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辽代中京大定府长满野草的城墙上,突然想起这一上午的漫步我看到了什么呢?从大塔边的工作站里出来,穿过南城村的数条街巷,步行半个多小时,我们来到小塔边。看到已经剥落的佛像、风化的砖石、歪歪斜斜的斗拱。又走二十多分钟,我们来到古城墙一处交角的地方,看到残留约三分之一的半截塔,但是已经没有精力走到它的跟前了。我们都不大了解辽中京的历史,也像普通的旅游者一样,带着一点猎奇的心理来看这些塔。我看到了什么呢?
城墙上一片一片的野草长得很可爱,有的开着小白花、黄花,或是紫红的花,这些花草都是成片分布的,总是一片茅草、一片蒿子、一片蒺藜……很可惜我不是植物学家,问了采野菜的老农,我们才认识开着嫩黄小花的是蒺藜。
抬头四望,都是玉米地,一垄又一垄,满眼是深深浅浅的绿色,是品种不同还是土质有别呢?我依旧不知道。我能够知道什么呢?我知道这城墙里面曾经是街巷,是古人的居所,城墙外可能曾经是壕沟。城边一角的高地上曾经发现过夏家店下层文化的陶片。辽中京,金元时期是路府治,明代是不过600米见方的小城,在遗址上现有四个自然村。历史的变迁有点沧海桑田的感觉,曾经冲毁城墙一角的土河已经在两三千米之外了。平旷的原野是一望无际的青纱帐。留下来的只有高高低低的断墙残垣,不同时期的城墙都连接到了一起,形成一条条的土岗。不同时代的印迹同时展现在我们这些考古人的面前。过去的时间超光速地来到现在成为一个一个的点,考古学家需要把一个个不同的时间点分开,恢复它们原来的深度,所以我在城墙上可以看到时间。
辽中京城坐落在土河的冲积平原上,平原的土质黏、重,想当年这里曾是高草茂盛、水洼交错的草甸,要进行耕作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然而,时间改变了一切。我曾到黄土山梁上去做石器挖土试验,黄土疏松、纯净、轻软,赤脚踩在上面非常舒服。农耕的先民们首先居住的就是这样的地方,但是随着人口的增加、灌溉的需要、工具的进步,人们终于可以利用土重泥深的草甸了。如今,昔日的黄土梁已经变成松树林,平原成了人们主要的聚居区域。夏家店下层文化时期,这附近的山顶上,尤其是险峻的地方差不多都有居址分布。那个时候想必战争相当频繁,人们又无力像辽代社会那样平地筑城,所以都是据险而居。更早的史前文化,如兴隆洼文化的居民都是住在黄土分布的山坡上的,从赵宝沟文化开始,人们开始向河谷地带迁移,最近我们的试验证明赵宝沟文化的石铲是一种很有效挖掘荒草地与含砂砾石的河滩地的工具。夏家店下层文化居民反向而动,反而搬到山上去了。这里用水与交通显然都极不方便,又不靠近田地,这真是一个困难的时期。后来人们学会了在平地上筑城,于是在这里我看到了变化,文化的与环境的。我是怎么观看的呢?辽中京的历史是我回到工作站后听郭老师讲才知道的,我在这里研究史前文化,所以我看到景观的变迁。观看是客观的,我站在古老的城墙上的确在看,但我看到的却是我知道的与我思考的;或者说我从我的知识与思考出发去观看。我的认识经历的是从客观到主观、从主观到客观的循环。所以考古学单纯地讨论唯物主义、唯心主义,或是折中主义都是没有多少意义的。走在城墙上看,我真正看到的时候却是在这光影飞驰的列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