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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动物一个重要的区别，或许是最根本的区别，就在于动物是生存与繁衍层面上的存在，而人不能满足于此。在历史与现实的生活当中，我们或许看到太多人的存在并不比动物强多少，活的时候不一定吃得比动物更健康，死的时候也不一定比动物更有尊严。即便如此，我们仍然不能将人类的存在等同于动物，因为我们看到了科学绚丽的光彩，人类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我们还看到艺术神奇的魅力，几种颜色或是线条让人产生美的感受，几个音符组成醉人的旋律；我们还看到千百年来思想的巨大推动力，那些始于茶余饭后的沉思推动了科学与艺术的发展。此时，我们不得不承认，人之存在显然不同于动物式的生存。但是，我们究竟应该怎么定义其间的区别呢？作为一名旧石器考古研究者，一名对人类进化有些兴趣的人，这样的问题很有诱惑力。
很长时间里，至少是在我接受教育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将人与动物的区别定义为人的社会性。的确，这样的解释有相当的合理性。不是吗？你瞧，许多人之所以努力奋斗，不就是为了出人头地、衣锦还乡么？你甚至可以将之还原到生物学层面上去，不就是为了能够更有效地传递自己的基因么？如果是为了社会或是更大的集体的利益，同样可以从生物层面上解释这样的利他行为——传递群体的基因，其中也有自己的贡献！所谓社会性，最终还是一种生物性，跟动物无异。我们怎么解释宗教与宗教的前身巫术呢？我们得到的教育说宗教是统治阶级用来麻醉人民的工具，也是社会性的；至于巫术，那是人类在蒙昧时代认识世界的方式……
禅宗似乎有这么个故事，说是刚开始看山是山，经过修炼开始看山不是山，再经过修炼看山还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到的是山的巍峨雄伟或是灵秀瑰丽，或是将之看成障碍的象征，或是什么“高峰学科”与“高原学科”的标志。也就是，人们赋予了山以意义。世界万物经过人类的赋予便都有了意义，人生活在赋予了自身意义的世界中。意义的赋予可能是现在产生的，也可能是历史传承的。带有意义的物反过来又影响人本身。“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中国古人赋予竹子这种禾本科植物以气节的意义，每天面对这样一丛植物，就能够得到灵魂上的清洁与滋养。
物，通过物保存了我们这个社会的重要信息，有时我们称之为“文化传统”，在考古学上，正是当前热门的“文化遗产”。在这里，意义就是文化积淀的信息，其载体就是物质。文字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物”，它以符号的形式保存了大量的意义信息，使得我们今天还可以重温《论语》《诗经》等古代经典，我们能够感受到一位两千多年前的老人对人世的种种体悟。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动物世界就无法实现这样的意义传递。所有这一切的基础，就是人能够赋予物以意义。
人为什么要赋予物以意义呢？这又是如何产生的呢？旧石器考古学研究多关注意义是如何表现出来的，比如说有了艺术品或装饰品，我们就知道了物被赋予了意义。如果说人会赋予所有的物以意义，那么旧石器考古学研究者可能就相当犯难了。我们至今还回答不了，在艺术品或装饰品出现之前，人类究竟有没有赋予物以意义。理论上说，在专门附载意义的物品之前，应该有那么一个模糊的阶段，意义与功能的区分不那么明显。旧石器时代早期的手斧，两面加工成对称的形制，有研究说，它已经具有了意义，就好比当今的博士文凭。能找到一块足够大，质量足够好的原料，能从上面打下一块足够制作手斧的毛坯，并且能够将之加工成一件厚薄适中、形制对称的手斧，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敢说99%以上的今人做不到。
说上百万年前旧石器时代早期人类就已经能够赋予手斧这样的物品以意义，有点儿挑战研究者的接受能力。我对意义的产生机制是这样理解的：自从有了工具制作能力之后，人类逐渐发展成为依赖外物解决生存问题的物种，人很清楚外物的作用，这是前提之一。前提之二是人类语言能力的发展，人类在发展语言的时候，除了声音、姿势之外，还必须借助外物来表达信息，以使同类了解自己所指涉的对象。把语言所指与外物结合起来，物便有了意义。因此，意义起源的问题最终演变成了语言起源的问题。于是，这里所讨论的问题似乎被消解了，语言起源的研究则要追溯到动物的信号传递、灵长类动物行为学等研究，从动物语言到人类语言，其间经历了怎样的飞跃？恐怕还是跟人类广泛的工具行为相关。有些动物如某些鸟类能够传递较为复杂的信息，不能说它们就不涉及外物，只能说它们的行为跟人类依赖外物生存有着较大的差别吧。在一个自己还没有什么研究的方面说太多会贻笑大方的，就此打住吧！不过，对人类的意义起源问题，旧石器考古研究者无疑应该有所贡献的。
一直很迷惑于一个问题，人为什么要追求意义？我们是否就不能无意义地生活，或者说得更严重一点，生活在一个没有意义的世界中。设若真是如此的话，人类恐怕首先要失去语言能力，至少语言符号与外物之间不再有联系。这是一个什么世界呢？其实非常单，就是一个纯粹的动物世界，甚至是一个较为低等的动物世界。换句话说，人类的历史就是意义的历史，没有意义，也就没有真正的人类行为。
就考古学研究而言，我们的工作就是意义的发掘。考古学家目前至少从两个方面来直接研究意义，一个是所谓的认知考古学，它运用科学的方法来探索意义的起源以及更晚近史前时代意义的表现；另一个角度就是后过程考古学，它主张人生活的世界就是意义的世界，人创造意义，同时又为有意义的世界所影响。另外，考古学除了研究意义之外，还要保存意义，这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文化遗产保护。
最后，如果要引申一下考古学的意义的话，那就是它研究与保存人类存在的意义。这么一说的话，考古学似乎没有那么下里巴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