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一章

在青龙县这个穷山沟里,雷明耀蛰伏了十多年,硬是没看到出人头地的希望。他曾经有一个飞出穷山沟的梦想,老天爷也给了他机会,但这个机会被母亲郑秀芬活活掐死,直接按到泥里腐烂了。七口之家的担子,郑秀芬不忍让丈夫雷孝祖独挡,雷明耀作为长子,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自从失去了上省体校队的机会,雷明耀也就和于墨彻底断了联系,事实证明,郑秀芬这个大字不识的蛮横女人,居然对事态拿捏这般精准,于墨当年有个知书达理的好爹,所以让他上了省体校队,但这个穷山沟的小子却趁着这个机会再也没回来过。幸好当年郑秀芬没让雷明耀跟着去,否则,现在坐在家门口发牢骚的可就是她了。

她也常跟人说,当年要不是她拦着,雷明耀很可能像于墨一样沦为不孝子,是她的蛮不讲理才挽回了雷明耀一辈子的名誉。

不过,机会总是有的,老天有眼,郑秀芬老了,她难敌岁月摧残,终于从一个刻薄的母亲变成了一尊不愿谈吐的老太婆。

雷明耀高中一毕业,郑秀芬便借着他成年的风貌突然老了几十岁。郑秀芬的老去,意味着雷明耀作为雷家顶梁柱的开始,他爹雷孝祖年轻时就颤颤威威,早没了气候。随着二妹如意和三妹爱华的长大,雷明耀的心才一点点硬实起来。

青龙县注定留不住他,他因这里的贫穷而窒息,他难以忍受这里一丝一毫的压迫,他就像一颗长在石板下面的豆芽,根本没有开花结果的一天。况且,青梅竹马的许丽娟在接触到县城的公子哥褚飞之后,便嫁到了县城,这一度让雷明耀陷入极度的痛苦当中。

离开成了他不二的选择。

如今他成年了,他坚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途等待冲闯,更何况,参军这种事在郑秀芬心里是神圣的,雷明耀穿着县里发下来的绿色军装,戴着大红花,接过奶奶李秋芸手里保平安的小金佛,在村民渐渐远去的欢送声中离开了。这恐怕是十八年来郑秀芬唯一支持过雷明耀的一次。

十八年了,他从来没离开过这块土地,如今就这样走掉。他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变成下一个于墨,他在心底承诺家人,承诺乡亲,他一定要重新回到这里。但当他坐上县武装队小汽车的时候,突然感到自己有了一种和以往十八年截然不同的感觉,就像是去到了世界的对立面。

小汽车软和的坐垫,柴油剧烈燃烧的气味,以及后视镜里翻页转走的青山绿水,这些东西混合成一个随机摆放的调色盘,预示着他接下来的人生将会是色彩斑斓,又会是极为复杂的一次跋涉。

这便是改革开放初期,青龙县所描摹出来的青年一代。上过高中的都是知识分子,雷明耀本可以当个老师,但他不想重走他爹的老路。他想要创新,像当年生产队长胡聪那样走出去,把外面的东西带回来。现在他的两只脚还能满世界跑,他可以不遗余力的挥霍生命,不管理想是崇高的还是平凡的,都要搏一把,只有人走出去,才能将贫穷从深厚坚硬的泥渣里面扯出来。

雷明耀想要让席草村的每个人都能够喝一碗青龙县城里的稀凉粉,让他们想吃肉就能伸出筷子从锅里夹到。但他首先要做到的是让雷家上下喝上稀凉粉,吃上想吃的肉。

但他明白,这次的离开,不足以解决以上问题,他不过是义务参军,离回家建设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即便这样,他也没有泄气的理由,在这个潦倒糟烂的家境中,参军恐怕是他唯一离开这里的机会了。

出了青龙县,直接奔向省城,坐的是人高马大的解放牌汽车,他倚靠在铁栏杆上,随着车轮子的抖动,他的身体也跟着上下起伏开来。此刻的他,失去了意识,就像一个诺大的惊喜突然降临,往往会挫伤久而麻木的神经,雷明耀的神经就是这样被挫伤的,他高兴的有些过头,他想,当年于墨离开青龙县到省体校队时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吧。

望着车座上同行的两排同龄人,每个人都戴着大红花,正襟危坐,瞪着牛大的眼睛,还没进入军营就已经拉开架势了。

没有人敢随便讲话,虽然大家都是青龙县子弟,可身上这套军装代表着严肃,代表着纪律性。而像雷明耀这样一个游荡惯了的人,突然让他纪律严明的做一根木头桩子,简直比砍了脑袋还难受,这样一想,他又认为,这次的离开,远没有想象那么精彩。

而不管他是作何感想的,还是不得不咬着嘴巴,配合着大家的整体性。听着屁股下面车轮挤压地面的干脆声,他的太阳穴啧啧作响,等待他的不是策马奔腾的起舞人生,而是仍旧望不到头的艰难岁月。

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去西藏,那个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地,是一个穷凶险恶之地,搞不好容易把小命搭进去,但上车之前的想法,一切都是本着光荣为前提的,现在他再想想,不觉心里凝起了一团难以消化的肿瘤。

他闭上眼,坚决不让后悔的想法钻出来羞辱他,当他意识到自己要从一个贫穷的地方到达另一个贫穷的地方,简直绝望至极,但他不敢再回头,往前走,是未知,未知包括祸福两面,他还有的选,可回头的话,生活却是那嫁接在头皮上的穷虱子,撕都撕不下来。

这样一想,他咽下了含在嘴里发苦的口水,算是咽下了对青龙县所有的爱与憎。

他不记得中途停了多少次车,吃饭方便的时间都被限制的死死的,有时候他想借着停车好好看看外面不一样的山川,但每次都不得成。不过,对他而言,这种飞出来的感觉让灵魂得到了放纵,于是他顾不得纪律,顾不得整体性。就在他左肩的位置,笼在车顶的毡布露出了一丁点的小洞,外面的风丝丝的黏着他的心,他扭过身子,将眼睛对准洞外面的世界,开始幸福的扫荡起来。

同车的战友一开始都一本正经的保持着坐姿,但很快,雷明耀的行为便击垮了大家的伪正经,于是开始有第一个走过来和雷明耀分享洞外的世界,不多会功夫,雷明耀和他发现的洞便成为了一个焦点,所有人都轮番过来观看,就像偷看陌生女人的身体,甚至比那还要过瘾。

雷明耀把位置让给他的同乡,一个人缩到边上,幸福的闭上了眼睛。他们都是青龙县圈养了二十年的野兽,野兽的心都是一致的,旷荡,原始,渴望,勇敢。现在,这群野兽被释放出来,要奔向他们的森林,去为新一轮的人生觅食。

车行驶了半天就停下了,等待他们的是一帮嘴里操着粗俗言语的老兵,也就是他们的班长。雷明耀坐了半天,屁股和腿有些麻木,下车的时候显得不够利索,那边就不乐意了。

“磨蹭什么,不想当兵就回去,都给我原地站好,点名报数。”

雷明耀吓得赶紧整理衣冠,对这帮军人起了抵触的情绪:什么破班长,一点素质都没有。

当然,这话也就是在心里想想,说出来的话指不定要招来什么横祸。他们就这样一直站着,陆陆续续,从陕西,贵川过来的车队也到了,大家也都无不例外的加入了站队的行列中来。期间有几位小青年实在腿酸痛难耐,不小心坐倒在地,过来个老兵就给了几个小子一顿连环腿,一下就震住了场面。

雷明耀是咬着牙挺过来的,他看见旁边的同乡裤裆底下在偷偷的滴尿,本以为不弄出声响就能蒙骗过去,可谁知道还是让老兵闻到了尿味,过来就给了一顿教训,连尿也不敢往外挤了。

人齐之后,开始吃饭,几箩筐馒头,又拎上来满满两大盆的土豆炖萝卜,上面漂着厚厚的油花和青葱叶子,这些东西一下就锁住了雷明耀的喉咙,甚至连他的骨气都被菜汤淹没了。

那么多油,在家里的菜盘子里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这不禁让他觉得军人的待遇就是超出普通老百姓,这次做出的抉择是多么的正确,他成为了雷家第一个吃国家粮食,吃商品粮的人。

大个的馒头像是跟他有仇似的,被他使劲的塞进嘴里,又用力的嚼咬着,然后喝一口炖菜汤,暖暖的一大口一大口,一时间,不但他的肚子,就连饥饿的精神和灵魂也都被撑得滚圆滚圆的,一种满足的感觉挤胀在身体里面。

很快,来了几辆东风绿卡将他们装走了,绿卡将会把他们直接送到日喀则,那是他们将要服役的驻地。

绿卡看上去破烂不堪,油布成了丝绦,车一走,那要命的风就打在大家脸上,关键的是,这辆看上去破烂的车行驶起来居然这么快。雷明耀又有了新的感觉,他觉得此刻的自己更像是一头驴,被人到处运送着,最后摆脱不了的将要耕耘他们的土地,而随着轮子的滚动,外面的世界竟变得越来越不生动,更像是贫瘠的荒原,绿色没了,有的只是望不到头的灰蒙蒙的沙石,那是生命绝迹的气息。

这不是雷明耀心中的未来,西藏对于他而言近在眼前,却又远得摸不着。突然,他头脑晕晕的,眼皮子开始发麻,呼吸急促,情绪也跟着浮躁起来。

高原反应来了,这种痛苦让他意识到此行的失误,至少目前的状况是这样的。车上好几个兵都脸色不正常了,好在日喀则到了。

这是个看上去极为破旧的小城,绿卡停在一排铁皮泥墙房的大院里。随着卡车熄火声带来的最后一丝柴油味,雷明耀没捂住嘴,一口吐了出来,吃进去那白花花的馒头现在已经变了样子。

第一件事还是列队,过来训话的是位团长,团长讲话简洁明了:带上行李先入住一晚,第二天体检,合格的同志就能分配兵种,不合格直接回家。

雷明耀拖着软塌塌的腿跟着班长来到八人宿舍,按规矩铺好行李,班长又从储物柜里拿出来被子,一人发一套,夜里温度低,不加被子会死人的。宿舍外面的天灰蒙蒙的,地狱一般的燃烧着,而宿舍里面人的心,也都被外面的世界凝固了。

当天晚上大家都因为高原反应睡不着觉,好心的班长已经料到这些状况,所以提前准备好了酥油茶,但尽管这样,也有的同志喝不惯酥油茶的味道,刚入口又都吐了出来。

半夜的时候,雷明耀宿舍就有人收拾东西准备逃跑了,但还是被执勤的老兵抓住了,先是打了一顿,然后再发配回家,其中就有他青龙县来的老乡。就这样,日喀则留给大家的只剩下失望和没有希望的未来,摆在眼前的东西已经让大家喘不过气了,更别提要陪着这样的日子一直熬下去。所以那些熬不住或是认为自己熬不住的人就提前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雷明耀蒙着头喝了两大碗酥油茶,终于是按住心跳睡着了。第二天六点,外面的风嗖嗖的,像是要割人的皮肉,风声里夹杂着刀片。大家穿戴好来到院子站队,进卫生所体检。有想当逃兵的人昨晚故意放了点血,身上搞了几处伤口,体检的时候,一测一个准,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回家了,也就不用和日喀则的寒风烈日斗争了。

雷明耀也挺不住了,但一想到青龙县人民,想到席草村的乡亲,他又把大胆的想法吞回去了,乖乖的通过了体检,被分到了离县城二十里外的钱什窟服役。等他带着行李,坐着皮卡车过来的时候才明白这里是座边防营,他的任务是过来守疆的。

在进入正式上岗之前,大家先进行了为期三个月的体能训练,包括擒拿,防身技,而根据执行任务的不同,还要进行单独的特化培训。

生活的变化将雷明耀和从前的日子彻底的割断了,他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他不再为了家里破烂的事情忙碌,在这里,他要迅速从一个青年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干男人该干的事情,再也没有时间让他去考虑生活是否艰难的话题。就好像命运已经给他选择了固定的道路,他再也不必担心明天起来该干什么了。他已经习惯过颠沛的日子,突然让他活在固定的模式之下,他有种被套牢的感觉。

不过,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一个兵的职责,首先就是服从。

反正雷明耀没打算在日喀则待上一辈子,在写给家人的信件里,他也没将自己在部队的工作如实告之,只说服役期限一到就会返乡,看来在他内心深处,这次难得的外出根本算不上一次改变人生命运的契机,更有些不值当的情绪夹杂其中。但多年之后他回想起自己在日喀则经受过的日子,却又从内心深处敬畏起自己来。

时间之所以漫长是因为活在其中的动作太过单一,而这种单一往往就是人们日思夜想都要得到的宁静,可当宁静真正到来的时候,奇怪的人又开始琢磨着如何让安静长流的生命有些拨动,于是开始快速的旋转在时间齿轮之下,终于被碾压几个来回之后,便又开始自顾自的寻找起那份宁静起来。 noyg0Mf/fpmL77pCQKFh3xI08mdrvztQnD8dyV83rPNSmh1chHhXA8mZ6slayuwV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