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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马丁·坎宁翰首先把戴着丝质大礼帽的头伸进嘎嘎作响的马车,轻捷地进去落座了。鲍尔 先生小心翼翼地弯着修长的身躯,跟在他后面也上了车。

——来吧,西蒙。

——您先上,布卢姆先生说。

迪达勒斯先生匆匆戴上帽子,边上车边说:

——好的,好的。

——人都齐了吗?马丁·坎宁翰问。上车吧,布卢姆。

布卢姆先生上了车,在空位子上落座。他反手带上车门,咣当了两下,直到把它撞严实了才撒手。他将一只胳膊套在拉手吊带里,神情严肃地从敞着的车窗里眺望马路旁那一扇扇拉得低低的百叶窗 。有一副帘子被拉到一边,一个老妪正向外窥视。鼻子贴在玻璃窗上又白又扁。她在感谢命运这一遭儿总算饶过了自己。妇女们对尸体所表示的兴趣是异乎寻常的。我们来到世上时给了她们那么多麻烦,所以她们乐意看到我们走。她们好像适合于干这种活儿。在角落里鬼鬼祟祟的。趿拉着拖鞋,轻手轻脚的,生怕惊醒了他。然后给他装裹,以便入殓。摩莉和弗莱明大妈 在往棺材里面铺着什么。再往你那边拽拽呀。我们的包尸布。你绝不会知道自己死后谁会来摸你。洗身子啦,洗头啦。我相信她们还会给他剪指甲和头发,并且装在信封里保存一点儿。这之后,照样会长哩。这可是件脏活儿。

大家伫候着,谁也不吭一声儿。大概是在装花圈哪。我坐在硬邦邦的东西上面。唔,原来是我后裤兜儿里的那块香皂。最好把它挪一挪,等有机会再说。

大家全在伫候。过一会儿,前方传来了车轮的转动声,越来越挨近,接着就是马蹄声。车身颠簸了一下。他们的马车开始前进了,摇摇摆摆,吱嘎作响。后面也响起了另外一些马蹄的声音和车轱辘的吱哑声。马路旁的百叶窗向后移动;门环上蒙着黑纱的九号 那半掩着的大门,也以步行的速度过去了。

他们依然坐在那里一声不响,膝盖抖动着。直到车子拐了个弯,沿着电车轨道走去,这时才打破了沉寂。特里顿维尔路。速度加快了。车轮在卵石铺成的公路上咯噔咯噔地向前滚动,像是发了疯似的玻璃在车门框里咔嗒咔嗒地震颤着。

——他这是拉着咱们走哪条路啊?鲍尔先生隔着车窗边东张西望边问。

——爱尔兰区,马丁·坎宁翰说。这是林森德。布伦斯威克大街。

迪达勒斯先生朝车窗外望着,点了点头。

——这是个古老的好风习 ,他说。我很高兴如今还没有废除。

大家隔着车窗望了望。行人纷纷脱便帽或礼帽,表示敬意呢。马车经过沃特利巷后就离开电车轨道,走上较为平坦的路。布卢姆先生定睛望望,只见有个身材细溜、穿着丧服、头戴宽檐帽的青年。

——迪达勒斯,你的一个熟人刚刚走过去了,他说。

——谁呀?

——你的公子兼继承人。

——他在哪儿?迪达勒斯说着,斜探过身子来。

马车正沿着一排公寓房子驰去,房前的路面上挖出一条条明沟,沟旁是一溜儿土堆。在拐角处车身蓦地歪了歪,又折回到电车轨道上了,车轮喧闹地咯噔咯噔向前滚动。迪达勒斯先生往后靠了靠身子,说:

——穆利根那家伙跟他在一道吗?他的忠实的阿卡帖斯

——没有,布卢姆先生说,就他一个人。

——大概是看他的萨莉舅妈去啦,迪达勒斯说。古尔丁那一伙儿:喝得醉醺醺的小成本会计师,还有克莉西,爸爸的小屎橛子,知父莫如聪明的小妞儿。

布卢姆先生望着林森德路凄然一笑。华莱士兄弟瓶厂:多德尔桥。

里奇·古尔丁和律师用的公文包。他管这事务所叫作古尔丁-科利斯-沃德 。他开的玩笑如今越来越没味儿了。从前他可是个大淘气包。一个星期天早晨,他用饰针把房东太太的两顶帽子别在头上,同伊格内修斯·加拉赫 一道在斯塔默街上跳起华尔兹舞,通宵达旦地在外边疯闹。如今他可垮下来了,我看他的背痛,就是当年埋下的根子。老婆替他按摩背。他满以为服点药丸就能痊愈。其实那统统都只不过是面包渣子。利润高达百分之六百左右。

——他跟一帮下贱痞子鬼混,迪达勒斯先生骂道。大家都说,那个穆利根就是个坏透了的流氓,心肠狠毒,堕落到了极点。他的名字臭遍了整个都柏林城。在天主和圣母的佑助下,我迟早非写封信给他老娘、姑妈或是什么人不可。叫她看了,会把眼睛瞪得像门一样大。我要胳肢他屁股 !我说话算数。

他用大得足以压住车轮咯嗒声的嗓门嚷着:

——我绝不能听任她那个杂种侄子毁掉我儿子。他爹是个站柜台的,在我表弟彼得·保罗·麦克斯威尼的店里卖棉线带。我决不让他得逞。

他住了嘴。布卢姆先生把视线从他那愤怒的口髭,移到鲍尔先生那和蔼的面容,以及马丁·坎宁翰的眼睛和严肃地摇曳着的胡子上。好一个吵吵闹闹、固执己见的人。满脑子都是儿子。他说得对。总得有个继承人啊。倘若小鲁迪还在世的话,我就可以看着他长大。在家里能听到他的声音。他穿着一身伊顿 式的制服,和摩莉并肩而行。我的儿子。他眼中的我。那必然会是一番异样的感觉。我的子嗣。纯粹是出于偶然。准是那天早晨发生在雷蒙德高台街的事。她正从窗口眺望着两条狗在停止作恶 的墙边搞着。有个警官笑嘻嘻地仰望着。她穿的是那件奶油色长袍,已经绽了线,可她始终也没缝上。摸摸我,波尔迪。天哪,我想得要死。这就是生命的起源。

于是,她有了身孕。葛雷斯顿斯 音乐会的邀请也只好推掉。我的儿子在她肚子里。倘若他活着,我原是可以一直帮助他的。那是肯定的。让他能够自立,还学会德语。

——咱们来迟了吗?鲍尔先生问。

——迟了十分钟,马丁·坎宁翰边看着表边说。

摩莉。米莉。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是单薄了点。是个假小子,满嘴村话。呸,跳跳蹦蹦的朱庇特哪!你这天神和小鱼儿哪!可她毕竟是个招人疼的好妞儿,很快就要成为妇人啦。穆林加尔。最亲爱的爹爹。年轻学生。是啊,是啊,也是个妇人哩。人生啊,人生。

马车左摇右晃,他们四个人的身躯也跟着颠簸。

——科尼蛮可以给咱们套一辆更宽绰些的车嘛,鲍尔先生说。

——他原是可以的,迪达勒斯先生说。要不是被那斜视症折腾的话。你懂我的意思吗?

他阖上了左眼。马丁·坎宁翰开始把腿下的面包渣子掸掉。

——这是什么呀,他说。天哪,是面包渣儿吗?

——想必新近有人在这儿举行过野餐哩,鲍尔先生说。

大家都抬起腿来,厌恶地瞅着那散发着霉臭、扣子也脱落了的座位皮面。迪达勒斯先生抽着鼻子,蹙眉朝下望望说:

——除非是我完全误会了……你觉得怎么样,马丁?

——我也这么认为,马丁·坎宁翰说。

布卢姆先生把大腿放下来。亏得我洗了那个澡。脚上感到很清爽。可要是弗莱明大妈替我把这双短袜补得更细一点就好了。

迪达勒斯先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这毕竟是,他说,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

——汤姆·克南露面了吗?马丁·坎宁翰慢条斯理地捻着胡子梢儿,问道。

——来啦,布卢姆先生回答说。他跟内德·兰伯特 和海因斯 一道坐在后面哪。

——还有科尼·凯莱赫本人呢?鲍尔先生问。

——他到公墓去啦,马丁·坎宁翰说。

——今天早晨我遇见了麦科伊,布卢姆先生说。他说他尽可能来。

马车猛地停住了。

——怎么啦?

——堵车了。

——咱们这是在哪儿呢?

布卢姆先生从车窗里探出头去。

——大运河,他说。

煤气厂。听说这能治百日咳哩。亏得米莉从来没患上过。可怜的娃娃们!痉挛得都蜷缩成一团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真够受的。相形之下,她患的病倒比较轻,不过是麻疹而已。煎亚麻籽 。猩红热。流行性感冒。我这是在替死神兜揽广告哪。可别错过这个机会。狗收容所就在那边。可怜的老阿索斯 !好好照料阿索斯,利奥波德,这是我最后的愿望。愿你的旨意实现 。对坟墓里的人们我们总是唯命是从。那是他弥留之际潦潦草草写下的。狗伤心得衰竭而死。那是一只温和驯顺的家畜。老人养的狗通常都是这样的。

吧嗒一声一滴雨点落在他的帽子上。他缩回脖子。接着,一阵骤雨滴滴答答地落在灰色的石板路上。奇怪,稀稀落落的,就像是漏勺滤下来的。我料到会下。想起来啦,我的靴子咯吱咯吱直响来着。

——变天啦,他安详地说。

——可惜没一直晴下去,马丁·坎宁翰说。

——乡下可盼着雨哪,鲍尔先生说。太阳又出来啦。

迪达勒斯先生透过眼镜凝视着那遮着一层云彩的太阳,朝天空默默地发出诅咒。

——它就跟娃娃的屁股一样没准儿,他说。

——咱们又走啦。

马车又转动起那硬邦邦的轱辘了。他们的身子轻轻地晃悠着。马丁·坎宁翰加快了捻胡须梢儿的动作。

——昨天晚上汤姆·克南真了不起,他说。帕迪·伦纳德 当面学他那样儿取笑他。

——噢,马丁,把他的话都引出来吧,鲍尔先生起劲地说。西蒙,你等着听克南对本·多拉德唱的《推平头的小伙子》 所做的评论吧。

——了不起,马丁·坎宁翰用夸张的口气说。马丁啊,他把那支淳朴的民歌唱绝了,是我这辈子所听到的气势最为磅礴的演唱。

——气势磅礴,鲍尔先生笑着说。他最喜欢用这个字眼,还爱说回顾性的编排

——你们读了丹·道森的演说吗?马丁·坎宁翰问。

——我还没读呢,迪达勒斯先生说。登在哪儿啦?

——今天早晨的报纸上。

布卢姆先生从内兜里取出那张报。我得给她换那本书。

——别,别,迪达勒斯先生连忙说。回头再说吧。

布卢姆先生的目光顺着报纸边往下扫视着讣闻栏:卡伦、科尔曼、迪格纳穆、福西特、劳里、瑙曼、皮克。是哪个皮克 呢?是在克罗斯比-艾莱恩那儿工作的那家伙吗?不对,是厄布赖特教堂同事。报纸磨破了,上头的油墨字迹很快就模糊了。向小花 致以谢忱。深切的哀悼。遗族难以形容的悲恸。久患顽症,医治无效,终年八十八岁。为昆兰举行的周月追思弥撒。仁慈的耶稣,怜悯他的灵魂吧。

亲人亨利已遁去,

住进天室今月弥,

遗族哀伤并悲泣,

翘盼苍穹重相聚。

我把那个信封撕掉了吗?撕掉啦。我在澡堂子里看完她那封信之后,放在哪儿啦?他拍了拍背心上的兜。在这儿放得安安妥妥的。亲人亨利已遁去。趁着我的耐心还没有耗尽。

国立小学。米德木材堆放场。出租马车停车场。如今只剩下两辆了。马在打瞌睡,肚子鼓得像壁虱。马的头盖上,骨头太多了。另一辆载着客人转悠哪。一个钟头以前,我曾打这儿经过。马车夫们举了举帽子。

在布卢姆先生这扇车窗旁边,一个弯着腰的扳道员忽然背着电车的电杆直起了身子。难道他们不能发明一种自动装置吗?那样,车轮转动得就更便当了。不过,那样一来就会砸掉此人饭碗了吧?但是另一个人却会捞到制造这种新发明的工作吧?

安蒂恩特音乐堂。眼下什么节目也没上演。有个身穿一套淡黄色衣服的男子,臂上佩戴着黑纱。他服的是轻丧,不像是怎么悲伤的样子。兴许是个姻亲吧。

他们默默地经过铁道陆桥下圣马可教堂那光秃秃的讲道坊,又经过女王剧院。海报牌上是尤金·斯特拉顿 和班德曼·帕默夫人。也不晓得我今天晚上能不能去看《丽亚》。我原说是要去的。要么就去看《基拉尼的百合》 吧?由埃尔斯特·格莱姆斯歌剧团演出。做了大胆的革新。刚刚刷上去、色彩鲜艳的下周节目预告:《布里斯托尔号的愉快航行》 。马丁·坎宁翰总能替我弄到一张欢乐剧院的免费券吧。得请他喝上一两杯,反正是一个样。

下午他 就来了。她的歌儿。

普拉斯托帽店。纪念菲利普·克兰普顿爵士 的喷泉雕像。这是谁 呀?

——你好!马丁·坎宁翰边说边把巴掌举到额头那儿行礼。

——他没瞧见咱们,鲍尔先生说。啊,他瞧见啦。你好!

——是谁呀?迪达勒斯先生问。

——是布莱泽斯·博伊兰,鲍尔先生说。他正摘下帽子让他的鬈发透透风哪。

此刻我刚好想到了他。

迪达勒斯先生探过身去打招呼。红沙洲餐厅 的门口那儿,白色圆盘状的草帽闪了一下,作为回礼。潇洒的身影过去了。

布卢姆先生端详了一下自己左手的指甲,接着又看右手的。是呀,指甲。除了魅力而外,妇女们,她,在他身上还能看得到旁的什么呢?魅力。他是都柏林最坏的家伙,却凭着这一点活得欢欢势势。妇女们有时能够感觉出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一种本能。然而像他那种类型的人嘛。我的指甲。我正瞅着指甲呢。修剪得整整齐齐。然后,我就独自在想着。浑身的皮肉有点儿松软了。我能发觉这一点,因为我记得原先是什么样子。这是怎么造成的呢?估计是肉掉了,而皮肤收缩得却没那么快。但是身材总算保持下来了。依然保持了身材。肩膀。臀部。挺丰满的。舞会的晚上换装时,衬衣后摆竟夹在屁股缝儿里了。

他十指交叉,夹在双膝之间,感到心满意足,茫然地环视着他们的脸。

鲍尔先生问:

——巡回音乐会进行得怎样啦,布卢姆?

——哦,好极啦,布卢姆先生说。我听说,颇受重视哩。你瞧,这可真是个好主意……

——你本人也去吗?

——哦,不,布卢姆先生说。说实在的,我得到克莱尔郡 去办点私事。你要知道,这个计划是把几座主要城镇都转上一圈。这儿闹了亏空,可以上那儿去弥补。

——可不是嘛,马丁·坎宁翰说。玛丽·安德森 眼下在北边哪。你们有能手吗?

——路易斯·沃纳 是我老婆的经纪人,布卢姆先生说。啊,对呀,所有那些第一流的我们都能邀来。我希望J.C.多伊尔和约翰·麦科马克 也会来。确实是出类拔萃的。

——还有夫人 哪,鲍尔先生笑眯眯地说。压轴儿的。

布卢姆先生松开手指,打了个谦恭和蔼的手势,随即双手交叉起来。史密斯·奥布赖恩 。有人在那儿放了一束鲜花。女人。准是他的忌日喽。多福多寿 。马车从法雷尔 所塑造的那座雕像跟前拐了个弯。于是,他们就听任膝头毫无声息地碰在一起。

靴子:一个衣着不起眼的老人站在路边,举着他要卖的东西,张着嘴:靴子。

——靴子带儿,一便士四根。

不晓得此人是怎么被除名的。本来他在休姆街开过自己的事务所。跟与摩莉同姓的那位沃德福德郡政府律师特威迪在同一座房屋里。打那时候起,就有了那顶大礼帽。往昔体面身份的遗迹 。他还服着丧哪。可怜的苦命人,潦倒不堪!像是守灵夜的鼻烟似的,被人踢来踢去 。奥卡拉汉已经落魄了

还有夫人 哪。十一点二十分了。起床啦。弗莱明大妈已经来打扫了。她一边哼唱,一边梳理头发。我要,又不愿意 。不,应该是:我愿意,又不愿意 。她在端详自己的头发梢儿分叉了没有。我的心跳得快了一点儿 。唱到tre这个音节时,她的嗓音多么圆润,声调有多么凄切。鸫鸟。画眉。画眉一词正是用来形容这种歌喉的。

他悄悄地扫视了一下鲍尔先生那张五官端正的脸。鬓角已花白了。他是笑眯眯地提到夫人的,我也报以微笑。微微笑,顶大用。也许只是出于礼貌吧。蛮好的一个人。人家说他有外遇,谁晓得是真是假?反正对他老婆来说,这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然而他们又说,是什么人告诉我的来着?并没有发生肉体关系。谁都会认为,那样很快就会吹台的。对啦,是克罗夫顿 。有个傍晚撞见他正给她带去一磅牛腿扒。她是干什么的来着?朱里饭店的酒吧女招待,要么就是莫伊拉饭店的吧?

他们从那位披着大斗篷的解放者 的铜像下面经过。

马丁·坎宁翰用臂肘轻轻地碰了碰鲍尔先生。

——吕便支族的后裔 ,他说。

一个留着黑胡须的高大身影,弯腰拄着拐棍,趔趔趄趄地绕过埃尔韦里的象记商店 拐角,只见一只张着的手巴掌弯过来放在脊梁上。

——保留了原始的全部英姿,鲍尔先生说。

迪达勒斯先生目送着那拖着沉重脚步而去的背影,温和地说:

——就欠恶魔没弄断你那脊梁骨的大筋啦!

鲍尔先生在窗边一手遮着脸,笑得弯了腰。这时马车正从格雷 的雕像前经过。

——咱们都到他那儿去过了,马丁·坎宁翰直率地说。

他的目光同布卢姆先生的相遇。他捋捋胡子,补上一句:

——喏,差不多人人都去过啦。

布卢姆先生望着那些同车人的脸,抽冷子热切地说了起来:

——关于吕便·杰和他儿子,有个非常精彩的传闻。

——是船家那档子事吗?鲍尔先生问。

——是啊。非常精彩吧?

——什么事呀?迪达勒斯先生问。我没听说。

——牵涉到一位姑娘,布卢姆先生讲起来了,于是为了安全起见,他打定主意把儿子送到曼岛 上去。可是爷儿俩正……

——什么?就是那个声名狼藉的小伙子吗?

——是啊,布卢姆先生说。爷儿俩正要去搭船,他却想跳下水去淹死……

——淹死巴拉巴 !老天爷,我但愿他能淹死!

鲍尔先生从那用手遮住的鼻孔里发出的笑声持续了好半晌。

——不是,布卢姆先生说,是儿子本人……

马丁·坎宁翰粗暴地插嘴说:

——吕便·杰和他儿子沿着河边的码头往下走,正准备搭乘开往曼岛的船,那个小骗子忽然溜掉,翻过堤坝纵身跳进了利菲河。

——天哪!迪达勒斯先生惊吓得大吼一声。他死了吗?

——死!马丁·坎宁翰大声说。他可死不了!有个船夫弄来根竿子,钩住他的裤子,把他捞上岸,半死不活地拖到码头上他老子跟前。全城的人有一半都在那儿围观哪。

——是啊,布卢姆先生说。最逗的是……

——而吕便·杰呢,马丁·坎宁翰说,为了酬劳船夫救了他儿子一条命,给了他两个先令。

从鲍尔先生手下传来一声低微的叹息。

——哦,可不是嘛,马丁·坎宁翰斩钉截铁地说,摆出大人物的架势,赏了他一枚两先令银币。

——非常精彩,对吗?布卢姆先生殷切地说。

——多付了一先令八便士,迪达勒斯先生用冷漠的口吻说。

鲍尔先生忍俊不禁,马车里回荡着低笑声。

纳尔逊纪念柱

——八个李子一便士!八个才一便士!

——咱们最好显得严肃一些,马丁·坎宁翰说。

迪达勒斯先生叹了口气。

——不过,说实在的,他说,即便笑一笑,可怜的小帕狄也不会在意的。他自己就讲过不少非常逗趣儿的话。

——天主宽恕我!鲍尔先生用手指揩着盈眶的泪水说,可怜的帕狄!一个星期前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跟平素一样那么精神抖擞呢。我再也没想到会这么乘马车给他送葬。他撇下咱们走啦。

——戴过帽子 的小个儿当中,难得找到这么正派的,迪达勒斯先生说。他走得着实突然。

——衰竭,马丁·坎宁翰说。心脏。

他悲痛地拍拍自己的胸口。

满脸通红,像团火焰。威士忌喝多了。红鼻头疗法。拼死拼活地灌,把鼻头喝成灰黄色的了。为了把鼻头变成那种颜色,他钱可没少花。

鲍尔先生定睛望着往后退去的那些房屋,黯然神伤。

——他死得真是突然,可怜的人,他说。

——这样死再好不过啦,布卢姆先生说。

大家对他瞠目而视。

——一点儿也没受罪,他说。一眨眼就都完啦。就像在睡眠中死去了似的。

没有人吭气。

街的这半边死气沉沉。就连白天,生意也是萧条的:土地经纪人,戒酒饭店 ,福尔克纳铁路问讯处,文职人员培训所,吉尔书店,天主教俱乐部,盲人习艺所。这是怎么回事呢?反正有个原因。不是太阳就是风的缘故。晚上也还是这样。只有一些扫烟囱的和做粗活的女佣。在已故的马修神父 的庇护下。巴涅尔纪念碑的基石。衰竭。心脏

前额饰有白色羽毛的几匹白马,在街角的圆形建筑那儿拐了个弯儿,飞奔而来。一口小小的棺材一闪而过。赶着去下葬哩。一辆送葬马车。去世的是未婚者。已婚者用黑马。单身汉用花斑马。修女用棕色的。

——可惜了儿的,马丁·坎宁翰先生说。一个娃娃哩。

一张侏儒的脸,像小鲁迪的那样紫红色而布满皱纹。一副侏儒的身躯,油灰一般软塌塌的,陈放在衬了白布的松木匣子里。费用是丧葬互助会给出的。每周付一便士,就能保证一小块草地。咱们这个小乞丐。小不点儿。无所谓。这是大自然的失误。娃娃要是健康的话,只能归功于妈妈。否则就要怪爸爸 。但愿下次走点运。

——可怜的小家伙,迪达勒斯先生说。他总算没尝到人世间的辛酸。

马车放慢速度,沿着拉特兰广场的坡路往上走。骨骼咯咯响,颠簸石路上。不过是个穷人,没人肯认领

——在生存中 ,马丁·坎宁翰说。

——然而最要不得的是,鲍尔先生说。自寻短见的人。

马丁·坎宁翰匆匆地掏出怀表,咳嗽一声,又塞了回去。

——给一家人带来莫大的耻辱,鲍尔先生又补上一句。

——当然是一时的精神错乱,马丁·坎宁翰斩钉截铁地说。咱们应该用更宽厚的眼光看这个问题。

——人家都说干这种事儿的是懦夫,迪达勒斯先生说。

——那就不是咱们凡人所能判断的了,马丁·坎宁翰说。

布卢姆先生欲言又止。马丁·坎宁翰那双大眼睛,而今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了。他通情达理,富于恻隐之心,天资聪颖。长得像莎士比亚。开口总是与人为善。本地人对那种事儿和杀婴是毫不留情的。不许作为基督教徒来埋葬。早先竟往坟墓中的死者心脏里打进一根木桩 ,唯恐他的心脏还没有破碎。其实,他们有时也会懊悔的,不过已经来不及了。在河床里发现他的时候,手里还死命地攥住芦苇呢。他 瞅我来着。还有他那娘儿们——一个不可救药的醉鬼。一次次地为她把家安顿好,然而几乎一到星期六她就把家具典当一空,让他去赎。他过着像是在地狱里一般的日子。即便是一颗石头做的心脏,也会消磨殆尽的。星期一早晨,他又用肩膀顶着轱辘重新打鼓另开张。老天爷,那天晚上她那副样子真有瞧头。迪达勒斯告诉过我,他刚好在场。她喝得醉醺醺的,抡着马丁的雨伞欢蹦乱跳。

他们称我做亚洲的珍宝,

亚洲的珍宝

日本的艺伎

他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了。他明白。骨骼咯咯响。

验尸的那个下午。桌上摆着个贴有红标签的瓶子。旅馆那个房间里挂着一幅幅狩猎图。令人窒息的气氛。阳光透过威尼斯式软百叶帘射了进来。验尸官那双毛茸茸的大耳朵沐浴在阳光下。茶房作证。起先只当他还睡着呢。随后见到他脸上有些黄道道。已经滑落到床脚了。法医验明为:服药过量。意外事故致死。遗书:致吾儿利奥波德。

再也尝不到痛苦了。再也醒不过来了。无人肯认领。

马车沿着布莱辛顿街辘辘地疾驰着。颠簸石路上。

——我看咱们正飞跑着哪,马丁·坎宁翰说。

——上天保佑,可别把咱们这车人翻在马路上,鲍尔先生说。

——但愿不至于,马丁·坎宁翰说。明天在德国有一场大赛。戈登·贝纳特

——哎呀,迪达勒斯先生说。那确实值得一看。

当他们拐进伯克利街时,水库附近一架手摇风琴迎面送来一阵喧闹快活的游艺场音乐,走过去后,乐声依然尾随着。这儿可曾有人见过凯利 ?凯歌的凯,利益的利。接着就是《扫罗》中的送葬曲 。他坏得像老安东尼奥,撇下了我孤苦伶仃 !足尖立地旋转!仁慈圣母玛利亚医院 。这是埃克尔斯街,我家就在前边 。一座庞大的建筑,那里为绝症患者所设的病房。真令人感到鼓舞。专收垂死者的圣母济贫院。太平间就在下面,很便当。赖尔登老太太 就是在那儿去世的。那些女人的样子好吓人呀。用杯子喂她东西吃,调羹在嘴边儿蹭来蹭去。然后用围屏遮起她的床,等着她咽气。那个年轻的学生 多好啊,那一次蜜蜂蜇了我,还是他替我包扎的。他们告诉我,如今他转到产科医院去了。从一个极端到了另一个极端。

马车急转了个弯:停住了。

——又出了什么事?

身上打了烙印的牛,分两路从马车的车窗外走过去,哞哞叫着,无精打采地挪动着带脚垫的蹄子,尾巴在瘦骨嶙峋、巴着粪的屁股上徐徐地甩来甩去。打了赭红色印记的羊,吓得咩咩直叫,在牛群外侧或当中奔跑。

——简直像是移民一样,鲍尔先生说。

——嘚儿!马车夫一路吆喝着,挥鞭啪啪地打着牲口的侧腹。嘚儿!躲开

这是星期四嘛。明天该是屠宰日啦。怀仔的母牛。卡夫 把它们按每头约莫二十七镑的代价出售。兴许是运到利物浦去的。给老英格兰的烤牛肉 。他们把肥嫩的牛统统买走了。这下子连七零八碎儿都没有了:所有那些生料——皮啦,毛啦,角啦。一年算下来,蛮可观哩,单打一的牛肉生意。屠宰场的下脚料还可以送到鞣皮厂去或者制造肥皂和植物黄油。不晓得那架起重机如今是不是还在克朗西拉 从火车上卸下那些次等的肉。

马车又穿过牲畜群继续前进了。

——我不明白市政府为什么不从公园大门口铺一条直通码头的电车道?布卢姆先生说。这么一来,所有这些牲口就都可以用货车运上船了。

——那样也就不至于堵塞道路啦,马丁·坎宁翰说。完全对,他们应该这么做。

——是啊,布卢姆先生说。我还常常转另外一个念头:要像米兰市那样搞起市营的殡仪电车 ,你们晓得吧。把路轨一直铺到公墓门口,设置专用电车——殡车、送葬车,全齐了。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

——那可是个奇妙的主意,迪达勒斯先生说。再挂上一节软卧和高级餐车。

——对科尼来说,前景可不美妙啊,鲍尔先生补充了一句。

——怎么会呢?布卢姆先生转向迪达勒斯先生问道,不是比坐双驾马车奔去体面些吗?

——嗯,说得有点儿道理,迪达勒斯先生承认了。

——而且,马丁·坎宁翰说,有一次殡车在敦菲角 前面拐弯的时候翻啦,把棺材扣在马路上。像那样的事,也就不会发生了。

——那回太可怕啦,鲍尔先生面呈惧色地说,尸首都滚到马路上去了。可怕啊!

——敦菲领先,迪达勒斯先生点着头说。争夺戈登·贝纳特奖杯。

——颂赞归于天主!马丁·坎宁翰虔诚地说。

咕咚!翻了。一副棺材扑通一声跌到路上。崩开了。帕狄·迪格纳穆身着过于肥大的褐色衣服,被抛出来,僵直地在尘埃中打滚。红脸膛:现呈灰色。嘴巴咧开来。在问这会子出了啥事儿。完全应该替他把嘴合上。张着的模样让人感到不舒服。内脏也腐烂得快。把一切开口都堵上就好得多。对,那也堵起来。用蜡。括约肌松了。一股脑儿封上。

——敦菲酒馆到啦,当马车向右拐的时候,鲍尔先生宣告说。

敦菲角。停着好几辆送葬回来的车。人们在借酒浇愁。可以在路边歇上一会儿。这是开酒店的上好地点。估计我们归途会在这儿停下来,喝上一杯,为他祝祝冥福,大家也聊以解忧。长生不老剂

然而假定现在发生了这样一档子事。倘若翻滚的当儿,他身子给钉子扎破了,他会不会流血呢?我猜想,也许流,也许不流。要看扎在什么部位了。血液循环已经停止了。然而碰着了动脉,就可能会渗出点儿血来。下葬时,装裹不如用红色的:深红色。

他们沿着菲布斯巴勒街默默前进。刚从公墓回来的一辆空殡车迎面擦过,马蹄嘚嘚嘚响着,一派轻松模样。

克罗斯冈斯桥:皇家运河。

河水咆哮着冲出闸门。一条驶向下游的驳船上,在一堆堆的泥炭当中,站着条汉子,船闸旁的纤路上,有一匹松松地系着缰绳的马。布加布出航

他们用眼睛盯着他。他乘了这条用一根纤绳拽着的木排,顺着涓涓流淌、杂草蔓生的河道,涉过苇塘,穿过烂泥,越过一只只堵满淤泥的细长瓶子,一具具腐烂的狗尸,从爱尔兰腹地漂向海岸。阿斯隆、穆林加尔、莫伊谷 ,我可以沿着运河徒步旅行去看望米莉。要么就骑自行车前往。租一匹老马,倒也安全。雷恩 上次拍卖的时候倒是有过一辆,不过是女车。发展水路交通。詹姆斯·麦卡恩 以用摆渡船把我送过渡口为乐。这种走法要便宜一些。慢悠悠地航行。是带篷的船。可以坐去野营。还有灵柩船,从水路去升天堂。也许我不写信就突然露面。径由莱克斯利普和克朗西拉,通过一道接一道船闸顺流而下,直抵都柏林。从中部的沼泽地带运来了泥炭。致敬。他举起褐色草帽,向帕狄·迪格纳穆致敬。

他们的马车从布赖恩·勃罗马酒家 前经过。墓地快到了。

——不晓得咱们的朋友弗格蒂 情况怎样了,鲍尔先生说。

——不如去问问汤姆·克南,迪达勒斯先生说。

——怎么回事?马丁·坎宁翰说。把他撇下,听任他去抹眼泪吧,是吗?

——形影虽消失,迪达勒斯先生说,记忆诚可贵

马车向左拐,走上芬格拉斯路

右侧是石匠作坊。最后一段工序。狭长的场地,密密匝匝地挤满默默无言的雕像。白色的,悲恸的。有的安详地伸出双手,有的忧伤地下跪,手指着什么地方。还有削下来的石像碎片。在一片白色沉默中哀诉着。为您提供最佳产品。纪念碑建造师及石像雕刻师托马斯·H.登纳尼。

走过去了。

教堂司事吉米·吉尔里的房屋前,一个老流浪汉坐在人行道的栏石上,一边嘟囔着,一边从他那双开了口、脏成褐色的大靴子里倒着泥土和石子儿。他已走到人生旅途的尽头。

车子经过一座接一座荒芜不堪的花园 ,一幢幢阴森森的房屋。

鲍尔先生用手指了指。

——那就是蔡尔兹被谋杀的地方,他说。最后那幢房子。

——可不是嘛,迪达勒斯先生说。可怕的凶杀案。西摩·布希 让他免于诉讼。谋杀亲哥哥。或者据说是这样。

——检察官没有掌握证据,鲍尔先生说。

——只有旁证,马丁·坎宁翰补充说。司法界有这么一条准则:宁可让九十九个犯人逃脱法网,也不能错判一个无辜者有罪

他们望了望。一座凶宅。它黑魆魆地向后退去。拉上了百叶窗,没有人住,花园里长满了杂草。这地方整个都完了。被冤枉地定了罪。凶杀。凶手的形象留在被害者的视网膜上。人们就喜欢读这类故事。在花园里发现了男人的脑袋啦。她的穿着打扮啦。她是怎样遇害的啦。新近发生的凶杀案。使用什么凶器。凶手依然逍遥法外。线索。一根鞋带。要掘墓验尸啦。谋杀的内情总会败露

这辆马车太挤了。她可能不愿意我事先不通知一声就这么忽然跑来。对女人总得谨慎一些。她们脱裤衩时,只要撞上一回,她们就永远也不会饶恕你。她已经十五岁了嘛。

前景公墓 的高栅栏像涟漪般地从他们的视野里淌过。幽暗的白杨树林,偶尔出现几座白色雕像。雕像越来越多起来,白色石像群集在树间,白色人像及其断片悄无声息地竖立着,在虚空中徒然保持着各种姿态。

车轮的钢圈嘎的一声蹭着人行道的栏石,停了下来。马丁·坎宁翰伸出胳膊,拧转把手,用膝盖顶开了车门。他下了马车,鲍尔先生和迪达勒斯先生跟着也下去了。

趁这会子把肥皂挪个窝儿吧。布卢姆先生的手麻利地解开裤子后兜上的纽扣,将巴在纸上的肥皂移到装手绢的内兜里。他边跨下马车,边把另一只手攥着的报纸放回兜里。

简陋的葬礼:一辆大马车,三辆小的。还不都是一样。抬棺人,金色缰绳,安魂弥撒,放吊炮。为死亡摆排场。殿后的马车对面站着个小贩,身旁的手推双轮车上放着糕点和水果。那是些西姆内尔糕饼 ,整个儿粘在一起了。那是给死者上供用的糕点。狗饼干 。谁吃?正从墓地往外走的送葬者。

他跟随着同伴们。接着就是克南先生和内德·兰伯特。海因斯也走在他们后面。科尼·凯莱赫站在敞着门的灵车旁边,取出一对花圈,并将其中的一个递给了男孩子。

刚才那个娃娃的送葬行列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

从芬格拉斯 那边来了一群马,吃力地迈着沉重的步子,拖着一辆载有庞大花岗石的大车,发出的嘎嘎响声打破了葬礼的沉寂,走了过去。在前边领路的车把式向他们点头致意。如今是灵柩了。尽管他已死去,却比我们先到了 。马扭过头来望着棺材,头上那根羽毛饰斜插向天空。它两眼无神:轭具勒紧了脖子,像是压迫着一根血管还是什么的。这些马晓不晓得自己每天拉车运些什么到这儿来?每天准有二三十档子葬事。新教徒另有杰罗姆山公墓。普天之下,每分钟都在举行着葬礼。要是成车地用铁锨铲进土里,就会快上好几倍。每小时埋上成千上万。世界上人太多了。

送葬者从大门里走了出来。一个妇女和一个小姑娘。妇女的相貌刁悍,尖下巴颏儿,看上去是个胡乱讨价还价的那号人,歪戴着一顶软帽。小姑娘满脸灰尘和泪痕,她挽着妇人的臂,仰望着,等待要她号哭的信号。鱼一般的脸,铁青而毫无血色。

殡殓工们把棺材扛在肩上,抬进大门。尸体沉得很。方才我从浴缸里迈出来,也觉得自己的体重增加了。死者领先,接着是死者的朋友。科尼·凯莱赫和那个男孩子拿着花圈跟在后面。挨着他们的是谁?啊,是死者的内弟。

大家都跟着走。

马丁·坎宁翰悄声说:

——当你在布卢姆面前谈起自杀的事来时,我心里感到万分痛苦。

——为什么?鲍尔先生小声说。怎么回事?

——他父亲就是服毒自杀的,马丁·坎宁翰跟他交头接耳地说。生前在恩尼斯 开过皇后饭店。你不是也听见他说要去克莱尔吗?那是忌辰。

——啊,天啊!鲍尔先生压低嗓门说。我这是头一回听说。是服毒吗?

他回过头去,朝那张有着一双沉思的乌黑眼睛的脸望去。那人边说话,边跟着他们走向枢机主教的陵墓

——上保险了吗?

——我想一定上啦,克南先生说。然而保险单已经抵押出去,借了一大笔钱。马丁正想办法把那个男孩子送到阿尔坦 去。

——他撇下了几个孩子?

——五个。内德·兰伯特说过,他要想方设法把一个女孩子送进托德 去。

——真够惨的,布卢姆先生轻声说。五个幼小的孩子。

——对可怜的妻子来说,是个很大的打击,克南先生又补上一句。

——说得是啊,布卢姆先生随声附和道。

如今,她胜利地活过了他。

他低头望了望自己涂油擦得锃亮的靴子。她的寿数比他长。失去了丈夫。对她来说,这死亡比对我关系重大。总有一个比另一个长寿。明智的人说,世上的女人比男人多 。安慰她吧:你的损失太惨重了。我希望你很快就跟随他而去。只有对信奉印度教的寡妇才能这么说 。她会再婚的。嫁给他吗?不。然而谁晓得以后会怎样呢?老女王去世后,就不兴守寡了。用炮车运送。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在福洛格摩举行的追悼仪式 。可后来她还是在软帽上插了几朵紫罗兰。在心灵深处 ,她毕竟好虚荣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影子。女王的配偶而已,连国王也不是。她儿子的位分才是实实在在的。那可以有新的指望 ;不像她想要唤回来而白白等待着的过去。过去是永远也不复返了。

总得有人先走。孤零零地入土,不再睡在她那温暖的床上了。

——你好吗,西蒙?内德·兰伯特一边握手,一边柔声地说。近一个月来,连星期天也一直没见着你啦。

——从来没这么好过。科克这座城市 里,大家都好吗?

——复活节的星期一,我去看科克公园的赛马 了,内德·兰伯特说,还是老一套,六先令八便士 。我是在狄克·蒂维家过的夜。

——狄克这个实实在在的人,他好吗?

——他的头皮和苍天之间已经毫无遮拦啦,内德·兰伯特回答说。

——哎呀,我的圣保罗!迪达勒斯先生抑制着心头的惊愕说。狄克·蒂维歇顶了吗?

——马丁正在为那些孩子们募集一笔捐款,内德·兰伯特指着前边说。每人几先令。让他们好歹维持到保险金结算为止。

——对,对,迪达勒斯先生迟迟疑疑地说。最前面的那个是大儿子吧?

——是啊,内德·兰伯特说,挨着他舅舅。后面是约翰·亨利·门顿 。他认捐了一镑。

——我相信他会这么做的,迪达勒斯先生说。我经常对可怜的帕狄说,他应该在自己那份工作上多下点儿心。约翰·亨利并不是世界上最坏的人。

——他是怎么砸的饭碗?内德·兰伯特问道。酗酒,还是什么?

——很多好人都犯这个毛病,迪达勒斯先生叹了口气说。

他们在停尸所小教堂的门旁停下了。布卢姆先生站在手执花圈的男孩儿后面,俯视着他那梳理得光光整整的头发和那系着崭新的硬领、有着凹沟的纤细脖颈。可怜的孩子!也不晓得当他爸爸咽气时,他在不在场?双方都不曾意识到死神即将来临。弥留之际才回光返照,最后一次认出人来。多少未遂的意愿。我欠了奥格雷狄三先令 。他能领会吗?殡殓工把棺材抬进了小教堂。他的头在哪一端?

过了一会儿,他跟在别人后头走进去,在透过帘子射进来的日光下眨巴着眼儿。棺材停放在圣坛前的柩架上,四个角各点燃一支高高的黄蜡烛。它总是在我们的前边。科尼·凯莱赫在四个角各放了只花圈,然后向那男孩子打了个手势,让他跪下。送葬者东一个西一个地纷纷跪在祈祷桌前。布卢姆先生站在后面,离圣水盂不远。等大家都跪下后,才从兜里掏出报纸摊开来,小心翼翼地铺在地上,屈起右膝跪在上面。他将黑帽子轻轻地扣在左膝上,手扶帽檐,虔诚地弯下身去。

一名助祭提着盛有什么的黄铜桶 ,从一扇门后面走了进来,白袍神父跟在后面。他一只手整理着祭带,另一只手扶着顶在他那癞蛤蟆般的肚子上的一本小书。谁来读这本书?白嘴鸦说:我

他们在柩架前停下步子。神父嗄声流畅地读起他那本书来。

科菲神父。我晓得他的姓听上去像“棺材” 。哆咪内呐咪内 。他的嘴巴那儿显得盛气凌人。专横跋扈。健壮的基督教徒 。任何人斜眼瞧他都要遭殃。因为他是神父嘛。你要称作彼得 。迪达勒斯曾说:他的肚子会横着撑破的,就像是尽情地吃了三叶草的羊似的。挺着那么个大肚子,活像一只被毒死的小狗。那个人找到了最有趣儿的说法。哼:横里撑破。

——求你不要审问我,你的仆人

用拉丁文为他们祷告,会使他们觉得自己的身价抬高了些。安魂弥撒。身穿绉纱的号丧者 。黑框信纸。你的名字已经列在祭坛名单 上。这地方凉飕飕的。可得吃点好的才行。在昏暗中一坐就是整个上午,磕着脚后跟,恭候下一位。连眼睛都像是癞蛤蟆的。是什么使他胀成这样呢?摩莉一吃包心菜就肚胀。兴许是此地的空气在作怪。看来弥漫着疠气。这一带必定充满了在地狱里般的疠气。就拿屠夫来说吧:他们变得像生牛排似的。是谁告诉我来着?是默文·布朗 。圣沃伯格教堂有一架可爱的老风琴,已经历了一百五十个星霜。在教堂地下灵堂里,必须不时地在棺材上凿个窟窿,放出疠气,点燃烧掉。蓝色的,一个劲儿地往外冒。只要吸上一口,你就完蛋啦。

我的膝盖硌得疼了。唔。这样就好一些了。

神父从助祭提着的桶里取出一根顶端呈圆形的棍子,朝棺材上甩了甩。然后他走到另一头,又甩了甩。接着他踱了回来,将棍子放回桶里。你安息前怎样,如今还是怎样。一切都有明文规定,他照办就是了。

——不要让我们受到诱惑

助祭尖声细气地应答着 。我常常觉得,家里不如雇个小男仆。最大不超过十五岁。再大了,自然就……

那想必是圣水。洒出来的是永眠。这份差事他准干腻了。成天朝送来的所有的尸首甩那劳什子。要是他能看到自己在往谁身上洒圣水,也不碍事嘛。每迎来一天,就有一批新的:中年汉子,老妪,娃娃,死于难产的孕妇,蓄胡子的男人,秃顶商人,胸脯小得像麻雀的结核病姑娘。他成年为他们做同样的祷告,并且朝他们洒圣水:安息吧。如今该轮到迪格纳穆了。

——在天堂里

说是他即将升天堂或已升入天堂。对每个人都这么说。这是一份令人厌烦的差事。可是他总得说点儿什么。

神父阖上圣书走了,助祭跟在后面。科尼·凯莱赫打开侧门,掘墓工进来,重新抬起棺材,抬出去装在他们的手推车上。科尼·凯莱赫把一只花圈递给男孩儿,另一只递给他舅舅。大家跟在他们后面,走出侧门,来到外边柔和的灰色空气中。布卢姆先生殿后。他又把报纸折好,放回兜里,神情严肃地俯视着地面,直到运棺材的手推车向左拐去。金属轱辘磨在砂砾上,发出尖锐的嘎嘎声。一簇靴子跟在手推车后面踏出钝重的脚步声,沿着墓丛间的小径走去。

嗒哩嗒啦嗒哩嗒啦嗒噜。主啊,我绝不可在这儿哼什么小曲儿。

——奥康内尔的圆塔 ,迪达勒斯先生四下里望了望说。

鲍尔先生用柔和的目光仰望着那高耸的圆锥形塔的顶端。

——老丹·奥 在他的人民当中安息哪,他说,然而他的心脏却埋在罗马 。这儿埋葬了多少颗破碎的心啊,西蒙!

——她 的坟墓就在那儿,杰克,迪达勒斯先生说。我不久就会抻腿儿躺在她身边了。任凭天主高兴,随时把我接走吧。

他的精神崩溃了,开始暗自哭泣,稍打着趔趄。鲍尔先生挽住他的胳膊。

——她在那儿安息更好,他体贴地说。

——那倒也是,迪达勒斯先生微弱地喘了口气说。假若有天堂的话,我猜想她准是在那里。

科尼·凯莱赫从行列里跨到路边,让送葬者拖着沉重的脚步从他身旁踱过去。

——真是个令人伤心的场合,克南先生彬彬有礼地开口说。

布卢姆先生阖上眼,悲恸地点了两下头。

——别人都戴上帽子啦,克南先生说。我想,咱们也可以戴了吧。咱们在后尾儿。在公墓里可不能大意。

他们戴上了帽子。

——你不觉得神父先生念祷文念得太快了些吗?克南先生用嗔怪的口吻说。

布卢姆先生注视着他那双敏锐的、挂满血丝的眼睛,肃然点了点头。诡谲的眼睛,洞察着内心的秘密。我猜想他是共济会的,可也拿不准。又挨着他了。咱们在末尾。同舟共济 。巴不得他说点儿旁的。

克南先生又加上一句:

——我敢说杰罗姆山公墓举行的爱尔兰圣公会 的仪式更简朴,给人的印象也更深。

布卢姆先生谨慎地表示了同意。当然,语言又当作别论

克南先生一本正经地说:

——我就是复活,就是生命 。这话触动人的内心深处。

——是啊,布卢姆先生说。

也许会触动你的心,然而对于如今脚尖冲着雏菊、停在六英尺见长、二英尺见宽的棺材里面的那个人来说,又有什么价值呢?触动不了他的心。寄托感情之所在。一颗破碎了的心。终归是个泵而已,每天抽送成千上万加仑的血液。直到有一天堵塞了,也就完事大吉。此地到处都撂着这类器官:肺、心、肝。生了锈的老泵,仅此而已。复活与生命。人一旦死了,就是死了。末日的概念 。去敲一座座坟墓,把他们都喊起来。拉撒路,出来 !然而他是第五个出来的,所以失业了 。起来吧!这是末日!于是,每个人都四下里摸索自己的肝啦,肺啦以及其他内脏。那个早晨要是能把自己凑个齐全,那就再好不过了。颅骨里只有一英钱粉末。每英钱合十二克。金衡制

科尼·凯莱赫和他们并排走起来。

——一切都进行得头等顺利,他说。怎么样?

他用眼睛不慌不忙地打量着他们。警察般的肩膀。吐啦噜吐啦噜地哼着小调儿。

——正应该这样,克南先生说。

——什么?呃?科尼·凯莱赫说。

克南先生请他放心。

——后面那个跟汤姆·克南一道走着的汉子是谁?约翰·亨利·门顿问。看来挺面熟。

内德·兰伯特回过头去瞥了一眼。

——布卢姆,他说,原先,不,我的意思是说现在,有个名叫玛莉恩·特威迪夫人的女高音歌手。她就是此人的老婆。

——啊,可不是嘛,约翰·亨利·门顿说。我已经好久没见到她了。她长得蛮漂亮。我跟她跳过舞;哦,打那以后,已过了十五个——啊,十七个黄金年月啦。那是在圆镇的马特·狄龙 家。当年她可有搂头啦。

他回头隔着人缝儿望去。

——他是什么人?他问。做什么的?他干过文具行当吧?一天晚上我跟他吵过架,记得是在滚木球场上。

内德·兰伯特笑了笑。

——对,他干过那一行,他说,在威兹德姆·希利的店里,推销吸墨纸。

——天哪,约翰·亨利·门顿说,她干吗要嫁给这么一个上不了台盘的家伙呢?当年她劲头可足啦。

——如今也不含糊,内德·兰伯特说。他管拉些广告。

约翰·亨利·门顿那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面。

手推车转进一条侧径。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在草丛里伫候,举举帽子来表示敬意。掘墓工们也用手碰了一下便帽。

——约翰·奥康内尔,鲍尔先生欣然说。他从来没忘记过朋友。

奥康内尔先生默默地和每一个人握了手。迪达勒斯先生说:

——我又来拜望您啦。

——我亲爱的西蒙,公墓管理员悄声回答说。我压根儿不希望您来光顾!

他向内德·兰伯特和约翰·亨利·门顿致意后,就挨着马丁·坎宁翰继续往前走,还在背后摆弄着两把长钥匙。

——你们听说过关于库姆街的马尔卡希那档子事吗?他问道。

——我没听说,马丁·坎宁翰说。

他们不约而同地把戴着大礼帽的脑袋凑过去,海因斯侧耳静听。管理员的两个大拇指钩在打着弯儿的金表链上。他朝着他们那一张张茫然的笑脸,用谨慎的口吻讲开了。

——人们传说着这么个故事,他说,一个大雾弥漫的傍晚,一对醉鬼到这儿来寻找一个朋友的坟墓。他们打听库姆街的马尔卡希,人家便告诉他们那人埋在哪儿。他们在雾里摸索了好一阵子,果真找到了坟墓。一个醉鬼拼出了死者的姓名:特伦斯·马尔卡希。另一个醉鬼却朝死者遗孀托人竖起的那座救世主雕像直眨巴眼儿。

管理员翻起眼睛,冲着他们正走过的一座坟墓瞅了一眼。接着说:

——他睁大了眼朝那座圣像望了好半晌之后说:一点儿也不像那个人。又说:不管是谁雕的,反正这不是马尔卡希。

大家听了,报以微笑。接着他就退到后面,去和科尼·凯莱赫攀谈,收下对方递过来的票据,边走边翻看着。

——全都是故意讲的,马丁·坎宁翰向海因斯解释说。

——我晓得,海因斯说。我也注意到了。

——为的是让人鼓起劲儿来,马丁·坎宁翰说。纯粹是出于好心,绝没有旁的用意。

布卢姆先生欣赏管理员那肥硕、魁梧的身躯。人人都乐意和他往来。约翰·奥康内尔为人正派,是个道地的好人。他身上挂的那两把钥匙就像是凯斯 商店的广告似的。不必担心有人会溜出去。不需要通行证。得到人身保护。葬礼结束后,我得办理一下那份广告。那天我写信给玛莎的时候,她闯了进来。我用一个信封遮住了,上面写没写鲍尔斯桥 呢?但愿没有被丢进死信保管处。最好刮刮脸。长出灰胡子茬儿了,那是头发变灰的兆头。脾气也变坏了。灰发中夹着银丝 。想想看,给这样的人做老婆!我纳闷他当年是怎么壮起胆子去向人家姑娘求婚的。来吧,跟我在坟场里过日子。用这来诱惑她。起初她也许还会很兴奋呢。向死神求爱。这里,夜幕笼罩下,四处躺着死尸。当坟地张大了口的时候,鬼魂从坟墓里出来 。我想,丹尼尔·奥康内尔准是其后裔。是谁来着,常说丹尼尔是个奇怪的、生殖力旺盛的人 ,同时仍不失为一位伟大的天主教徒,像个顶天立地的巨人矗立在黑暗中。鬼火。坟墓里的疠气。必须把她的心思从这档子事排遣开才行。不然的话,休想让她受孕。妇女尤其敏感得厉害。在床上给她讲个鬼故事,哄她入睡。你见过鬼吗?喏,我见过。那是个漆黑的夜晚。时钟正敲着十二点。然而只消把情绪适当地调动起来,她们就准会来接吻的。在土耳其,坟墓里照样有窑姐儿。只要年轻的时候就着手,凡事都能学到家。在这儿你兴许还能够勾搭上一位小寡妇呢。男人就好这个。在墓碑丛中谈情说爱。罗密欧 。给快乐平添情趣。在死亡中,我们与生存为伍 。两头都衔接上了。那些可怜的死者眼睁睁望着,只好干着急呗。那就好比让饥肠辘辘者闻烤牛排的香味,馋得他们心焦火燎。欲望煎熬着人。摩莉很想在窗畔搞来着。反正管理员已有了八个孩子。

他此生已见过不少人入土,躺到周围一片片的茔地底下。神圣的茔地。倘若竖着埋,就必然可以省出些地方。坐着或跪着的姿势可就省不了。站着埋吗 ?要是有朝一日大地往下陷,他的脑袋兴许会钻出地面,手还指着什么地方。地面底下一准统统成了蜂窝状:由一个个长方形的蜂房所构成。而且他把公墓收拾得非常整洁:又推草坪,又修剪边沿。甘布尔少校 管这座杰罗姆山叫作他自己的花园。可不是嘛。应该栽上睡眠花。马斯天斯基 曾告诉我说,中国茔地上种着巨大的罂粟,能够采到优等鸦片。植物园就在前边。正是侵入到土壤里的血液给予了新生命。据说犹太人就是本着这个想法来杀害基督教徒的男孩儿的 。人们的价码各不相同。保养得好好的、肥肥胖胖的尸体,上流人士,美食家,对果园来说是无价之宝。今有新近逝世的威廉·威尔金森(审计员兼会计师)的尸体一具,廉价处理:三镑十三先令六便士。谨此致谢。

我敢说,有了这些尸肥,骨头、肉、指甲,这片土壤一定会肥沃极了。一座座存尸所。令人毛骨悚然。都腐烂了,变成绿色和粉红色。在湿土里,也腐烂得快。瘦削的老人不那么容易烂。然后变成像是牛脂一般的、干酪状的东西。接着就开始发黑,渗出糖浆似的黑液。最后干瘪了。骷髅蛾 。当然,细胞也罢,旁的什么也罢,还会继续活下去。不断地变换着。实际上是物质不灭。没有养分的话,就从自己身上吸吮养分。

但是准会繁殖出大量的蛆。土壤里确实有成群的蛆蠕动着。简直让你云头转向。海滨那些漂亮的小姑娘 。他心满意足地望着这一切。想到其他所有的人都比他先入土,给予他一种威力感。不晓得他是怎样看待人生的。嘴里还一个接一个地蹦出笑话,暖一暖心坎上的褶子。有这么个关于一张死亡公报的笑话:斯珀吉昂今晨四时向天堂出发。现已届晚间十一时(关门时间),尚未抵达。彼得 。至于死者本人,男的横竖爱听个妙趣横生的笑话,女的想知道什么最时新。来个多汁的梨,或是女士们的潘趣酒 ,又热和又浓烈又甜。可以搪潮气。你有时候也得笑笑,所以不如这么做。《哈姆雷特》中的掘墓人 。显示出对人类心灵的深邃理解。关于死者,起码两年之内不敢拿他们开玩笑。关于死者,除了过去,什么也别说 。等出了丧期再说。难以想象他本人的葬礼将是怎样的。像是开个玩笑似的。他们说,要是念念自己的讣告,就能延年益寿。使你返老还童,又多活上一辈子。

——明天你有几档子?管理员问。

——两档子,科尼·凯莱赫说。十点半和十一点。

管理员将票据放进自己的兜里。手推车停了下来。送葬者分散开来,小心翼翼地绕过茔丛,踱到墓穴的两侧。掘墓人把棺材抬过来,棺材前端紧贴着墓穴边沿撂下,并且在棺材的周围拢上绳子。

要埋葬他了。我们是来埋葬恺撒的。他的三月中或六月中 。他不晓得都有谁在场,而且也不在乎。

咦,那边那个身穿胶布雨衣 、瘦瘦高高的蠢货是谁呀?我倒想知道一下。要是有人告诉我,我情愿送点薄礼。总会有个你再也想不到的人露面。一个人能够孤零零地度过一生。是呀,他能够。尽管他可以为自己挖好墓穴,但他死后还是得靠什么人为他盖土。我们都是这样。只有人类死后才要埋葬。不,蚂蚁也埋葬。任何人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件事。埋葬遗体。据说鲁滨孙·克鲁索过的是顺从于大自然的生活。喏,可他还是由“星期五”埋葬的呢 。说起来,每个星期五都埋葬一个星期四哩。

哦,可怜的鲁滨孙·克鲁索!

你怎能这样做

可怜的迪格纳穆!这是他最后一遭儿了,躺在地面上,装在棺材匣子里。想到所有那些死人,确实像是在糟蹋木料。全都让虫子蛀穿了。他们蛮可以发明一种漂亮的尸架,装有滑板,尸体就那样哧溜下去。啊,他们也许不愿意用旁人使过的器具来入土。他们可挑剔得很哪。把我埋在故乡的土壤里。从圣地取来的一把土 。只有母亲和死胎才装在同一口棺材里下葬。我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明白。为的是即便入土之后,也尽可能多保护婴儿一些日子。爱尔兰人的家就是他的棺材 。在地下墓窟里使用防腐香料,跟木乃伊的想法一样。

布卢姆先生拿着帽子站在尽后边,数着那些脱了帽子的脑袋。十二个。我是第十三个。不,那个身穿胶布雨衣的家伙才是第十三个呢。不祥的数目。那家伙究竟是打哪儿突然冒出来的?我敢发誓,刚才他并没在小教堂里。关于十三的迷信 ,那是瞎扯。

内德·兰伯特那套衣服是用柔软的细花呢做的,色调有点发紫。当我们住在伦巴德西街时,我也有过这样的一套。当年他曾经是个讲究穿戴的人,往往每天换上三套衣服。我那身灰衣服得叫梅西雅斯 给翻改一下。咦,他那套原来是染过的哩。他老婆。哦,我忘了他是个单身汉,兴许公寓老板娘应该替他把那些线头摘掉

棺材已经由叉开腿站在墓穴搭脚处的工人们徐徐地撂下去,看不到了。他们爬上来,走出墓穴。大家都摘了帽子。统共是二十人。

静默。

倘若我们忽然间统统变成了旁人呢。

远方有一头驴子在叫。要下雨了。驴并不那么笨。人家说,谁都没见过死驴。它们以死亡为耻,所以躲藏起来。我那可怜的爸爸也是在远处死的。

和煦的馨风围绕着脱帽的脑袋窃窃私语般地吹拂。人们叽叽喳喳起来。站在坟墓上首的男孩子双手捧着花圈,一声不响地定睛望着那黑魆魆、还未封顶的墓穴。布卢姆先生跟在那位身材魁梧、为人厚道的管理员后面移动脚步。剪裁得体的长礼服。兴许正在估量着,看下一个该轮到谁了。喏,这是漫长的安息。再也没有感觉了。只有在咽气的那一刹那才有感觉。准是不愉快透了。开头儿简直难以置信。一定是搞错了,该死的是旁的什么人。到对门那家去问问看。且慢,我要。我还没有。然后,死亡的房间遮暗了。他们要光 。你周围有人窃窃私语。你想见见神父吗?接着就漫无边际地胡言乱语起来。隐埋了一辈子的事都在谵语中抖搂出来了。临终前的挣扎。他睡得不自然。按一按他的下眼睑吧。瞧瞧他的鼻子是否耸了起来,下颚是否凹陷,脚心是否发黄。既然他是死定了,就索性把枕头抽掉,让他在地上咽气吧 。在“罪人之死”那幅画里,魔鬼让他看一个女人。他只穿着一件衬衫,热切地盼望与她拥抱。《露西亚》 的最后一幕。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吗?砰!他咽了气。终于一命呜呼。人们谈论你一阵子,然后就把你忘了。不要忘记为他祷告。祈祷的时候要惦记着他。甚至连巴涅尔也是如此,常春藤日 渐渐被人遗忘了。然后,他们也接踵而去,一个接一个地坠入穴中。

眼下我们正为迪格纳穆灵魂的安息而祷告。愿你平平安安,没下地狱。换换环境也蛮好嘛。走出人生的煎锅,进入炼狱 的火焰。

他可曾想到过等待着他的那个墓穴?人们说,当你在阳光下打哆嗦时,就说明你想到了。有人在墓上踱步。传唤员来招呼你了:快轮到你啦。我在靠近芬格拉斯路那一带买下一块茔地,我的墓穴就在那里。妈妈,可怜的妈妈,还有小鲁迪也在那里永眠。

掘墓工们拿起铁锹,将沉甸甸的土块儿甩到穴里的棺材上。布卢姆先生扭开他的脸。倘若他一直还活着呢?唷!哎呀,那太可怕啦!不,不,他已经死了,当然喽。他当然已经死啦。他是星期一咽气的。应该规定一条法律,把心脏扎穿,以便知道确已死亡;要么就在棺材里放一只电钟或一部电话,装个帆布做的通气孔也行。求救信号旗。以三天为限。夏天可搁不了这么久。一旦验明确实断了气,还是马上把棺材封闭起来的好。

土坷垃砸下去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已开始被淡忘了。眼不见,心也不想了。

管理员移动了几步,戴好帽子。真够了。送葬者们舒了口气,一个个悄悄地戴上帽子。布卢姆先生也把帽子戴好。他望到那个魁梧的身姿正灵巧地穿过墓丛的迷津拐来拐去。他静静地、把握十足地跨过这片悲伤的场地。

海因斯在笔记本上匆匆地记着什么。啊,记名字哪。然而所有的人他都认识啊。咦,朝我走过来了。

——我在记名字,他压低嗓门说,你的教名是什么来着?我没把握。

——利,布卢姆先生说。利奥波德。你不妨把麦科伊的名字也写上。他托付过我。

——查理,海因斯边写边说,我晓得。他曾经在《自由人报》工作过。

是这样的。后来他才在收尸所找到了差事,当路易斯·伯恩 的帮手。让大夫来验尸倒是个好主意。原来只是凭想象,这下子可以弄明真相了。他是星期二死的 。就那样溜了。收了几笔广告费,就携款逃之夭夭。查理,你是我亲爱的人 。所以他才托付我的。啊,好的,不碍事的,我替你办就是了,麦科伊。劳驾啦,老伙计,衷心感谢。一点儿都没破费,还让他领了我的情。

——我想打听一下,海因斯说,你认识那个人吗?那边的那个穿,身穿……

他东看看西望望。

——胶布雨衣。是的,我瞅见他了,布卢姆先生说。现在他在哪儿呢?

——焦勃雨伊,海因斯边草草记下边说。我不知道他是谁。这是他的姓吧?

他四下里望了望,走开了。

——不是,布卢姆先生开口说,转过身去,想拦住他。喂,海因斯!

没听见。怎么回事?他到哪儿去啦?连个影儿都没有了。喏,可真是。这儿可曾有人见过?凯歌的凯,利益的利 。消失了踪影。天哪,他出了什么事?

第七个掘墓人来到布卢姆先生身旁,拿起一把闲着的铁锹。

——啊,对不起!

他敏捷地闪到一边去。

墓穴里开始露出潮湿的褐色泥土。逐渐隆起。快堆完了。湿土块垒成的坟头越来越高,又隆起一截。掘墓工们停下了挥锹的手。大家再度脱帽片刻。男孩儿把他的花圈斜立在角落里,那位舅爷则将自己那一只放在一块土坷垃上。掘墓工们戴上便帽,提着沾满泥土的铁锹,朝手推车走去。接着,在草皮上轻轻地磕打一下锹刃,拾掇得干干净净。一个人弯下腰去摘缠在锹把上的一缕长草。另一个离开伙伴们,把锹当作武器般地扛着,缓步走去,铁刃闪出蓝光。还有一个在坟边一声不响地卷着拢棺材用的绳子。他的脐带。那位舅爷掉过身去要走时,往他那只空着的手里塞了点儿什么。默默地致谢。您费心啦,先生。辛苦啦。摇摇头。我明白。只不过向你们大家表表寸心。

送葬者们沿了弯弯曲曲的小径徐徐地走着,不时地停下来念念墓上的名字。

——咱们弯到首领 的坟墓那儿去看看吧,海因斯说。时间还很从容。

——好的,鲍尔先生说。

他们向右拐,一路在缓慢思索着。鲍尔先生怀着敬畏的心情,用淡漠的声调说:

——有人说,他根本就不在那座坟里。棺材里装满着石头。说有一天他还会来的。

海因斯摇了摇头。

——巴涅尔再也不会来啦,他说,他的整个儿肉体都在那里。愿他的遗骨享受安宁。

布卢姆先生悄悄地沿着林荫小径向前踱去。两侧是悲恸的天使,十字架,断裂的圆柱 ,家茔,仰望天空做祷告的希望的石像,还有古爱尔兰的心和手。倒不如把钱花在为活人办点慈善事业上更明智一些哩。为灵魂的安息而祈祷。难道有人真心这么祷告吗?把他埋葬,一了百了。就像用斜槽卸煤一样。然后,为了节省时间,就把他们都凑在一堆儿。万灵节 。二十七日我要给父亲上坟。给园丁十先令。他把茔地的杂草清除得一干二净。他自己也上了岁数,还得弯下腰去用大剪刀咯吱咯吱修剪。半截身子已经进了棺材。某人溘然长逝。某人辞世 。就好像是他们都出于自愿似的。他们统统是被推进去的。某人翘辫子。倘若再写明这些死者生前干的是哪一行,那就更有趣了。某某人,车轮匠。我兜售软木 。我破了产,每镑偿还五先令了事。要么就是一位大娘和她的小平底锅:爱尔兰炖肉是我的拿手好菜。乡村墓园挽歌非那一首莫属,究竟是华兹华斯还是托马斯·坎贝尔作的呢 ?照新教徒的说法就是进入安息 。老穆伦大夫常挂在嘴上的是:伟大的神医召唤他回府。喏,这是天主为他们预备的园地 。一座舒适的乡间住宅。新近粉刷油漆过。对于静静地抽烟和阅读《教会时报》 来说,是个理想的所在。他们从来不试图把结婚启事登得漂亮些。挂在门把手上的生锈的花圈,花冠是用青铜箔做的。花同样的钱,可就更经久了。不过,还是鲜花更富诗意。金属的倒是永不凋谢,可渐渐地就令人生厌了。灰毛菊 ,索然无味。

一只鸟儿驯顺地栖在白杨树枝上,宛如制成的标本似的。就像是市政委员胡珀 送给我们的结婚礼品。嘿!真是纹丝儿不动。它晓得这儿没有朝它射来的弹弓。死掉的动物更惨。傻米莉把小死鸟儿葬在厨房的火柴匣里,并在坟上供个雏菊花环,铺一些碎瓷片儿。

那是圣心 :裸露着的。掏出心来让人看。应该把它放得靠边一点,涂成鲜红色,像一颗真的心一般。爱尔兰就是奉献于它或是类似东西的。看来一点儿也不满意。为什么要受这样的折磨?难道鸟儿会来啄它吗?就像对拎着一篮水果的男孩那样?然而他说不会来啄,因为鸟儿理应是怕那个男孩的。那就是阿波罗

这许多 !所有这些人,生前统统在都柏林转悠过。信仰坚定的死者们。我们曾经像你们现在这样

而且你又怎么能记得住所有的人呢?眼神,步态,嗓音。声音嘛,倒是有留声机。在每座坟墓里放一架留声机,或是保管在家里也行。星期天吃罢晚饭,放上可怜的老曾祖父的旧唱片。咔啦啦!喂喂喂 我高兴极啦 咔啦咔 高兴极啦能再见到 喂喂 高兴极啦 咔噗嘶嘘。会使你记起他的嗓音,犹如照片能使你忆起他的容貌一样。不然的话,相隔那么十五年,你就想不起他的长相了。譬如谁呢?譬如我在威兹德姆·希利的店里时死去的一个伙计。

吱噜吱噜!石头子儿碰撞的声音。且慢。停下来!

他定睛看着一座石砌墓穴。有个什么动物。哦。它在走动哪。

一只胖墩墩的灰鼠 趔趔趄趄地沿着墓穴的侧壁爬过去,一路勾动了石头子儿。它是个曾祖父,挺在行哩。懂得窍门。这只灰色的活物想扁起身子钻到石壁脚板下,硬是扭动着身子挤进去了。这可是藏匿珍宝的好场所。

谁住在这儿?罗伯特·埃默里的遗体安葬于此。罗伯特·埃米特是在火炬映照下被埋葬在这儿 的吧?老鼠在转悠哪。

如今,尾巴也消失了。

像这么个家伙,三下两下就能把一个人吃掉。不论那是谁的尸体,连骨头都给剔得干干净净。对它们来说,这就是一顿便饭。尸体嘛,左不过是变了质的肉。对,可奶酪又是怎样呢?是牛奶的尸体。我在那本《中国纪行》里读到:中国人说白种人身上有一股尸体的气味。最好火葬。神父们死命地反对 。他们这叫吃里爬外。焚尸炉和荷兰铁皮烤肉箱的批发商。闹瘟疫的时期,把尸首扔进生石灰高温坑里去销毁。煤气屠杀室。本是尘埃,还原归于尘埃 。要么就海葬。帕西人的沉默之塔在哪里?被鸟儿啄食 。土,火,水。人家说,论舒服莫过于淹死。刹那间自己的一生就从眼前闪过去了。然而一旦被救活可就不妙了。不过,空葬是行不通的。从一架飞行器往下投。每逢丢下一具尸体时,不晓得消息会不会就传开了。地下通信网。我们还是从它们那儿得到的消息呢。这也不足为奇。它们对于像这样一顿正餐已习以为常。人们还没真正咽气,苍蝇就跟踪而至了。迪格纳穆这次,它们也是闻风而来。它们才不介意那臭味呢。盐白色的尸首,软塌塌,即将溃烂,气味和味道都像是生的白萝卜。

大门在前面发着微光,还敞着哪。重返尘世。这地方已经待够了。每来一次,都更挨近一步。上回我到这儿来,是给辛尼柯太太 送葬。还有可怜的爸爸。致命的爱。我从书中得知:有人夜里提着灯去扒坟头,找新埋葬了的女尸,甚至那些已经腐烂而且流脓的墓疮。读罢使你真感到毛骨悚然。我死后将会在你面前出现。我死了,你会看到我的幽灵。我死后,将阴魂不散。死后有另一个叫作地狱的世界。她信里写道,我不喜欢那另一个世界 。我也不喜欢。还有许许多多要看要听要感受的呢。感受到自己身边那热乎乎的生命。让他们在爬满了蛆的床上长眠去吧。他们休想拉我去参加这个轮回。热乎乎的床铺,热乎乎的、充满活力的生活。

马丁·坎宁翰从旁边的一条小径里出现了,他正和什么人一本正经地谈着话。

那想必是个律师,挺面熟。姓门顿,名叫约翰·亨利,是个律师,经管宣誓书和录口供的专员。迪格纳穆曾在他的事务所里工作过。好久以前了,在马特·狄龙家。快活的马特,欢乐的晚宴。冷冻禽肉,雪茄烟,坦塔罗斯酒柜 。马特确实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心。对,是门顿。那天傍晚在滚木球的草地上,由于我的球滚进他的内线,他就大发雷霆。纯粹是出于偶然,滚了个偏心球。于是他把我恨之入骨。一见面就引起仇恨。摩莉和芙洛伊·狄龙在一棵丁香树下挽着胳膊笑。男人向来如此,只要有女人在场,就感到耻辱。

咦,他的帽子有一边瘪下去啦,是在马车里碰的吧。

——先生,对不起,布卢姆先生在他们旁边说。

他们停下了脚步。

——你的帽子瘪下去一点儿,布卢姆先生边指了指边说。

约翰·亨利·门顿纹丝儿不动,凝视了他片刻。

——那个地方,马丁·坎宁翰帮着腔,也用手指了指。

约翰·亨利·门顿摘下礼帽,把瘪下去的部分弄鼓起来,细心地用上衣袖子把丝质帽面的绒毛捋了捋,然后又戴上了。

——现在好啦,马丁·坎宁翰说。

约翰·亨利·门顿点了点头,表示领情。

——谢谢你,他简短地说。

他们继续朝大门走去。布卢姆先生碰了个钉子,灰溜溜地挨后几步,免得听到他们的谈话。马丁一路指手画脚。他只消用一个小指头就能随心所欲地摆弄那样一个蠢货,而本人毫无察觉。

一双牡蛎般的眼睛。管他呢,以后他一旦明白过来,说不定就会懊悔的。只有这样才能摆布他。

谢谢。今天早晨咱们多么了不起啊! J8yyePG/hKfI1sfsJLJ9sC9ga2DVC+lZrooMcOrgG+p+AMnBE+ch7JvqkvXbO5b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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