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3

萧子仞依然无法入眠，夜间躲在船舱里，她想念那片星空。

在一个深夜里，她听到船板上似乎没有一点声音，她偷偷起来，摸黑出去。

船板上几乎看不到人，船帆饱饮长风，带着大船前进。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船边，强劲的海风下，她抱紧船舷上的一根木桩，木桩上系着几乎有手腕那么粗的绳索连接在桅杆上。

她看着黝黑晃动的海面，幻想耳畔传来正哥哥饱含深情的呼唤：仞儿。如果正哥哥在，他一定不论她到底做了什么，不论她在什么处境里，他会不计一切地站在她身边，为她战斗，她从不怀疑他的关爱。

我到哪里去找你呢，去天柱山吗，可我已经被逐出师门了，师父不要我了，那师娘呢，师娘是我亲生姑姑，她现在肯定已经知道我被逐出师门，她会怎么想呢，她一定会为我担心，她一定会找我，还有天宇。

她不能想起他，想起他就让她想起自己不可饶恕的罪责，她杀了人，而白天宇是那么正直的人，一定不能原谅她的所作所为，她经常梦到他在问她：仞儿，你真的杀了人吗，我告诉过你，到你选择的时候，你要想好，这就是你的选择？你选择了罪孽深重的凌霄宫？

在三清教时，她已做下决定，不论发生什么，和凌霄宫划清界限，他也告诉她了，危机之中要做出选择的话，她必须想好，然而，当一切真正来临的时候，终究事与愿违。

没人指点过，她也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突然失去这一切，即便她能安然登上陆地，她也回不去了，她知道，无论她有多渴望他们，她回不去了。

你该抬头，看着远的地方。

当她抬头的时候，远的地方，一片苍茫，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看不到，她也要假装有东西让她看到，因为她没有第二条路选择，要么前进，要么后退，前进是生，后退是死。

死，或许看起来可以解决一切，也很简单，现在她只要爬到船舷上，身体往前倾，她会溺水而死。

但是水下，一定更黑更冷，而如果人死后有灵，她一定不能原谅自己一错再错。她不允许自己那么蠢，她也知道她绝不会那么做，冷风的夹击下，她一口一口呼吸着，一声一声地数着自己的呼吸，看，只要有呼吸，就是活着，老天赐给她的本能，她为何与自己作对。

不论为了什么，我会活下来，只要一息尚在，我就算活着，就这么简单。

坚硬的木头在她怀抱里渐渐有了温度，那不是正哥哥，也不是天宇，那只是一块木头而已，她可以暂时倚靠着它，但她总要自己站立在风中，靠着自己的力量活下来，对，除了好好活着，没有别的路。

她松开木头，转身离开，经过桅杆时，她抬头看到桅杆的横木上有一个可疑的黑影，一个人站在上面。

她从桅杆下走过，视而不见。

她下到船肚里，却在一片黑暗中找不到哪个是她的房间，她又返回甲板，此时，船舵边多了一个人，在了望远方，那人看见了萧子仞。

“这个时候，不在舱里睡觉，跑出来干嘛，”那个掌舵的人走过来说，“这可不是个出来闲逛的好时候。”

萧子仞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她听见一声轻响，桅杆上跳下来一个人，也朝他们走来，萧子仞抬眼望去，那人应该是刚才一直就在桅杆上的人，等他走近，萧子仞才看清是大副。

掌舵的人跟大副说了两句天气和方向，之后舵手对萧子仞命令道：“回舱里去，不能待在这。”

“舱里太黑，我找不到门。”萧子仞窘迫地说。

舵手突然笑了。

“跟我走。”大副说，他抬脚朝舱口走，萧子仞跟在大副身后离开。

他们进了舱口，下边一片黑暗，静的出奇，大副摸黑走的很快，但萧子仞跟在身后，磕磕碰碰，走得很慢。

“如果不想惹麻烦，尽量不要出来走动，离上岸只有十天时间，下了船，你想去哪就去哪，没人管得了你。”大副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对她说。

走了许久，她终于见到一盏蜡烛在密不透风的黑暗中劈开一点漏洞，烛光下，能看到大副暗红模糊的身影，出于对光的渴望，她加大步伐走过去。

走到烛光旁边后，大副举起烛光在萧子仞脸上打量，萧子仞嗅到一种威胁的意味。她依旧保持着强硬的沉默。

“你到底是怎么落到那个岛上的？”大副突然低声问。

烛光中，萧子仞苍白的脸有种触目惊心的感觉，她回答说：“爷爷没跟你们说过吗？”

“没人相信他是你爷爷。”

“这有什么区别？”

“你不是个简单的充满心事的落难小姑娘，”大副在犹豫了很久才说，“你在船上的第一天，吃饭的时候他们说到凌霄宫的事，你当时的脸色——我很难形容出来。”

萧子仞很想突然夺走蜡烛就此逃掉，但这掩耳盗铃的做法只会让事情雪上加霜，她第一次在心里升起一种反抗的勇气，烛光里，她目光坚定地抬起头，仔细打量着大副。

大副毛发乌黑旺盛，胡须几乎占据了他的下半部分脸，头发也异常浓密，但萧子仞猜测出来，在胡子下面，是一张还算年轻的脸，他肌肤结实，眉目深刻凌厉，在左侧脸颊上，有一道发白的伤疤。

“你想太多了。”萧子仞不紧不慢地说。

大副脸上似乎露出一抹很难察觉的笑意，“听说三个月前的蓬莱岛一战，有人救过一些幸存者，那些残破的大船，要藏上一两个人很容易。”

“你想听我坦白什么呢？”萧子仞突然插口问道，不管她心里如何害怕，她表现出一种无所畏惧的倔强。

或许大副没有料想到这个软弱胆小的姑娘会用这样的口气说话。“我不是威胁恐吓你，也不是非要你说些什么，我只是恰巧比那些整天想围着你转的那群苍蝇多看到了一些，你也用不着担心我，你该担心的，是那群苍蝇，他们虽然看不到你可疑的来历，因为他们看到的，只是你的美貌。希望你知道你真正该害怕的什么。”说完，大副举着油灯转身。

萧子仞看着大副的背影，有些后悔不该故意逞强，在这船上，她没有逞强的条件。她跟上大副的脚步。走在他身后，萧子仞低声问：“你认为我是谁？”

“不管我说你是谁，你会否认你认为对你不利的身份，不管我说的对错。”为不弄出任何噪音，又为萧子仞能听的清楚，大副停下来，转身嘘声对萧子仞说。

萧子仞看着烛光中大副刚毅的脸，他和她差不多高，他们目光齐平，萧子仞看到大副眼眸中那跳动的火焰，火焰中还有她的影子，她被包围在一片黑暗中。“我是从那场战事里幸存下来的，但不是凌霄宫的人，这是我能告诉你的真相。”

“那就是三请教的了？”

“也不是。”

“你这么说，让我很难相信你的话。”说完，大副又走了几步，他在一个舱房门口停下，示意已经到了。

萧子仞看那门框上有她认识的标记，知道这是她的房间不错。

萧子仞心中石头落地，她轻声道谢，就去推门，大副再次嘱咐道：“离那群苍蝇远一点，尽量不要出去走动。”

萧子仞再次道谢，她推开门，熟悉的呼噜声朝她扑来，她转身对大副点点头，然后轻轻地把烛火之光挡在门外。

她摸索着走进去，在一张不知谁送的精美的毯子上躺下，脑中反复回味大副的话，她对有人猜到她的来历感到忐忑，而现在的情况是，即便有人猜到哪怕一丁点她和凌霄宫的关系，都有可能致她于死地。

蓬莱岛一战的事过去不久，人们津津乐道，各种传闻都有，她听不出真假，但她知道人们对凌霄宫存有觊觎之心，如果被这一群野心勃勃的人知道她的身份，她根本预料不到他们会做出什么愚蠢贪婪的事。

在三清教被囚禁的日子历历在目，她不能让这样的事再次发生。她暗暗下定决心，不论怎么办，她不会让相同的悲剧发生第二次。

到第二天被一阵噪声吵醒了之后，她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睡着了。几个月来，她第一次睡的如此香甜，她都忘了那是什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