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考古学是否是模式论

有同学告诉我，国内学界对“新考古学”（过程考古学）有一种批评，说是新考古学从既有的模式出发，是让考古材料适合其模式，跟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那种所谓的马克思主义考古差不多，都是用考古材料去套理论！

这种似是而非的批评乍看起来还真有几分道理，但是仔细分析一下，却是经不起推敲的。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考古学跟苏联考古学相同，都是政治挂帅，考古学不过是政治学说的附庸。为了增加政统的合法性，证明那个不可思议的单线社会发展序列，考古材料被直接填塞到序列之中，连基本的分析都没有必要，所谓以论代史。当时老一辈的中国考古学家抵制这种做法，却受到无情的批判，甚至是人身的伤害。苏联考古学七八十年代开始走回头路，重新去做类型学，去做分期排队的工作，也是对从前工作的矫正。

新考古学强调演绎-假说-验证的研究方法，这种方法是科学研究中常用的方法之一，另一种方法是归纳的方法。演绎的方法与上文所说的模式论，即“以论代史”的研究有什么不同呢？我们不妨用个比喻来说明，“以论代史”是削足适履，让脚去适应鞋子，让考古材料服从既有的理论教条。这是那个时代的产物，看看无论男女老幼、黑白俊丑，所有的人都是蓝、白、灰等几种有限的颜色。

我们当代是怎么设计鞋子的呢？我们统计测量了许多人脚的长宽厚、形状，以及各种大小形状的分布频率，如此等等。然后呢？看看市场上鞋子，风格各异，如今我们很难看到两个人见面的时候穿着同样的鞋子。设计师是怎么设计鞋子的？他们考虑到人们脚的特征，然后从各种各样的观念出发去设计鞋子！年轻的女孩新潮大胆，今年流行什么“风”？要强调表现什么特色？不同年龄段有不同偏好。著名的设计师从自己对某种文化观念的理解出发，推出自己的风格产品。为什么欧美的名牌鞋子比我们的鞋子卖得贵得多，他们卖的是理念，是文化，是细致的考量。

欧美的设计师是否在削足适履呢？让我们的脚去适应他们“疯狂的”理念呢？很少有人会这么认为，因为他们是尊重人们的脚的。新考古学是高度尊重考古材料的，它视之为检验假说的科学材料，是客观的实在。新考古学极为重视考古材料的客观性，于是它分析考古材料的形成过程。中国考古学以往普遍存在着一种预设，即考古材料原封未动地留在了原地，极少有人考察考古材料的形成过程。人们在一个地方居住，哪些东西会被废弃呢？哪些因素会影响这个废弃过程？遗存废弃之后，还会经历哪些过程呢？哪些东西可能被后来者循环使用？哪些东西是原地遗存？不同类型活动区域会留下什么样的特征？遗存怎么会被埋到地下去？埋到地下后又会经历怎样的改造过程……新考古学中发展出来的“中程研究”“行为考古”“埋藏学”等都是研究这些过程的。他们希望了解考古材料这“双脚”的详细特征，正是因为尊重考古材料的客观性，他们才进行了如此细致的研究。反观我们的某些考古田野工作，似乎是在不断“制作”考古材料。凡是参加过田野工作的同学或是同行，对于田野工作中无所不在的主观都会有所感触。我们需要认真去研究考古材料的形成过程，就像我们需要认真去关注我们的脚一样。

新考古学是否是模式论？是的！它是一种尊重考古材料客观性的模式论，不是那种罔顾考古材料形成过程的模式论。它体现了考古学家在思想上的探索，不是那种假定考古材料客观的研究。此模式非彼模式，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检验的标准就是看看谁在削足，谁在做假肢！ FW8OfnVv6nGJ78ZYJ8DtFdIs1j1Oxp7d5veCjG8wUDe3IbpvvKSTS1EmsxD+jy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