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瑟尔真有点儿为戴维斯担心起来。的确,戴维斯会拿自己的忧郁来调侃,但无论如何那忧郁仍深切地驻留着,而且在卡瑟尔看来,一个不祥的兆头是戴维斯不再纠缠辛西娅了。他说出来的想法越来越跟手头的工作无关。有一次卡瑟尔问他:“69300/4,那是谁?”戴维斯说:“坡拉娜的一间双人海景房。”尽管如此,他的健康状况并没有什么大问题——珀西瓦尔医生最近对他做过检查。
“和往常一样,我们在等扎伊尔方面的电报,”戴维斯说,“59800从来不为我们着想,在炎热的傍晚独自喝着他的小酒,对什么都不闻不问。”
“我们最好给他发一个提示。”卡瑟尔说。他在一张纸上写下“我们的185未递交副本,未收到回答”,并放在给辛西娅的盘子里。
戴维斯今天打扮得像要去参加赛舟会。一条簇新的丝质红底黄格手帕在衣袋口晃荡着,好似无风天气里的旗子,深绿色的领带上印着鲜红的图案。就连从衣袖里露出来、他准备要用的那块手帕也像是新的——一块孔雀蓝的。显然是花了番心思。
“周末过得不错?”
“是的,哦,是。可以这么说。很平静。治理污染的小伙子到格洛斯特去闻工厂烟尘了。橡胶工厂。”
一个叫帕特里夏的姑娘(从不让人叫她“帕特”)从秘书组过来取他们唯一的那份电报。和辛西娅一样,她也是将门之后,汤姆林森准将的侄女——他们认为聘用在职人员的近亲有利于安全保密,而且也许能减轻繁重的溯查社会关系的工作,因为他们的许多联系人情况自然都已查过了。
“ 就 这些?”姑娘问道,似乎她是惯于在比6A更重要的部门做事的。
“恐怕我们就只能做这么多,帕特。”卡瑟尔告诉她,她走时将门一摔。
“你不该招惹她,”戴维斯说,“她没准儿会去讲给沃森听,那样的话放学后咱就要留下来写电报了。”
“辛西娅呢?”
“今天她休息。”
戴维斯像爆破了什么东西似的清了清喉咙——好像打响了赛舟会的发令枪——脸上则扯起了红军旗。
“想问问你……要是我十一点开溜,你介意吗?一点钟回来,我保证,而且也没什么可做的。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我去看牙医了。”
“你得穿一身黑,”卡瑟尔说,“才能让丹特里相信。你穿这些个兴高采烈的破布不像是去看牙医。”
“我当然不是真去看牙医。实际情况是辛西娅答应了在动物园见我,一起去看大熊猫。你觉得她是不是开始招架不住了?”
“你真的恋爱了,是吧,戴维斯?”
“我想要的,卡瑟尔,只是一场认真的冒险。一场持续时间不确定的冒险。一个月,一年,十年。我厌烦了露水夫妻的想法。从国王路的一个聚会回来,到家四点,像只醉猫似的睡觉。第二天早晨——我想:哦,还不错,那姑娘好极了,我希望自己还能干得再漂亮点,要是没把酒掺和着喝该多好……接着我又想,和辛西娅待在马普托又会怎样。我可以和辛西娅真正地 畅所欲言 。能谈些工作上的事,对约翰·托马斯也有益。那些切尔西来的饶舌妇,刚尽兴完就开始打听。我干什么的?办公室在哪儿?原本我假装还在奥尔德马斯顿,但现在人人都知道那个该死的地方已经关闭了。我能怎么说?”
“在城里做事?”
“毫无诱惑力,这些娘们儿会比较呢。”他开始整理东西。他将卡片文档合上锁好。他的桌上有两页打好的纸,他将其放入口袋。
“把东西带出办公室?”卡瑟尔说,“小心丹特里。他已经抓到你一次了。”
“我们这个部他已经查完了。现在是七部在忙活。这毕竟只是通常的废话而已:‘仅供您个人参阅。看完销毁。’意思是去他妈的。我会在等辛西娅时‘把它转交给记忆’。她肯定要迟到。”
“别把德雷弗斯忘了。不要扔垃圾筒里让清洁工捡走。”
“我会把它作为贡品在辛西娅面前烧了。”他走出去又快步返回,“我希望你祝我好运,卡瑟尔。”
“当然。全心祝愿。”
这句毫无新意的话,此刻说来却很温暖,而且是脱口而出。卡瑟尔感到惊异,就仿佛他在某个假日的海边穿行在一个熟悉的岩洞里,在一块熟悉的石头上发现了一幅原始的人脸画,而此前他一直误以为是菌类凑巧形成的图案。
半小时后电话响了。一个姑娘的声音说:“J.W.想和A.D.
说话。”
“真糟,”卡瑟尔说,“A.D.没法和J.W.说话。”
“您是谁?”那声音带着猜疑问。
“某个叫M.C.的。”
“请稍等。”一阵尖厉的叫嚣声传回到他的听筒。接着沃森的声音清楚地从似狗圈般吵嚷的背景中冒出来:“我说,是卡瑟尔吗?”
“是的。”
“我必须和戴维斯说话。”
“他不在这儿。”
“他在哪儿?”
“他一点钟回来。”
“那太晚了。他现在在哪里?”
“在看牙医。”卡瑟尔不情愿地说。他不喜欢卷入别人的谎话里,那会把事情复杂化。
“我们最好启用扰频。”沃森说。接着是一阵惯常的忙乱:其中一人按了该按的键,但动作太快,等返回正常电信传输状态时,对方还在忙着扰频。当最终两人的声音被滤出来时,沃森说:“你能把他找回来吗?需要他来开会。”
“我没法好端端地把他从牙医的椅子上拽下来。而且我不知道他的牙医是谁。没有登记在档案里。”
“没有吗?”沃森责怪地说,“那他也得在便条上留个地址。”
沃森曾尝试做律师,但没有成功。他的那种显而易见的正直也许惹恼了法官。多数法官似乎认为道德腔是为他们保留的,而不应由一个初级辩护律师来擅用。不过正因为具备那种使他在律师界被排挤的品质,在“外交部的一个处”里他擢升得很快。他轻易地把像卡瑟尔这样稍老一代的人抛在了后面。
“他出去时应该让我知道的。”沃森说。
“可能牙疼得很突然吧。”
“专员特意要他到场。会后还要和他讨论一个报告。他收到了吧,我想?”
“他是提到了一个报告。他好像觉得那都是通常的废话。”
“废话?那是机密。他怎么处理的?”
“我想他锁在保险柜里了。”
“你可以去检查一下吗?”
“我去请他的秘书——哦,很抱歉,我没法开,她今天休息。那么重要吗?”
“专员肯定这么觉得。我想如果戴维斯不在的话,你最好去开会,不过那可是戴维斯分管的。十二点准时在121房间。”
会议并没有显得那么紧要。参会的有一个卡瑟尔从未谋面的MI5成员,因为主要议题是进一步厘清MI5和MI6之间的职责。在上一场战争之前,MI6从来不在英国领土上执行任务,安全工作都留给了MI5。随着法国的陷落,英国有必要从本土派遣特工进入维希的殖民地
,这样的职权分配体系也就在非洲瓦解了。恢复和平之后,旧的体系再也没有得以很好地重建。坦桑尼亚和桑给巴尔正式合并为一个国家,但鉴于桑给巴尔的中国训练营,已很难将这个岛屿称为英国领土。如今情况更为混乱,因为MI5和MI6都有代表驻达累斯萨拉姆,而且两者间的关系并不总是很亲密友好。
“竞争,”专员在会议开场白上说,“在某一点上是健康的。但有时会导致缺乏信任感。我们并非一直在交换特工的背景报告。有时候我们既在当间谍,同时又要做反间谍工作。”说罢他便坐回去休息,让MI5的人发言。
到会的人除沃森外没有几个是卡瑟尔认识的。一个瘦削、灰发、喉结凸出的人据说是处里的头号元老。他名叫希尔顿。希特勒战争前他就在这儿了,而令人惊奇的是,他没有树过任何敌人。现在他主要处理埃塞俄比亚事务。他还是仍健在的研究十八世纪贸易代币的第一权威,常被索斯比拍卖行请去指点。雷克是退伍近卫兵出身,长着淡黄色的头发和小胡子,他负责北非的各个阿拉伯共和国。
MI5的人说完了交叉责任的问题。专员说:“好了,就这样。《121室条约》。我确信现在大家对自己的职责理解得更好了。十分感谢您的到来,坡勒。”
“坡伦。”
“对不起。坡伦。现在,如果不认为我们礼待不周,我们还有些家务事要商量……”坡伦关上门后他说,“我对这些MI5的人从来没好印象。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总带着一股警察的架势。当然也不奇怪,他们干的就是反间谍的活。在我看来谍报更像是绅士的职业,可当然我已经过时了。”
珀西瓦尔从远处的角落里开了腔。卡瑟尔先前没注意到他在那儿。“我一直梦想着自己能去九部。”
“九部是做什么的?”雷克捋着小胡子问道。他明白在MI各处的人手中,自己是为数极少、真正行伍出身的人之一。
“我早忘了,”珀西瓦尔说,“可比较之下他们总是很友好。”希尔顿发出短促的咆哮声——他大笑起来一贯如此。
沃森说:“他们不是研究战时逃生手段的吗,要不是十一部?我不知道他们还在忙活。”
“噢,嗯,我的确很久没见他们了。”珀西瓦尔用他那种医生式的亲切鼓励的语气说,他好像在描述流感的症状,“也许他们已经卷铺盖走人了。”
“顺便提一句,”专员问道,“戴维斯在吗?我想和他讨论一个报告。我去六部朝拜时似乎还没见过他。”
“他去看牙医了。”卡瑟尔说。
“他从没跟我说过,爵士。”沃森抱怨道。
“哦,行,不急。非洲的事从来都不急。变化总来得很慢,通常也是暂时的。我希望欧洲也如此。”他收拾好自己的文件悄然离去,像一个感到自己不在场时家庭聚会会进行得更好的主人。
“真奇怪,”珀西瓦尔说,“那天我看见戴维斯时,他嘴里那些大夹子还好端端的。还说他的牙从来没给他找过麻烦,连牙垢都没有。顺便说一句,卡瑟尔,你可以把他牙医的名字给我。就在我的医疗文档中备个案。如果他有什么问题,我们希望推荐自己的人。这样对安全保密更有利。”
珀西瓦尔医生邀请了约翰·哈格里维斯爵士去他的俱乐部“革新”吃午饭。他们已养成每月的一个周六轮流在“革新”和“旅行者”吃午饭的习惯,那时俱乐部的成员大多已去了乡间。铁灰色的帕尔购物街像一幅维多利亚时代的雕版画,其建筑多镶嵌着颀长的窗户。深秋初冬的宜人天气即将结束,钟表都已调过,能感觉到冬天的脚步正隐蔽在那最轻柔的风里。头一道菜是熏鳟鱼,这使约翰·哈格里维斯爵士想起来告诉珀西瓦尔医生他正认真考虑在隔开他的庄园与农田的那条小溪里放养鱼苗。“我会请教你的,以马内利。”他说。在两人独处不受打扰时,他们以名字互称。
有好一会儿工夫他们只是谈钓鳟鱼,或者说是珀西瓦尔在谈——这始终是个哈格里维斯可谈不多的话题,但他明白珀西瓦尔医生完全有本事从午饭一直说到晚饭。然而,通过一个偶然的关于其俱乐部的话题转移,他从鳟鱼换到了另一个他最喜欢的谈资。“如果我有良心的话,”珀西瓦尔医生说,“我就不会在这儿做会员了。我加入是因为这里的食物——还有熏鳟鱼,如果你原谅我的话,约翰——是伦敦最好的。”
“我同样也喜欢‘旅行者’的菜。”哈格里维斯说。
“啊,但你忘记了我们的肉排腰子布丁。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么说,可是比起你夫人的饼,我更喜欢这儿做的。馅饼皮能盛住肉汁,布丁却能把肉汁吸收了。可以说,布丁和肉汁更合得来。”
“可就算你有良心——一个最不可能的假设——你的良心为何会受打扰呢,以马内利?”
“你要知道我想成为这儿的会员,得签署一份支持《1832革新法案》的声明。不错,这个法案不像它的后继那么糟糕,比如十八岁可赋予投票权,但它为一人一票的这种有害学说敞开了大门。连俄国人现在也为了宣传鼓动的目的赞同那种说法,只是他们聪明得很,能够确保在他们国家,人们投票表决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你真是个反动分子,以马内利。不过我对你关于布丁和馅饼皮的高论还是有几分相信的。明年也许可以试一下布丁——如果还打得了猎的话。”
“如果你打不了,那可都是因为一人一票制。说实话,约翰,得承认吧,这个馊主意把非洲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我想要让真正的民主开始运转还得假以时日。”
“那种民主永远不会奏效。”
“你真希望回到一户一票制吗,以马内利?”哈格里维斯永远也无法判断珀西瓦尔医生的话在多大程度上是正经的。
“是啊,有什么不可以的?对获得投票权的个人收入要求当然也可根据通货膨胀做适当调整。在当今,年收入四千可以作为有投票权的合适标准。那样就可以照顾到矿工和码头工人了,省去了我们很多麻烦。”
喝完咖啡,他们不用商量便一齐走下格莱斯顿
时代修建的硕大台阶,步入寒意弥漫的帕尔购物街。圣詹姆斯宫的老式砖结构建筑在灰蒙蒙的天气里如同即将熄灭的火堆,而摇曳着点点红色的岗哨卫兵就像那最后一息火焰了。他们穿过广场进了公园,珀西瓦尔医生说:“再回头说会儿鳟鱼吧……”他们挑了一张能看见在池塘里游水的鸭子的长凳,这些水禽像磁性玩具一般在水面上毫不费力地游弋着。他俩都穿着厚实的斜纹软呢大衣——那些情愿居于乡村的绅士的装束。一个戴圆顶硬礼帽的男子从他们身边走过。他拿着伞,因自己的什么心事而皱了皱眉。“他姓布朗,带e的
。”珀西瓦尔医生说。
“你认识的人真多,以马内利。”
“首相的一个经济顾问。不管他挣多少我都不会把票投给他。”
“好了,稍微谈点儿正事吧,好吗?现在只有我们。我估计你在‘革新’担心会被窃听。”
“干吗不在那儿说?被一人一票制的狂热支持者围着。他们要是能够给一伙吃人的野人投票权……”
“你可不要贬低吃人的野人,”哈格里维斯说,“我最好的朋友中就有一些是吃人的野人,现在带e的布朗听不见我们了……”
“我和丹特里仔细核查了,约翰,我个人确信戴维斯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丹特里也确信?”
“不。从所有的情况来看,应该没错,但丹特里的脑子就会死抠法律。我不想假装我喜欢丹特里。他缺乏幽默感,不过自然是非常尽职。我和戴维斯一起待过一个晚上,在几星期前。他不像伯吉斯和麦克莱恩那种十足的酒徒,但喝得也可以了——而且自我们核查开始后他喝得更凶,我觉得。就像那两人以及费尔比,他显然处于某种压抑之中。有点儿躁郁症——躁郁症患者都有那么点儿精神分裂,也是双重间谍的本质。他急着想出国。大概因为他知道自己受监视,也许因为他们不允许他撤逃。当然一到马普托我们就无法控制他了,而对于他们那也是一个非常有用的据点。”
“但证据呢?”
“这一点的确还有漏洞,但我们能等到铁证如山吗,约翰?反正我们没打算让他出庭受审。另一种可能是卡瑟尔(你已赞同我的看法,可以把沃森排除),我们也做了彻底调查。幸福的二次婚姻,第一位夫人在希特勒闪电战中丧身,良好的家庭背景,父亲是医生——就是那种老派的普科医师,自由党成员,不过请注意,不是那种‘革新派’。照料了病人一辈子,常常忘了寄账单,母亲还健在——闪电战时她当过防空组长,得过乔治奖章。可以说爱国热情很高,参加保守党集会。他的家世很不错,你得承认。卡瑟尔没有酗酒的迹象,用钱也很谨慎。戴维斯在波尔图、威士忌和他的捷豹上开销很大,常去赌马——伪称判断准确,赚了不少钱——那是花销大于收入的经典托词。丹特里告诉我,有一次他被查到将一份59800来的报告带出了办公室。他自称要在午饭时看看。接下来你记得我们和MI5开会的那天,你要他到场,他却离开办公室去看牙医了——他根本没去(他的牙没有任何问题——这我自己知道得很清楚),而两个星期后我们得到了情报再次泄露的证据。”
“了解过他去哪儿了?”
“丹特里已经把他置于特别行动小组的监视之下。他去了动物园。从会员入口进去的。跟踪他的人只得在普通入口排队,结果把他丢了。干得挺漂亮。”
“知道他和谁碰头吗?”
“他很聪明。准知道自己被盯梢了。经查他已向卡瑟尔坦白过自己不是去看牙医,说是去找他的秘书(那天她休息)看大熊猫。可是还有那份你要和他讨论的报告。从没有进过保险柜——丹特里查过了。”
“不是什么重要的报告。噢,这都是些疑点,我得说,可我不能称之为确凿的证据,以马内利。他和秘书会面了吗?”
“哦,会面倒是有的。他和她一起出了动物园,可中间发生了什么?”
“有没有使用钞票记号手段?”
“我以极秘密的方式给他编造了一个波顿的研究,可现在这口风还没传出去。”
“我认为就你现在掌握的情况,我们不能采取任何行动。”
“假设他惊慌失措,企图逃跑呢?”
“那我们就得迅速行动了。你想好了我们到时该怎么办吗?”
“我正在琢磨一个很妙的点子,约翰。花生。”
“花生!”
“那种腌过的就着鸡尾酒吃的小东西。”
“我当然知道花生是什么,以马内利。别忘了我也在西非当过专员。”
“嗯,这就是答案。花生变质时会产生一种霉菌。由‘黄曲霉素’产生——不过这个名字你可以不管。不重要,我知道你的拉丁语一直不怎么样。”
“继续说,看在老天的分上。”
“为了让你更好懂,我就集中说那霉菌吧。霉菌产生一系列剧毒物质,统称黄曲霉毒素。这黄曲霉毒素便是我们那小小麻烦的解决办法。”
“它是怎么起作用的?”
“我们不能确定它对人类的影响,但似乎没有动物能够抵挡得了,所以我们能对它免疫的可能性极小。黄曲霉毒素可以杀死肝细胞。只须使肝细胞与该物质接触约三小时。动物身上的症状是没有食欲、嗜睡。鸟类的翅膀变得虚弱。尸体解剖时可见肝部有大量出血、坏疽;肾部充血,请原谅我用了这么多医学行话。通常一周内死亡。”
“该死的,以马内利,我一直爱吃花生米。现在我再也不想碰了。”
“哦,你不用担心,约翰。你吃的腌花生是人工挑拣的——尽管我估计也可能会有意外,但照你吃完一罐的速度,它们不大可能变质。”
“看来你对自己的研究工作很是乐此不疲。有时候,以马内利,你真让我觉得毛骨悚然。”
“你得承认这是个干净利落、简单易行的解决办法。尸检只会显示肝脏坏死,我估计验尸官会向公众警告滥喝波尔图的危险。”
“我猜你已经研究出来怎么获取这个王曲——”
“黄曲霉毒素,约翰。没什么太大的困难。我有个波顿的朋友正在制备一些。你只需很少的量。每千克体重需0.0063毫克。当然我已给戴维斯称过体重。0.5毫克就能搞出名堂了,但为保险起见就说0.75吧。不过我们也许还是先试验下再小一些的剂量。当然做这些还有一个额外的好处,就是我们能得到黄曲霉毒素如何作用于人类的宝贵资料。”
“你从来就没被自己吓着吗,以马内利?”
“这没什么吓人的,约翰。想想看戴维斯所有其他可能的死法。真正的血管硬化时间要长得多。摄入一定剂量的黄曲霉毒素后他几乎不会有什么痛苦。人越来越没精神,可能腿会有点儿麻烦,在没有翅膀的情况下,当然某种程度的呕吐还是可以预期的。只花一个星期死去还是挺好的命,你想想有很多人得受多大的罪。”
“听你的口气好像他已经被判有罪了。”
“嗯,约翰,我相当肯定他就是我们要的人。我只等你开绿灯。”
“如果丹特里也对此满……”
“哦,丹特里,约翰,我们无法等到丹特里要求的那种证据。”
“给我一条 确凿 的证据。”
“我还给不出,但最好别等太久了。你记得打猎之后那天晚上你说的话——乐于顺从的丈夫总是任那个情人摆布。我们这个处再不能出丑闻了,约翰。”
另一个戴圆顶硬礼帽、竖着大衣领的人经过他们身边,走入十月的黄昏中。外交部大楼里的灯一个接一个亮起来。
“我们再谈些鳟鱼溪的事吧,以马内利。”
“啊,鳟鱼。让其他人去吹什么鲑鱼吧——滑不溜秋的笨家伙,盲目地一个劲朝上游挤,太容易抓了。你只需一双大靴子、一条强壮的胳膊和一个伶俐的跟班。可是鳟鱼——哦,鳟鱼——它才是真正的鱼中之王。”
丹特里上校在圣詹姆斯街有一套两居室的公寓,是通过处里另一个职员介绍的。战争期间MI6曾用这屋子来约见应征者。楼里只有三套公寓,由一位上了年纪的女管家照看,她住在同一栋楼的一间不大看得见的屋里。丹特里住二楼,在一家餐馆(其欢闹声总使他久久不能入睡,直到凌晨最后一辆出租车开走)上面。头顶上住的是位退休商人,曾与他们战时的竞争单位SOE
有联系,还有一位退休将军,曾在西部沙漠作战。将军年事已高,很少能在楼梯上遇见,但患有痛风病的那个生意人过去则经常穿过马路,一直走到卡尔顿俱乐部去。丹特里不会做饭,通常为凑合一顿就到伏特南酒家买些冷的小香肠盘菜。他从不喜欢俱乐部,如果感觉饿——很少会这样——楼下就是欧佛顿饭店。他的卧室和卫生间面朝一个极小又古老的院子,里面有一架日晷和一件银器。走过圣詹姆斯街的人很少有知道这个庭院的。这是个毫不张扬的公寓,对于一个孤单的人而言也挺相称。
这已是丹特里用他的“雷明顿”第三次刮脸了,所换来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洁净感与孤独一起滋生,仿佛一具死尸上仍在生长的毛发。他正准备和他女儿共进难得一次的晚餐。本来他建议在欧佛顿请她吃饭,那儿他算是常客,可她告诉他想吃烤牛肉。尽管如此,她又拒绝去丹特里也挺熟悉的辛普森饭店,因为她说那儿的气氛太男性化。她坚持要在潘顿街的斯通餐厅,八点与他见面。她从不来他的寓所——那会不忠于她母亲,即便她知道这儿并没有女人同住。也许连欧佛顿也由于太接近他的寓所而受到了牵连。
丹特里每回走进斯通都觉得恼火,因为总有个戴着滑稽的大礼帽的人问他是否预订了。记忆中他年轻时的那家老式小餐馆已在闪电战中遭毁,重建时花了大价钱装饰得很豪华。丹特里不无遗憾地想起了那些穿着满是灰尘的黑色燕尾服的侍者、地上的锯木屑,以及在特伦特河上的波顿特酿的浓啤酒。如今,一路走上楼梯都只见墙上镶嵌着毫无意义的巨型扑克牌,和赌场的氛围倒是更合适。餐厅尽头的厚玻璃窗外有喷泉池,其中立着些白色裸体雕塑,它们看上去使这里秋天的气息比外面的空气更凛冽。他的女儿已在那儿等候了。
“要是我来迟了我很抱歉,伊丽莎白。”丹特里说。他知道自己早到了三分钟。
“没关系。我自己已经要了点儿喝的。”
“我也来杯雪利。”
“我有新闻要告诉你。现在还只有妈妈知道。”
“你妈妈好吗?”丹特里用社交场合的礼貌口吻问道。这总是他的第一个问题,他也很高兴终于将其打发掉了。
“她挺不错的,总的来说。她正在布赖顿,准备待一两周,换换空气。”
他们好像在说一个鲜为他了解的熟人——不可思议的是竟有过这么一个时刻,他和妻子亲密无间并分享了一次性爱的喷发,从而造出了此刻优雅地坐在他对面喝着缇欧佩佩
的美丽姑娘。丹特里每次见到女儿总是有一种若即若离的忧伤,而此时,正如往常一样,这忧伤笼罩住了他——如同一种负疚感。为什么要负疚?他会与自己争论。他一直恪守着所谓的忠诚。“我希望天气会好起来。”他说。他知道妻子觉得他很没趣,但那应该成为负疚的原因吗?毕竟她是在相当了解他的情况下同意结婚的;她自觉迈进了这个冷清而长久寂静的世界。他羡慕那些在普通的办公室上班,回家可以自由自在谈笑风生的男人。
“想知道我的新闻吗,爸爸?”
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突然捕捉到了戴维斯。戴维斯独自坐在一张双人桌旁。他在等人,指节敲着桌面,眼睛盯着餐巾。丹特里希望他别抬头。
“新闻?”
“我刚才跟你说的。只有妈妈知道。当然还有另一位。”她不好意思地笑着补充道。丹特里看了看戴维斯两边的桌子。他怀着些许指望能看见有人盯梢戴维斯,但旁边桌上已快用完餐的两对上了年纪的夫妇显然不像是特别行动小组的成员。
“你看来一点儿没兴趣,爸爸。你的心思不知飘走多远了。”
“对不起。我刚才看了一个认识的人。什么秘密新闻?”
“我要结婚了。”
“结婚了!”丹特里叫道,“你妈妈知道吗?”
“我刚才说过我告诉她了。”
“抱歉。”
“我结婚你为什么要抱歉?”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当然如果他配得上你的话,我不会难过的。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伊丽莎白。”
“我不是在待价而沽,爸爸。我猜你们那个时候,一双漂亮腿能出个好价钱。”
“他是做什么的?”
“他在广告公司。他负责詹生婴儿爽身粉的项目。”
“产品不错吧?”
“很好的。他们花巨资想把强生婴儿爽身粉挤出老大的位置。科林安排了不少动人的电视场景。他甚至还亲自写了一首主题歌。”
“你很喜欢他?你 十分 肯定了……?”
戴维斯要了第二杯威士忌。他在看菜单——可他准是已经读了很多遍了。
“我俩都很肯定了,爸爸。毕竟过去一年我们都生活在一起。”
“对不起,”丹特里又说——这个晚上将成为一个道歉之夜,“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估计你妈妈知道。”
“她猜到了,很自然。”
“她见你的次数比我多。”
他觉得自己就像个行将被放逐远方的人,从甲板回首,遥见祖国依稀的海岸就要沉入地平线之下。
“他今晚本想来,让我介绍他一下,可我告诉他这次我希望单独跟你在一起。”“这次”——听起来像要久别。现在他只看得见空落的地平线了,陆地已杳无踪影。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办婚事?”
“星期六,二十一号。在登记处。我们谁也没请,当然除了妈妈。还有我们的几个朋友。科林没有父母。”
科林,他纳闷,谁是科林。他当然就是那个给詹生做广告的人。
“欢迎你来——但我总有一个感觉,就是你害怕碰见妈妈。”
不论戴维斯怀有怎样的希望,他还是放弃了。在付酒钱时,他从账单上一抬头看见了丹特里。仿佛两个背井离乡的人为了同一目的上了船,看了故国最后一眼,又看见了对方时一时无言。戴维斯转身朝门口走去。丹特里遗憾地看着他——不过毕竟还不急于相识,他们在船上的日子还长呢。
丹特里猛地放下杯子,将雪利酒泼出了一点儿。对珀西瓦尔的恼怒遽然升起。他根本没有证据让戴维斯出庭受审。他不信任珀西瓦尔。他记得珀西瓦尔在那个狩猎周末上的表现。珀西瓦尔从不寂寞,说话时常常乐呵呵的,他懂得赏画,他自来熟。他没有女儿与一个他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同居——他甚至不知他们住哪儿。
“我们本想之后到宾馆或者妈妈的住处喝点酒,吃些三明治。完了以后妈妈还得回布赖顿。不过如果你愿意来的话……”
“我恐怕来不了。我那个周末不在。”他撒谎道。
“你的预约工作计划可排得真早啊。”
“没办法。”他继续说着惨淡的谎言,“事情太多了。我很忙,伊丽莎白。早知道的话……”
“我想着要给你一个惊喜的。”
“我们该点菜了,对吧?你吃烤牛肉,不来点羊脊肉?”
“只要烤牛肉吧。”
“你们去度蜜月吗?”
“哦,我们就在家过周末。也许等春季时……眼下科林正忙他的詹生婴儿爽身粉呢。”
“我们应该庆祝一下,”丹特里说,“来一瓶香槟?”他不爱喝香槟,但一个男人必须尽自己的义务。
“我真的只想喝杯葡萄酒。”
“我得想想送你一件什么样的结婚礼物。”
“支票最好——也更方便你。你不喜欢上街买东西的。妈妈要送一条漂亮地毯给我们。”
“我没带支票本。我在周一左右把支票寄来。”
饭后他们在潘顿街上道了别——他提出叫一辆车送她,但她说想走走。他一点儿都不清楚她与科林合住的公寓在哪里。她和他一样小心守护着自己的私生活,只是对于他,从来就没有什么需要守护着。他并不怎么热衷于和她一起吃饭,因为他们可谈的话题太少了,然而现在,当他认识到以后再无可能单独在一块儿时,他感到被遗弃了。他说:“说不定我能把那个周末的工作往后拖一拖。”
“科林见到你会很高兴的,爸爸。”
“或许我可以带个朋友来?”
“当然。任何人都行。你带谁呢?”
“还不能肯定。可能是同事吧。”
“那很好。不过你得知道——你真没必要害怕。妈妈喜欢你的。”他目送她向东朝莱斯特广场走去——然后呢?——他全然不知——之后他朝西走向圣詹姆斯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