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正对御所 的寺町大道毫无人迹。
鲇田千鹤环视四周后,悄悄步入柳园高等女校的校门。手表的指针指向傍晚六点五十分。此时此刻,学校的正门已然上锁,唯有正门旁边的小门还开着。
穿过校门后,东西合璧的美丽校舍便映入眼帘。校舍共有两层,算是所谓的“木结构文艺复兴式”建筑。校舍正面玄关紧锁,只有值班室与校工室的窗口亮着灯,其他房间则是黑漆漆的一片。每间屋子的窗口都拉着窗帘,千鹤不必担心自己会被人撞见。
柳园女子高中是京都府首屈一指的名门私立女校,共有五百余名学生就读,下设五个年级。千鹤是这所学校的四年级学生。此时的女校,早已进入梦乡。
她为何要趁着夜色溜进自己就读的学校呢?事出有因。
校舍后方是种着一排柳树的林荫大道。今天午休时,千鹤来到柳树下,专心阅读从府立图书馆借来的巴纳比·罗斯 的《X的悲剧》。倾情于吉屋信子 的同学们一看到侦探小说就皱眉头,但千鹤偏偏喜欢看侦探小说,名侦探哲瑞·雷恩的神勇表现叫她如痴如醉。好书在手,适逢微风阵阵,好不舒爽。一不小心,千鹤便睡着了。不久后,宣告午休结束的铃声吵醒了她。她赶忙环顾四周,却不见一个人影,只得睡眼惺忪地赶回教室上下午的课。放学后,她参加了排球社的活动。五点多回到家后,她脱下水手服,换上铭仙和服 准备继续看《X的悲剧》。这时她才发现书不见了。书落在哪儿了?千鹤左思右想,这才意识到,她中午打盹时把书放在了柳树下,没有拿回来。明天一早去学校找找看好了。可要是到时候书不见了怎么办?就算书还在原处,也可能会被夜晚的露水打湿。那可是从图书馆借来的书,要是弄丢弄坏了,可怎么得了。想到这儿,千鹤坐立不安。她匆匆用过晚饭,把碗碟清洗干净后,便换上外出时穿的洋装,撂下一句“我出去散个步”,急急忙忙冲出了家门。
寺町大道是一条南北向的马路。自高空俯视,柳园女子高中的校舍就是一个位于寺町大道东侧的巨大E字。E字的纵笔画与正中间横线的交点西侧,就是校舍的正面玄关。E字南侧是操场,而千鹤看书的地方位于E字的东侧。
千鹤在正对正面玄关的地方右转,宽广的操场映入眼帘。白天时,少女们就在这座操场上,沐浴着十月上旬的透明阳光欢笑嬉戏,可现在的操场已被黑暗笼罩,空无一人。恐惧顿时涌上心头,千鹤能感觉到手臂上冒出了鸡皮疙瘩。她开始为自己的鲁莽之举而后悔。
快点找到那本书,拿了就走。千鹤加快脚步,在拐角处左转,左边是一排漆黑的教室窗户。她干脆跑了起来,跑到校舍尽头时,便看见了前方的柳树。林荫大道周围尤其昏暗,白天这里可是一片宜人的田园风光,黑暗中却仿佛有怪物埋伏一般阴森恐怖。千鹤就是在左前方的那棵柳树下睡的午觉。
她能隐约看见树下有个长方形物体。找到了!千鹤赶忙冲上前去,拿起书本。书没有受潮,也没有受损。千鹤长舒一口气,将《X的悲剧》放进手提包,正要转身离去,却发现音乐室竟然亮着灯。
音乐室位于E字中央那条横线的东侧,因此站在树下的千鹤正对着音乐室的窗户。音乐室的窗前都拉着窗帘,唯有一处留了一条缝,刚好够千鹤用一只眼睛向内张望。谁在屋里?难道是某位音乐老师在练曲子?千鹤忘却了恐惧,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走近音乐室,透过窗帘的缝隙用右眼观察室内的情况。
映入狭窄视野的,是正在弹奏钢琴的君塚慎吾,本校的音乐老师。他穿着白色长袖衬衫,下身是深蓝色长裤。音乐室最近刚装修过,隔音效果非常好。千鹤明明就站在窗外,却只能听见微弱的琴声。老师正在弹奏的貌似是海顿 钢琴奏鸣曲。
君塚老师大概三十五六岁,尚未成家,身材高瘦。不喜欢君塚老师的学生大有人在,千鹤也是其中之一。为什么呢?因为君塚老师相当神经质,对“准确性”异常执著,要是学生没有达到他定下的标准,他便会绷着脸唠叨半天。学生演奏乐器时,他注重的并不是学生在情感上的表现力,而是一味追求准确。音乐本是千鹤最喜欢的科目,可拜这位君塚老师所赐,最近连她都开始讨厌音乐了。今天第二节就是音乐课,君塚老师因上班时有轨电车晚来了一分钟,火冒三丈地发了一通牢骚,让学生们很是不快。有轨电车在马路上跑,总免不了受汽车和自行车的影响,迟到一分钟也情有可原嘛……
突然,君塚老师的双手停了下来,起身朝千鹤视野左端的房门走去。好像有人敲过音乐室的房门,老师将门朝走廊推开。
随后,君塚老师往后退了一步。千鹤看出定是有人进了屋,可没看到进屋的人是谁。因为她只能透过窗帘的缝隙窥视房门的右半边,看不到门把手。别说进屋的人,她连君塚老师抓着门把的手都看不到。这时,房门关上了。来访者似乎站在视野的左侧,但千鹤还是看不见那个人的身影。君塚老师的左半边脸出现在千鹤眼前。他好像在跟来访者说话。
就在这时——
“砰!”轻微的响声传来,君塚老师的身体猛然一晃。千鹤的心脏险些停跳。“砰!”响声再次传来。老师再次摇晃,随即倒地。只见他横趴在地,双臂前伸。左手手肘前方的部位伸向了更靠左的地方,超出了千鹤的视野。她只能看见房门再次打开,随即又被关上……
来访者开枪击中了君塚老师!刚才的声音是两发枪声!千鹤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然而,透过窗帘看到的景象太缺乏现实感,好似电影桥段,叫人难以置信。莫非她刚才看到的是一出戏?可枪声每次响起,老师的身子都会猛烈摇晃,实在不像是在演戏。千鹤一看便知,这摇晃绝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外力作用的结果。老师倒地后再也没动弹过。他真的中枪了。千鹤双脚发软,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七点十分。
得赶紧通知值班老师!千鹤赶忙冲向值班室。她的双脚不住地打战,跑起来踉踉跄跄的。
音乐室位于E字形校舍正中横线的最东端,而值班室则在这条横线与竖线交点的下方不远处。若是从音乐室出发,直接穿过中间的走廊,再拐个弯,就能立刻到达值班室。问题是,此时校舍的门窗皆已上锁,千鹤无法进入校舍,只得原路返回,在校舍南侧绕个大圈子。
七点十二分,千鹤总算跑到了值班室窗外。她喘着粗气,拼命敲打值班室的窗户。
片刻后,哗啦啦……只见教英语的桥爪泰夫老师探出上半身,一声怒吼:“大晚上的,谁在敲窗户!”原来今晚是他值班。这位老师才二十五六岁,性格外向开朗,长相也颇英俊,平时注重衣着打扮,深得学生喜爱。他今晚也披着一件时髦的外套。
“啊呀,这不是三班的鲇田吗?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学校?刚才敲窗户的人是你吗?”
“是的……”
“你为什么要敲窗户……”话音未落,老师便察觉到千鹤的脸色不太对劲,“你怎么了?脸色惨白惨白的。”
“我刚看见……君塚老师在音乐室中枪了……”
“你说什么?”
千鹤道出她方才目击的情景,桥爪老师惊愕不已。
“我这就去看看!”
见桥爪老师要把身子缩回屋里,千鹤赶忙喊道:“啊,老师,我要跟您一起去,请您稍等一下!”
“傻孩子,谁会愿意回到凶案现场去!你就老老实实等在这儿吧!”
“可是……凶手可能会趁我一个人等在这里的时候偷袭我!”
“真拿你没办法,我拉你进来。”
千鹤先通过窗口将手提包送进值班室,之后在桥爪老师的帮助下钻进屋里。她母亲要是见到这一幕,怕是要气晕过去。
桥爪老师打开值班室的门,按下走廊照明灯的开关。天花板上的电灯泡发出昏暗的灯光,照亮了走廊。老师借着灯光,朝音乐室冲去,千鹤紧随其后。音乐室前的走廊边竟有一扇敞开的窗户,窗锁旁边的玻璃上有一个直径十五厘米左右的大洞。凶手应该是在玻璃窗上开了个洞,把手伸进来,打开窗户的锁,并通过这扇窗溜进了校舍。
桥爪老师与千鹤来到音乐室门口。这时,千鹤下意识地看了看表,现在是七点十四分。桥爪老师握住门把,想把门打开,可事与愿违,房门被锁上了。
“房门好像是锁着的。”桥爪老师一脸凝重地说道。
“锁着的……难道凶手还在里面吗?”
“也许吧。”
千鹤毛骨悚然。她本以为凶手已逃之夭夭,谁知他又杀了个回马枪。她仿佛能听见躲在门后的凶手发出的喘息声。
“要不我们从窗口翻出去,像我刚才那样从窗帘的缝隙看一看?这样兴许能看见屋里的凶手。”
“好,就这么办!”
老师从敞开的走廊窗户翻到屋外。千鹤也翻了出去。
桥爪老师透过窗帘的缝隙往音乐室里看,脸色顿时严肃起来,也许是因为他看见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君塚老师。他尝试打开音乐室的窗户,可每一扇窗都上了锁,根本打不开。
“站在这儿看不到凶手的人影。也许他正躲在我们看不到的死角。”
“有可能……”
“砸开窗玻璃开窗进去也未尝不可,可藏在暗处的凶手可能会发动偷袭。还是去校工室拿钥匙开门,请校工来帮忙也更保险。”说完,桥爪老师再次翻回走廊。千鹤也在老师的帮助下爬窗进入了校舍。
校工室位于E字形校舍纵笔画的北端。桥爪老师与千鹤沿着中间的横向走廊飞奔,转弯进入纵向走廊,冲进校工室。校工堂岛源治大概五十五六岁,皮肤黝黑。他在这所学校工作了近三十年,乍看一脸凶相,其实非常和善,深受学生们的爱戴。见到千鹤,堂岛瞠目结舌。两人向堂岛解释了一番后……
“君塚老师中弹了?”堂岛一脸惊愕地说道,“好,我跟你们一起去!”
校工室的墙上挂着好几把钥匙,每一把钥匙上都系着牌子,写明钥匙的用途。堂岛取下墙上的钥匙,与桥爪老师和千鹤一道回到音乐室门前。
堂岛将钥匙插进门锁一转。“咔嚓。”音乐室的房门是朝外开的。桥爪老师握住门把,缓缓拉开房门。音乐老师就趴在正对着房门的位置。见到这一幕,千鹤的腿剧烈颤抖起来。桥爪老师蹲下身来,摸了摸君塚老师的脉搏。他试了好几次,最后摇头说道:“君塚老师已经过世了。”接着,他望向堂岛说道,“跟我进屋抓凶手!”
堂岛带着紧张的神色点点头,与桥爪老师一道走进屋里。千鹤心里七上八下,就怕屋里传来凶手与两位老师的怒吼与惨叫。可片刻后,桥爪老师与堂岛便走了出来。
“屋里没别人。”桥爪老师一脸茫然地说。
“啊?”
“音乐室里没别的人。桌子底下一目了然,压根藏不了人,况且屋里也没有柜子、架子这种能躲人的地方。”
“凶手会不会翻窗逃跑了?”
“不可能。我跟堂岛师傅一一确认过,每扇窗的旋钮锁都好好锁着。”桥爪老师望向堂岛,“堂岛师傅,能不能麻烦您用钥匙开一下校长办公室的门,用那里的电话报个警?等您报完警,再陪这孩子在校工室休息一会儿。我就在这儿等警察来。”
“好!”堂岛点点头,带着千鹤回到校工室。他从墙上取下校长办公室的钥匙,打开办公室房门,再打开电灯。办公室的内部装潢十分豪华,正中间放着一张厚重的橡木办公桌。电话就在桌上。堂岛赶忙拿起听筒报警。打完电话后,他又带着千鹤回到校工室。
十五分钟后,千鹤听见数辆警车停在校外的寺町大道上。警察终于来了。片刻后,几个男人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一个四十五六岁模样的男子打开校工室的房门,探头说道:“哟,千鹤,吓坏了吧?”
“舅舅!”
来人竟是千鹤母亲的弟弟,圭介舅舅。这位舅舅,是京都府警察部刑事课的警部。
“这起案子由我负责。请多关照。”
看到舅舅的面容,千鹤忍耐已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