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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他的心里还牵绊着于墨,已经连续三天没离开过派出所了,最近连续发生的偷盗事件让他一筹莫展。他太明白沙丘镇的人了,世世代代的老实人,勤勤恳恳的庄稼人,就算以前吃大锅饭的时候,也很少有人起坏心思。反倒是现在,大家手里有了可自由分配的土地之后,锅里剩余的东西就多了,但总有一部分人的锅里却不见端倪。于是这部分人便开始把注意力放到别人的锅里,当他们习惯从别人锅里偷东西的时候,便发现了一个永生之计。

这是场灾难,沙丘镇的灾难,雷明耀清楚,这是一场不见踪影的变革,这种变革崔古拉朽般的降临在小小的沙丘镇,岂是三个民警能破除得了的。

他有些难以适从,心情坏到了极点。甚至忘记了席草村的爹妈弟妹,忘记了艰难岁月里摸爬滚打的百姓的面孔。突然之间,他想到了院子里那条可怜的狗,进来的时候还肉呼呼,现在已经没有了样子,那时候害怕段军,就一颗一颗的挤尿,现在却什么也挤不出来。雷明耀抓了一把白花花的碎米扔进锅里,又舀了一勺三天都舍不得吃的荤油拌到一起,汩汩嘟嘟的煮了起来。他能做的仅此而已,他总不能帮着去偷别人锅里的东西,然后白送给好吃懒做的人吧。

今天的狗是幸福的,在这透着冰凉的季节里,它得到了一顿热乎乎的白米粥,油盐味十足。雷明耀看着小狗那本来透着粉色又冻得发白的舌头,眼睛居然酸溜溜的。

小狗还不习惯人的示好,它面对雷明耀显得有些胆怯,舔一口白米粥就抬起眼皮瞅瞅雷明耀,每一口都带着试探性。雷明耀看出了小狗的拘谨,便关上门忙自己的事去了。

段军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不知道,等他一觉醒来走出屋门,看见院里小狗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的事了。他累得足足睡了十六个小时。

难过的是,小狗没了呼吸,它的嘴里还含着没咽下去的白米粥,它的狗盆子里还剩下一半东西。它一定是舍不得吃,一定是怕一顿吃完就再没有下一顿,所以它留了下来。

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脑海里首先想到的就是段军,刚要去质问。李瑞气喘吁吁的从外面小跑进来,二话不说便开始发飙。

“雷明耀,人都不够吃,你居然偷着给狗吃,这条狗是我要来的,你凭什么把它毒死,你这种人不配在这个院里工作,你的种种行为我要上报到镇领导,你等着受处分吧。”

“你简直血口喷人,我还想问问你们两个怎么回事,你倒先来质问起我?我看,是你们狼心狗肺,对它使了坏。”

段军实在忍受不住了,雷明耀就快爬到他头上拉屎了,他的领导位置一次次被雷明耀挑衅和亵渎,现在居然开始了言语攻击。

“岂有此理,雷明耀,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到部队锻炼锻炼就了不起啦?谁给你的权利和胆量,居然连上级都敢顶撞,我看你是不想干了。”

雷明耀不愿搭理段军,走下台阶,拎起地上的狗,从墙脚拿了把铁锹,出去了。

“你看看,你看看,就是这么一个毫无纪律的人,我还怎么带他,啊,他说走就走,说来就来,我这里不是公厕,是社会主义创造革命果实的地方,容不得他放肆,走,跟我去镇政府。”

李瑞可算找到志同道合的人了,段军在沙丘镇混迹这么多年,进出镇政府大院自然像进自己家一样。进了院子就径直往办公区走,而所谓的办公区也不过是一个铺着陈旧青瓦的土木平房。

“老郑,老郑。”

“吵吵什么,这里是镇政府,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段军看着小年轻,刚要张口,冯彪走了进来,赶紧解围道:小张,怎么没规没矩的,这是镇里派出所段所长,赶紧道歉。

“道歉?道什么歉?一个人民群众的干部,连起码的礼数都不讲,凭什么……”

“诶,我说你这个小同志,怎么一张口就教训人呢,这是领导,和你们镇长关系好着呢,还不赶紧道歉。”

“是嘛,你就是席草村村长冯彪吧?怎么,你连村里普通群众的问题都解决不了,还想解决领导之间的问题。这里轮不到你说话。”

谁也没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同志,肚子里却装着如此巨大的能力,这是种让段军,冯彪和李瑞都不曾见过的能量,是一种以下犯上的典型,这一点倒是和雷明耀如出一撤。

“嘿,怪事了,你一个屁大点的东西,还真不知死活了?”

“冯彪,你让开,让我来。”段军知道,眼前又是一个刺头,不知为什么,这一年来,不但偷鸡摸狗的人多了,连刺头都一簇一簇的冒了出来,简直是要掀了天老爷的脸。

“小同志,老郑人呢?”

小张耸了耸披着外套的肩,活像个老干部,将正在纸上写字的笔提起来,指了指冯彪。

“问他。”

然后又低下头忙活自己的事。

三人目瞪口呆的看了看对方,冯彪才难为情的说:哎,段所长,最近村里出了几个捣乱分子,问题解决不了,这不,闹到了镇里。镇长在会议室帮我解决问题呢。你也有事?

段军没理会冯彪,看了眼小张,不服气的指了指他:你厉害,牛气,我倒要看看,沙丘镇这盘棋,你们能掀起多大个局面。

李瑞和冯彪不敢怠慢,紧随其后出去了,小张放下笔,不依不饶追出去。

“镇长正在解决人民群众的矛盾,请你们先不要过去。”他张开手臂一挡,拦住了三人的去路。

“让开。”段军的耐心和作为领导的气度终于被逼到了底线。

“请你们回屋里等候。”

“混账东西。”一巴掌抡过去,小张踉跄着倒退几步。

“这就是领导,好啊,真是好领导。”小张走的时候,明显是失望的,但他不想再说什么了,这一巴掌他认了。

送走了小张这尊菩萨,段军心中稍微舒坦了一点。可来到会议室门口的时候,却被里面的争执声再一次打断了清净。

“那一亩自留地是国家给的,你修沟我管不着,但要是修到我家里地,那绝对不行。”

“说得倒轻巧,你让大家评评理,啊,你家的自留地是国家给的,国家给的就尊贵?就多个金银?我家的地还是我花钱承包的呢,那是我用血汗钱换来的,比你的还要精贵。你家的地捱着水沟,灌水方便得很,可你也不能光想着自己蹲坑拉屎,我这里还着急,也等着沟里的水呐。谁让你家地挡在了我家前面,今天非得从你家地里挖一条沟出来,把水引过来。”

“休想,让你挖了沟,我的一亩地就变成九分地,国家又不能给我补,难道你来补不成?”

“休想。”

“好啦好啦,都冷静冷静,听我说两句。”镇长老郑的脑袋被两家代表搞得嗡嗡直响。

“我们一直在搞联产承包,没想到中间还有这些个问题,你们放心,问题会得到解决,这个问题不是个别问题,我看呐,这是个普遍存在的问题。当然,我相信还有其他问题。现在入了冬,天干得很,大家种了冬白菜,都等着灌水,要我看,沟也不用开,就在两家衔接的田埂上开个口,水进这家田,自然就流到那家了,如何?”

“那怎么可以,我家田里施的都是农家肥,我堆了一夏天的牛粪,一开水口,全都冲进他家地里了。他不白捡便宜了吗?”

话到此间,站在外头的段军一下子推开了门,也想加入到这场战斗当中。进门后他先礼貌性的朝镇长点点头,然后脸色一变,开始攻击。

“我说你们就是吃饱了撑的,想当年一顿饱饭都吃不着,那个时候你们怎么不分你我,现在好了,土地自由了,你们解放了,可也不能太解放吧,依我看,再任由你们发展,这镇政府都成你们撒泼的地方了。差不多得了,乡亲们呐,哪家没有个困难,都相互理解理解。再说了,你们席草村的人向来刁钻,看看人家其它村,多团结。再看看你们,为了那一分地,恨不得命都不要了。”

“你是谁啊,我们的问题轮不到你插话。”

段军刚进镇政府大院就接连被下面的群众视为无物,心中的憋屈可想而知。本想替镇长解忧,反倒惹了一身骚,搞得全无面子。

“我说你们席草村的人真是野蛮,一个雷明耀不够,又出你们两个瘪三。居然连派出所所长都不放眼里。”李瑞挺身而出,想给段军找回面子。

“所长不所长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他能解决田地问题?”

“庄稼地不能再干下去了,就这么决定了,先开个口子,你家养家糊口,别人家也一样,相互体谅。流到他家那点农家肥,我掏腰包给你补上,这样处理你看如何?”

郑镇长既然都这么说了,老农也不好再纠缠,只得是同意了。

两家农户从会议室走了出去,一边走还一边吵,老郑知道,这件事还远远没有结束,这不是一个现象,这是根本出了问题。

“冯彪,你是一村之长,应该做到防微杜渐,席草村的地,现在一看,水利问题还很严重,整体规划太乱套,人民群众的利益永远是第一位,他们吃饱了肚子饿不着,我们的工作也就自然好开展了。他们今天之所以会来,就是因为他们的肚子始终填不饱,饿着谁也不能饿着老百姓,不然,他们会跟你拼命。当老百姓和政府拼命的时候,说明我们的工作还存在很大空白,你回去之后,抓紧起草一份土地使用情况,面积,肥力,分布,供水,这些都要做到细化。下周我们要针对这个问题,以你们村为典型,在全镇十五个村开展一个调研大会,争取将这个隐患根除。”

冯彪点头哈腰,不敢再发表言论,这次是他把问题抛给镇里了,自然得听从安排,再说,这样的安排也是从全局出发,从每个老百姓利益出发而作出的考虑,是成熟而严谨的,他当然无话可说了。

段军已经被晾了半天,心中多少有些不快,自己早早的就坐到了凳子上。

老郑也懒得发脾气,但还是啰嗦了一句。

“你一个干部,起码的礼貌都不讲了?老百姓是用来爱的,你呢,进门就开始端起架子,这样不好吧?你自己想想。”

话不多说,点到为止。

“你有事?”

老郑要不是问一句,段军似乎都忘了自己来这的目的了。他屁股千金重,根本站不起来,把手摊在桌子上,不高兴的说:“老郑啊,爱百姓可以,但有的人你越是拿他当回事,他就越是蔑视你。”

“不要绕弯子,一个共产党员,说起话来怎么也搞起这套。”

段军蹭一下起来了,他憋了太久,一下就找到了释放的出口。

“就说我们所里那雷明耀,什么东西,啊,仗着自己是转业军人,牛气坏了,你问问小李,这个人我行我素也就算了,纪律性差,原则性差。前段时间,我们院里的大狼狗让他那朋友于墨给打死了,我让他办案,结果呢,他给你打游击战,这也就算了,人家小李又弄了一条小狼狗,没想到不到半个月,让雷明耀活活药死了。老郑,你说,这种人我该怎么处置?”

老郑摘掉眼镜,用粗糙的手揉了揉僵硬的面部。

“所里内部的事,你作为一把手,应该慎重解决,到底事情是不是像你说的这样,恐怕还要再证实。你说的雷明耀我也认识,在席草村一带是出了名的,高中时期就做了几件大事,解决了前生产队长胡聪的生计问题,收留了对他有恩的陈大饼,是个有情有义的年轻人。可不是像你说的这样。”

“镇长,今非昔比了,他出去当了几年兵,牛气不少呢。”李瑞可不想让雷明耀轻易从漩涡中逃出去。

老郑瞪了李瑞一眼,根本不想搭理他,转而问冯彪:“依你看呢?”

冯彪看了眼段军,笑着答道:“镇长说的是,恐怕还要论证才行。”

冯彪的态度让段军的牙痒痒到不行,若不是顾及老郑,这一肚子的火就恐怕就要落在他头上了。

“冯彪,你和雷明耀的关系我们也知道,在他的问题上,我想你最好避嫌的好。”

“老段,好了,今天够乱了。你的事一定要处理清楚,我等着你答复,都回去吧。”

冯彪出了门便一溜烟跑了,生怕被段军抓住质问。而段军这边可就没那些心思了,回所里的路上,李瑞一句话不敢说。

此时的雷明耀已经坐在家中的大头梨树下,树只剩下光杆,一张叶子都没有,下午起了风,自然有些清冷。

“怎么还不去所里,今天不上班?”郑秀芬一边给婆婆李秋芸洗衣服,一边观察着儿子的神情。

雷明耀思考了半天,道:“妈,你说老百姓穷可不可怕?”

“可怕,可怕得很啊,你想想我们家,怕得要死。”

“那你说比穷更可怕的是什么?”

郑秀芬被雷明耀的问题难住了,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比贫穷更可怕,只得摇摇头。

“是人心,贫穷看得见摸得着,人心看不见。”

话到这里,雷明耀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在他内心深处,已经筑起了一种别有特色的理念:生活的幸福不在于贫穷多寡,幸福往往被人心左右,人心既能毁了幸福,也能挽救幸福。

他原本对生活的信念和感知到的幸福,现在正渐渐毁于人心。特别是在他发现狗盆里残留的耗子药来自段军办公桌抽屉的时候,一切对美好的感知都不复存在了。

每天的工作也只是骑车巡查,看进眼里的多半是忙碌勤恳的百姓人家,而那些让他头疼不断的偷鸡摸狗的事一天比一天还多。他突然意识到,抓是抓不完的,这些饥饿的人,道德底线一旦崩塌,便会掉进陷阱。

所以,他告诉自己,解决温饱和教育问题,是杜绝问题的根本。

有了这样一种观念,他突然不知道怎么衡量自己的处境了,摆在眼前的情况是自己正在遭受排挤和不公平对待,他有了重新选择职业的想法,但这个想法太大胆,整个席草村,他是第一个走出去又回来,并且吃上国家粮的人,现在要把这一切放下,恐怕会寒了很多人的心。

第一个就是郑秀芬,他一旦放弃前程,整个席草村的精神世界便会呈崩塌之势,他是席草村的成功典范,更是郑秀芬的谈资,当一个人的决定足以影响多数人的时候,他便开始犯难了。 BaVIIx6U2EObkS1yYvkfH+MWT3VlU8DN7EOpW6WOdoLbRv/YPXEeBJ6GLrWmeU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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