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性是当代考古学的最大挑战。
这是一个需要从多个层面或角度进行思考的问题。不少学生放弃考古学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发现考古学似乎太不可靠,尤其是在实习之后。他们发现对于遗迹、地层、遗物等的判断都有很大的主观性,比如说,为什么遗址中总有那么多的灰坑?为什么灰坑总是那么圆?按土质土色手感来区分地层,为什么每个人的划分都不一样?什么叫在居住面上?什么叫在房屋的填土里?如此等等的问题都很难回答。总之,考古材料是由一系列的判断构成的!自己的发掘尚且如此,别人的发掘就更难说了。即便是整理考古材料发表发掘报告的人,他所亲手发掘的东西也是非常有限的。至于说其他研究者所基于的“第一手材料”实际上不知经过了多少次判断,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考古材料就像文本,就像是被人们反复编撰的书籍一样,每一步都掺入了工作者的主观认识。因此假装考古材料是客观真实的没有什么意义,我们需要做的一方面是如何尽可能地避免这些主观性;另一方面,如果我们不能避免这些主观性,那么我们应该怎样研究这些主观性。当代考古学在这两条路上努力,但是这种分裂式的做法还是受到批评的。世界并没有主客观之分,人为的划分是一种割裂,而合在一起又必然是主观的或是所谓唯物主义的。
就考古材料性质所发生的争论就如同哲学的本体论一般,或者说这个问题就直接涉及哲学的本体论,世界存在的本质是什么?是客观实在?是人类认识或理念?还是其他的东西?考古学探讨的实际上哲学也在探讨,虽然对于大多数考古学家而言,这些问题应该留给哲学家去思考,考古学研究实物遗存就行了。然而,本体论的探讨涉及考古材料的性质与范围,它是否真实?它是否应该包括人们的认识及其背景?
当代考古学的下一个关于真实性的问题是认识论上的,即我们何以知道考古材料所能反映的问题。目前我们最能够相信的是科学,而究竟什么是科学,以及科学方法的本质应该是什么,我想很少考古学家会关注。广义与狭义的科学范围相差甚大,从严格的逻辑实证主义到社会构建论,科学也在被解构。在科学方法之外,后过程考古学提出“反身的方法”(reflexive method),综合社会各个层面的认识,就如同解读艺术作品那样去解读考古材料,认为多样的解读是同样合理的,最终哪一种解读占主导地位取决于社会潮流,而且认为所谓科学的方法同样也是如此的。究竟哪一种认识更加真实可靠呢?也许你就不应该这么问!总之,考古学家需要认识论,需要从认识论上去反思与构建。我们如何才能得到真实的认识?
在考古学的操作中,我们无法回避的一个问题就是什么样的考古工作真正有意义?坑蒙拐骗没有意义!考古学在发展过程中深受种族主义、民族主义、商业主义等潮流的左右。究竟什么样的工作是对的,什么样的工作是错的呢?考古学的真实性在这个层面上是伦理学的问题。如今我们说考古学应该服务于公众,谁是公众呢?所有的公众需要都是一样的吗?
近代考古学的形成与民族国家兴起关系紧密,如提出三代论的汤姆森就有浓厚的民族主义情结。随着民族国家观念的普及,考古学参与到民族国家身份认同的构建之中。与此同时,在近现代帝国主义主导的际体系之中,民族主义与马克思主义是后发家应对现实压力的必然反应,脱离这样的关联来考虑中国考古学的思想观念,自然是偏颇的。考古学家对于政治可以敬而远之,但是它的影响并非不存在,所以,缺乏政治清醒的考古学研究是令人怀疑的。
以上我从本体论、认识论、伦理学与政治哲学四个角度谈到了考古学的真实性,这四个角度也是哲学的四个分支(还包括一个美学)。也许这样的分析可以让大家认识考古学与哲学的关系是相当密切的,哲学思考对于考古学家来说必不可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