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锵——锵——锵——”一声声，悠长沉着，在闪耀着火光、飞洒着汗水的炼剑房里此起彼伏。

硕大的炼剑房里热火朝天，有着油亮通红皮肤的精壮汉子们打着赤膊，扬起沉重的锤子，一下下，锻打着浇灌着生铁汁的铁块。

锤子起落间，划出一道道弧线，他们没有一分多余动作，一下下，精准无误地捶打砧板上的铁块，铁块在锤子碾压下一点点变形，铁块会慢慢变成钢，变成锋利的剑身，变成宇文山庄最亮眼的一片剑影，变成守护天柱山的气魄。

白天宇和师哥周捷坐在炼剑房的一个角落里，周捷身穿绣金紫袍，虎背熊腰，气势非凡，两鬓发丝灰白相间，手拿一柄成型长剑在仔细观赏。

白天宇身着灰色衣裤，目光沉静地盯着铸剑师傅将一把剑柄熔接在剑身上。

“白师弟，这批剑，虽然费时费工，但材质精良，山庄第一批甲等精兵，就应该配上这样的剑，每把剑上刻着自己的名字，时间久了，人剑合一，忠诚无二，宇文山庄，无论内外虚实，都坚不可摧。”身穿紫袍的周捷面色喜悦地说。

白天宇抬头看看师哥，若有所思地笑笑，继而继续看铸剑师傅手里那柄剑。

“你可以再造一把新的剑，”周捷放下他正在观赏的剑，和白天宇一起看着铸剑师傅手中的剑，“为何一定要用正师弟的？”

“有时候我觉得，他没离开，他的剑也不该荒废着。”白天宇低沉的声音几乎被淹没在铿锵声中。

“不止你这么想，我也经常幻想，或许哪一天，他突然出现在山庄门口，有一次我做梦，他真的回来了，浑身是血，他一定遭遇不测，但我总想着，可能他真的会回来。”周捷的神色慢慢黯淡。

白天宇紧闭的嘴唇蠕动几下，他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他的眼中，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周捷想让他振作起来，但不知从何下手，仿佛所有的事情，已经再激不起他内心的波澜。

这个时候，白天宇不经意转头，看到葛行，他起身，周捷也看到葛行，跟着起身。

“庄主。”葛行走到跟前时叫道。

周捷放下剑。“出去说吧。”三人前后走出闷热窒息的房间，来到屋外，一股凉风吹在周捷、白天宇满是汗水的身上，他们不约而同打个冷战。白天宇拿下挂在树枝上的灰色长袍披在身上。

“庄主，甲等精兵的剑铸了多少？”葛行问。

“五十柄已经铸好三十多柄，再调几个人手来，必须连夜赶制，才能在十天之内做好五十柄剑，大典当天，一定要顺利完成。”周捷道。

“好，我等会儿再调派人手过来。”葛行道。

“庄主，”葛行和山庄所有的人一样正在适应对周捷的称呼的改变，现在，在所有人心里，周捷已是当之无愧的山庄庄主，而且愈发有群龙之首的样子。“山庄来了位客人。”

“什么客人？”山庄陆续迎接来自四面八方的宾客，能让葛行特意来禀报的，应该是个要客。

“他说他姓宇文，名叫宇文青，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葛行道。

白天宇和周捷不禁对望一眼。“他说他姓宇文？”周捷问。

“是，他声称是宇文山庄的后人。”

周捷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有证据吗？”

“他自己说是宇文山庄的后代，他的祖父是从宇文山庄走出去的。”葛行道。

周捷皱着眉头沉吟片刻，吩咐道：“周先生掌管了山庄族谱，让周先生到族谱上查个仔细，弄清楚他是真是假。”

“是，庄主，”葛行道，“那这宇文青在山庄如何安插，请庄主定夺。”

这似乎是个让人为难的问题。

“交给我吧，跟着我。”白天宇道。

葛行和周捷相视片刻，葛行欣然点头。

“那就让白师弟多费心了。”周捷道。

“应该的。”

“尽早确定他的身份。”周捷又吩咐。

“我会想办法查明。”白天宇道。

“还有，尽快让周先生去查族谱。”

“是，庄主。”葛行说完便告退离开。

白天宇和周捷一起离开炼剑房，朝前院走去。

“对了，我还另有任务给你，”周捷别有意味地看着白天宇，“你珊师姐在山下定了一批货物，多是宴客和祭祀用的物品，还有些铁，等会儿我让她把单子送给你，今天傍晚你带人下山把货送上来。”

白天宇领会了周捷富有深意的眼神，沉默地点头。

他们已经事先商量好，今夜要把真正的“若姑娘”悄悄接到山上来。

吃过午饭后，周捷的妻子，如今的庄主夫人把几张写着货品名称和银两收据送给白天宇，当时，他们的两个师妹李灵和宇文枝都已离开饭桌，只有他们三个人在场，白天宇接过纸张后，周捷道：“今天就行动，过了今天，山庄客人越来越多，腾不出人手，而且耳目杂乱，很难瞒得住。”

“多谢师哥师姐。”白天宇道。

周捷温和地笑笑，“如果这是你想做的事，我和你师姐都支持你，我们也希望，她来了之后，你能开心一点。”

“我没什么不开心的。”白天宇笑笑，想证明自己真的很好，但这并不起任何作用，他的心，似乎已经沉到深深的海底，再也浮不上来了。

“我们就不去了，去了的话招人耳目，你自己小心，夜里我和灵师妹在后山等你，我已经安排好两名心腹丫鬟在后山伺候，你就不用再分心了。”

此时周捷拿出早已悬挂在布幔中的剑走过来，白天宇知道这就是刚才让铸剑师傅重新换了剑柄的那把剑，也是曾经吕正的剑。

“你要的剑已经好了。”周捷把剑递到白天宇面前。

白天宇突然有点胆怯了，过了好久才接下剑。“以后这就是我的随身用剑了。”我一定要把吕正留在我心里的影子一点一点磨光，就像那千锤百炼的钢一样，总有一天，那些让人不适的东西会变的服帖的。

“你就留着用。正师弟，恐怕已经追随萧师妹而去，再也不回来了。”汪珊叹息道。

“多谢师哥师姐。”

白天宇拿着剑收起单据，去演武院带了一支十人的队伍下山去了，到了山下马厩时，套了六辆马车，到了三盘镇后已经傍晚。

他们在街道各家店铺里清点完货物后白天宇让他们在一家酒楼里吃喝一顿，白天宇趁着别人吃喝的时候悄然驾了一辆马车离开。进了僻静的街道，转弯来到一户门前，门反锁着，白天宇拴好马匹，只身越墙。

站在墙内，看到正屋里点了灯烛，他走到屋外小声叫道：“徐浅。”

“爷，”屋里传来回声，接着，一个男子开门出来，满脸惊喜，“爷你来了。”

“我们现在动身。”

徐浅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啊，动身？”他摸摸脑袋。

白天宇已经行动起来了，他走到旁边那个房子里，轻轻推开门，一股陈旧腐朽的气味飘来，一间毫无生命气息的房间。他轻轻往床边走去，屋中一片阴暗，他来到旁边后掀开布幔，她在沉睡。

徐浅跟在后边端了一盏灯烛过来，小声询问道：“爷，你说的什么意思？”

“我让你做的箱子做好了吗？”白天宇问。

“做好了。”

“好，我们今天晚上把若姑娘送上山庄。”

徐浅突然有些措手不及，不知该干嘛。“把箱子搬来。”他伸手要来徐浅手里的蜡烛，把蜡烛放在床边，徐浅出去了。

借着昏暗通红的烛光，白天宇看到那张惨白的脸，像月亮一样闪着白光，她在闭着眼睛沉睡，他很好奇，不知她睡着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有没有梦，会不会像他一样思绪纷飞，她会梦到什么，她有没有属于她自己的欲望，跟她在一起时间越久，就越容易有这些问题。

他轻轻俯下身，嘴巴凑在她耳边，轻声呢喃：“等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不要出任何声音，我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到那里，我可以每天来看你，你也不会有任何性命之忧，坚持一会儿，很快就到了。”

她的耳朵和脸颊反弹着他温热的气息，他嘴唇情不自禁地在她耳朵上摩挲，像抚摸，像亲吻，他感到的，只是冰凉。

他突然发觉，他好想他鲜活灵动的仞儿，他的心抽痛一下，这抽痛里，藏着些许甜蜜。痛，是最好的证明。

徐浅连拖带抱地把一个大木箱搬到屋里，白天宇打开箱子的上盖检查，完全按照他说的去做的，他点点头。

“外边有马车，等会儿把箱子送上马车，我们和其他下山的人汇合，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是庄主夫人要的东西，不要露出马脚，你一定要时刻跟在若姑娘身旁，尽可能避免任何颠簸，我会尽量在旁边照应，到了山下，卸下马车后，我们再往山上搬，因为这是庄主夫人着急要的东西，所以不能耽误。”他一边说，一边把一床被子垫在箱底。

箱子内布置妥当后，他把若儿抱进箱子内，这时他在昏暗的烛光里瞥见了她的目光。

“若儿，我带你到山上去。”等若儿平稳躺好后，白天宇低声说道。

然后，他看见那目光消失了，她闭上了眼睛。白天宇又把那藏好的骨血灵芝也放到木箱里，固定在被子下。

他们把装好的箱子抬到门外马车上，白天宇驾着马车到酒楼与部下汇合。一路上，他的心跳得很快，生怕出现任何闪失，他的脸，因为紧张，变地和面具一样纹丝不动，没人猜到，平静的表面下，他心里是怎样的波涛汹涌。

这一次，终于带若儿上山了，而且，这已经决定了他一辈子，一辈子留在山上，一辈子和若儿在一起，一辈子和这个地方妥协，再无其他可能性了，或许，一辈子不能出去寻找他的仞儿了，一辈子，究竟有多长。

马车在离开三盘镇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满月东升，山间传来一阵狼嚎，马匹受到惊吓，队伍变得不稳。白天宇骑在马上，眼看着承载木箱的马车随着马儿的跳跃上下颠簸，他连忙下马，手臂揽着马儿的脖颈不断抚摸安慰，方才使马车逐渐平稳。

狼嚎的声音暂停后，他们重新出发，顺利地到达马厩。

马厩里囤积着粮草马匹，是宇文山庄在山下的仓房，从马厩开始，上山路变得陡峭，无法乘马，只能步行。每次出入山庄，便在这里换脚。卸下马车后，白天宇命众人在此歇息，明早再往山上运送货物。

“夫人着急要这些货物，派人给我打过招呼，必须连夜送到，小人不敢耽误。”这时徐浅装模作样地说。

众人不知如何处理，纷纷看白天宇脸色。

“把夫人要的东西送上山，其他的，明早再送。”白天宇挑了两个人，加上他和徐浅，一共四人，护送那只木箱。

经过一个多时辰的上山路，他们到达山庄，把木箱送到庄主所居住的院子里，两名手下疲惫地离开，这时白天宇轻轻叩开周捷房门，屋里点亮一盏灯烛，周捷按计划在屋中等候。他和徐浅在屋里喝水休息片刻，便又抬着木箱往后山去了。

此时已至午夜，山庄一片宁静，万物安详。

周捷提着灯笼在前方照亮，山后下山那条原本凶险狭窄的路已被修的有四尺宽，而且修出了下坡的台阶，一踏上这条路，白天宇的心才慢慢放松下来。

贴着岩壁走了不久，转过一块岩石之后，看到了前方的灯火。原本简陋的小屋也经过翻建修葺，已经有模有样了。

现在有了三间房屋，旁边有一间灶房一处茅厕，悬崖边修了围栏，虽然看起来条件艰苦，但对若儿来说，这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屋子里灯火通明，原本在那等候的人或许看见了周捷的灯笼，都出来站到下坡的阶梯尽头迎接。一共四名女子，汪珊、李灵以及两名侍女。

汪珊先长松一口气，四人盯着那只木箱，她们似乎很紧张，就像马上要看到什么稀世珍宝一般，汪珊吩咐侍女烧茶，她和李灵跟着木箱来到屋里。

木箱在正屋落地，白天宇缓缓打开箱盖，周捷、汪珊、李灵都围上来，箱盖打开，烛光照进箱子里，照在那张蛋白一样吹弹可破的脸上，他们惊讶地说不出一个字来。

白天宇屈膝半蹲，把手伸进箱子里，轻轻放在若儿的手上，那只纤瘦的手轻轻握着，他从那只手上看到了她的紧张。

若儿轻轻闭上的眼睛动了几下，睁了几次没睁开。“若儿，已经到了。”白天宇轻声安慰，那声音中的温柔，是旁边三人从未听过的。

汪珊突然发出一声抽噎。“太像了——”她哽着嗓子说完，捂着眼睛退到一边不忍再看。

周捷从无声的惊叹中呼出一口气。

白天宇将箱盖全部取下，将若儿抱出来，若儿的身体似乎柔弱无骨，紧贴在白天宇身上，垂下的四肢轻飘飘地荡着。白天宇把她抱进里屋放到铺的无比柔软的床上，将她的身体摆放舒适，给她盖上被子。

李灵跟进来，感慨道：“跟萧师妹一模一样。”

白天宇抬起头，发现李灵眼中闪着泪光。他们和他一样，都会情不自禁从若儿身上看到仞儿。

“她现在很虚弱，先让她好好休息一下吧。”

李灵走出去了。

白天宇掏出一把短匕首，在他落着伤疤的指腹上划下一刀，伤口涌出血珠，他把指腹放到若儿嘴里，若儿无力地吮吸着，慢慢地，不再有动静，白天宇等她睡沉后抽回手指，试探了她的脉搏后走出屋子。

周捷和汪珊小声说话，汪珊眼眶通红。

“她怎么了，为什么那个样子？”周捷问。

“她小时候受过重伤，”白天宇简洁地说明原因，“严格来讲，不是受伤，她是被人杀了之后，她娘亲拼命从鬼门关把她救活了，所以是现在这个样子。”冤有头债有主，她归宿在此，也算顺应天理。

“我听人说过，在东边海岛上有吸血女鬼。”汪珊问。

“她的确吸食人血，”白天宇不得不承认，“但那是从前，她不是血腥残忍的女鬼，残忍恐怖的是她娘亲，凌霄宫宫主。真实的女鬼，就是你看到的这个。”

汪珊点点头。“我们把她留在山庄，避免江湖他人再受其害，也避免别人伤害她，也是一桩功德。希望今后，再没有吸血女鬼的传说，世上自此消失了这个女鬼。”

汪珊的目光扫过周捷、白天宇、李灵以及徐浅，那两名侍女不在。当看到徐浅时，她的目光留在这个虽然有些印象但仍然陌生的人身上。

“我信得过他。”白天宇看着徐浅说道。

“那就好。”

徐浅淡淡地笑着。

“我们先回去吧。”周捷对汪珊说。

周捷、汪珊和徐浅回去了，白天宇吩咐徐浅先到山庄柴火房里将就半夜，天亮后他给安排住宿。

白天宇把李灵留了下来，等他们走后，两名侍女将烧好的茶水端来，白天宇跟她们讲解各个照顾若姑娘的事项，细致到一次喂几口水，让她们不论听到任何动静，一定要连忙过来查看，有任何异常现象，必须立刻告诉他。

两名侍女，十八九岁，看起来很忠厚可靠，这是师姐精挑细选的两名无家可归的女子，和尘世基本没有任何牵绊，她们到山庄后师姐给她们重新起了名字，那个在左眼旁边有块红色胎记的女子叫小萍，另一个长一张胖嘟嘟脸蛋的女子叫小娟。小萍小娟边听边点头，白天宇让她们重复完他所说的重点后和李灵一起离开。

白天宇提着灯笼先登上阶梯，李灵走在他身后，他不时回头看她一眼，确保她跟紧了才继续走。等到路稍宽一点的时候，他放慢步子，和她并肩，白天宇走在外侧，他的旁边，是万丈悬崖。

“灵师姐，这段时间，你帮了我很多忙。”白天宇道。

“没什么，不用跟我客气。”李灵淡淡地说。

“我很过意不去，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那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做吗？”她转脸看白天宇，他们近的胳膊挨着胳膊，以前她从没问过什么，但今天见到若姑娘，她突然有很多疑问，所以，即使怕问这个问题会引得他不高兴，她也想求得一个答案，“是因为萧师妹吗，你把若姑娘当成萧师妹了？”

“不是。”白天宇回答地很干脆。

他没再多说，他正变得越来越寡言。如果她不问，那么他今晚要说的话已经都说完了。

她一步一步地扶着岩石走，突然惊叫一声挥开双臂，一只手臂打在白天宇身上，白天宇身子突然倾斜，情急中他扭转身体，用力朝岩石靠近。

在那一瞬间里，他差点掉下悬崖，心跳和呼吸都突然终止，整个人魂飞天外。

等他察觉双手正牢牢地抓住岩石的时候，暂停的心跳和呼吸才剧烈袭来，然后他发觉眼前漆黑，寻不见灯笼的红光，灯笼已经掉下悬崖了。

他察觉到另一个剧烈的心跳，紧贴着他的胸膛，灼热的气息透过一层薄衣侵袭他的皮肤。

“我刚才突然抓到个什么东西！”李灵抽噎着说，“对不起。”她似乎受到惊吓，也为这危险的举动赶到羞愧。

刚才差点摔下悬崖！白天宇想这么说，但没说出口。“可能是壁虎，或者蝙蝠。”白天宇安慰道。

白天宇这时发现，他把李灵的身体紧紧抵在岩石上，正当他松开两手抓着的石块后，李灵突然抽出双臂环住他的腰。

他的两只手，悬在了空中，不知该放在哪。

李灵剧烈的心跳扑打他的胸怀，她柔软的胸脯好像蹿跳不止的小鹿在他怀里撞击着。他想到了仞儿，有几次她就这么趴在他怀里，有时任性地撒娇，有时是不开心，但他脑子里确实一片模糊，没有仞儿的面容，没有那双光亮的明眸，没有她清脆的声音，没有她的气息，他感受到的，也仅仅是种感觉。如果这是仞儿——

“还好有你在。”李灵说。

“没事就好。”白天宇低声说，“我们走吧。”

李灵松开双臂，白天宇后退一步，揽着她的肩膀，他们借着溶溶的月光，相互依偎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