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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九三九年十月下旬,有两个年轻的德国军士来到J·C·布赫海斯特公司的产品陈列室,这个陈列室位于克拉科夫的斯特拉多姆街上。两人坚持要买几匹昂贵的布料往家里送。柜台后面的犹太店员胸口上缝着个黄色星章,向他们解释说布赫海斯特公司的产品不直接零售,只向制衣厂和零售商供货。可是那两个德国军士不听劝阻执意要买。付账的时候,他们丢下的货币却着实怪异,一张一八五八年发行的巴伐利亚钞票外加一张一九一四年的德军占领区临时代币。“绝对可以流通的现钞,”其中一位告诉那位犹太店员。他们整个春夏都被频繁地调来调去,初秋又轻而易举地赢得一场大胜,再就是待在一个可爱的城市里享受征服者的乐趣了。店员没敢再有什么异议,赶紧把他们请出商店,并没有把那两张钞票放入收银机。

当天晚些时候,一位年轻的德国人账目经理来到了样品陈列室,他是由一个叫作东方信托代理的机构(一个讨巧的名字)派来接管、运营犹太人生意的,是派到布赫海斯特的两位德国官员之一。头儿叫泽普·奥厄,人到中年,与世无争,而这位年轻人则一心向上,积极进取。年轻人核查了账簿和现金收入。他拣出那两张一钱不值的废钞。这是怎么个意思?喜歌剧里的假钱?

犹太店员把前后经过讲了一遍;这位账目经理还是指控他拿古董钞票替换了硬通货兹罗提。再晚些时候,这位积极进取的年轻人又跑到布赫海斯特的仓库楼上,向泽普·奥厄做了汇报,并建议该向保安警察报案。

奥厄先生和这位年轻的会计都知道,这么一来,那个店员势必要给关进蒙特卢皮赫街的党卫军监狱。会计师认为这将给布赫海斯特剩余的犹太职员做个榜样,杀鸡骇猴。可这个主意却让奥厄很不安,他有自己的小九九,他祖母就是个犹太人,虽说还没人发现这个小秘密。

奥厄派了个信差给公司原来的会计送了张条子,此人是个波兰犹太人,名叫伊扎克·斯特恩,当时正患流感在家休息。奥厄是个政府官员,没多少会计经验。他希望斯特恩能赶过来解决几匹亚麻布造成的这个小僵局。他才把信差打发去波德戈尔兹街找斯特恩,秘书就进来说有一位奥斯卡·辛德勒候见,号称有约在先。奥厄来到外面的房间,看到一位高大的青年,像条大狗一样怡然自得地抽着烟。两人在昨晚的一个派对上有过一面之缘。奥斯卡带了个叫英格丽德的苏台德德国姑娘,是某个犹太五金器材公司的受托人,或者叫主管,正如他奥厄是布赫海斯特的受托人一样。奥斯卡和英格丽德真是宴会上的金童玉女,一见就知道是热恋中的一对儿,既漂亮又时髦,在情报局里还有很多朋友。

辛德勒先生正想在克拉科夫寻找发展的机会。纺织业如何?这是奥厄的建议。“可不只是军服生意。波兰本土的市场需求,再加上通胀就尽够我们赚得盆满钵满了。欢迎到我们的布赫海斯特来参观指导,”他竭力鼓动奥斯卡,谁料想第二天下午两点他就会为酒后的称兄道弟后悔不迭了。

辛德勒看得出奥厄可能对他昨晚发出的邀请有些后悔了。如果现在不方便,主管先生,辛德勒道……

奥厄先生则说没什么不方便,于是带辛德勒经过仓库又穿过一个院子,来到纺纱车间,大捆大捆金光闪闪的布料正在下线。辛德勒问这位主管,波兰人好不好相处。泽普回说,他们很好合作。如果说有什么的话,就是有点吓傻了。毕竟,这还不是一家真正的军需品工厂。

辛德勒身上“上可通天”的架势未免太足了些,奥厄实在忍不住要刺探一下真假的诱惑。总军备委员会里有奥斯卡认识的人吗?例如那位朱利乌斯·辛德勒将军。也许辛德勒将军正是他的亲戚呢。

这也没什么不同,辛德勒先生轻松的语气是在告诉听者:但放宽心。(事实上辛德勒将军跟他八竿子都打不着。)将军还算不上太糟,如果跟某些人比起来,奥斯卡道。

奥厄表示同意。不过他本人可决没有机会跟辛德勒将军同餐共饮;这就是不同之所在。

他们回到办公室,正碰上伊扎克·斯特恩,布赫海斯特的犹太会计,他等在奥厄的秘书给他端来的椅子上,一边擤鼻涕一边拼命咳嗽。他赶紧站起身来,双手抱拳放在胸口,瞪大眼睛望着那两位征服者走上前来,经过他身边,进入办公室。奥厄给辛德勒倒了杯酒,请他在壁炉边休息,道了声失陪,出去接见斯特恩。

斯特恩实在太瘦了,而且身上有种学究式的干巴。他举手投足像个塔木德学者,又带有欧洲的知识分子气。奥厄跟他讲了犹太店员和德国军士的事件经过,还有那位年轻的德国会计的推测。他从保险箱里取出那两张钞票:一八五八年的巴伐利亚纸币和一九一四年占领区代用币。“我想你应该有一套会计制度来对付这种情况,”奥厄说。“这种事现如今在克拉科夫城里肯定比比皆是。”

伊扎克接过钞票研究了一会儿。他确实已建立起一套办法,他告诉主管先生。他既没微笑一下,也没眨巴眼睛,径直走到房间尽头壁炉的明火处,把两张钞票都扔了进去。

“我把此类事务记入收支账中的‘折损’项下,算作‘免费样品’,”他说。自九月以来,这种免费样品已经有很多了。

奥厄喜欢斯特恩处理物证的这种干脆、实际的做法。他呵呵笑了起来,在这位会计瘦弱的身上看出了克拉科夫本身的复杂性,一个小城市里培养出来的格局狭小的谨慎精明。只有道地的本地人才通晓的诀窍。坐在里间办公室的辛德勒先生需要的正是这种本地的诀窍。

奥厄将斯特恩带进办公室去见辛德勒先生,辛德勒正站在炉边盯着火焰出神,一只手握着个去了盖子的便携式小酒瓶。伊扎克的第一个闪念就是,这可不是个好对付的德国人。奥厄的纳粹徽章是个超小的卐字章,佩戴的方式很是马虎,就像你平时戴个自行车俱乐部的徽章。可大个儿辛德勒的徽章足有硬币大小,黑色珐琅的质地映着火光闪闪发亮。这个徽章,再加上这个富足的年青人,就更加成为斯特恩这个正患感冒的波兰犹太人整个一秋碰到的伤心事的缩影。

奥厄给双方做了介绍。斯特恩遵照弗兰克执政官颁布的法令,老老实实地率先声明:“我得告诉您,先生,我是个犹太人。”

“噢,”辛德勒先生粗声大气地冲他道。“我是个德国人。你看,就这么回事!”

好极了,斯特恩几乎偷偷地在他黏糊糊的手绢后面吟诵道。既如此,干脆撤销那条法令算了。

因为,伊扎克·斯特恩虽说迄今为止才在波兰的“新秩序”下生活了七周,限制他的法令已经非止一条,简直就是动辄受限。波兰的总执政官汉斯·弗兰克已经制定并颁布了六条限制性法令,把其余的法令留给他的地区执行官、党卫军少将奥托·韦希特尔博士去贯彻执行。斯特恩除了须自供出身血统之外,还得随身携带一张特别的登记卡,卡上有道黄色条纹。枢密令还禁止储备犹太教认为洁净的肉食,而且所有犹太人必须强制劳动,斯特恩当着辛德勒的面咳嗽的当下,这条命令颁布才只三个礼拜。而且斯特恩作为下等人的食物配给只比非犹太波兰人的一半略多一点点,而就连这些非犹太波兰人也都已经被打上下等人的印记了。

最近的法令颁布于十一月八日,要求所有克拉科夫的犹太人全部登记造册,规定于二十四号前完成。

斯特恩考虑问题向来沉着冷静,不限于一时一事,他很清楚无数的法令还会接踵而至,他的生活和一举一动都将进一步受到限制。克拉科夫的大部分犹太人也都有此预见。他们的生活将分崩离析——原本住在犹太人村落的被拉到城里来铲煤,犹太知识分子则被送到乡下去锄甜菜头。短时期内还会有零星的屠杀,图尔斯克就是个例子,那里的党卫军炮兵部队赶着大家一整天都在桥上干活,然后在傍晚把他们赶进那个村的犹太会堂,统统枪毙。这样的例子时不时总会冒出几个。不过形势总会稳定下来;这个种族终将通过求恳,通过买通当权者幸存下来——这是老法子了,从古罗马帝国以来一直有效,这次肯定还能奏效。归根结底民政当局还是需要犹太人,特别是在这个十一个人里就有一个犹太人的国家。

不过,斯特恩却没这么乐观。他并不认为新的立法过程很快就能创造出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犹太人只需付出点代价就成。因为他们已经处在最艰难的时世。所以,他虽然尚不知道那正要来临的烈火,不论是在实质还是程度上都将是史无前例的,可他对未来已经充满怨愤,忍不住想,辛德勒先生,您慷慨地做出这么点平等的架势来可真够意思啊。

奥厄在介绍伊扎克·斯特恩时说,这个人可是布赫海斯特公司的得力干将。他在克拉科夫的商界可是能呼风唤雨的。

斯特恩知道可轮不到他提什么异议。即便如此,他还是怀疑主管先生是不是在对尊贵的客人夸大其词。

奥厄再次告退。

只剩两人独处时,辛德勒含混地低声说,如果斯特恩能就其所知告诉他一些当地商界的内情,他将感激不尽。为了试一试奥斯卡,斯特恩建议辛德勒先生或许可以咨询一下信托代理公司的官员。

“他们都是些蟊贼,”辛德勒先生亲切地道。“而且还都是些官僚。我喜欢相对宽松的环境。”他耸耸肩。“我天生是个资本家,不喜欢被人管头管脚。”

于是斯特恩就跟这位自称的资本家交谈起来。而斯特恩几乎是无所不知;克拉科夫的每个工厂里似乎都有他的朋友或亲戚——不论是纺织厂、制衣厂、甜食店、家具厂,还是金属制品厂。辛德勒先生如获至宝,他从西装胸袋里取出一个信封。“你知道一个叫里考德的公司吗?”

伊扎克·斯特恩很清楚。这公司破产了,他说。它原是生产搪瓷制品的。就因为破了产,厂里有些金属冲压机就给充了公,如今它基本上成了个空壳——由原老板的某个亲戚经营——生产能力跟原来相比只是零敲碎打。他的亲兄弟,斯特恩道,是一个瑞士公司的代表,这个瑞士公司就是里考德的主要债权人之一。斯特恩知道允许他显露出一点兄弟间的自傲,然后再予以轻视。“那地方的经营糟糕透顶,”斯特恩道。

辛德勒把那个信封往斯特恩的膝头一放。“这是他们的资产负债表。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伊扎克说,辛德勒先生自然还是该去请教别人或是自己的好。这是自然,奥斯卡道。不过我很珍视你的意见。

斯特恩迅速浏览着那份负债表;然后,在他研究了有三分钟后,他突然感觉到办公室里奇怪的静默,于是抬头看了看,发现奥斯卡·辛德勒先生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像斯特恩这样的犹太人,身上自然有种祖传的本能,能一下子就嗅出某个正直可靠的非犹太人的气味,这个人可以用作对付众人的残暴行径的缓冲或部分避难所。这是一种感知哪所房子是安全的,哪个地带可以遮风挡雨的本能。从这时开始,辛德勒先生或许可以成为他的避难所,这种可能性将浸染他们此后所有的交谈。这就像是宴会上,半个缥缈的眼风,一丝无可名状的性爱相许就能使一对男女间的交谈大异其趣。对这种蛛丝马迹的感知,斯特恩比辛德勒更加敏感,不过他自然不会点破,唯恐破坏了两人间这种细若游丝的相知。

“这桩生意太上算了,”斯特恩道。“你可以跟我兄弟谈谈。而且,当然,现如今还有争取到军方合同的可能……”

“一点没错,”辛德勒先生喃喃道。

几乎在攻陷克拉科夫的同时,甚至在华沙的围攻结束前,波兰的总执政府就已经建立了一个军备物资监管局,其职责就是跟适合的制造商签订合同保障军队装备的供给。而里考德这样的企业就能生产野战餐具和炊具。斯特恩知道,军备物资监管局就是由国防军的一位朱利乌斯·辛德勒少将领导的。这位将军难道就是辛德勒先生的亲戚?斯特恩问。不,恐怕不是,辛德勒道,不过听口气像是希望斯特恩不要外传。

退一万步讲,斯特恩说,即便里考德的残部一年也有五十多万兹罗提的毛利,新的金属冲压设备和熔炉相对来说也很容易置办。就看辛德勒先生能否拿到贷款。

辛德勒说,搪瓷制品比纺织品更对他的路。他的背景是农业机械,他懂蒸汽压力这类的问题。

斯特恩已经不再想问一句:一位优雅的德国企业家干吗想向他讨教该选哪样生意来经营了。在他本民族内部,类似的会晤一直屡见不鲜,而且非止于一般性的交流生意经。他相当详尽地继续深谈下去,解释商业法庭将如何为租借破产的不动产确立租金。租借并保有优先购买权——要比担任受托人划算。受托人不过是上面委派的主管,完全受制于经济部。

斯特恩压低声音冒险进言:“您在雇工方面会受到严格限制,只能雇用允许您雇用的人。”

辛德勒很高兴。“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关于这些终极意图?”

“我在一份《柏林日报》上看到的。一个犹太人仍被允许阅读德国报纸。”

辛德勒继续呵呵笑着,伸出一只手,放到斯特恩肩上。“是吗?”他问。

事实上,斯特恩了解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奥厄收到过经济部国务秘书埃伯哈德·冯·雅格维茨的指示,略述了在商业领域进行雅利安化将采取的种种政策。奥厄将之交给斯特恩是让他整理一份摘要性的备忘。冯·雅格维茨更多地出于难过而非愤怒指示道,他们将承受来自帝国政府和党内各方的压力,如海德里希的RHSA,即帝国安全部,要雅利安化的非但是各公司的老板,管理层和劳动力也得跟着雅利安化。受托人越早地将犹太技术雇员清理掉就越好——当然了,与此同时还得注意将产量维持在一个可接受的水平。

最后,辛德勒先生将里考德的账目塞回胸袋,站起身,引伊扎克·斯特恩来到外面的大办公室。他们俩又耽搁了一会儿,在一大帮打字员和职员中间谈起了哲学话题,奥斯卡爱谈这个。奥斯卡就是在这里提出了基督教是以犹太教为基础的话题,出于某种原因,甚至也许就是他童年在兹维陶跟坎托尔兄弟的友谊,他一直对这个话题感兴趣。斯特恩话语轻柔,讲得详尽而又博学。他在杂志上曾发表过数篇比较宗教学的文章。一贯把自己想象为哲学家的奥斯卡这次可真碰上了一个行家。而被有些人目为老学究的斯特恩则发现奥斯卡对问题的理解相当浅陋,发现他天性亲切随和,但对概念的把握尚欠圆熟。斯特恩当然不会在意这一点。他们俩之间已经建立起一种貌似很不般配实则相当牢固的友谊。于是,斯特恩发现自己由过往历代帝国的历史中得出了跟奥斯卡的父亲相似的结论,即阿道夫·希特勒决不会以及为什么不会成功。

这个观点,斯特恩还没来得及谨慎三思就从嘴里溜了出来。办公室里其他的犹太人都把头深深地弓下去,死盯着自己的报表。辛德勒则并未显出丝毫的不安。

交谈临近末了的时候,奥斯卡真正说出了几句具有新意的话。他说,在这样的时候,教堂里想必很难再像以往那样,告诉大家他们在天上的父就连一只小麻雀的死都深深关切了。辛德勒先生继续道,在这样的时代,他才不会想去当什么神父,因为一条人命的价值还抵不上一包香烟。斯特恩表示赞同,不过出于学术探讨的精神指出,辛德勒先生引用的《圣经》观点可以《塔木德》的经文如此概括:救人一命,如普度众生。

“当然,当然,”奥斯卡·辛德勒连连赞同。

不论是否确实,伊扎克一直认为正是在那一刻,他将饱满的种子播进了适合的沃土。 CLs/lWxgfts/GyVShdfyg1uo/RxFGkoj3IkAYoh2JXRikPMROFiaEhLNs0yBw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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