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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火车和铁轨的碰撞声就像交响乐,雷明耀三人,一人肩上一块扁担,扁担两头是两个大布兜,兜里装满了哨片盒子。排队上车的人个个大包小裹,差点把检票员挤到月台下面。

上车之后大家都傻眼了,哪里有地方放他这些个东西,五六天的行程,总不能一直挑在肩上。商议之后,决定把哨片放在座位上,人只能是站在旁边。对于他们来说,只要人不死,哨片肯定是第一位。

雷明耀让小刘去找个能落屁股的地方,小刘不同意,她要和大家同进退。走的时候,小刘烙了一大兜饼,装了一大罐腐乳,可到了饿肚子的时候才发现装饼的大兜不见了,雷明耀看着哨片,冯彪和小刘满车厢找,找不到,又到另一个车厢找,还是没有。

三人望着装腐乳的塑料瓶直咽口水,一开始还好,到后来口水都没了,没有东西往肚子里咽了。随着车厢的抖动,他们的身体也跟着抖,胃也跟着抖。冯彪的眼盯着雷明耀,雷明耀的眼试探着小刘的表情,小刘的眼眯眯着,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丢了不多的精气。

周围人都在吃东西,这里仿佛变成了地狱,让他们生不如死。

“去买点吃的。”雷明耀还是没忍住,从兜里掏出了盘缠,交给小刘。

“哥,我不饿,你们吃,你们买。”

雷明耀又看看冯彪。

“看我干什么,我比你还精神。”

雷明耀白了二人一眼,只好自己行动。

一天总算过去了,接下来的几天,还要跟饥饿作斗争,他们不能顿顿吃得溜溜饱,每一笔开支都是在透支原有的计划。

不管怎么饥饿,三人始终相信,终点马上就会达到。外面的雨还在下,从南下到北,一路不停歇。雷明耀的心揪在一起,为那可怜的席草村人。

山洪吞没了叉沟河,从席草村的主干道奔袭而来,家家户户都进了水,但他们顾不上家,他们要把田里的麦子保住,保不住麦子,农工合作的事就会化为泡影,就算不合作,也得收回保命粮。

杨虎已经连续三天没睡觉,村里的青壮年拿着镰刀,跳到了被水浸泡的麦田,收割了三天三夜,家里的女人在屋里生火,把这湿漉漉的麦穗逐一烘干脱粒。但即便这样,还是照应不过来。

李秋芸已经动荡不了,但还是勉强挪到了屋门口,她手里的拐杖已经拄了三十年,现在还依旧生硬。望着院子里的水,李秋芸面无表情,瞪着通红的眼角将拐杖使劲扔到了水泡,嘴里骂了两句。然后她拿出自己的破衣服,点燃了她用了几十年的煤油灯,将衣服一件一件烧掉,边烧边骂,骂着苍天和命运,骂着无情无义的雨。

郑秀芬和雷孝祖,包括雷明礼都在田里抢收麦子,家里只剩下李秋芸,她成了无人顾及的孤家老人,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跪天祈祷,给老祖宗烧点纸,烧点破衣服。她用尽了自己的精力,用她残喘的余生,她没能看见雷家光宗耀祖的一天。这场雨太凶,要了人命,和两年前的那场雨相比,这一次,带给人的除了绝望,更多的是无力,还有多活着的感恩。

李秋芸没扛过去,在床上躺了两天,她吸了一口气,再也没吐出来。这一吸,带走了阴霾和无情。出殡的那天,太阳升了起来。

席草村掩埋的潮湿和恶臭随之慢慢蒸发,堆在屋里的麦子搬到了太阳底下,水蒸气从麦粒中突破,变成了彩色的泡沫,聚在雷家山顶,成了一片五彩祥云。

而杨虎的小葱,成了汪洋里的溺死鬼,再也抠不出来,太阳一晒,发出难闻的恶臭。他是这场战争中,唯一输得体无完肤的人。

于墨则在这场难得的风雨声中度过了他最为清净的日子,清静到连谭傲梅都不知他的去处。然而,未来还需要他,谭傲梅还等着他,他不得不走出属于他私密的胡同小院。

秦雨蝶穿上衣服,每一次和于墨相会在这,都是她人生最开心的时光,而每一次于墨推开门离开,都是她又一轮绝望的开始。她知道,于墨又将回到谭傲梅身边,不管他是真情愿还是假情愿,对秦雨蝶来说都不公平。

“你又要出门了,还是和她?”

于墨将香烟从嘴上吐出来,道:“这些事你就别管了,等我出人头地的一天,有你的好日子过。”

“于墨,我不要什么好日子,我在县里发改委有稳定工作,用不着你养活,但我不要你跟傲梅在一起,答应我,好吗?”

于墨站起来穿衣服,劝道:“我说了,还不到时候,这个事急不得,没有谭傲梅,我怎么在县里混,这段时间我就不来见你了,你也别来找我。”

“不行,下周你一定要回来。”

“好了好了,别闹了。”

这个小院是于墨特地为秦雨蝶找来的,对秦雨蝶,他不清楚是种怎样的感觉,但和谭傲梅相比,又多了几分的亲和和随意。也许横在他和谭傲梅之间的除了家庭的疏远,还有他内心永无修复的对于贫穷的自尊。

发改委特意把县里的皮卡借了一辆出来,给二人配了司机,就是为了将医院企业化一事做到实处。当然,县里是有总体部署的,每一站到哪儿去都在计划之中,他们两只是负责就地宣传和政策解读。

县里这次把于墨纳入体制内人员来办公,可以说开了青龙县的先例。当然了,谭德在这件事上,保密工作做的很好,本来李潘明褚云天二人唱反调失败就心存不满,再让他两抓住这个把柄,万一事情没办成,谭德恐就难辞其咎了。

所以,就连李瑞都不知道于墨的动向,走前的那天晚上,于墨把青龙县市场的那帮兄弟交到了李瑞手中。每周一次的管理费一个不能少,都要按位置上交。李瑞自从离开沙丘镇派出所之后,还没有这么神气过,但现正他又找到了这种感觉。

李潘明本来就不太顺心,计划生育办他早就不想干了,这个职位前两年还忙得不亦乐乎,但现在家家谨慎,没有人轻易要二胎三胎,监管上面的压力一下来,自然就无事可干了。这也是他为什么把心思放在县里改革建设这一块来的原因。他早就想给自己换换地方了,但现在没有合适的坑放他这根萝卜,有人说李潘明还存有一棵政治野心,他依旧想坐到县长的宝座上,他还没有死心,虽然上次失败了,但他还是有一定的票握在手里,只要稍微一努力,还是有机会的。毕竟谭德作风硬派,不见得支持率高。

可偏偏这个时候,李瑞要给你的政治墙脚挖坑。李瑞在勤农街收管理费本来是替政府做事,但他做事态度很有问题,他不像是在办公,如果说于墨用的是逼迫方式,那李瑞的作风可以用抢来形容。

家庭晚餐的时候,李潘明在桌上表情严肃,他这两个儿子都不是省油的灯,都有自己的个性和想法。他想批评了李想几句。

“不是爸爸话多,现在是紧要关头,你手里拿着县里的项目,房屋工程要加快进度,你以为全青龙县就你会干这个?还不是看我这张老脸,要不然能轮到咱们头上?你要给爸爸好好干,这是爸爸的脸面,县里那几个老骨头都等着看爸爸笑话,你可不能给我出差错。”

“放心,爸,工程的事我没有放松,你有时间还是多劝劝李瑞。”

“哥,你什么意思,我怎么你了,反过来咬我一口呢,还是不是我亲哥?”

“闭嘴,你还有理?你哥哪句说错了?李瑞,你想想,从沙丘镇回来之后,你一直晃荡着,好不容易去了雷明耀的厂子干活,又让人撵走了,现在呢,又跑到市场收起了管理费,你怎么尽帮别人擦屁股,能不能自己干点什么,不要让爸爸再跟着操心。”

“你不是操心,你是怕我影响你政治形象。”

“住口,你个兔崽子,怎么跟我说话呢,我好心为你好,你个没良心东西。”

“好了好了,少说几句,咱们儿子又没干什么坏事,就不要张嘴骂人了。”当妈的也就是这个时候能插几句话,但还是遭到了李潘明的反驳。

“你也是,从小就放纵他,你看看现在,爬我脖子上拉屎了。从明天起,给我好好在家呆着,过几天我送你出去学习,别在家给我添乱。”

“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家。”李瑞筷子一摔,离开了桌子。

李潘明也放下筷子,一顿饭还没等怎么吃,就结束了。

正生气呢,褚云天来了,这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架势。在青龙县这么多年,两人虽然坐在一个桌子上开会,但从来没有过什么交集,更别说私下拜访了。

李潘明心里拉起了警戒线,将褚云天请到了里屋喝茶。

“褚局长真是稀客啊,怎么想起到我这个穷酸窝来?”

“李主任说的什么话,你我在这块土地上奋斗了快二十年,不是朋友,那也是革命的战友啊,今天我路过,正好进来拜访拜访。刚才我进门的时候,你家李瑞好像不太高兴,出去了呢?”

“别提了,家丑不外扬,这个不孝子,褚局长不是不知道,李瑞在青龙县掉皮捣蛋那是出了名的,现正他更牛了,跑到市场收管理费去了,诶,不对啊,褚局长,那是你的地盘,我儿子什么时候去的,你不知道?”

“李主任,你这说的什么话,这么大个地方,街道办的事我也要管,有些小事啊,照顾不过来。李瑞真在那边?那我得照顾照顾他,不能让他吃亏。”

“吃亏?褚局长,你还是不要照顾了,你不照顾他,他已经成土皇帝了,你再抬举他,我怕他要坏你的地盘。这个畜生,弄得老百姓鸡飞狗跳,我怎么生了这么个东西。我跟他说了,让他不用去了。”

“那怎么行,我看李瑞很适合干这个,市场情况复杂,没有点脾气,怎么做事?”

“褚局长,你拿我儿子当枪使呢?”

“李主任,你看你,我处处为你着想,你怎么总往我头上扣屎盆子呢。你也消消气,我还不了解你?李瑞在外面惹事,对你也不好,毕竟李主任也是县长后备嘛。”

李潘明一听这话,一巴掌拍到桌上,“褚云天,你说什么呢?请你离开我家。”

“李主任怕什么,这是你家,又没有外人,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李主任这几年的憋屈?我今天来啊,就是给李主任想办法的。”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有什么办法你自己留着用,这种话褚局长还是不要再说了,在这里说没事,要是传到了机关,引火烧身那就是自讨没趣了。”

褚云天的到来并没有打动李潘明,更没有撼动了他深埋心底的政治抱负。反而让他警觉起来,毕竟,褚云天是敌是友,他还琢磨不透。

青龙县这潭水,随着改革拉开架势,领导班子之间的微妙关系也在私底下酝酿开来。李潘明拉上窗帘,静静的躺在床上,耳朵里传来稀稀疏疏的马蹄声,扬长而悠远。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匆匆忙忙的来到发改委,到门口的时候恰好遇见秦雨蝶,秦雨蝶象征性的叫了声“李主任好。”

李潘明停住脚步,“诶,你好像是发改委小秦?”

“李主任记性真好。”

“嗯,我听说你们去外面搞宣传引资,怎么,你没去?上次县里派的好像是你吧?”

“是啊,这次县里安排傲梅去了,我就没去。”

“自己去的?这么大个事。”

“不是不是,还有于墨。”

“于墨?”

秦雨蝶看见领导,一着急说漏了嘴,于墨走的时候亲口交代过,这件事不能对外人说,现在好了,话漏出去就收不回来了。

“额……我猜的,具体我也不知道。李主任您忙,我先走了。”慌忙之中,秦雨蝶只能选择逃走。

李潘明带着这个消息就去了发改委,发改委对李潘明说不知道此事。

出来的时候,李潘明脸上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他心里清楚,谭德定是私下里搞一言堂的事了。

虽说方才发改委没有给他面子,驳回了关于留李瑞的决定,但现在他的心情一下就变好了,手握于墨这个把柄,就不愁人大常委会手里的票。

虽说李瑞被李潘明从市场揪了回来,但他可没闲着,开着拖拉机马上开始了倒粮,于墨教给他的这个来钱之道他怎么舍得扔掉。李潘明从计划生育办直接扎到农工联合企业的建设事宜中,准备在这次改革中崭露头角,对于李瑞,做不到事事兼顾了。

随着席草村晒场的麦子装袋封存,随着李秋芸的逝世,这场雨过后,一切都归于平静。虽然洪水造成了灾害,粮食遭到了损失,但没有带来致命的减产,对农工联合一事,没有构成一星半点的威胁。

雷光明忙完村里的抢收工作,继续回到了县城,小王已经消失了整整六天,六天没有回来。厂子变得异常冷清,雷明耀一走,这里就跟凉了似的。雷光明坐在刨机面前,担心着北京的情况。

咆哮了六天的火车,中间换了三次车站,终于停在了北京,三人趴在窗口,头晕眼花,死死的盯着外面的世界,别人都往外冲,恨不能从玻璃缝钻出去,困了六天,好比关了六十年,谁也不想在里面多待一秒。

唯独这三人不肯挪动,冯彪瞅瞅雷明耀,雷明耀瞅瞅刘紫檀。他们的嘴唇干巴巴的,仿佛上了一层霜,他们的眼睛在寻摸着什么,他们的心跳在加速,谁也不敢先下车。

列车员站在出口处喊他们,将他们吓了一跳。最后,这三只慌张的兔子被撵了下去,带着他们的哨片。

捱着人群的脚后跟,深一脚浅一脚的来到了出站口。此时已经是下午,站口对面的马路边上有几家店面,买的是包子和油条。雷明耀几个六天没吃饱饭了,闻到包子的荤油味,胃里翻江倒海般抽搐起来,他不能再考虑太多了,不吃饱肚子,接下来的事一件都办不成。他把手伸进裤裆里,内裤上缝了个大号的包,装的都是三人的盘缠。

买了包子,就地坐下便狼吞虎咽般吃了起来。

诺大的北京城,将这三位远道而来的朋友拥入了怀抱,而他们三吃饱肚子,找了个偏僻的街角,铺开随身带来的薄毯子,轮班睡下了。那天晚上,他们都做梦了,刘紫檀梦见自己在火车上颠簸,冯彪梦见了雷如意给自己生了个儿子,雷明耀则梦见一扇门,推开门之后,里面是一个辽阔的大礼堂,那里坐了一些人,是北京知名的交响乐团,他们的乐器里装了青龙县来的哨片…… 9saugDD3NpAtFsE4X5Z8QzGAX9JmTeSiGsgEokN0Q84Az97VCpbpEx6o/F24Tbg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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