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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政论

1.政德

孔子思想中一个重要的方面是政治思想,这也是早期儒家论域的一个有特色的重点。因为正是孔子和他的门人弟子的政治思想成为“儒学”在早期发展中与其他思想流派相区别的主要根据。

儒家的政治思想一方面承继周公以来以《尚书》代表的崇德保民的政治偏好;另一方面又是对应当时礼乐文化、政治秩序的解体,从礼文化中转出,即从春秋礼乐文化的变迁中接转下来。我们可以把周代以来的“礼”,除去制度方面的意义,而突出其三个部分,或三种意义,即礼乐——文化,礼义——道德,礼政——政治。这就是说,在春秋时代,礼的讨论往往分别指向三个方向,有时讨论的是文化问题,有时讨论的是道德问题,有时讨论的是政治问题。而从春秋早期到后期,可以看到有关“礼”的讨论,其重点从礼乐转变为礼政,从礼乐文化模式转变到政治秩序及其制度原则的建立。

(1)孔子很重视统治者的政治德行。我们在前面对“礼”作为政治统治的手段,对“君子”作为统治者的德行体现均未及讨论,在这里可一并提出。孔子对统治秩序中“命令—服从”关系有自己的理解,或曰设定了一种伦理。马克斯·韦伯在有关“统治的类型”的分析中指出,统治就是“命令—服从”关系得以实现,而因服从是建立在不同的动机之上,所以可根据服从动机的不同区分统治的类型,亦即合法性的类型。他特别指出:“行政管理班子对统治者的服从,可能纯粹出于习俗,或者纯粹由于情绪,或者受到物质利害关系的影响,或者受到思想动机(价值合于理性)的约束,这类动机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统治的类型。”

行政管理班子在中国即称为“臣”,统治者称为“君”。韦伯指出,纯粹的习俗动机、利害动机、情绪动机、价值合理性动机都不可能成为一个统治的可靠基础,这些因素之外还要加上“对合法性的信仰”。虽然任何统治都企图唤起和维持对它自己的“合法性的信仰”,“但是根据所要求的合法性种类的不同和服从的类型,为保证服从而确定的行政管理班子的类型,以及实施统治的特点,也是根本不同的”(《经济与社会》上册,商务印书馆,1998年,第238—239页)。孔子对统治关系的伦理规范给出了自己的界定,并建立其类型,《论语》中说:

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八佾》)

“君使臣,臣事君”就是简单的“命令—服从”关系。但孔子认为,在实际的命令者与服从者之间是需要有道德规范来调节的。君是命令者,但他行使命令必须合乎“礼”,且有礼敬的态度;臣是服从者,但他的服从应当有“忠”的德行。忠亦含敬,故云“事君敬其事”(《卫灵公》)。因此,规范是对双方的,这里不是强调单向的命令—服从关系,而是强调在既已存在的命令—服从关系中建立起规范和道德。

孔子还指出,不仅臣事君以忠,还要事君以道:

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先进》)

这是说臣面对君命的动机是“以道事君”,不是无条件服从君命,而是依循着道德原则服从君命,故“不可则止”,“弑父与君,亦不从也。”不可即不合道者,弑父与弑君就是不合道者的最显著的例子。在这种情况下,“以道事君”之臣,是“不从”君命的。孟子后来把这种立场从“大臣”推广到“士”。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颜渊》)

朱注:“是时景公失政,而大夫陈氏厚施于国,景公又多内嬖,而不立太子,其君臣父子之间,皆失其道,故夫子告之以此。”“景公善孔子之言而不能用,其后果以继嗣不定,启陈后弑君篡国之祸。”孔子本来是针对齐国之政而回答景公的“问政”,可是景公只取其有利于自己的解释,完全没有理会孔子对他的批评,把规范只当作对别人的“要求”,可见统治者的私心。

故孔子对君臣之道又强调臣之不可一味从君:

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宪问》)

勿欺即忠,犯之即犯颜谏命,故孔子又言:“忠焉,能勿诲乎!”(《宪问》)

孔子反对逃世,他认为世道再衰,社会责任是士不可逃避的。所以“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这是儒家在衰乱之世具有悲情的承当和选择。所以,子路在隐居不仕的杖荷丈人批评孔子后所说的话,可以反映孔子的思想:

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可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微子》)

人的社会关怀是不能摆脱的,想摆脱现实的社会关系就是摆脱自己在这个关系中的责任和义务,摆脱社会关系的结果是扰乱社会关系。君子选择“仕”,是行其义,即履行其对社会的义务,推行道义的活动;而大道之难以实现,衰乱世中的君子早有准备,并不期待。

(2)现在来看孔子有关统治者道德的论述:

子张问于孔子曰:“何如斯可以从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

子张曰:“何谓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

子张曰:“何谓惠而不费?”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择可劳而劳之,又谁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贪?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骄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

子张曰:“何谓四恶?”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尧曰》)

“为政”即从政。政治管理和行政事务的要点,是“尊五美”,即崇尚五种美德,这五种美德不是对一般人的德行的要求,而是对为政者、从政者的要求:一个领导者要因民之利,劳而不怨,欲仁不贪,对人一律不敢轻慢。

君子之德中的“恭宽信敏惠”[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阳货》)]与五美相当,也是政治德行,表达不同而已。又如孔子讲“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八佾》),居上即领导者,领导者的德行应是宽、敬,敬亦即恭。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恭、敬、惠、义,也是领导者之德,比上面所说五美五德多一个“义”,使民以义,就是使民合乎规范道义,“使民如承大祭”(《颜渊》)。这些都是公卿大夫作为领导者(使民者)和君之臣的法则。

2.论政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为政》)

朱注说:“政之为言正也,所以正人之不正也。”如果这个解释是对“为政”的“政”的训诂,那显然是不正确的,因为孔子讲“为政以德”绝不能解释为“为正以德”,这是很明显的。当然,正己而后正人之不正,这是儒家的思想。

我想朱子不可能不理解“为政”并不能解释为“为正”,他的难处是如何解释“为政以德”。“为政以德”是说施行德政,为政者要立德,还是说政治之要务在改变民之德?朱注的意思似认为“为政以德”就是为政者要自己立德,这种理解在孔子思想中是可以找到根据的,如: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颜渊》)

“正”是一个含义丰富的概念,它不仅是指按照“正确”的标准原则改正那些不正确的现实,也有修身的意涵,即从自己的身体言行上体现出正确的秩序、正而不偏的角色之德。如果一个为政的领导者,坚持以“正”为原则,以身作则,正身正行,做自己名分应该做的事,则被领导者、被统治者必然服从这种要求。

这里说的“孰敢不正”,与前面一段“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所表达的情态好像不同。“孰敢不正”表现出政治秩序的严肃性、强制性,而“众星共之”则似乎是被领导者对为政者正德的自发呼应和感化兴起。的确,“政者正也”包含了两方面的意义,“帅以正”是为政者自己正德;“孰敢不正”则说明“正”包含了“正名”的政治实践,即建立和恢复正常的政治秩序,也即正常的政治—伦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关系。

同时,儒家在推行正名的政治实践之外,很注重领导者自己的正德,也更注重由领导者正德正身而自发带来的社会—道德后果: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子路》)

子曰:“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子路》)

“其身正,不令而行”,就和“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接近了,表明领导者以德修身会自然带来好的政治后果,臣民百姓都会不令而行,即不用强制而自发正德正行。

对“正”而言,在“正名”之外的这个“正身”之正的必要,不仅在于积极的表率作用,而且在于统治者若不能正德正身,“虽令不从”,“如正人何”,即无法要求臣民遵行秩序,正己尽分,领导者的政令亦很难推行,所以“正”的意义很重要。

回到“譬如北辰”这一句话。朱注及所引程、范之解,都引入了“无为”的观念。“程子曰:为政以德,然后无为”,“范氏曰:为政之德,则不动而化,不言而信,无为而成。”这应当是从孔子有一处讲到“无为”与“正”的关系而来的:

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卫灵公》)

看来朱注等都是把“恭己正南面”理解为正身,其身正不令而行,故无为而得治。但总的来说,孔子在这里只是颂扬舜时代之政治,并不真正能代表他在春秋末期的政治主张。如果以“正身”而排斥“正名”(正名即非无为),是不合孔子思想的,孔子自己的思想还是正身与正名相结合。

现在要提出另一个问题,“为政以德”的“德”字怎么讲,上面说的“正”的问题能包含这里“德”的所有问题吗?是否包含以道德教化作为为政手段的意义?是否包括对民行德政的意义?换言之,和下面这句话的意义有无关联:

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为政》)

朱注解释“道之以德”为“言躬行以率之,则民固有所观感而兴起矣”。这仍是用道德表率来解释,其实这里的“德”应为“道德教化”。教化的意涵更广,除了领导者自身的道德表率外,还有对人民的道德教化,所以这里“道之以德”是与“道之以政”相对的。“政”即“政令”,即一社会得以有序和谐所应诉诸的政治手段,在儒家是“教化”,在其他家则为强制性的“法令”。孔子对季康子说:“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颜渊》)

“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是与“道之以政,齐之以刑”相对立的。齐表示规范,儒家不是不要规范,但不赞成强制性的规范。社会的规范有序,应用“礼”这种诉诸礼仪礼节礼俗的方式来达到。德礼与政刑相对,表示儒家反对完全以刑罚法令来统治社会。儒家所要求的是通过德的教化使道德深入人心,通过礼使规范乐于、习于被遵守。人民有道德才有羞耻心,羞耻心是行为不越出社会规范之外的内在保障,一个没有羞耻心的社会不可能真正稳定。即使在法令刑罚下服从,缺乏羞耻心的社会远不是理想的社会。朱注说:“德礼则所以出治之本,而德又礼之本也,……德礼之效,则有以使民日迁善而不自知。”孔子虽未以德礼为本、刑政为末,但其政治思想是明确的德治主义、德教主义,这也是儒家之所以为儒家的根本点。

在“道之以德”中有德治、德教的意义,那有没有德政的意义呢?看来仅这一句话还未显示出德政的意义来。《尚书·盘庚》已有“施实德于民”,德政就是要照顾人民,解缓人民的困苦。德政与暴政相对,暴政不仅以法令刑罚维持统治,而且加重人民的经济负担,重不可堪。在《论语》中,有关德政的思想可见于以下几条: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学而》)

千乘之国的领导者,对人民要讲求“信”,要爱民,对民的使用要“节”和“时”。“节”是指对加给人民的赋役要节制;“时”旧注以为是农时,其时这里也有节制之意,指不可滥用民力,有行有止,有用有休。

在孔子论及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中,第三是“其养民也惠”,发挥了“爱人”说。“养民也惠”就是以惠爱之心使人民都得其养,亦即给予人民较好的生活保障环境,“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尧曰》)孔子更认为,如果领导者能作则,又能“博施于民而能济众”,则不仅做到了“仁”,而且达到了“圣”,也就是说广博地将好处施授给人民,使众民得到帮助,这样的领导者才是仁君圣王。这里的仁、圣是专就某一特殊社会角色而言的。所以“仁”对不同的社会角色表现为不同的要求,这也可以说是一种理一分殊吧。

如果注意《论语》中的讲法,可以看到这样一个现象,即有关“使民”的问题是一个很突出的话题,也许这是由于与孔子对话者多为国君或执政的卿大夫,如:

使民以时。(《学而》)

使民敬忠以劝。(《为政》)

其使民也义。(《公冶长》)

使民如承大祭。(《颜渊》)

上好礼,则民易使也。(《宪问》)

相近的还有“劳民”“临民”等,如孔子主张“临民以庄”(《为政》),“居敬行简以临民”(《雍也》),“信而后劳其民”(《子张》),劳民即用民。上面这五条中,除了最后一条,都是讲领导者“使民”的规范。国君卿大夫都可以行政令而使用人民,使民在古代主要是从事战争,从事劳役。《论语》中提出统治者使民要有规范,要“以时”,要“敬”,要“以义”,这就把统治者、居上者的德行要求,在使民之事上更突出出来。

以上是讨论怎样去“使民”,而最后一句则讨论的是怎样才能让民得以使,易于使。二者虽然都可说是“使民之方”,但着眼点不同,说话的策略不同。再举出《论语》中有关数例如下:

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为政》)

举善而教不能,则(民)劝。(《为政》)

临之以庄,则(民)敬。(《为政》)[不庄以莅之,则民不敬。(《卫灵公》)]

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子路》)

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子路》)

上好礼,则民易使也。(《宪问》)

最后,简单总结一下孔子的政治思想。他的主张是以德为本,重视礼治,强调正己,教化爱民。他的理想政治秩序是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他仍然主张以礼来实现社会的规范和有序,这些都是西周春秋典范下的思想。同时,他要求统治者要正身以做道德表率,要以道德教化和道德表率管理社会使用人民,反对用刑杀进行统治,这些就是孔子对西周、春秋的发展了,也是后来儒家所特别强调的。

最后,当季氏掌鲁政,要伐颛臾扩大自己的地盘时,做季氏宰的冉有、子路见孔子,孔子批评说:

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季氏》)

这一段话是孔子反对季氏伐颛臾而发,意思是掌国家之政者,不要去对外征伐、征服其他国与家,而是把自己国与家的事情办好。自己国家贫穷、人口少都没关系,均之则无贫,和之则无寡,安之则无倾,为贫寡而去伐征是不对的,这是孔子对内政外交的基本看法。“患”即指内政的根本问题。

孔子这里虽因劝季氏不要因为贫、寡而兴征伐远人之举,但表达了孔子对改善内政的基本看法:人口少不怕,怕的是财富不均;国家贫不怕,怕的是国家不安定,所以财富的平均和国家的安定是最为优先的价值。

均不是平均之义,是注重财富平均的一种正义观。孟子时梁惠王曾说:“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梁惠王上》),可见当时为国者皆希求民多土广,孔子所说不患寡即指此而言。从前人多以为此处有误,应为“不患贫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其实就突出均、安来说是一样的,唯主词为国家或人则有不同。 gzASJF8x7rNk5/fvCEBlM8H95hJvANInZY8V0SqHsfEe/d8Qjxt2RaSG7DGoF5e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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