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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 /

我们战胜的,都是渺小的,

结果本身也使我们渺小。

永恒与非凡之物

不欲被我们弯曲。

……

胜利不会对他发出邀请。

他的成长乃是:成为卑微的战败者,

败于越来越大之物。

——里尔克《观看的男人》

从九十年代开始创业到现在,二十多年,可以说我生命中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在创业。

一个创业者从南到北的故事

1994年,乘着时代的潮头,我和哥哥在广东一起创办了一家做专业音响的公司,后来它成长为天创数码集团(股票代码:400036)。在这个非常传统的行业,我做了近10年,算小有成绩,可这终究是一个很狭窄的行业,又偏居一隅。2003年我的内心开始躁动,就想要新的突破。

那时,我大概不到30岁,去了长江商学院学习。上学虽然没有解决选择难题,也不能消除焦虑,但能看到新的世界,也带给我一次很重要的人生实习机会。曾经在长江商学院任教的曾鸣教授去了阿里巴巴,随后就任雅虎中国CEO,他就把我叫过去做兼职顾问。

这一段经历对我非常有价值,就像开了一扇窗。过去我虽然知道互联网,知道阿里巴巴,知道雅虎,但只是从一个网络用户的角度,这一次真正从内部了解到一个互联网公司是怎么回事。

人心就这样,被视野一点点撑大。作为一个传统行业的从业者,在深入接触互联网后,我有了很多很多的想法,我想过做移动支付,想过做电子阅读、移动洗车、基于通讯录的实名社交等等。

任何事情,光想是不会有结论的,因为没压力。今天想得很兴奋,明天想不下去便不想了。那段时间,正如我在《创业家》的专栏里提到过的一个画面:在加拿大深秋的下午,我坐在院子里,盯着一片落叶,从它开始飘下来到真正落到地上,大概有一分钟的时间,我就一直盯着。

设想一下,这是一种多么无聊的心情。那一刻我告诉自己,再也不要过这样的日子了,必须要给自己一个时间表,不能再无限制地想下去,因为人不可能等到一件完美的事情出现再去做,更需要做出一个决定。于是我开始做减法,把不想做的、不能做的,一项项划掉,我要在想干、能干和可干之间选出一件有交集的事情。

我想过很多事情,2007年我就想做移动支付,2009年想做电子阅读,2010年想做基于通讯录的社交……但什么是我能干的?对我来讲,我懂一点互联网,也懂一点传统行业的做法。什么是可做的?一定是符合未来发展的趋势,且巨头不会介入的行业。想来想去,只有易到这件事情。“车”虽然不是我最热爱的,但可能是适合我的。

我与易到的上半场

2010年我回到北京,5月易到成立。这一年,后来被称为中国互联网元年,也是这一年,几乎在与易到成立的同期,优步于旧金山上线。彼时,我们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所以易到是完全的原创。做一件从未出现过的事情,也许挺光荣的,但当时真的没几个人觉得这事儿靠谱。如果仅仅因为别人说不行,我就轻易动摇,可能就没办法创业了,我必须倾尽全力一试。

创业,首先要解决“人”的问题。在一切都是0的时候,说服别人加入是个大难题,这时创业者只能从身边的人开始找起,我也一样。有商业规划书还不够,最难的是说服家属,让家属知道我是一个靠谱的人。后来,我就让合伙人家属面试我。就这样,我的两个创始合伙人汤鹏和杨芸相继加入,再后来有了COO(首席运营官)、CFO(首席财务官)、CMO(市场总监),然后他们带着各自的团队加入,易到的“骨架”算是搭起来了。回过头来看,那时候别人对你的信任,都应该报以感恩之情。

易到有了团队,有了App,一步步从0走到0.1、0.2……直到2011年8月易到拿到第一笔融资,有了第一次起步,我们在市场上做了全面推广。易到要做高端的专车服务,让商务人士随时随地能打到专车。我曾经描绘过一种理想情况,不管是在北京的CBD(中央商务区),还是在新疆,在西藏,只要用户叫车,易到就能做到接单。只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不仅没有做到100%接单,易到的订单量也远远没有达到预期。那个时候,我甚至怀疑过做这件事情的靠谱性。2012年春节,我和好友连长(航班管家创始人王江)喝酒。我问他:“你说我做的这叫什么事儿?”他说:“我也不知道。”我又问他:“要不换个方向试试?”他说:“那就试试呗。”

那就试试吧!2012年痛定思痛后,易到调整了方向,重新起步,抛弃了早期的POS(销售点)机,采用App绑定信用卡,从时间计费改为时间/路程计费直接面向C端。这次变革让易到形成了完整的交易闭环。不久,易到又有了第二次突破:2013年,战略投资方携程入股易到。所以,从2012年到2013年年底,易到过了一段好日子,有了稳定的获客来源,还一直保持着80%的市场份额。

《创业维艰》的作者本·霍洛维茨曾用这样一句话总结他的创业时光:“在担任CEO的8年多时间里,只有3天是顺境,剩下的8年几乎全是举步维艰。”好日子不长,行业就出现了新的变局,DD和KD相继从打车业务切入。

即便这样,我们依然认为自己把握得最准,觉得网约车是一个小众市场,易到提供的就应该是一个高品质、差异化的服务,而且在中国挑战出租车行业政府管制的体系是不可行的,所以一直以来易到做打车业务是三上三下。

2014年,移动支付把打车当作前沿阵地,巨头的加入让打车市场迅猛加速。即便这样,公司C轮融资的时候,我们本有机会拿到非上市融资里面最大的钱,但我们没要。没过几个月,那笔钱就到了竞争对手手中,这导致易到在之后的补贴大战中过得很悲惨。

一年后,O2O(线上到线下)行业迎来史无前例的补贴大战,早期我们的做法是决不参战。那时候,我们不喜抄袭,不好价格战,对手做我们就不做,觉得政策不会允许这样打下去,结果教训很惨痛。完美的轮子,就是没有带缺口的轮子跑得快。竞争对手巨额补贴背后的窟窿,不仅被一轮接一轮的融资填补,还收获了大量用户和庞大数据。

等到加入后,易到已经缺失了一大块市场份额,而资本已经不允许我们继续打下去,彼时已经跌落到DD之后。回过头来看,在互联网的世界里,差异化服务、会员体系、强有力的资源,这些都不如流量和价格战。

仗已经打不下去了,那会儿我还带着团队坐火车去了延安,寻找精神的力量。但精神无法在短期内转化为物质。在这场200亿的烧钱大战中,形势急转直下,这才有了LS与易到的结盟。2015年10月起,LS启动了对易到的并购式投资。那个时候我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觉得公司终于有救了;另一方面,作为创始人,签字交割的那一刻,心里知道公司从此不是自己的,但还需要继续为它的前途和命运担心,继续守护着它。

有很多人都问过我,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选择LS?放在那个节点上,我没的选。但当时的我一定是做了我认为可能是最好的选择。只是回望过去,有很多地方值得反思。某种程度上,LS的入局确实让易到有了一丝喘息之机。2016年,在很激进的方式下,易到得到了阶段性的改善,但是也埋下了一颗毒瘤,以至于这之后发生了一系列备受舆论关注的事情。其实,并购没多久,LS团队就入主易到,对易到董事会和管理团队进行了相应改组,公司控制权逐步落入他人之手,我和原始合伙人相继退出管理层。后来又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易到受到牵连,再之后,我和合伙人正式辞职离开。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一个创始人眼里的〈师父〉》。这两段从南到北的创业经历,就像电影《师父》中南派宗师陈识想要立足天津开武馆,在各种规矩和复杂情势面前,他也许认为时不我待,也许急于求成,但在离开北方的火车上,他依然怀抱着希望。于我自己而言,从传统行业到互联网创业,有别人口中少年得志的时刻,也有行业开拓者的标签;有安然挺过竞争的时刻,也有竞争对手从小蚂蚁长成大象让自己无法喘息的时刻……总之,不管是民企野蛮生长的灰色时期,还是残酷的互联网创业屡屡打破规矩之时,创业的20多年,我都经历过,因此认为自己创业经验还算丰富。但是,易到这一段让我严重受挫,我产生了极大的自我怀疑,甚至认为自己很失败,觉得自己做什么都不对,什么也没做好,尤其是以前觉得自己至少在战略方面还是不错的,可是易到的经历甚至让我怀疑自己的战略能力是不是最差的。

也许易到这件事让我表面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实际上内伤特别严重。那种失败和过度否定自我的情绪始终笼罩着我,这促使我停下来,想好好地想一想创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领导力是怎么一回事儿……突然有一天我开悟了,觉得自己接受了失败,我一下明白,要想重新创业,首先要从学习失败开始。

我既不满足于自己过往创业经验中的认知,也不迷信权威,不是赶紧找书看创业到底是怎么回事,而是从自我的经历中进行了一个很深度的向内的自我反思,试图走出20多年创业认知的局限,然后形成自我的充分思考,这也是我写这本书的起源。

我们如此恐惧失败

重新理解创业,首先是从如何理解失败开始。还记得湖畔大学创办时,他们找我沟通,说湖畔大学专门研究失败,这句话非常打动我。我一直认为,成功其实没什么好学习的,因为成功者所具备的天时、地利、人和,这一切都难以复制。相反,我隐隐约约觉得,学习失败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事情。但是,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学习失败,怎么学习失败,从中学习什么?对此我似乎一直没有找到清晰的答案,即便在湖畔学习的这几年,我们也从来没有完全真正系统地学习失败。

中国人总是忌讳谈论生死,一说起死亡就避而不谈,觉得晦气。同样,一个人或者一家企业的失败,也一样避而不谈,大家认为只有loser(失败者)才会天天把失败挂在嘴边,大多数人只会谈论成功,学习如何才能成功或者更成功。在中国,就是这样一种成功动机过剩的氛围,我们特别崇尚和追捧成功,追随一切当下最红的公司、模式、热词,我们的眼中只会聚焦那些成功者。

和成功的待遇截然不同,这个社会又如此厌恶失败、鄙视失败。我们耻于谈论失败,甚至会讥讽一切失败的现象、失败的人。我们经常冷眼看着一家面临崩盘的公司走向灭亡,然后说:“我早就知道如此,你看,应验了吧?”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大家对待失败大抵都是这般吃瓜群众的心态。

我们如此鄙视失败,却唯成功马首是瞻,追随到底。成功者走在前面,证明了自己的模式和方向是对的。于是一些人开始抄袭他们的商业模式,模仿他们演讲的风格,甚至开始模仿他们的生活方式,幻想着做同样的事情也能成功。

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可以想一下这种“唯成功至上、厌恶失败”的环境最后让我们变得怎么样了。它让我们放弃了独立思考,放弃了真正的创新和探索,只敢去追求成绩,没多少人敢尝试,成功了还好,一旦失败就会被别人看不起,然后就陷入自我否定、内心无比焦虑的状态。我们不妨跳出这个环境,换个角度重新思考,从中你会发现美国创业文化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是对失败的宽容。而且这种宽容,不仅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创新,反而鼓励了创业者尝试和冒险,极大激发了创新。

中美对待失败的差异

我在中国创业二十多年,也去过美国很多次。近十年来,中国的互联网行业从经济总量上来计算,已经快速接近美国,在不远的将来甚至会将其超越。这两个国家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地方不是经济上先进和落后的差异,不是开放和混沌的差异,而是中美创业创新文化上的差异,这种差异最核心的表现是对待失败的态度。

没有人会乐于失败,但是我们会看到,在美国人们会以平常心态谈论和面对失败。埃隆·马斯克固然把创业形容为“一边嚼着碎玻璃一边凝视深渊”的残酷过程,因为确实需要付出极大代价,然而,在三次发射火箭失败之后,他仍然获得了第四次发射的机会。这一次,他成功了。

也许大家是因为他成功了,才对他前三次的失败正眼相看,但很多时候,失败就是一种常态。我看过一部美国电影《醉乡民谣》,记录美国20世纪60年代民谣浪潮中的一位民谣歌手。导演科恩兄弟没有刻意地讲述一个励志的故事,就是从开头到结尾一直在“折磨”主人公,总是让他经历“演出—收工—挨揍”的循环场景。主人公身边围绕着各种在他眼中低俗得不可理喻的表演者,却一个接一个地获得成功,但是他自己因为性格上的不谙世事和艺术上的不肯妥协,最终也没有出名。可是他放弃了那样的追逐,坚持做自己心中的艺术,因为那是真实存在的。即便他没有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导演还是给出了这样的关怀:“你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浪潮的一分子。”因为在民谣浪潮中,他的存在必不可少。

我们再去看历史好了。在硅谷博物馆大厅的某个角落,摆着一台硕大的机器。因为外形古旧,甚至看不出来是干什么用的。看机器旁边当年的广告画和简介说明才知道,这台像商用复印机那么大的机器,竟然是最早的家用计算机,放在厨房里,供家庭主妇们记录菜谱之用。可想而知,这么不实用的家伙的确很难风靡,很快便销声匿迹。

再拐一个弯,就看到施乐实验室开发的家用电脑,也是因为成本过高,功能过于简单,失败了。再拐两个弯,是第一代上市售卖的苹果电脑。在乔布斯手里,它开启了一个时代。

我们看到在大厅里展示的许多硬件和机器,在当年根本就不是什么成功的发明,更不用说赚大钱了,但就是这些发明,打开了一扇窗,启发了后人的智慧和热情。这中间,你不过拐了两个弯,将近20年的时间就已经过去了,而前人“失败”的点子终于在后人手中“成功”。

硅谷的商业文明正是在这一代代人的努力探索中向前。而现在,我们又开始谈论,苹果公司是否已经丧失了创新的活力,那下一个数字英雄会是谁?历史就是这样循环往复。

回溯科技史,我们发现推动行业发展的产品,并不全部都是成功的,失败在其中的作用举足轻重。正是那些失败的产品成为革新的养料——失败的尝试也是历史中群星闪耀的时刻。这样一看,所谓的失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这是失败对于我们全社会的价值。如果一个社会还在耻于谈论失败、害怕失败、排斥失败,只崇尚成功的话,我们不太可能有探索意义上的创新。所以,如果你希望这是一个创新的国度,一个创新的社会,那么我们必然需要重新定义失败,重新理解失败。

失败是一种宿命

有很多人问,学习失败,是为了避免失败吗?我觉得恰恰不是。

创业就像跳高比赛,如果以探索和挑战为终极目标,那么失败就是一种必然的宿命。当你知道失败是创业的宿命的时候,就会全然地接受失败,才会有一个要从失败中去学习的心态。你可以成功地攀上一个高峰,让所有人为你欢呼;你也可以就此谢幕,自此离场——但如果你想不断攀越更高的山峰,跨过人生的极限,从终极意义上讲,你的宿命就是失败。

在20多岁第一次创业的时候,我犯了很多很多的错误。当时我聊以自慰地说:“这太好了!在年轻的时候,付出这么小的代价,能犯这么多的错误,学到这么多的东西,以后我就可以避免犯这些错误了。”可是在后来不断创业的过程中,我还是不断在犯错,有新的错误,也有老的错误。后来我才发现,错误和失败几乎是无法避免的。我们学习失败的真正目的在于,面对它,接受它,解决它,放下它,然后从中成长,让自己以后生活得更好。

于是我总结,学习失败的真正意义在于,我们可以坦然面对失败、接受失败、解决失败、放下失败,而不是避免失败,因为任何人都避免不了。失败几乎就是生命的一部分。拒绝失败,就是拒绝生命本身。这也是失败对我个人的意义所在。

那么,到底什么是失败?我问过很多所谓的成功人士,在你过去的生涯里,有没有什么失败的时刻或者失败的感觉?我发现每个人或者每家公司都有自己的“至暗时刻”,奇怪的是当我们在谈论一家已经消亡的公司时,会认为它是一家失败的公司,会像智者一样去点评,大说特说它曾经犯过怎样怎样的错误。但是,假如回到10年前,回到它所处的那个辉煌的时代,我们还会想到它的失败吗?好像很难。

最近一次,我又跟朋友们一起讨论失败这件事。某个手机公司,它推出了一个低端系列,被认为是一个败笔,因为这个系列极大地伤害了品牌本身。但反过来想,如果不做低端系列,它会有这么大的用户量吗?它的商业模式能成立吗?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正确和错误,也没有绝对的成功和失败,更没有绝对的强大和脆弱——无论从得失的角度还是时间的维度,都是如此。

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里,开篇就借渡边之口讲,死不是生之对立,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我想,失败和死亡一样,失败也不是成功之对立,而是生命的一部分,失败甚至是成功的一部分。

人性中对死亡就是恐惧的,尤其是权力集中的统治者,所以才经常会有长命百岁的妄念,可我们知道生命的常态是死亡,所谓的生不过是瞬间。某种程度上期待长生不老是对生命没有敬畏之心,结果是既没有享受当下,也失去了未来。我们对于生命和失败恰恰需要怀有敬畏之心,要意识到,失败是一种常态,没有企业可以长命百岁,企业的终极宿命跟人的生命一样,会经历出生、成长、青壮年的强壮、中年的瓶颈、衰老直至死亡,关键是你怎么看待这件事情。

世事无绝对,成功无绝对,失败无绝对,活法无绝对。这个时代,我们尤其应该重新理解失败,重新定义失败,重新谈论失败,把失败当作重启我们生命观的引子。倘若把这件事情解决,哪怕只是部分解决,都是我们这些创业者对社会莫大的贡献,也希望我们这样的角色,我们的重新理解,如一种陪伴,对正在创业的你有所帮助。 8D7/3cu6es82iS1GCLGS7qbYljPMhhmYbRJ7bh+E+CWiwPZdZNh+XynbyO9BLwr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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