说服兵役两年,回来后应该爱名为民才对,他可倒好,在鸟不拉屎的沙丘镇当个体育老师就把他牛的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居然动手收拾学生娃了。

于昌盛丢不起这个脸,此次前来,除了替儿子道歉,更多的还是希望雷明耀可以看在曾经一起过破烂光景的情份上,劝劝于墨,让他好好做人。

“于墨有自己的选择,他是见过世面的人,我哪里能教育他啊。”雷明耀这句话表达了两层意思,一个是他和于墨相比,确实没有什么见识,另一层意思恐怕就是他和于墨慢慢的变成了两个不同类别的人。

于昌盛将抽剩半截的烟头戳进泥巴地面,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人。在心里面他觉得杨琴做的玉米饼白瞎了,没有起到该起的作用,而另一个丑陋的想法却是,他无意的认为雷明耀不肯挽救于墨的原因在于雷明耀也离开过青龙县这块穷土地,没有必要对于墨报以低三下四的作态,于昌盛从心里上认同了雷明耀已经和于墨到达了同一层面,甚至是超越了于墨。

他离开派出所的时候有些失望,他想起于墨和雷明耀一起在沙丘镇中学饥肠辘辘过活的模样,那时候他坚信,从苦难的泥层中一起分娩出来的生命会相互怜悯和体恤的,但他看到如今的于墨失了人格,雷明耀对这种失了人格的回应却是同样的冷漠。这令于昌盛极度煎熬。

雷明耀何曾看不出于昌盛心里的疾苦,他也试过和于墨好好谈谈,但尝试换来的却是一场打斗。他相信这些糟糕的景象只是暂时的,至少他看到了席草村的每一张饭桌上都有了金黄色的玉米面,这便是进步,是改革开放从大地里硬生生刨出来的口粮。这就是农民的希望,因此他坚信于墨终有一天会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登陆,不致迷失在茫茫大海中。

所以,雷明耀是想将于墨交给改革的浪潮去调教,并不是如于昌盛所想那样的无情无义。但于昌盛恐怕到死都体会不到雷明耀的用心良苦了。

回到家,于昌盛再也不和于墨谈及德行为善的事了,杨琴和于墨之间的矛盾已经够于昌盛消化一阵了,他哪里还有精力顾及他们的兄弟情谊。从这一点来看,于昌盛明显要看重他和杨琴难能可贵的相遇相知,他已经被老婆抛弃过一次,类似的情况不能再在杨琴身上演绎一遍。因此,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于昌盛的主要精力便放在了如何取悦杨琴身上,毕竟后妈心情好了,才不会跟于墨过于计较,于昌盛才能换得些安稳日子过。这样一来,他就顾不得于墨的日常了。

再过一周就国庆了,杨琴的花布铺子一夜之间被红色的绸子布料堆积如山,各村各落,不管是集体还是个人,团组织,党组织,机关,个体户,全都要扯块红布以示庆祝。

个人家一般都一人做面红旗,既省布料,又做到了人人参与,稍微有点家境的,都会到沙丘镇弄两个大红灯笼,一边裱上欢庆,一边裱上国庆。在席草村,也只有冯彪的舅舅家和韩家有这个气派,冯彪作为一村之长,不好意思不挂灯笼,硬是从如意裤腰带里抢了几个子去消费。而像雷家小院,算得上是平平常常的小红旗了。

为了方便大家,冯彪提前代表村民来到了杨琴的布料店采购,他习惯了收集群众的钱,捏在手里一大沓,不管面值几何,他都会被这种厚重感占据。现在他要代表村里花出去。

冯彪进门前将提前卷好的烟卷点燃,含在嘴角,眯着眼睛,仿佛吸到嘴里的不是烟雾,而是一缕微醺的陈酿。他可是一村之长,就算是沙丘镇,他也不像曾经那么胆怯和惧怕了,因为他不止一次的在这里开过镇里的党务会,虽然很多次都给他留下了不好的回忆,都会得到镇领导的“特殊关照”,但现在他面对的是个体户,还是好朋友于墨的后妈,他无需胆怯。

掀开门帘,杨琴一眼便识准了他,虽没有过往来,但这个臭名昭著的村干部早已经传遍大街小巷了。见他一副趾高气扬的作派,只好过来搭话。

“这不是席草村冯村长吗,怎么有时间来镇里闲逛啦?村里的玉米都收完了?”

杨琴上来就问农时的事,让冯彪愣了一下:“我说杨老板,怎么,我就不该来镇里逛?玉米收完不收完,那是农民群众的事,你一个个体户操心些什么。”说着将嘴里的烟蒂一吐,指着一块鲜红的绸子问道:“这块好,我们席草村今年也享受享受好货,每年都用破布条子对付,今年得改改。取下来瞧瞧。”

杨琴下巴稍稍一扬,手一抱肚,道:冯村长,怎么,席草村现在发财了,国庆节都买上上等红绸了?

言外之意便是不发财就不能买上等货了。这让冯彪有了些不快,抬起他漏出大脚拇指的解放牌胶鞋,使劲踩在刚才吐在地上的烟头上,恨不得将它拧到土里去。

冯彪挤了挤眉,一撇嘴,严肃的道:真是悲哀啊,悲哀,改革开放好不好?好得很啊,怎么个好法呢,它让我当上了村长,也让某些人顺理成章的做了个体户,你要记住了,个体户这三个字是改革开放为它正名的,不过,合不合法还不好说。现在好了,个体户爬到了农民群众的脖子上,开始挣钱,他们踩着钱顺便就爬到了农民群众的脑袋上,变成了不起的人物,开始瞧不起农民群众,甚至是拉屎撒尿,农民群众跟个体户买点东西,你瞧瞧他们那双双眼睛,就像长了根金针,刺眼得很,也不怕刺破了作脓淌血。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在杨琴脑袋上,劈头盖脸砸过来,她怎能不申辩几句。

“冯村长的话实在严重了,席草村在沙丘镇管辖的几个村里来说一直不富裕,我也只是替村里利益考虑,你要是愿意花钱,我没有意见。不过,请你注意言辞,你是个党员干部,这样污蔑我们群众不好吧。”

永远不要跟生意人拌嘴,这句话冯彪可算体会到了,可以说,他方才的那番长篇大论没有占到丝毫便宜。这让冯彪的心堵成了一锅烧糊的玉米粥。

“杨琴,改革开放可不是开放人,是开放市场,席草村的钱怎么花我说了算,轮不到你指指点点。”

杨琴的手从肚子上迅速散开,一把揪住冯彪的衣领,“就你这样的人也配穿衬衫?你骂谁开放呢?”

“我骂谁谁知道,开放不开放我不清楚,我只清楚有些人搔首弄姿,穿红戴绿。”

“瞎了你的狗眼,请你离开我的铺子。”说着,杨琴便将其推搡出去。

一旁的观众早就对冯彪的无赖心存不满,现在知道他是席草村村长,更是为席草村有这样的领导而感到不幸。大家指指点点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一下子笼罩冯彪的身体,让他即刻变成了一只困兽。他未曾想到买一块布的功夫就得罪了这些人,更没想到自尊和尊严居然被一个卖布的女人从身体里剐蹭起来。

举起拳头刚要怼过去,被于昌盛一把拦了下来。正当杨琴以为于昌盛要替她出气的时候,于昌盛却掉转头狠狠的骂了一句杨琴:好好的生意不做,吵架骂街你倒是有一手,你也不看看他是谁,这是席草村冯村长,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呢,赶紧给冯村长道歉。

杨琴被于昌盛嘴里的糊涂话给气傻,她呆站了半天,终于不爽的冷笑一声。

“于昌盛,我就问你一句,你是要跟我过日子还是要我跟他道歉?”说着便离开了店铺。

“呵,老于啊老于,你看看你娶的婆娘,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两句不合倒跟我胡搅蛮缠起来。不过不是我说,你这婆娘整天穿红戴绿,你也放心得下?”

于昌盛吼了杨琴一嗓子,心里是后悔的,他一直感激杨琴来到他的生命之中,让他重新活了起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如今的他突然长出来一根猥琐的尾巴,开始对权贵摇摆起来,以至于他一摇摆,将身边原有的真情意全都扫落在地了。

冯彪在于昌盛的热情服务下,顺利买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大摇大摆的离开了,而留给于昌盛的却只有一道孤独深冷的影子,他的尾巴想收起来,却发现怎么也藏不住了。 1OhR/0xQm9nllfUh8OAJw0g064gysq9xigelkSvmylO3wzdLlg/iabM48CEQ9iL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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