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五年(公元622年)正月初,在河北打造了一个不败神话的刘黑闼终于顺理成章地迈上了他的人生巅峰。
他自称汉东王,定都洺州,改元天造,以范愿为左仆射,董康买为兵部尚书,高雅贤为右领军;同时让旧夏朝的文武百官全部在他的新朝廷中官复原职。
对李唐王朝而言,这个继窦建德之后崛起的河北政权显然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因为刘黑闼在司法、行政等一系列政治举措上全部效法窦建德,而在军事上则比窦建德更为强悍,“攻战勇决过之”(《资治通鉴》卷一九〇)。
刘黑闼之所以能一帆风顺地走到这一步,实际上应该感谢一个人。
李渊。
因为李渊客观上给了他时间——发展壮大的宝贵时间。
在刘黑闼纵横河北的半年间,其实李渊随时可以把李世民这张王牌打出去,可他就是迟迟没有打。因为李渊觉得,李世民的尾巴已经翘得太高了,不能再让他以朝廷栋梁自居了!之所以挖空心思地封给他一个所谓的天策上将,就是希望把他的虚荣心一步到位地封死,让他的权力欲望和政治野心从此冷却,夹起尾巴做人,老老实实当他李渊的好儿子、李建成的好弟弟、李唐朝廷的好臣子!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李渊不会让李世民再以舍我其谁、力挽狂澜的姿态去平定刘黑闼,去建立更大的功勋。因此,李渊自然就把平定刘黑闼的希望寄托在了李神通、罗艺和李世勣他们身上,然而,结果却让李渊大失所望。
这些人居然没有一个是刘黑闼的对手!
到了武德四年十二月末,眼看刘黑闼和徐圆朗重新点燃的战火在大河两岸已成燎原之势,李渊才不得不再度起用李世民这张一度被冷藏的王牌,把他从谈玄论道、吟诗作赋的文学馆中请出来,任他为主帅,李元吉为副帅,让李世民再度出征。
武德五年正月初八,李世民率领东征大军浩浩荡荡地进抵获嘉(今河南获嘉县)。刘黑闼采取避敌锋芒的战略,撤出相州(今河南安阳市)守军,全力据守洺州(今河北永年区)。正月十四,李世民收复相州,挺进肥乡(今河北肥乡区),在洺水(流经洺州城南)南岸扎营,威逼洺州。
与此同时,幽州罗艺也率数万兵马南下,意图对刘黑闼形成南北夹击之势。刘黑闼接获战报,决定先行北上击败罗艺,回头再与李世民决战。他留给了范愿一万人,命他保卫洺州,然后亲率大军北上,迅速进抵沙河(今河北沙河市北)。
为了迫使刘黑闼回军,李世民决定对洺州施加压力。他派遣部将程名振带小队人马和六十面战鼓渡过洺水,在距洺州城西二里的河堤上猛烈擂击,对范愿发动心理战。一时间,整座洺州城都在震天的鼓声中摇撼,范愿吓破了胆,以为唐军主力马上就要攻城,慌忙派快马向刘黑闼告急。刘黑闼进退两难,最后还是不放心老巢,只好率大部队回师,同时命他的弟弟刘十善和大将张君立率一万人继续北上,阻击已进抵鼓城(今河北晋州市)的罗艺。正月三十,双方在徐河展开遭遇战,汉东军大败,损失八千余人,刘十善和张君立带着残部落荒而逃。同日,洺水县(今河北曲周县)人李去惑忽然发动暴乱占领县城,向唐军投降。李世民大喜过望,立刻命王君廓率一千五百人进驻洺水。
二月十一日,刘黑闼迅速回军,企图夺回洺水,却遭到唐将秦叔宝截击,夺回洺水的愿望落空。稍后数日,李世民又分兵绕过洺州,收复了北面的邢州(今河北邢台市)和太行山脉的一个重要关口井州(今河北井陉县西北)。二月中下旬,罗艺一路南下,接连攻克定州、栾州(今河北赵县)、廉州(今河北藁城区)、赵州(今河北隆尧县),兵锋直指洺州。
至此,唐军已经成功地对刘黑闼实施南北合围,将他压缩在洺州的弹丸之地,使其基本上丧失了转圜空间和机动作战能力。此时的刘黑闼可谓四面楚歌:北面的邢州和赵州已经落入唐军手中,而且罗艺来势凶猛,刘黑闼转战河北腹地的可能性已绝;西面则有太行山脉的天然阻隔;南面是李世民的唐军主力;唯一未被唐军占领的地盘就只剩下洺州东北面,也就是洺水上游一带的贝州(今河北清河县)、冀州(今河北冀州市)等地了。这个地区现在是刘黑闼最后的后勤补给基地,要想不被唐军活活困死,刘黑闼只能依靠从这一线运来的粮草和给养。
可要命的是,如今这条生命线的咽喉也被唐军扼住了。
这个咽喉就是半个多月前丢失的洺水县。
洺水是洺州下辖的一个小县城,位于洺州城的东面,本来也算不上什么战略要地,但对于此刻的刘黑闼来讲无疑变得性命攸关,因为它就在贝州、冀州通往洺州的必经之路上。从贝冀一线运往洺州的补给,无论走陆路还是走水路,都要经过这座小小的洺水县城。所以,要想不被唐军活活困死或者瓮中捉鳖,刘黑闼只有两个选择:第一,摆脱唐军前锋小股部队的牵制和纠缠,从东面突围,退守贝冀一线,伺机再战;第二,重新控制补给线,依靠持续的后勤补给与唐军对峙,再寻找机会与李世民决战。
而这两个选择的前提恰恰都是——夺回洺水。
很显然,“敌之要点即我之要点”,因此对于唐军而言,眼下的洺水城也绝不是可有可无的。首要的作用当然就是扼住汉东军的咽喉;其次,由于唐军主力驻守在洺水河南岸,而洺水城位于北岸,此城就成了唐军的滩头阵地,是李世民插在刘黑闼眼皮底下的一把尖刀!占据此城有助于唐军以小股兵力对刘黑闼主力进行袭扰和牵制,刺探其动向与虚实,防止其突围逃逸,为唐军主力最终全歼刘黑闼创造有利条件。
因此,在两军真正的决战到来之前,双方势必要在洺水城展开一场激烈的争夺战。
接下来我们就将看到,这场争夺战的确打得十分惨烈。李世民的麾下猛将罗士信就是在这场战斗中被俘身亡的。
从二月下旬开始,刘黑闼就对洺水城发起了持续不断的猛烈进攻,李世民三度率军渡河增援,均被汉东军击退。眼看奋力死守的王君廓已经力不能支,李世民召开会议商讨对策,骁将罗士信遂自告奋勇,带着亲兵两百人前往接应。结果在混战之中,王君廓突围而出,罗士信反而冲进了汉东军的重围之中,继续据城而战。刘黑闼日夜猛攻,唐军多次试图增援,却因连日天降大雪而受阻,罗士信带着两百人独自坚守八天之后,终于城破被俘。刘黑闼感其骁勇,劝他投降,罗士信誓死不从,被刘黑闼斩首,死时年仅二十岁。
刘黑闼虽然一度夺回洺水,但到了二月末,李世民还是命李世勣将其重新占据。三月初,罗艺率军进抵洺水南岸,与李世民主力会师。刘黑闼不断挑战,李世民再次采用了他的一贯战略,坚壁不出,只是派兵封锁汉东军的补给线。三月十三日,从冀州、贝州、沧州(今河北盐山县西南)、瀛州(今河北河间市)等地发出的粮草和补给分水陆两路向洺州运来,李世民立刻命程名振率部阻截,将汉东军的粮船和粮车全部焚毁。
从二月初一直到三月下旬,唐军与汉东军就这样在洺水两岸僵持了将近六十天。
刘黑闼逐渐陷入绝境。
三月二十三日,为了摆脱困境,刘黑闼出动大军,全力攻击李世勣,李世民亲率一部渡河袭击刘黑闼的后背,不料刘黑闼反而回军将李世民重重包围。
李世民再次经历了他军事生涯中又一个可怕的生死瞬间。
千钧一发之际,尉迟敬德率部突入重围,奋力救出了李世民。
随后的几天,李世民料定洺州城粮草已尽,刘黑闼必将被迫发动决战。为了吸引刘黑闼到南岸来决战,一举歼灭刘黑闼的有生力量,李世民遂命部将到洺水上游拦河筑坝,并且下了这样一道命令:“待我与贼战,乃决之!”(《资治通鉴》卷一九〇)
所谓“乃决之”,就是决堤泄洪!
洪水无情,在两军会战之时决堤泄洪,是否意味着唐军将士将与敌人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让我们暂时搁置这个问题,先来看看这场战役的经过。
三月二十六日,决定刘黑闼命运的洺水之战打响了。
刘黑闼率步骑两万,南渡洺水,紧逼唐军大营列阵。李世民亲率精锐骑兵首先攻击刘黑闼的骑兵,将其击破,并乘胜冲入汉东军的阵地,横扫其步兵。刘黑闼深知,输掉这一仗他就很难再有翻身的机会,于是率众殊死奋战。而他麾下这些剽悍骁勇的河北将士也人人抱定背水一战的决心,所以打得异常顽强。两军一直从中午苦战到黄昏,往来冲杀,难分胜负。唐军虽然略占上风,但始终未能取得决胜的优势。
就是在这场激烈的战斗中,李世民所骑的那匹旋毛黑嘴的骏马拳毛 身上足足被射中了九箭,前胸六箭,背后三箭,最终倒在了战场上,其表现可谓壮烈!
暮色徐徐降临,双方仍然鏖战不止。汉东军将领王小胡发现汉东军已经渐露颓势,连忙对刘黑闼说:“看来是顶不住了,咱们还是趁早抽身吧。”刘黑闼虽然极不情愿,但他对战场上的形势同样不抱乐观态度,无奈之下,只好和王小胡等少数将领暗中撤出了战斗。
刘黑闼就这么脚底抹油、一走了之了,可他麾下的绝大部分将士却根本没有察觉,依旧在那里拼死砍杀。最后汉东军再也无力坚持,只好向洺水北岸溃逃。
就在他们全部进入河沟的时候,洺水河上游的滔天巨浪轰然而下。
当精疲力竭的汉东军士卒睁着血红的双眼,看见一丈多高的洪水仿佛万马奔腾一样席卷而来的时候,他们几乎连恐惧和绝望都来不及体会,就在一瞬间被咆哮的洪水全部吞没。
此次战役的结果是:汉东军被“斩首万余级,溺死数千人”,几乎全军覆没,刘黑闼仅与范愿等人带着两百余骑逃奔东突厥。
很显然,虽然刘黑闼逃脱一死,但是有生力量丧失殆尽,唐军大获全胜,可以说李世民的战略目的基本上是达到了。
但是,让后人诟病不已的就是李世民那个决堤泄洪的命令。
人们往往据此大骂李世民残酷无情。比如柏杨先生就对此大为不屑,发表了一番义正词严的评论,而且他的观点流传甚广,似乎挺能代表相当一部分人的看法。为了辨明这个历史真相,首先让我们来看柏杨先生的原话:“一般战争中,使用水攻,都在敌人‘半渡’之时,或进军半渡,或退军半渡,这样才能发挥歼灭性的效果。洺水之战则不然,李世民的命令没有提到敌人‘半渡’,而是明确地说:‘等我跟叛贼会战,你就破坏堤防!’两军会战时凿堤,大水没有眼睛,岂能分辨敌我!很明显的,李世民在这场战役中,采取的是敌我同归于尽的战术,李世民和高级将领没有危险,因为他们早就脱离战场……李世民决心要牺牲那些效忠他的政府军士卒,用以消灭刘黑闼这个突然崛起的劲敌。否则,不会在两军杀成一团的会战时决堤。这场在历史上并没有名气的水淹三军,恐怕是一个残酷的集体谋杀。”(《柏杨白话版资治通鉴》)
事实果真如此吗?
并非如此。
虽然我们首先要肯定柏杨先生的人道主义精神和人本主义立场,但我们还是不得不指出,柏杨先生的这段评论基本上是无的放矢,甚至不客气地说——纯属无稽之谈。
柏杨先生所采信的唯一史料就是《资治通鉴》中记载的“待我与贼战,乃决之”,因而一再强调使用这种水攻战术的正确方法应该是在敌人“半渡”之时,而李世民只说“与贼战”,没提到“半渡”,所以结论当然就是李世民犯了“集体谋杀罪”。然而,我们不得不说,柏杨先生单凭一种史料就如此断言,实在是过于颟顸和草率了!
在李世民发布的命令里,到底有没有提到“半渡”?
首先我们来看《旧唐书·刘黑闼传》,上面白纸黑字写着:“我击贼之日,候贼半度(渡)而决堰。”如此分明的“半度(渡)”二字,柏杨先生为何视而不见呢?此外,《新唐书·刘黑闼传》的表述更为准确:“须贼度,亟决之!”一个“须”字,一个“度”字,一个“亟”字,足以表明李世民此项命令的关键之处就是对决堤时机的精确掌控,也就是必须等到敌军溃逃、渡至河沟中的时候,才决堤泄洪,断非两军在混战之时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凿堤放水。
要进一步弄清李世民这个命令的真实含义,就有必要了解李世民所想达到的战略目的。关于这一点,《旧唐书·太宗本纪》记载得很清楚,之所以要拦河筑坝,目的就是“堰洺水上流使浅,令黑闼得渡”,也就是故意降低洺水的水位,诱使刘黑闼渡河到南岸与唐军决战,然后最大限度地消灭刘黑闼的有生力量。
李世民最擅长的就是给对手布置这样一个舞台,让敌人在他所安排的时间和空间中与死神共舞,最后以他所给定的方式和节奏走向死亡。这项独特的本领无论是在平定薛仁果、宋金刚时,还是在虎牢之战与窦建德交手时,都表现得淋漓尽致。而这场洺水之战,据两《唐书》记载,其结果同样不出李世民的战略预期,并没有出现任何失控的局面,更没有导致唐军将士溺毙的后果,因而所谓的“敌我同归于尽”根本就无从谈起。按《旧唐书》:“黑闼果率步骑二万渡洺水而阵,与官军大战,贼众大溃,水又大至,黑闼众不得渡。”《新唐书》的记载也与之大同小异:“黑闼果率步骑二万绝水阵,与王师大战,众溃,水暴至,贼众不得还。”由此可见,正是在这场战斗已经接近尾声而汉东军向北岸溃逃之时,大水才轰然而至的,其结果就是使刘黑闼的部众无法渡过洺水,只能全部落入被杀和溺毙的绝境。而这一切恰恰与李世民所欲达到的战略目的完全吻合。
听到刘黑闼逃亡突厥的消息后,山东(太行山以东)地区的部众顿时斗志全丧,纷纷归降唐朝。
只有高开道和徐圆朗这两把不安分的野火在熊熊燃烧。
这一年四月初,高开道攻陷了易州(今河北易县),斩杀刺史慕容孝幹。数日后,徐圆朗也吞并了浚仪(今河南开封市)变民首领刘世彻的部众,将其诱杀,并将势力范围扩展到了谯州(今安徽亳州市)和杞州(今河南杞县)一带。
正当李世民准备南下进攻徐圆朗时,李渊突然把李世民召回了长安,于四月初九亲自到长乐坂迎接,满脸笑容地为李世民接风洗尘,以示尊宠。
刘黑闼终于败了,所以李渊迫不及待地要把这张尴尬的王牌收回去。可当李世民向他面陈徐圆朗依旧猖獗的反叛形势时,李渊的笑容立刻凝结在了脸上。
他不得不再次把李世民派往黎阳征讨徐圆朗。几天后李渊又追下了一道诏书,命李神通一同进攻徐圆朗,事实上就是希望他能取代李世民,接管征讨事宜。
对于父皇李渊的猜忌之心,李世民比谁都清楚。七月初,当李世民接连攻克河南的十余座城池、平定了徐圆朗的部分势力后,便主动班师回朝了,把彻底肃清徐圆朗的任务交给了李神通、李元吉和李世勣。
差不多在李世民班师的同时,刘黑闼又借助突厥兵力卷土重来,南下进围定州,其旧部董康买和曹湛立刻在鲜虞(定州州府所在地)起兵响应。七月十五日,李渊任命年仅十九岁的淮阳王李道玄为河北道行军总管,让他负责征讨刘黑闼。
李渊的用意很明显,就是尽量培养宗室的后起之秀,给他们在战场上历练的机会,同时对功高盖世的李世民形成一定的制衡。
可李渊绝对没有想到,他刚把李世民这张王牌收回去,李道玄转眼就命丧刘黑闼之手,致使河北唐军再遭重挫。刘黑闼也因之死灰复燃,旬月之间再度恢复夏朝全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