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刚开始学习做研究的时候,对于一个题目的意义总是有点迷糊的。其实,即便做了许多年研究,恐怕大多数人也不会问有什么学术意义。因为要指导学生,所以也就想到了这个问题,突然发现研究一下子又变得有些陌生了,哪些研究有学术意义呢?所谓学术意义,字面上大抵有两层意思,一层是因为做的是学术研究,所以称为学术意义;另一层是说学术上的意义,即不那么实用,带有学理性质的意义。前一层意义有点同义重复,学术研究产生学术意义,真的吗?学术研究也有搞笑的意义。我们通常所说的还是后一种意义,学术意义是指带有学理性质的意义,不过在实用主义传统盛行的当下,恐怕更强调术而非学,也就是说,有没有实用价值。
人生需要意义,当然没有意义也不是不能活着。就像汪峰歌曲《存在》中所唱的“有的人活着,但已经死去”。“行尸走肉”这个词就是用来形容人的。我们从事学术研究不能没有意义(当然,没有学术意义不等于不能从事学术研究)。还有,即便是有意义,也不一定都是积极的意义,遗臭万年也是一种意义。不过,我们一般不用“意义”这个词来指代这种消极的东西。意义是积极的、正面的、对社会或个人有用的东西。所谓学术意义的“有用”,不是指带来吃喝的用,通常指的是间接的、有长远效应的用。就好比相对论,没有直接的使用价值,但是它是核反应的基础。除了原子武器外,当代的核工业都要拜赐于它的贡献。让学术意义具有实用价值本身就是一句自相矛盾的话,就是说,让具有间接、长远效应的东西立马产生直接的、短期的效应,爱因斯坦也会抓狂。按照这样的要求,最好的研究都会是“术”的研究,而不会是“学”的研究。
要知道什么研究有学术意义,恐怕首先要知道什么研究没有学术意义。也许正因为研究中学术意义不那么好寻找,所以学术意义也变得弥足珍贵。最经常的没有意义的就是虚假的研究,比如皮尔敦人的发现,还有藤村新一的旧石器,立足其上的研究就会让人误入歧途,浪费生命。这些都是有意的造假,如果是无意中造的假呢?我们沉浸于其中而浑然不知,就像体系(Matrix)一样,这真是人生的悲剧。所以,我们希望看到多样的角度,避免限于某个虚假的体系中,自我感觉良好,殊不知已经谬以千里了。
考古学上不乏先入为主的研究,极端的如种族主义考古、纳粹考古,这都说不上考古,考古工作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证明这些极端荒唐的思想。观念错误,无论田野工作多么细致都是于事无补的。苏联考古学,存在明显的“以论代史”的倾向,也是一种先入为主的研究。这样的研究都是不可检验的,观念绝对正确,不需要证明,也不需要推理,考古学的工作就是寻找材料证明它们。研究是思想的探索,如果已经都知道了,哪里还需要研究。中国传统文化中,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不能百家争鸣,科学不昌明,也就不奇怪了。
还有一种缺乏意义的是错误的研究,鸡蛋里找骨头是不会有结果的。宾福德曾说,穷其一生证明地球是平的有意义吗?历史上不乏这样的研究。当然,人类认知的过程通常也是一个试错的过程。错误是在所难免的,重要的是及时发现与纠正,不能说错误就是我们的目标。所以科学研究强调验证,强调学术批评与反思,社会与人文的研究需要通过社会与个人的实践检验。
有些研究不一定有以上的毛病,但是僵化、狭隘,严重制约研究者的创造性,这样的研究意义也是要大打折扣的。重复的研究,照猫画虎的研究,都损害意义。还有一类研究,完全以材料为中心,发现材料,整理材料,再整理材料。这样的研究非常重要,但是如果研究都是这样的,那么问题也就来了,也就是我们最经常会遇到的问题,学术意义在哪里呢?为某某问题提供重要的研究资料,就是这个吗?怎么提供的?有什么关联?如何关联?如此等等的问题都没有回答,这就使得学习研究的同学感到相当郁闷,心里产生了对考古学的怀疑。
说了各种伤害意义发现的研究,我们需要知道怎么才能找到有学术意义的研究。简单地说,就是“大处着眼,小处着手”。学术意义通常是整体的、长远的。就好比打仗,一次战斗胜利了,不一定叫作胜利,一个战役也不是,一场战争胜利了,仍然不能说是真正的胜利了。因为从大处来看,真正胜利的战争是赢得长治久安的战争。越战时,美国几乎打赢了每一场战斗,最后却输掉了战争,因为输掉了70年代的国家发展。对于考古学来说,大处就是人,而不应该是物,我们研究物,最终也是为了研究人,所以人是大处。剩下的问题就是哪些问题跟人相关。以旧石器考古为例,就是跟人类演化相关的问题,文化的起源、艺术的起源、心智的起源,如此等等的问题都非常有吸引力。这些问题涉及整个人类的发展历史,毫无疑问,具有重大的学术意义。当然,从大处着眼跟从小处着手是相辅相成的,没有具体、细致、深入的研究,所谓大处仍然是空中楼阁。但是,如果将从小处着手理解成为一味地进行材料分类描述,那么小处着手可能就是没有多少学术意义的事。要实现大处着眼,就必须去了解人本身。了解人的学科很多,政治、经济、社会、心理、历史、人类学等都是了解人的学科,考古学研究者其实都应该学习,至少有所了解,否则谈什么大处着眼呢?遗憾的是,我们的考古教育更多教小处着手,很少教大处着眼。也许这是对考古教育过高的期望,因为这样的教育很早就应该开始,而不应该是从专业教育时才开始的。我们的中小学似乎除了对考试教育感兴趣之外,对于真正的知识兴趣不大。这就导致大处着眼的困难,导致学生发展后继乏力。因为说到底,“学贵根底”,包括我自己在内,最感到缺乏的仍然是基础不够深厚。
考古学是一门年轻的研究古老时代的学科,是一门边缘学科、交叉学科,跨越了人文、社会与自然三大学科。因此,考古学的学术意义大致也可以分为三种,与三大学科相关。这个发现的确让人对考古学有点儿刮目相看。这是在学习考古学思想史时的一个收获。考古学是由先后形成的三个分支组成的:从艺术史发展出来的古典研究,进而形成历史考古;从科学古物学发展出来的史前-原史考古;以及旧石器-古人类的考古。三大分支从开始到现在,融合程度都不高,共享的东西是都研究实物材料,如此而已,目的、理论、方法、相关学科乃至社会关联都不相同。有鉴于此,考古学的学术意义需要分开来看。历史考古的学术意义在于追溯物质文化的意义,这里物质就相当于文本,甚至比文本的含义更丰富,它体现了历史文化的积淀。当我们在摩挲宣德炉的时候,实际上感受到了千百年积累下来的文化氛围,不知不觉地被它影响了。也许这个例子不够清楚,就好比用筷子,这简单的两根吃饭的工具,它对中国文化的影响就不可小视。理解历史文化所需要的知识基础有点形而上,也就是要切入到精神领域深处。
史前-原史考古侧重研究某个特定群体的文化渊源,它是最正统的考古学。它的学术意义多是与社会历史相关的。试想一下,如果你的研究能够搞清中国文明起源的过程,弄清黄帝到底是谁,是不是早到了公元前三五千年,比世界最早的文明还要早,即使仅仅确定了中国文明起源进程,对于促进民族认同都会有相当的助益,所以值得花上若干亿元的资金。在当代中国考古学中,这可能是最重大的课题,中国文明起源、中国农业起源、中国人的起源……都是具有重大现实意义的课题。这种意义无疑是社会历史层面的、典型的社会科学研究。
旧石器考古研究除了上面所说的中国人的起源研究比较贴近现实外,它的学术意义跟自然科学差不多,就是要了解人类的演化进程。那些物质材料是很难追溯其文化意义的,很少能够确定属于哪个群体,我们只知道它属于所有人类。科学没有国界,旧石器考古的学术意义全世界都通用。你的发现对于了解人类祖先的生活有什么帮助呢?我们是否因此更多了解了人类演化呢?
科学的意义在于求真,社会科学的意义似乎更偏重于求善,而人文的意义则偏于求美。这么说当然有点简单化之嫌,倒是有利于理解。比如作为社会科学的经济学,它的目的就是在效率与公平之间寻找平衡,它无法成为自然科学;如果真的成为自然科学,那绝不是什么幸事,可以将公平绝对量化吗?作为社会科学的考古学,理想的状况是它可以服务于社会大众,有利于社会的长治久安。中国统一历史居多,不觉得这多么可贵,设若真的战火纷飞,估计人们就会反思,为什么我们就不能相互认同呢?为什么要彼此视若仇寇呢?这也就是考古学求善的一面。考古学发掘古代文化的精髓,让后人欣赏它,这是考古学求美的方面。
如果回顾考古学不同分支的风光史,20世纪中叶之前都是文化历史考古风光的时期,也是主要追求考古学社会历史意义的时期。我们知道文化历史考古的主要思想基础乃是民族主义。欧洲的民族主义在“一战”前后达到了高峰,“二战”之后逐渐降温,人们开始明白民族主义是双刃剑,能团结群体,也能造成巨大的伤害。其后,民族主义主要在第三世界流行。所以,在中国流行文化历史考古也是有历史必然性的。60年代开始,强调科学的过程考古学开始流行,风光一时无二。到90年代后,后过程考古学开始引领潮流,它强调人文的意义。历史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要知道艺术史研究不就是强调人文意义的吗?风水轮流转,不同时代不同地区所强调的考古学意义是不同的,以当代中国为例,主要强调的还是考古学的社会历史意义。如果去翻一下《中国大百科全书·考古学》,很有意思的是,夏鼐与王仲殊先生将考古学定义为人文科学,这个定义是不是跟他们的历史考古背景相关呢?
说得有些远了,广泛的学术意义似乎跟具体的研究关系并不密切,具体操作的时候,怎么把小处与大处结合起来,这是研究中最困难的部分。考古学的理论、方法都是为之服务的。当代考古学发展出了很多新兴学科来解决这个问题。当我们沉湎于材料分析的时候,也许我们需要抬头看一看,自己所走的路是不是一条死胡同,能不能把我们带到一个有意义的境地。我们还需要明白,考古学的学术意义并不只有社会历史意义一项,它还有丰富的文化意义与纯洁的科学意义。另外,把不同意义混为一谈,则会让人莫衷一是,无所适从,考古学的学术意义是有领域之分的。这里说得截然分明,其实中间是存在灰色地带的——不同分支之间存在着交叉。对于我们学习考古学而言,则需要明白,考古学的学术意义是一种长远的、整体的意义,为此我们需要了解考古学之外更广阔的知识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