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部分我们来讨论一下孔子思想中较富哲学性的课题。
“天”在西周本来是代替殷人“帝”的最高概念,“天”“天命”是《尚书》中最重要的概念、最终的实体、最高的主宰。我们曾指出,《尚书》中所记述的商以前的天帝信仰,不是突出其作为自然的主宰,而突出的是作为人世历史及命运的主宰。周人仍然继承了对“天”的信仰,但《周书》中的天与天命已经有了确定的道德内涵,而以敬德作为其主要特征。
随着春秋时代思想的发展,“天”的神性渐趋淡化,“神”的地位渐渐减低,而人与民的地位相对上升,打下了春秋人文思潮的基础。这种变化影响了“天”与“天命”思想的发展,大体上说,天虽然仍是最高主宰,但其人格性愈来愈淡化;天命不仅是天的命令、天之意志,命运的观念在“天命”的形式下也不断发展。古代人文主义文化永远不可能摆脱命运的观念,即使在古希腊神话时代,命运也仍然是最高的观念。同时,天虽然含有超越之神格意义,又同时代表一种无所不在的自然存在和覆盖万物的宇宙秩序。天既是我们头上广大无垠的自然实体,又是我们不可掌握的最高的主宰力量。
春秋后期人的道德自觉大大提高,不再重视对天顶礼膜拜或祭祀,而是集中在自己的道德行为上。但是,一个重视传统文化的人如孔子,不可能真正完全放弃上古的重要宗教性观念,所以孔子仍然信天、畏命、敬神,只是这三者对他来说,色彩淡而不突出。
郝大维和安乐哲曾提出,孔子思想中不存在任何超越原则,而具有一种强烈的内在论。他们所指的是在孔子哲学中,没有一个原则外在地决定宇宙;而所谓内在论是指法律、规则、原则、规范依赖于社会环境或自然环境。另一方面他们认为,孔子哲学是事件本体论,不是实体本体论,孔子更关心的是特定环境中人的活动,而非“本质”“特性”。但是内在论或事件本体论的提法,也会带来一种困难,即对孔子所继承的商周以来的宗教思想的遗存无法了解。
在不确定神圣的他者(Holy other)的前提下保有神圣的感情(Holy feeling),这是孔子的特点。孔子在认知上是否绝对或充分肯定有一神圣的实体是一回事;孔子无疑问地保留了一种神圣的情感,这是另一回事。
奥托曾提出,人对神圣的他者的神秘情感,一方面是“畏惧”,一方面是“神往”。他认为“神圣”是一块以非理性的神秘感为纬线,以理性与伦理为经线织就的东西。孔子思想也有着这两种特征,一方面对天与天命有敬畏感;另一方面又有神往感,向往了解天命。因此,如果只把孔子和早期儒家讲成哲学的事件本体论,认为儒家只讲理性和伦理,那就可能会失掉对早期儒家很重要的一些东西的理解。表面上看,天是四时行百物生的自然实体和过程,但在孔子内心深处,是把天作为一个历史、社会的主宰和命运的安排者。首先,天是一个能安排人之命运的主宰,人必须对天命有敬畏之心。因此,即使像孔子这样的人,也会有“天丧予”“获罪于天”的情感,说明天的权能和意旨不是人所能彻底把握的,即使道德上的正确也不足以做到这点,所以仍要畏天命:
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先进》)
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雍也》)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八佾》)
君子有三畏,畏天命……(《季氏》)
另一方面,孔子又有对天生其德的自信:
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述而》)
知我者,其天乎?(《宪问》)
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子罕》)
他相信“天生德于予”,相信“天之未丧斯文”,相信天命赋予他发扬光大“斯文”的能力和使命,保障他完成这一使命,他甚至相信天是真正了解他的。同时他也认为他在五十岁时就已“知天命”(《为政》)。这些都体现了孔子的内心所具有的一种宗教感,对命运的敬畏,对主宰者的肯定。
在春秋以降对“神”的观念的不断冲击之下,孔子顺承着春秋人文主义思潮,没有强烈的神祇信仰,但在礼乐文化的支配下坚持祭祀的实践和活动。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八佾》)
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子曰:“丘之祷久矣。”(《述而》)
从孔子问“有诸”来看,他对祷告“上下神祇”去病这件事是怀疑的。他自己说他也祈祷过很久,但并无明显效果,所以有一次子路问关于事鬼神的事,他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这也表现在他的政治思想中:
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雍也》)
很明显,他认为沉溺于鬼神信仰和祭祀是不明智的,但管理民众仍须敬鬼神,只是需“远之”。
所以孔子对鬼神的态度是,不否认其存在,亦不强烈肯定鬼神的不存在,“敬而远之”。
至于命,孔子说(自己)五十而知天命,又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尧曰》),因为君子有三畏,其中之一是“畏天命”,不知不畏,何以为君子。孔子又说:“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