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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而这个时候,上山那三人也慢悠悠的来到了老黑山。郑秀芬在胡聪、陈大饼的陪同下等在山路口,望见亲人平安,她反倒嚎啕大哭起来。

许三救了明礼的事情郑秀芬并没有告诉雷孝祖,雷明耀回到家也就拉开架势病倒了,以前病倒在床的人是他爹,现在换成他了。为了这个,冯彪还专门跑了一趟派出所给明耀请假。

在他卧病在床的一个星期里,席草村陷入了黑色的沉默当中,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过洪灾,现在好了,田里的庄稼都被叉沟河里的沙石给掩埋了。郑秀芬辛辛苦苦付出的劳动如今一个子都捞不回来了,不过,像其它村民一样,她和雷孝祖照例拿起锄头去挖刨埋在沙泥之中的青葱头,手心让锄头把磨出了血泡,还是没挖刨到底,等他们终于刨开沙土见到葱头的时候,葱头已经缺氧积水而腐烂了,一股腐烂的恶臭扬撒在哀伤的四野,将人们丰收的希望撕裂了。

绝产了,真的绝产了。这就是老天爷做出的表示,将庄稼人辛苦了几个月的心血全给蒸干了。冯彪作为村长,在沙丘镇领导组织的抢救工作会议中明确表态要组织一次集体劳动,这个时候不能再自顾自的劳动了,必须集中力量解决困难,一点一点来。

他的建议也得到了镇领导支持。回到村部,冯彪马上就召集大家到小学开会,村民一听又要集体劳动了,那些久远的回忆又都重新被拉了回来。活动的支持率很高,前来报道的村民超出了冯彪预想,但还是有些村民没有过来,因为他们家的田离叉沟河远,并没有受到洪水袭击,所以这次劳动的付出对他们来说是没有意义的。这些人也就心安理得的坐在家中,完全不顾别人死活的关起院门过日子。

男人清理泥沙,女人将清出来的泥往河岸上堆积,家里养牛的都排上了用场。没有自留田,农民的日子就过不下去,所以再苦再累,没有一个人抱怨,他们也不埋怨那些幸运的心安理得的人,毕竟这个时候的集体劳动和从前相比,已然不是一回事了,来不来帮忙是品质问题,不是思想政治问题,所以即便有意见也不能对人家怎么样。

等雷明耀从床上爬起来,一个人走到雷家山顶凝望叉沟河的时候,头顶像着了一把火,席草村自留田的样子已经大变样了,它像被陨石砸了无数个坑,丁丁点点的疤痕顺着山脉攀爬到雷明耀的脚掌心,钻心的疼痛。他抹了一把鼻涕,他的乡亲们遭此劫难,那些可爱的乡亲们啊,他们原本是多么善良的农民,却不被老天疼爱,把这份相处了世世代代的交情都给磨平了。

不管了,他没有多少心力再操心这些事情,水土流失不是上天的错,他恨不得现在就将大房子上的木料拆掉还给乌龙潭,恨不得劝席草村的所有人也都把木料拆掉交还给自然,但乌龙潭能把完整的土地还给大家吗,能把洪水冲走的人民币还回来吗?

命运让他看到了人的软肋,这根骨头不单是穷人的专利,这根骨头长在每个人身上,不管穷人还是富人,这根骨头无尽的索取自然之根本,等到它饱满到支撑不住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断了。

席草村的这根骨头现在就是被撑断的。

而等他收拾好身体和心情来到派出所上班的时候,才知道他和周诚的最后一次见面已经结束在乌龙潭的树林中了。周诚在下山的途中被洪水卷走了,雷明耀还欠他半壶水,这份恩情他再也没有机会还上了,他学骑自行车也是在派出所的小院里,由周诚手把手教出来的,算是雷明耀的驾驶教练。而这一切恩情也随着他的离去画上了句号,即便这样,他还是单独买了二斤酒到周诚的坟头吊唁,以酒代水还给了他。

人一走,雷明耀的任务就变多了,之前他一直负责在观音山那边的五个村落巡查,白石山这边的事务都是周诚负责,现在周诚的任务也一并归到他名下,所以他骑着单车,上午到观音山,下午到白石山,碰见任务紧的时候,大半夜的归家不得。基本就做一些侦查工作,了解一下民生安全,看看哪个村子流氓泛滥啊,哪个村子闹贼荒啊,诸如此类的琐事成为了他生活的全部。

有时候他想想觉得意义还是很大的,自己本来身体就好,进部队又学了不少把式,现在还骑着公家单车,穿着军绿色制服,帽子上还钉着红色五角星,多么的神气。他一下子找到了自己的定位,他再也不想做什么大事了,把人民的事做好就是最大的事。

有了这样一个心理暗示,他的日子即便是在忙碌,也能感到畅快和欣慰。

得失总是交替的进行着,关于席草村受灾一事,冯彪已经向镇里申请了赈灾,镇里呢,也已经将席草村的情况报到县里去了。听说县里已经做出行动了,救援的物资没有什么,就是些旧衣物,冯彪是招呼他大舅杨兵用拖拉机去了趟县城拉回来的,足足有五大袋子,里面全是衣服裤子鞋子。

车子驶出县城的时候,冯彪才激动的打开大口袋,他睡在其中一个口袋上,检查着另一个口袋里都装着什么。拖拉机呼呼呼的冒着黑烟,一个人仰卧在车兜里,枕在这些软呵呵的救济物上面,心里有说不出来的高兴。毕竟,这是他经手的第一笔免费货,得来却丝毫不费力气,国家的情况真是好多了,下边一申请,上面马上就作出回应,而且是有力的回应。

当拖拉机来到席草村村口的时候,全村老少都等在那里,伫望着,眼睛里充斥着贪婪的色彩,但更多的还是农民的那份淳朴的可爱,让人感到阵阵亲切。

现在问题来了,东西是来了,怎么分成了问题。那天晚上,冯彪和如意将五大袋衣服翻了个底朝天,如意简直高兴坏了。

“彪哥,哪来的衣服裤子,真是好看,你看看村里,谁穿过这么好看的衣服。”

如意边说,手里还举着一件红色贴身棉袄端详着,冯彪一把抢过去,说:听说是大城市的人捐的。

“就为了咱们席草村?”

“女人就是没头脑,席草村是什么狗屁东西,谁会为了这个单独捐给我们,我猜想啊,这个东西放在县里不是一年两年了,指不定是哪年捐给县里的,这次要不是发洪水淹了庄稼,怎么也轮不到席草村啊。”

如意是一夜都睡不好,想想又起来翻看一遍新衣服。冯彪心里也清楚,在这个席草村,他的亲戚里头,也就雷家那几口人穷得叮当响,像他大舅那边根本也不缺这些东西,所以他心一偏,也从热乎的被窝里爬了起来。从众多衣物中挑出了最好的,自己留了下来,准备在分给大家之前,先给岳父大人家送去,顺便给雷明耀的堂哥雷明光家也送去,毕竟都是老雷家的人。

第二天他叫来文书和村里党员研究开会,就如何分配衣物的问题做了细致的部署,终于磨蹭到晚上才将东西分配好。而那些等了两天的村民早就拖家带口的等在冯家院子外面,那边会议一结束,大批人马便热气腾腾的杀将进来。

尽管好看的衣服都让冯彪偷偷挑走了,但剩下的在村民眼中也称得上是上等货,就是基于这个心理,冯彪才敢揽私便利。

村民们进了院子根本不听冯彪分配的事,大家进来就开始自己捡自己的,冯彪根本拦不住,还有的人为了一件漂亮衣服掐打在一起,场面混乱至极。

罢了,让他们去抢吧,村领导忙了一天的活到头来还不如将活计交给大家去选择,有需要就有选择,需要什么样的大家自己挑,也避免了分配不均匀引发的争议。

冯玉刚坐在旁边,一脸的不高兴,他知道儿子背地里跟儿媳妇干的那些亏心事,不禁心里叫骂道:好你个兔崽子,你牛了,当了队长当村长,当队长的时候追着大家屁股后面闻屁,当村长了就敢让大家追着你闻屁了,我看再这样下去啊,大家连你的屁都闻不着了,龟孙子,不好好做人。

不管冯玉刚心里怎么想,他这个老牌的生产队副队长是没有权利说话了,他的政治生涯才刚刚开始就匆匆结束了,他总结自己的时候是这么说的:冯玉刚啊冯玉刚,你就是一个撵在时代屁股后面的人,现在好了,时代甩开了你,又让你留在儿子身边闻臭屁,你就是一个活不过别人,也死不过别人的鸡肋骨。

随即,他站起来,咳嗽了几声,将烟锅里的烟屎掏干净,背着手出门了。外面的空气很好,他不想在家里沾惹这股不顺之气。

分配衣物的事情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结束了,冯彪也心安理得的将准备好的衣物偷送到了郑秀芬手中,郑秀芬拿到东西的时候,大牙都快笑掉了,当天就穿着新衣服出门“炫富”去了。

这下好了,树大招风说的就是她这类人。刘玉凤第一眼看见郑秀芬身上的衣服就来气,所以她撵上正要去田里干活的郑秀芬说:诶,你那天也没去你姑爷家领东西,谁给你的新衣裳啊?

刘玉凤的质问带着侵略性,问得郑秀芬很不爽。

“诶,我说你这个婆娘真是怪事了,我穿衣服还要你过问?”

“哎哟哟,怎么,你是怕我问啊,自己干了什么事不知道啊?”

刘玉凤在过去的日子中,一直和雷家没有什么矛盾,两家也没有太多来往,但自从冯彪和雷如意结婚之后,刘玉凤就或多或少的对雷家有些不满了,她是很想将自己的女儿嫁到冯家,但人家冯彪偏偏看不上,所以,埋下了今天的祸根。

“老娘我天不怕地不怕,你这个臭婆娘到底要干什么,我家姑娘结婚的时候你就跟她过不去,现在又想作什么妖风?”

事情就是从这句“臭婆娘”拉开帷幕的,郑秀芬一生中遇到的第一个麻烦女人,也就是冯彪的外婆沈慧英,已经死翘翘了,现在又跳出来一个。这个女人现在正大张旗鼓的在村里宣扬冯彪利用职权为亲友谋私利的言辞,而且事情好像通过她的口舌已经传到沙丘镇领导那边了。

谈话马上就展开了,一次整顿基层村社干部廉政风气的会议在沙丘镇镇政府大院的座谈会上开始了,会议的矛头直指冯彪,说他年纪轻轻不学好,一点蝇头小利就守不住自己服务群众的阶级立场,反而成了残害群众利益的蛀虫。

从会议上回来,冯彪的心情十分不好,先是当着镇里领导做了自我批评,然后回到家就和雷如意大吵了一架。

夫妻俩大干一场之后,冯彪就出门喝酒去了,留下雷如意自己哭咽起来。

本来嘛,这点事情,作为一个男人,应该自己承担起来,现在却回来拿妻子出气。坐在酒桌前,他突然想到了当年的许丽娟,那个背叛雷明耀感情,嫁到县城喝稀凉粉吃肉的女人,许丽娟他爸就是个专门和女人动粗的无能男人,正如现在的他。于是他痛苦的端起一杯酒倒进了嗓子,扯着腿又痛苦的到媳妇被子里,又是亲又是抱,被如意踹了十几脚都没还口。夫妻无隔夜之仇,他不能坏了这句话的名声。

但现在的问题是冯彪马上面临换届,他的那个政治瘾就跟当年的冯玉刚一样,是被遗传的,也是被一点点培养起来的,想要让他戒掉,老老实实的去种地谈何容易。

换届意味着选举,意味着得民生得支持。可眼下出了这么一个烂摊子,在村民的印象中,他的名声已经拖到地上腐烂到捡不起来的地步了。

所以,将如意哄睡着之后,他便从抽屉里取出一把钥匙,又从床底下的破土罐里掏出一个带锁的铁盒子,打开盒子后,他取出了里面的票子,披了外套,开始了挨家挨户的暗访,每进去一家,他的票子就少一张,每进去一家,他的选票就多一张。无形中,他已经到了有几张票子就有几张选票的年代,“真是不敢相信现在的老百姓”,下半夜回家的途中,他反复在心里强调着这句话。

票子没了,关于他那些负面的言谈也被他的票子死死的压在了人们的脊椎当中,不得见光。

属于他冯彪的又一届村长时代到来了,但他心中也避免不了的想到了一个可怕的情形:这些农民出卖自己脊梁来换取粮票绝不是因为灵魂的腐烂,而是因为饥饿和贫穷在身后穷追不舍的跟了他们几十年,如果有一天他们不再贫穷,他们便不再稀罕他手里的票子,转而崇尚起良知和道德来。到时候他就会成为老百姓抛弃的对象。

他在心中敬畏这些穷苦百姓,也埋下了一丝尖锐的轻视之意。他一方面看不起大家的德行,一方面又在这些德行的汁液里汲取所需。

躺在床上,冯彪接连不断的寒颤起来,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冰冷的鬼。但很快,他拉过如意的肚兜,把脸一遮,又不知羞耻的进入了自己梦乡。 amto4mEPLFMqRQIH+n7S4McjTo0Jjj5OGw/d+a3OZINvcWxd2BpoMOd+D+x5uLf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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