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扎克·斯特恩再次见到奥斯卡·辛德勒是在十二月初的一个早晨。辛德勒向克拉科夫的波兰商业法庭提交的申请已被归档,不过奥斯卡竟然还有余暇拜访布赫海斯特公司的办公室,而且在跟奥厄商量之后,还特意站在外面的大办公室距斯特恩的桌子很近的位置,拍着手,用已经微醺的嗓音宣布道,“明天,就要开始了。约瑟法和伊扎卡街到时候就会全部领教了!”
卡兹米尔兹确实有条约瑟法街和伊扎卡街。每个犹太聚居区几乎都有,而卡兹米尔兹是克拉科夫最古老的犹太区所在地,一度曾是由卡兹米尔兹大帝割让给犹太族群的一个岛屿,如今则是位于维斯瓦河一处弯道中的近郊区。
辛德勒先生朝斯特恩俯下身去,斯特恩能闻到他呼吸中暖暖的白兰地酒气,他在考虑的问题是:这表示辛德勒先生知道约瑟法和伊扎卡街会遭遇不测呢,还是他不过在炫耀他知道这些个名字?无论如何,斯特恩都得承受一种恶心的失落感。辛德勒先生是在召唤一场大迫害,是在极不恰当地自吹自擂,仿佛把斯特恩摆在了他本人的位置上。
那天是十二月三号。斯特恩认为奥斯卡所说的“明天”,并非确指十二月四号,而是像醉鬼或是先知通常的用法那样,指的是某事很快就将或者就该发生了。只有少数听到或听说了辛德勒先生这醉醺醺预警的人将其完全照字面意思接受了。有些人打点了个外出一夜需用的包裹,携家带口越过维斯瓦河躲到了波德戈尔兹。
对奥斯卡而言,他自觉已经冒着一定风险将重要信息传递出去了。这消息至少有两个来源,都是他的新朋友。一位是党卫军警察局长的手下赫尔曼·特费尔警官。另一位则隶属SD头子楚尔达,叫迪特尔·雷德尔。这两个关系都是奥斯卡一直在设法寻觅的那些富有同情心的军官典型。
可他从来都解释不清楚那年十二月他向斯特恩传递消息的确切动机。后来,在德军侵占波希米亚和摩拉维亚期间,他会说他看够了没收犹太人和捷克人的财产,以及从被认为属于德国的苏台德地区强制驱逐犹太人和捷克人的行径,他对所谓的新秩序已经不抱有任何热情了。他把消息透露给斯特恩这一行为本身,比那个未经证实的补偿努斯鲍姆家的传闻更能证明他的行事风格。
他想必也跟克拉科夫的犹太人一样,曾经希望新政权在经过最初的狂怒之后,能够放松下来,给老百姓喘息的空间。如果党卫军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发动的搜捕和劫掠能够因事先透露消息得以缓解,也许到了开春,理性也就能得以恢复了。毕竟,奥斯卡和犹太人都告诉自己,德国人是个文明化的民族。
然而,党卫军对卡兹米尔兹的劫掠却使奥斯卡产生了根本性的憎恶之情——并非因为这直接影响到他赚钱、享受女性或跟朋友宴饮,而是因为他越来越看清了新政权的真实意图,而这种意图将同时引导他、迷惑他、危害他而又提升他。这次军事行动的部分目的就是为了抢劫珠宝和皮草。比较富庶的克拉科夫和卡兹米尔兹交界区的有些住户将被驱逐出户。不过,除了这些现实的考虑,首次出击还将有意给古老犹太社区里那些惊慌失措的居民一点精神上的震慑。雷德尔告诉辛德勒,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别动队的一个小特别分队也将特意从斯特拉多姆赶来,跟本地党卫军和野战警察同乘几辆卡车一起行动。
六支别动队(Einsatzgruppen)已经跟入侵的军队一道进入波兰。他们的名号含义微妙,大体的意思是“特别行动部队”,不过“Einsatz”这个词儿也自有其微妙之处,可解作挑战、考验、行侠仗义。这些队伍是从海德里希的Sicherheitsdienst(党卫军安全处,SD)中征募的。他们很清楚自己的使命非常宽泛。他们的最高领袖六星期前告诉威廉·凯特尔将军,说“在波兰总执政府中,必定会有为争取民族自存的艰苦斗争,为此它将抗拒任何法令的限制”。别动队的战士们很清楚他们领袖这番花言巧语的真意,为民族自存的斗争意味着种族战争,正如别动队自身就意味着滚烫的枪管。
参加那晚行动的别动队员可都是精英人物。那些挨家挨户搜寻钻戒和镶毛大衣的龌龊工作都交给克拉科夫的党卫军,他们则负责更加具有根本性和象征性的活动:对付犹太文化的具体象征——克拉科夫古老的犹太会堂。
为了参加此次行动,别动队已经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进行训练,同样被指派参加这首次克拉科夫行动的当地党卫军特遣队和SD头子楚尔达手下的安全警察亦复如此。军方早先跟海德里希以及高层警察头目协调过,要求他们暂缓行动,等波兰由军管过渡到民管后再出马。如今权力交接已然完成,波兰全境范围内,别动队的骑士们和党卫军特遣队于是放开手脚,凭借其恰当的种族历史观和专业的超然态度大肆挺进各古老的犹太社区。
在奥斯卡的公寓所在的那条街道尽头,耸立着警备森严的石砌瓦维尔城堡,汉斯·弗兰克的政府就设在堡内。如果想理解奥斯卡在波兰的前景,需要看清弗兰克跟党卫军和SD那些年轻特工,还有弗兰克跟克拉科夫犹太人之间的相互关系。
首先,对于这些蜂拥而入卡兹米尔兹地区的特别部队,汉斯·弗兰克并无直接的领导权。海因里希·希姆莱麾下的警察部队不论在哪里行动,从来都我行我素,谁的招呼都不听。弗兰克除了对他们独来独往的权力心生不满外,对他们的实际行事风格也不认同。他跟所有纳粹党员一样,将憎恶犹太人视作品味优雅的明证,因此他觉得甜美可人的克拉科夫就因为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犹太人而变得俗不可耐。过去的几个星期里,当局试图将总执政府当成一个垃圾堆,倾倒从瓦尔特兰,从洛兹和波兹南各城市运来的犹太人,克拉科夫因为其铁路枢纽的地位又受害尤烈,弗兰克已经忿忿不平了。不过,他并不相信别动队也好,特遣队也罢,采用现在的这些办法真能帮他解决问题。弗兰克认为——在某些方面他倒是跟希姆莱(希尼)一样地异想天开——应该专为犹太人建一个单独的庞大的集中营,不过至少应该建在卢布林以及周边的乡村地带,如果能全部弄到马达加斯加,那就更加理想了。
波兰人自己也一直对马达加斯加情有独钟。一九三七年,波兰政府还特意派调查团赴这个远离敏感的欧洲海岸的高地岛屿实地考察。马达加斯加属法国殖民地,其主管部门法国殖民部也乐意跟波兰政府做成这个交易,因为经过如此这番重新殖民后,挤满欧洲犹太人的马达加斯加岛势必成为一个巨大的输出市场。南非国防部长奥斯瓦尔德·皮罗还一度在这一岛屿问题上充当希特勒和法国之间的协调人。因此,马达加斯加作为一种解决方案倒是颇有光荣的缘起。汉斯·弗兰克把宝押在这个岛上,而非别动队身上。因为他们零星的劫掠和屠杀对于东欧的低等人种而言根本无济于事。在华沙外围战役期间,别动队已经在西里西亚将犹太人吊死在犹太会堂里,用水刑折磨他们,在安息日的夜晚或斋日劫掠犹太人的家,剪断他们的祈祷发式,烧掉他们的祈祷披巾,让他们立壁角。这类事件数不胜数。不过弗兰克却提出,根据历史的经验,受到威胁的种族却总是斩不尽杀不绝的,你杀的速度总赶不上他们生殖的速度。
可不论是争执不下的党员,是卡车车篷里受过精良培训的别动队员,是另一辆卡车里那些没这么精良的党卫军,是正在犹太会堂里进行晚祷的犹太人,还是正回公寓里打扮齐整去赴宴的辛德勒先生,都还一无所知,就连纳粹头目都未敢寄予希望的解决办法马上就会找到了,不过是种简单的技术手段:一种叫作齐克隆B的消毒用化学制剂,即将取代马达加斯加,成为解决犹太人问题的制胜法宝。
这其间还有一个插曲值得一提,涉及希特勒宠爱的女演员兼导演莱尼·里芬斯塔尔。她在罗兹城陷后不久,就带了她的流动摄制组开了过来,亲眼目睹了一排犹太人——活生生的犹太人,还在喃喃念诵祈祷文的各色人等——被自动武器扫射处死。她直接去找当时正待在南部陆军指挥部的元首,还大闹了一场。就这么回事——这就是后勤学,就是数目字的压力,就是公共关系的考量;就是这些使一味蛮干的别动队员们显得傻呵呵的。不过,一旦找到了行之有效的办法,可以在固定的几个地点配备上足敷使用的清理装置,用以切实有效地清除东欧的这些劣等民族,而且还不会被时髦的电影界人士发现,如此一来,所谓的马达加斯加方案岂非成了多此一举的蠢行。
奥斯卡在布赫海斯特公司的大办公室对斯特恩的预警丝毫没有落空,党卫军在雅科巴、伊扎卡和约瑟法三地逐门逐户地打起了经济战。他们闯进各家公寓,把橱柜里的东西翻个底朝天,把书桌、梳妆台上的锁砸个粉碎。他们直接从人家的手指上、脖颈上、表链上抢夺财物。一位不肯脱下毛皮大衣的姑娘被扭断了胳膊;切姆纳街上一个想留下冰鞋的男孩被一枪击毙。
有些财物被抢的犹太人还没意识到党卫军这是在合法地奉命行事,第二天还跑到警察局去申诉。据史料记载,某处还真有这么一位良知尚存的高级警官为党卫军的暴行感到羞愧,甚至惩处了几个暴徒。这也势必要针对切姆纳街上的那个被击毙的男孩和一位鼻子被警棍打断了的妻子展开些调查。
党卫军在对付公寓住宅的时候,别动队的哥们儿则对那座十四世纪的犹太会堂老博兹尼卡下了手。不出他们所料,会堂里聚集了一群传统的犹太会众,都留着大胡子和颊须,披着祈祷披巾。他们还从附近的住户中找了些不这么正统的犹太人,也把他们赶到会堂里,像是想看看这两队人马相互间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被赶到老博兹尼卡会堂的人群中就有那个叫马克斯·雷德里希特的著名匪徒,要不然他是决不肯也没人会请他进入一座古老的神庙的。他们在约柜 前面站好,这两群犹太人虽系属同宗,可分属两极,平常的日子里是不通往来的。一个别动队的军士打开约柜,将《摩西五经》的羊皮纸卷轴取了出来。会堂里站着的这两组截然不同的会众被强令列队经过经卷,朝经卷吐唾沫。而且决不容做做样子——手抄的经卷上要见到每个人的唾沫。
对于这一事件,那些正统犹太人的反应比那些持不可知论的自由主义犹太人,那些自封的欧洲人来得理性、克制。别动队员们眼看着那些现代犹太人在经卷面前止步不前,甚至想引起他们的注意,仿佛想说,得了,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何苦来这套胡闹的把戏。党卫军在接受培训时曾被明确告知,那些自由主义犹太人的所谓欧洲特征不过是层薄薄的假面,老博兹尼卡会堂内那些剪了短发、穿着当代服装的犹太人面对圣物的旧态复萌,对亵渎圣物表现出来的不情愿,倒恰恰印证了这一点。
最终,除了马克斯·雷德里希特外,所有的人都吐了唾沫。别动队员们应该觉得这种测试还是值得花时间去做一下的——为的就是找出一个拒绝唾弃犹太圣物的主儿,虽说他理智上觉得所谓经卷无非是老掉牙的宗族谬传,可他周身流淌的血液却告诉他这个卷轴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一个犹太人会听从他那荒谬血统的劝说重拾他的犹太身份吗?他会像康德一样想得清楚明白吗?测的就是这个。
雷德里希特不肯亵渎经卷。他简短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是做过不少错事。可决不会这么做。”别动队先把他处决,然后把剩余的所有犹太人统统枪毙,最后还放了一把火,波兰境内这所历史最为悠久的会堂烧得只剩了一个骨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