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春天,大唐的天空依旧澄明。
这一年,太宗李世民四十五岁,君临天下十又七载。
十七年来,大唐帝国政通人和、国泰民安、四海升平、万邦来朝,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看,这个繁荣强大的帝国都足以让李世民感到欣慰和自豪。
一切看上去都很美。
但是,这年正月,一则令人不安的流言却开始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悄悄流传。
流言说的是太子李承乾。
要了解流言的具体内容,我们不妨把目光转到长安的酒肆茶坊里,听听某长安百姓和某外地旅人的如下对话:
某外地旅人问(下面简称外地人):人们说太子什么?
某长安百姓答(下面简称长安人):说他有病。
外地人:什么病?
长安人:足疾。十几岁时生病落下的。
外地人:这么说,堂堂储君居然是个瘸子?
长安人:别说得这么难听,人家那叫足疾!
外地人:足疾也罢,瘸子也罢,问题是这种人将来怎么当皇帝?这不是有失国体吗?将来岂不是要让番邦人笑掉大牙?
长安人:说得也是……不过,皇上还有一个儿子魏王李泰,长得膘肥体壮、膀大腰圆……不,是长得高大威猛、仪表堂堂,而且聪明颖悟、多才多艺,最受皇上宠幸。您不知道吧,皇上出门都把他带在身边,瞧这势头啊,这魏王李泰迟早有一天会把李承乾拱掉,自己当太子。
外地人:哦?如此说来,当今皇上也有废立之意啦?
长安人:这个嘛,咱平头百姓不敢瞎猜。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很多名流政要和勋贵子弟都在向魏王靠拢,如果不是他有戏可唱,那帮人精干吗要削尖了脑袋往他身边拱?
外地人:嗯,有道理。那我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这些流言蜚语就像春天的柳絮一样在长安坊间到处乱窜,恣意飞扬,最后终于不可阻挡地飞进皇宫,落进太宗李世民的耳中。
李世民勃然大怒,同时也隐隐生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贞观十七年正月十五,在元宵佳节的朝会上,一脸阴霾的李世民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作出了严正声明:“听说有的官员、百姓认为太子有足疾,而魏王颖悟,又时常随朕出游,所以议论纷纷,甚至有投机之徒已经开始攀龙附凤。今天,朕要明白告诉诸卿,太子的脚虽然有毛病,但并不是不能走路。而且《礼记》说:‘嫡子死,立嫡孙。’太子的儿子已经五岁,朕绝对不会让庶子取代嫡子,开启夺嫡之源!”
谣言止于智者。
愚蠢的流言止于自信的帝王。
李世民坚信,只要自己毫不动摇地坚持嫡长制的原则,不让任何人有机可乘,太子李承乾就能在皇权的接力赛上稳稳当当地接好下一棒。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李世民都绝不允许武德九年那场兄弟阋墙、父子反目的悲剧在今日重演!
坊间的流言虽然可恶,不过它顶多就是让李世民感到郁闷和不安而已,但接下来发生的这件事情,却足以令他陷入巨大的悲怆和哀伤之中。
贞观十七年正月十七,李世民最为倚重的股肱大臣之一、一代名臣魏徵与世长辞。
听到噩耗的那一刻,李世民如遭雷击,哀恸不已。
他为魏徵举行了一场庄严而隆重的葬礼,命朝廷九品以上的文武百官全部去给魏徵送行,并赐予“羽葆鼓吹,陪葬昭陵”的特殊待遇。在当时,这是人臣所能享有的最大哀荣。
魏徵出殡的那天,李世民登上御苑的西楼,望着那支一眼望不到头的送葬队伍,往事在他眼前一幕幕掠过,泪水止不住潸潸而下……
还没等李世民从魏徵之死的哀伤中完全解脱出来,一些令人不安的坏消息又接踵而至。先是鄠县(今陕西户县)县尉游文芝密告代州(今山西代县)都督刘兰成谋反,有关部门经过调查,证实刘兰成谋反罪名成立,随即将其逮捕并腰斩。紧接着,新任洛州(今河南洛阳市)都督张亮入宫辞行时,居然向皇帝告密,又说有个朝廷重臣要谋反。
谁?
侯君集。
张亮是开国功臣,侯君集也是开国功臣,如今一个开国功臣状告另一个开国功臣谋反,这个问题绝对要比刘兰成一案严重得多!
是张亮在诬陷,还是侯君集真的要造反?
似乎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侯君集这个人,其实早在贞观十四年就开始出问题了。当时他出任西征统帅,率部平定了高昌,于是就有些居功自恃,公然侵吞高昌王室的大量珍宝。上梁不正下梁歪,其部众看见主帅带头贪墨,顿时一哄而上,争抢战利品。
侯君集不敢制止,因为他是第一个伸黑手的。要是他贼喊捉贼,手下人绝对不服,而且回朝后肯定会把事情抖出来。所以,侯君集只好睁一眼闭一眼,任手下人尽情哄抢战利品。
也许是事情闹得太大,所以他刚刚班师回朝,就东窗事发了。
有关部门抓到了他贪墨的证据,立刻对他发出弹劾。太宗李世民一听奏报,二话不说就把他丢进了诏狱。
侯君集满腹不平。
自己刚刚为帝国立下赫赫战功,可一回来,居然连皇帝的面都还没见着,连一杯庆功酒都还没喝到,就先蹲号子吃了牢饭,这算怎么回事?
后来中书侍郎岑文本上疏替他求情,李世民才把他放出了诏狱。可侯君集平定高昌的功勋好像从此一笔勾销了,不但没人给他摆庆功宴,更没人给他加官晋爵。这口鸟气,侯君集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在侯君集看来,李世民在玩弄帝王术,借惩贪之名对功臣进行打压。从此,侯君集心灰意懒,“志殊怏怏”(《旧唐书·侯君集传》),对李唐朝廷和太宗李世民的忠诚度一落千丈。
与此同时,一个大胆的念头开始在他心中蠢蠢欲动。
贞观十七年二月,太子詹事张亮被调出朝廷,改任洛州都督,侯君集故意刺激他说:“是什么人排挤你?”
张亮没好气地说:“不是你还有谁?”
侯君集急得跳脚:“我讨平一个国家回来,却碰上比一间屋子还大的嗔恨和猜忌,我还有心思排挤你?”
见张亮不语,侯君集忽然卷起袖子大声说:“老子郁闷得不想活了,你要不要反?我和你一起反!”
乍一听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张亮着实吓了一大跳。他先是在心里问候了侯君集的十八辈祖宗,继而暗暗叫苦:今天这些话要是被人听见,自己就得陪着侯君集一块儿玩完!虽然此次无缘无故被弄出京师他也很憋屈,可他万万不敢往造反的事上想,如今侯君集这么一嚷嚷,简直是拽着他往火坑里跳啊。
狗日的侯君集,你自己想死就死,何苦拉着老子当垫背!
张亮为此郁闷了好几天,最后一狠心,找皇帝告御状去了。
张亮知道,只有这么做,他才能与侯君集划清界限,彻底洗刷同谋造反的嫌疑。
李世民听完张亮的告密后,良久无语。
最后,李世民长叹一声:“你跟侯君集都是开国功臣,而且侯君集说这种话时,旁边没有第三者在场。如果交付法司审讯,他必定不服,到头来也审不出个子丑寅卯,这件事你暂且不要再提了。”
事后,李世民虽然待侯君集如故,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但显然已经对他多留了一个心眼。
这真是一个让人无语的春天。
政治流言猖獗,股肱重臣辞世,地方大员刚因谋反被诛,开国功臣又涉嫌谋反……好像所有坏事都凑到一块儿去了。
要照老百姓的话说,这就叫流年不利!
数日后的一次朝会上,情绪恶劣的李世民忽然对群臣发了一通牢骚:“人主惟有一心,而攻之者甚众。或以勇力,或以辩口,或以谄谀,或以奸诈,或以嗜欲,辐凑攻之,各求自售,以取宠禄。人主少懈,而受其一,则危亡随之,此其所以难也。”(《资治通鉴》卷一九六)
听着天子这段既像独白又像训斥的牢骚话,满朝文武面面相觑,猝然不知应对。
许多人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瞥了瞥御榻上的皇帝,心里头纷纷敲起了鼓。
勇力、辩口、谄谀、奸诈、嗜欲,各求自售,以取宠禄……这说的都是谁呢?不会是说我吧?
也许是为了冲淡这个春天的晦气,并且纾解一下坏到了极点的心情,李世民决定做一件酝酿已久的事。
这是他多年来的一个夙愿,也是大唐王朝的一件盛事。
二月二十八日,李世民命著名画家阎立本绘制了二十四位开国功臣的画像,悬挂于太极宫三清殿旁边的凌烟阁。他们是:长孙无忌、李孝恭、杜如晦、魏徵、房玄龄、高士廉、尉迟敬德、李靖、萧瑀、段志玄、刘弘基、屈突通、殷开山、柴绍、长孙顺德、张亮、侯君集、张公谨、程知节、虞世南、刘政会、唐俭、李世勣、秦叔宝。
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
做完这件事,李世民的心情总算有所好转。
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更坏的消息马上就来了。
贞观十七年三月初,一匹快马风驰电掣地进入长安。大汗淋漓的信使抵达京师后,不顾满面灰尘,直接拍马驰进了太极宫。
这个风尘仆仆的信使,给朝廷和天子带来了一则十万火急的消息——
齐王李祐造反了!
齐王李祐是太宗李世民的第五子,武德八年封宜阳王,同年改封楚王。贞观二年,徙封燕王,就任豳州都督,贞观十年改封齐王,授齐州(今山东济南市)都督。
从这份简单的履历可以看出,这个齐王也算是经过历练的人,不像是那种长于深宫、昏庸无能的纨绔子弟。
但是很可惜,尽管李世民早早就让他出任封疆大吏,把他放在地方上历练,可这个齐王李祐却始终无甚长进,只学会了飞鹰走马、游弋射猎,压根没学到什么抚众驭民的真本事。
亲王无能,外戚自然乘虚而入。
李祐的舅父阴弘智在朝中担任尚乘直长,是一个管理御马的七品芝麻官,仕途很不得意,当然希望齐王李祐能够竞争天子宝座,以便跟着鸡犬升天,于是暗中劝告李祐说:“大王兄弟这么多(李世民共有十四子),陛下千秋万岁之后,你应该招募一批壮士保卫自己的安全。”言下之意,就是希望齐王暗中积蓄力量,以备来日夺取皇位。
李祐深纳其言。阴弘智随即举荐了他的两个大舅子:燕弘亮和燕弘信。
这兄弟俩本是江湖中人,平日里耍枪弄棒,吆朋喝友,也有几分老大的派头。李祐一见倾心,赐给他们大量财宝,让他们暗中招募死士。
太宗李世民对皇子们一向管教甚严,给他们派任的长史和司马都是一些刚烈正直之人。其中,负责辅佐齐王的长史权万纪就是一个性情褊狭、极端严厉的人。齐王喜欢飞鹰走马,权万纪就屡屡谏诤;齐王宠幸手下的两个卫士昝君謩、梁猛彪,权万纪就把他们视为眼中钉,找个借口就把他们逐出了齐王府。李祐大为不快,暗中又把他们召了回来,对他们的宠幸有增无减。
对于齐王李祐的所作所为,李世民也有所耳闻,于是经常写信斥责。权万纪担心皇帝怪罪他辅佐无方,随即想了一个免责的办法,对齐王说:“大王是皇上爱子,陛下是为你好才严加教训,大王若能改过自新,我愿入朝替大王说话。”随即写了一道奏疏,条条列出李祐所犯的错误,然后强迫李祐在上面签字,以表明他真心悔过的态度。李祐无奈,只好乖乖地签字画押。
权万纪拿着奏疏到了京师,对皇帝说,齐王李祐在他的辅佐下一定可以改过自新。李世民非常高兴,一边勉励权万纪,一边下诏历数李祐的种种过失,并且再次发出严厉的批评和警告。
李祐听说皇帝褒奖了权万纪,却独独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顿时暴跳如雷:“这姓权的出卖我!竟敢以我的过失换取他的功劳,总有一天我要宰了他!”
自此,齐王李祐与权万纪嫌隙日深,而叛乱的祸根从这一天起便已悄然埋下。
权万纪到长安走了一趟后,自以为有了皇帝的嘉奖和信任,从此就像拿到了一把尚方宝剑,对齐王的管束越发变本加厉,不但不让他迈出城门一步,而且把他打猎用的鹰犬全都放跑了,此外还严禁昝君謩、梁猛彪与齐王见面。
堂堂一个皇子,竟然被自己的辅臣管制到这种地步,叫齐王如何忍受?
权万纪并不知道,他的过分刻薄终将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有一天夜里,权万纪家的院子里忽然扔进来几块石头,权万纪料想这肯定是昝君謩和梁猛彪所为,下一步很可能会谋杀他。于是第二天一早断然将二人逮捕,并且立刻用快马投递奏章到京师,弹劾齐王李祐及其党羽数十人。
到这一步,权万纪与齐王李祐的矛盾就彻底激化了,双方已呈水火不容之势。
李世民闻奏后,立即派遣刑部尚书刘德威亲自到齐州调查取证,结果很多证据都对齐王非常不利。李世民大怒,随即下令李祐随同权万纪一起回京。
齐王李祐大为恐惧,知道自己又被权万纪打了小报告,于是蓄积已久的怨恨终于爆发,随即与燕弘亮等人一起密谋,决定除掉权万纪。
此时权万纪也已嗅出危险的气息,所以不等齐王一起,自己先行动身回京了。齐王当然不会放过他,立刻命燕弘亮率二十几个骑兵追杀,在半道上射死了权万纪。
擅自诛杀皇帝亲任的辅臣,这回的娄子算是捅大了。事已至此,反是死,不反也是半条命,齐王李祐一咬牙——那就反了!
除了权万纪外,李祐对另一个经常劝谏他的辅臣韦文振也是恨之入骨。韦文振时任齐王府典军,手中握有兵权,李祐要想起兵,头一个就得先摆平他。于是李祐便派人胁迫他一起造反,韦文振不从,率一干部属出逃,只跑出数里地,就被齐王李祐追获,当场砍杀。部属们吓得趴在地上,浑身颤抖,纷纷向齐王磕头求饶。
做完这一切,齐王李祐彻底掌控了齐州的局势。
坐镇齐州十年,他还是头一回品尝到手握大权、说一不二的滋味。
这滋味真是美极了。
李祐感觉自己胸中一股睥睨天下、傲视群伦的豪情壮志油然而生。
原来造反是如此惬意的一件事情,早知道就早反了!
随后,李祐开始给党羽们大肆封官,名头有什么上柱国、开府、拓东王、拓西王等等,同时打开府库尽情赏赐,俨然已经是一个功成名就的帝王。接着,李祐又把城外的老百姓悉数赶进城中,又命军队磨利武器、加固城墙,大有与朝廷分庭抗礼之势。
齐王李祐激情澎湃地进行着他的造反大业,可在齐州的官员和百姓看来,齐王这么做简直是在自掘坟墓。
士民们当然不想当他的陪葬品,于是纷纷撇下妻儿老小,半夜里偷偷从城墙上缒下,争先恐后地逃亡。
齐王李祐根本无力阻止。
李世民万万没有想到,李祐竟然会走到这一步!
他知道这小子一贯是烂泥扶不上墙,本来也没指望他有多大出息,只是想严加督导,别让他捅出太大的娄子就行。不承想这小子放着好好的亲王和都督不当,居然干起了杀人造反的勾当!
如此丧心病狂,无异于宣判自己的死刑。
李世民心里又恨又痛。
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三月初六,李世民一边下诏命兵部尚书李世勣集结齐州以西九个州的军队进行讨伐,一边给齐王李祐下了最后一道手诏:
吾常诫汝勿近小人,正为此也。汝素乖诚德,重惑邪言,自延伊祸以取覆灭。痛哉,何愚之甚也!遂乃为枭为獍,忘孝忘忠,扰乱齐郊,诛夷无罪。去维城之固,就积薪之危;坏磐石之亲,为寻戈之衅。且夫背礼违义,天地所不容;弃父逃君,人神所共怒。往是吾子,今为国仇。万纪存为忠烈,死不妨义;汝生为贼臣,死为逆鬼。彼则嘉声不,尔则恶迹无穷。吾闻郑叔、汉戾,并为猖獗,岂期生子,乃自为之?吾所以上惭皇天,下愧后土,叹惋之甚,知复何云。(《旧唐书·庶人祐传》)
这是一个苦心孤诣的帝王对一个大逆不道的臣子最后的谴责。
这也是一个痛心疾首的父亲给一个冥顽不灵的儿子最后的诀别书。
书毕,李世民悲从中来,泫然泣下。
就像我们在前文说过的那样,对于齐王李祐的悖逆之举,李世民除了感到痛心疾首之外,脑海中一定也会闪过武德九年六月初四的那一幕。当他颤抖地写到“背礼违义,天地所不容;弃父逃君,人神所共怒”这样的字句时,内心一定也会泛起一种深藏已久的惭悚和愧疚;而“上惭皇天,下愧后土”这样的感叹,除了是替李祐感到羞惭之外,一定也包含着某种程度上的自我谴责。那潸然而下的泪水,又岂是为齐王李祐一人而流?
大难将至,可齐王李祐似乎毫无察觉。
眼下他正在齐州城里美滋滋地当着他的土皇帝。
他命部众分头把守各个城门,然后把燕弘亮、燕弘信等五个最亲信的死党召进卧内,天天和他们一起寻欢作乐,左手抱着美女,右手端着酒盅,通宵达旦,好不快活。
觥筹交错之间,说到朝廷和官军的动向,燕弘亮拍着胸脯对齐王说:“大王不必忧虑!我右手拿酒杯,左手为大王挥刀,来一个砍一个,来两个砍一双!”
李祐顿时喜上眉梢。
有燕弘亮这等武功盖世的大侠替他包打天下,他还怕什么鸟官军?
此刻,李世勣的讨伐大军正在向齐州火速推进,而青州(今山东青州市)、淄州(今山东淄博市)等数州兵马也已纷纷开进齐州地界。朝廷已经给齐王及其党羽撒下了一个天罗地网,可这帮家伙却还在温柔乡中大做白日梦!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尽管朝廷为了此次平叛而兴师动众,准备大动干戈,可最后讨平齐王的,既不是李世勣的讨伐大军,也不是青州等地的兵马,而是齐王府里头的一个小小兵曹。
这个兵曹名叫杜行敏,是一个正七品的芝麻官。他知道齐王的谋反不得人心,于是暗中纠集了不附齐王的官兵和百姓一千余人,于三月初十深夜突然发动兵变,齐州城里顿时杀声震天。当天夜里,齐王党羽凡是居住在府外的,都被变兵一一砍杀。李祐惊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左右也不知何故,只好随口说:“恐怕是李世勣的军队已经攻进城了!”
此刻,杜行敏已经凿破了齐王府的外墙,率众蜂拥而入。李祐和燕弘亮等人慌忙披上铠甲拿上兵器,躲进内堂顽抗。杜行敏等一千余人将内堂团团围住,从次日凌晨一直打到中午,始终不能攻破。
杜行敏最后决定采用火攻。他向齐王喊话说:“你从前是皇子,现在是国贼!行敏为国讨贼,更无所顾,倘若你拒不投降,立刻让你变成灰烬!”随即命人在房屋四周堆上柴薪,手举火把,随时准备点燃。
齐王李祐忽然挑开窗户,扔出来一句话:“我马上就开门,但是有一个条件,你们必须保燕弘亮兄弟不死。”
直到这一刻,这位愚蠢透顶、不可救药的齐王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他不但以为自己可以逃过一死,而且还想保住燕弘亮兄弟的性命。
李祐实在是太可爱了。都说虎父无犬子,可英明神武的太宗李世民居然生出了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实在让人无语。
杜行敏答应了齐王的要求,李祐等人随即开门投降。燕弘亮刚一露头,马上有一帮人冲上去把他摁倒在地,然后狠狠地抠出了他的眼珠子,扔在地上踩得粉碎。
答应保你不死,可没答应保你的眼珠子!
其他的党羽更惨,先是被打断了腿,随后又全部被斩首。
杜行敏押着蓬头散发的齐王在城里走了一圈,以此安抚众心,最后将他押回齐王府关了起来,上表向朝廷奏捷。
齐王李祐的这场叛乱,从头到尾都像是一场闹剧。
还没等平叛官军踏进齐州城一步,李祐的皇帝梦就灰飞烟灭了。
李祐被押赴京城之后,囚禁在内侍省。李世民毫不犹豫地给他下了一道最后的圣旨——贬为庶人,赐其自尽。
李祐死后,同党被判处死刑的共有四十四人,其中当然包括燕弘亮、燕弘信兄弟以及野心家阴弘智。而七品芝麻官杜行敏则因平叛有功,被破格提拔为巴州(今四川巴中市)刺史,封南阳郡公;权万纪和韦文振也各有追封。
这一年春天,霏霏淫雨一直笼罩在太极宫的上空。
太宗李世民独自一人站在寝殿的窗前,望着窗外迷离的雨雾出神。细心的宫人们发现皇帝的神情憔悴而疲惫,目光中郁结着一层浓重的忧伤。
而最让他们担心的是皇帝的脸色。
那是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苍白,仿佛刚刚从落了一季的雨水中打捞出来的一样。
宫人们知道,齐王李祐的叛乱事件已经给皇帝造成了不小的打击,而眼下东宫又尽干些出格离谱的事,频频爆出令人震惊的丑闻。更让人气愤和无奈的是,太子李承乾不但不思悔改,反而肆无忌惮、一意孤行,真是让皇帝伤透了心……
雨下得更大了。
天色越发晦暗,宫人们赶忙亮起了几盏烛灯。
隐隐约约中,人们看见皇帝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在闪动。
那是泪。
两行清亮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