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雷明耀离开之后，派出所又少了一个人，段军实在没有好的人选，跟镇长商量之后，找了个当年的民兵队长过来充当临时工。此人叫三黑子，媳妇连条像样的裤子都没有，但到了派出所，起码能有点开支，就凭这一点，他也得紧紧抓住段军的腿。

不过，当三黑子提出要一辆自行车的时候，段军的火一下就上来了。

“你以为是大风刮来的？别说你不是正式民警，就算是，现在也没有这待遇了。你要是想要自行车，那就去找吧，自行车让你的上一任偷走了，你要能找回来，我就把它送给你。”

三黑子憋着一股劲，他眼神坚定，恨不得将雷明耀和他偷走的自行车从土里刨出来。不过，晃荡着两条腿，要想找到不知去向的雷明耀，谈何容易。

雷明耀用不着给段军留面子，他就是要把自行车骑走，这是给段军的教训。不过，他一走，段军就找到雷孝祖，逼着他写下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的欠条，生活的担子一下压在了这个孱弱的家庭。郑秀芬本就爬不起来，听到这个事情后，后背一软，又塌了下去。

这些结果雷明耀或许想过，或许没有，但不管怎么说，他骑着他的宝马，已经晃晃悠悠来到青龙县城了。他对这里太熟悉不过了，他在这里度过了三年的高中时光，明年爱华也会来到这里深造。

他身上还有点不多的闲钱，可以保他活命。他有目的的晃荡着，最重要的是，他在脖子上挂了个卖工的牌子。当然，他是聪明的，他没有随随便便找个地方一站就了事，而是来到了食品供销社的大门前，附近还有烟草收购站，卫生防疫站等。

他可真会找地方，这县级供销社走的是全民所有制的路子，如今已变成了国企性质，能够在这里上班的人，那都是上等人，工资待遇自不必说，最重要是受人尊敬。当然，雷明耀知道自己份量，他只是想一步到位，进入上等单位做点什么。

他在门口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供销社售货员小王是个精瘦的眼镜男，本来没有读过书，但为了和知识分子看齐，不得不戴副眼镜，毕竟是走关系进来的，再不装装样子，恐怕难压心头之虚。

这样的人都有种通病，那就是狗眼看人低，自己没有斤两，穿上了裘皮，精神支柱便站起来了。

他早就注意到雷明耀，眼睛斜了他无数眼，现在终于得空，便走了出来。

“喂，你你你，干什么的，走走走，不买东西不要站在这。”

雷明耀眯着眼睛看了眼供销社三个大字，又看了看小王，很和气的问道：“同志你好，我是想问问，这供销社最近还缺不缺干活的人？”

小王看了眼他脖子上的牌子，把手插进裤兜，不耐烦的说：“缺人不缺人跟你有什么关系，莫非你还想来这里上班？”

“也不是不可以。”雷明耀直抒胸臆，不再拐弯抹角。

“哟，真是稀奇了，你一个下三滥农民，怎么会有这种天真的想法。”

“是，是是，想法是高了点，我就问问，你们还缺不缺人？”

“不缺，缺人也轮不到你，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县政府直属的单位，你想进就进？可笑。”

雷明耀咬咬嘴唇，降低了一个档次，问：“那下面的单位还缺不缺人，同志，我是转业军人，您看？”

“看什么看，转业军人怎么了？赶紧走，再不走……”

话没说完，对面走过来一个穿夹克衫的中年男子，手里拎着一个黑色布包。小王忙迎上去。

“白主任，过来啦？今天要点什么？”

白主任连忙摆摆手，“我借个火，你有？”

“供销社什么没有，洋火柴有的是，好几个牌子呢，你要哪一个？”

“要不了一盒，你要是抽烟，给我来一颗火柴，我兜里火柴掉饲养场猪圈了。”

小王明知自己不抽烟，还象征性的摸了摸兜，然后嬉皮笑脸的从柜台拿了一盒火柴。

“白主任，我请你了。”

白主任脸色一沉，将手一背，道：“你这个小同志，原则性有问题啊，国家的东西你说送就送，谁给你的权利，简直胡来。”

雷明耀站在门口一直观察着，料定这位白主任还算是清白之身，便不顾自己身份走了进去，边走边掏出火柴。

“同志，您好，我这里有火柴，你拿去用。”

白主任看了眼雷明耀，“你自己的？”

“如假包换。”

“嗯，那就好，不过，我欠你一根火柴，你有空来饲养场找我要。”

“一根火柴而已。”

“我这人有个习惯，从不欠人东西，大的不借，小的必还。你可别小看了一根火柴，它的背后凝聚的是一个民族的思想和一代人的努力，小伙子，这是上海产的，国货。”

“同志，既然这样，那日后我到饲养场找你。”

小王愣在旁边，被雷明耀的举动吓得目瞪口呆，早就想骂人了。

“我说你这个人怎么搞的，这是白主任，一口一个同志，同志也是你叫的？”

雷明耀没有回话，白主任用食指点了点小王，道：“小同志啊，你不但原则性有问题，思想上的病也严重得很呐。”

白主任拍了拍雷明耀的肩膀，走了。

他骑的也是永久自行车，雷明耀的心在窃喜，他已经有了打算，一高兴，居然朝面前的小王鞠了个躬，把小王吓傻了，随即追了出去。

他看见雷明耀从地上将他的自行车扶了起来，看见车上的雷明耀回头朝他做了个鬼脸。

小王气得直跺脚，他怎么想都不对劲，一个下三滥农民，怎么还骑上了和白主任同款的自行车。

这些都不重要了，雷明耀马上打听到饲养场的位置。他不是去要那根火柴，他是要赖在那里求个一官半职，他清楚的掌握了白主任的人品，这事在他心中已经看得见轮廓。越想越高兴，自行车都快飞起来了，尽管道路坎坷，但不影响他前进。

饲养场靠近县城的最西边，就快出城了，这里远离居民区，环境的污染暂时影响不到大家的生活，单从选址来看，是值得鼓励的。

雷明耀从大门口望进去，里面停了好几辆自行车，他分不清那一辆才是白主任的，急的直挠头。加上半天也见不到个人，便大步流星的进了场房院子。

他实在等不及了，他四处打探着，不敢轻举妄动。

“站住，干什么的？”一个老陈的声音将他定住。

雷明耀回过身，是位光头老汉，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对方却是一脸的严肃。

“我来找白主任，他欠我点东西。”

光头老汉扫了一遍雷明耀，道：“白主任欠你东西？你可笑死我了。欠你什么？”

“一根火柴。”

老汉捧腹大笑，“你这个同志，来来来，你过来。”

随着老汉进了门卫室，老汉掏出来一盒火柴，“给，白主任欠你一根，我还你一盒。”

雷明耀把手一推，“你的是你的，白主任的是白主任的，谁欠谁还，你的我不要。”

“嘿，我说你这个小同志怎么是头磨不过弯的倔驴呢，白主任那么忙，就不要打扰他了。”

一番争执的结果是老汉领着雷明耀见到了白主任，白主任太累，睡的不踏实，稍微有点动静就醒了。

“看你，非得来，主任让你整醒了吧，哎！”老汉手一背，摇着头无奈的走了。

白主任从休息室坐起来，一睁眼便看到了雷明耀。

“哟，是你？”

“是我，白主任。”

“你怎么找到这来的，我这里可不好找啊。我的火柴呢？”说着便开始满屋子翻火柴。

“白主任，我不是为了一根火柴来的，你不用找了。”

“哦？”白主任将眼镜摆正，“那你来干什么？”

“实不相瞒，白主任，我是个转业军人，但下面派出所工作实在不适合我，我想另谋出路，打算到县城找点事做，今天在供销社碰到你，算是我的福气，特此前来。”雷明耀边说，边指着手里的卖工牌。

白主任这才醒悟过来，不觉一惊：“转业军人现在很受重视，我有个同事的儿子就是转业军人，回来就分配到县武装部，你怎么就不干了呢？”

“一言难尽，不说的好。”

白主任看出了雷明耀不愿言表的心声，不再追问。

“你瞧瞧我这里，瞧瞧，你再闻一闻，莫非你想在我这里干？”

雷明耀一听，马上九十度鞠躬：“感谢白主任收留，我就在这里干。”

“没想到你年纪不大，心思倒细腻得很，拿一根火柴就想换一个工作，真有你的，要是全青龙县的人都像你这样敢想敢做，哪里还愁日子不好过。不过嘛，饲养场归县里所有，我这里留的人都干不长，畜生的屎尿味臭气熏天，来一批人就熏走一批，现在入了冬还好，等夏天一来，鼻子那个酸溜劲啊，难受得很。所以啊，来的人都不是正式职工，你要有这份心，可以试试。”

白主任苦于无人可用，雷明耀的到来正是时候。在师傅的带领下，他很快便熟悉了流程，一天喂食几顿，每顿的量是多少，什么时候该清扫猪圈，什么时候该去割青饲料。虽说是饲养员，但过的却是比猪都不如的生活。

很快，雷明耀便发现了问题，吃了那么多东西，肉却不见长，他不知所云的和门卫老汉闲聊。老汉告诉他，猪一直都这么养的，最后也都出笼了，让他不用操心。老汉边说边吃碗里的面条，吃到最后，将剩下的汤随手倒在了门前的臭水沟，混合猪圈的屎尿一同冲到青龙河里了。

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让雷明耀的思维一下打开了。他激动的拍了一下老汉：“我找到办法了。”

也不说是什么办法，只见他在院子里来回转悠，盯着他的自行车看了足足十分钟，最终拿起了锯子，找了几块结实的木板，在自行车后座上下比量一番，锯子一拉，带着木板便上集市找铁匠去了。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自行车后座左右两边多出了两个铁筐。他又朝老汉要了两只闲置的饲料桶，正好一边一个。

“小雷，你要干什么呢？”

“不好说，明天才知道。”

第二天赶在黎明前，雷明耀就来到了青龙县最热闹的一条街，这里有几家国营招待所，提供吃住，还有些街边吃摊，有闲钱的人基本都在这里下馆子。唯一让大家忍受不了的是，餐馆的泔水到处倒，门前的小沟散发着一股恶臭，没有人过问和解决此事，大家习以为常的忍受着这样的消费环境，将其认定为寻常生活的一部分。

而雷明耀的到来，彻底颠覆了青龙县上层消费者的理念。他拎着手里的桶，挨家挨户的去推广他的善心。

“什么？你免费给我们解决泔水的事？真的还是假的，你是哪家单位的，不会是卫生站派过来搞调查的吧，还是县里想出面解决此事？”

这些个问题都是针对雷明耀提出的，没有人相信他所做的一切真的是免费劳动，总觉得过后会来收管理费。雷明耀没有办法，只得将桶放在他们门口，自己远远的躲着，等中午的时候，再过去看，桶里的东西都往外冒了。

这把他高兴坏了，拎着桶就跑，上了自行车就不要命的蹬，生怕被人要了回去。

当雷明耀将泔水喂猪的理念纳入到饲养行业的时候，意味着他真正打开了一条谋生之路。泔水油水足，有盐有料，配合着青饲料来喂，猪仔出笼的速度指定提前。

这是让白主任大为惊喜的地方，没想到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居然想到了一箭双雕的妙策。为了配合他，特地将他的自行车进行了一番改造，木头架子换成了钢筋架子，容纳量也加大了。

雷明耀在这条街上慢慢得到了信任，不过，来这里吃饭的，知识分子不少，他们除了感激雷明耀的善举，也发出了质问：天底下真有不图回报的人？这么做事肯定有目的。

这个目的雷明耀当然不能告诉别人，一旦泄密，全县养猪的人，不管是个人还是集体，都会来跟他抢泔水，蛋糕就这么大，吃的人越多，吃进肚里的就越少。

所以别人每次问他，他都说：“纯属爱好，做点善事。”

这么一说，知识分子就更不乐意了：你什么意思，你这是故意和我们唱反调，你的意思是我们造孽你来行善，你这个人本身就是个问题，更别提你做的事了。一定要查，好好查他，看他到底干不干净。

雷明耀受到了攻击，开始有人暗自跟踪他，为了不暴露自己，他选择半夜过来取货，没有人愿意为了他加班熬夜的蹲点，也就在大白天象征性的看看。但大白天的时候，他们再看不到雷明耀了，他显然技高一筹，甩掉了这群人。

就在大家都纷纷回到从前不问世事的状态中时，一个对雷明耀来说较为特殊的人物来到了这条街，并且走进了餐馆，听到了雷明耀的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