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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这个图形是黑白相间的,但白色占了大部分。它分为两层,前后排列,两只眼睛各看到一层。这个图形出现了一点变动,发出了一点声音,但他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没有干。他感到面颊底下越来越硬。它原先像是压在皮肤上,这会儿已经是火辣辣的,可以清楚地感到有的地方发痛。这就像牙痛似的,老是缠住你,使你很难受。这种感觉使他逐渐恢复到正常的思维之中,他又开始像个人似的思考起来。

不过,使他恢复知觉的并不是身上的痛楚,也不是那个黑白相间的图形,而是那噪声。尽管大海小心翼翼地对他加以关照,但在别处它仍然在怒吼,在撞击,在震荡。风吹到礁石的缝隙里,发出呼呼的声音,海水对它百依百顺,它这会儿找到另一个对手更要发发威风。所有这一切声音都合成为一种语言,闯进他处在一团漆黑的状态中失去激情的脑海里,告诉他说这颗脑袋并没有消失——最后,在风声和波涛声中又传来了海鸥的啼叫,这声音大声告诉他那在暗中摸索的灵魂说:你来了,你到这个地方来了。

那么他是突然来到了这儿,身上虽然痛,但却同支撑他身体的坚实的大地紧紧贴到了一起。他记起了使用眼睛来观看事物的方法,把两眼的视线集中在一点上,那个图形合而为一,产生了一种距离感。卵石就在他脸边上,贴住他的面颊和下巴。这些都是白色的石英石,圆滚滚的,形状就像大小不一的土豆。白色的中间夹杂着一些深色物质的黄色斑纹。在这些石英外侧还有个更白的东西,他冷冷地注视着它,注意到发白的褶皱,发青的指甲根,以及指尖的皱槽。他头没有移动,只是将眼光从手往上移,从油布衣袖一直到肩膀那里。接着他的目光又回到卵石上,懒懒地观察着这些石子,索然无味地等待着,好像它们会动起来似的。他的手并没有动。

水淹没了卵石,将卵石稍稍挪动后停住了,随后又退了下去,卵石发出了吱吱咯咯的响声。海水从他身边流过,轻轻地往下拉他穿着长统袜的双脚。他望着卵石,海浪又冲了上来,这一次海水退下时有点水冲到了他张开的嘴巴里。他毫无表情地猛烈抖动了一下,整个身体都摇晃起来。在他的脑海中那些卵石似乎也在摇晃,因为他那只白白的手也随着身体的摇晃一前一后地摆动着。他侧卧着,底下的卵石硌得脸颊生疼。

在他的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出现了一些画面,他并不为此而烦恼,因为这些画面小得不值一提,又极其渺茫。其中有个白白的纤毫毕见的女人身体,还有个男孩的身体;有个售票处,船的驾驶台,从遥远的晴空中传来的用霓虹灯打出的命令,一个瘦高个子男人毕恭毕敬地站在升降梯口暗处;还有一个像果酱瓶中的玻璃水手那样在海水中浮沉的男人。在卵石和这些画面之间没有什么可以选择的。一会儿吸引他的注意的是石子,一会儿又是这些画面。每一个石子都不比这些画面来得大。有时候,整个石子都被一个画面占满,使得它就像是一个窗口或者监视孔,通过它可以窥视一个不同的世界或者另一个维度。声音和话语有时就像喊出来的命令那样具有了一定的形状,可以看得清楚。它们既不震动也不消失。这些形状一出现,就成了卵石那样坚实的固体。这些有形的声音有的在脑壳中,在弓形的眉头和朦朦胧胧的鼻子后面。它们就在坚硬物质的火焰上方那一片模糊的黑暗之中。你要是随意朝外望去的话,你可以绕过它们看出去。

他全身感到一种新的寒冷。冷气在他衣服中间沿着他的背脊往下爬。这就像是一团文火似的空气。他刚注意到这一点,一个浪头冲了回来,灌得他满嘴是水,他一呛,身子也停止了抖动。

他开始试验起来。他发现自己能将重如千斤的腿拖上来,先是一条腿,接着是另一条。他的一只手伸在头的上方费力地摸索着。他内心深处向自己分析说,在身体另一侧的某个地方应该还有一只手,他向那只手发出了指令。他找到了那只手,活动了一下手腕。手上还有手指,这倒不是说他能够活动手指,而是当他把手往前伸的时候,他能够感到那毫无知觉的指尖在看不见的卵石当中摸索。他把四肢收拢来,又做出游泳的动作。寒冷引起的颤抖帮助了他。这会儿他的呼吸加快了,他的心脏又使劲跳动起来。那些没头没尾的画面消失了,剩下的只是石子和石子哗啦哗啦的摩擦声以及他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声。他想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念头,倒不是它对他体力上立刻会有所帮助,而是它使他恢复了自己的一点个性。他用语言把这个念头表示出来,不过,这些词儿都没有冲出他牙齿这道屏障。

“我在木星上的话大概就是这么重。”

他立刻成为主宰。他知道自己的身体不比平时重,他明白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也知道他想要爬到一个小小的卵石坡上去。卵石在他的脸上硌出了印痕,他抬起脸,用膝盖推动自己的身子。他咬紧牙关,咬得格格响。他算准胸部顶着卵石扩张以及身体缓慢抖动的时间,不让它们妨碍他这艰难沉重的旅程。他觉得每一次波浪都离他的双脚越来越远。等他实在没有力气的时候,他就停下来大口喘气,稍稍休息一下再爬。他的双脚已经离开海面了。

他眼睛看不见的左手触到了一个既不咯吱作响也不移动的物体。他转过头抬起来看。在他的面前眼眶底下是个灰黄色的东西,它的上面全是麻点,中间陷下去,星星点点地布着一些红色的水母。每一个洞里都有帽贝的黄色遮盖物。上面覆盖着棕色的海藻和绿色的草。白色的卵石通向一个暗暗的角落。所有的物体上面都蒙着薄薄一层闪闪发亮的水,水往下滴着,在草中间形成了乱七八糟的小水汪,水汪里的水或是有些波纹,或是在草中间漏走了。他在卵石上转身,努力想倚到礁石上,把两只脚拖上来。他第一回看到自己的脚远远突出着,由于穿着防水靴的白色长统袜,粗得像是熊腿一样。这更使他有了一点自信。他把左手放到耳朵底下,大口喘起气来。他也稍稍抬起了肩膀,他用双脚推,用双手拉。他的背嵌到那个角落里,水汪里的水就从那里流掉。他头抬得高高的,用双手抱住一条大腿拼命往胸前拉,接着又拉另一条大腿起来。他缩到那个角落里,低头望着他膝盖下面的卵石。他的嘴又耷拉下来。

归根结底,要说卵石的话倒不是很多。卵石在礁石的暗影底下形成了一个三角形,那边长不过就是一人高,或许还不到一点。石子填满了V字的缝隙,填得实实的。

他眼光从卵石上移开,专心地观察起海水来。与外海相比,此处几乎没有什么波浪,这是因为有那块礁石,方才他被海浪卷着绕过了它。这会儿他可以看到那块岩石。它同这一块一样,灰色和浅黄相间,上面长着藤壶,还可见到白色的泡沫。每一阵波浪都打到岩石上,尽管海水从缝隙两边流过,砰的一声冲过去,但在他和浅黄色的岩石之间还有几码的绿色的清水。在岩石外边所能见到的只是水雾腾腾的大海,阳光在水汽中显得苍白无力。

他闭上了眼睛,对眼底晃过的一个个画面不加理睬。他心理活动虽然很慢,但却在专心思索一件事。在他的身体里有个小小的火苗,它几乎要熄灭了,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尽管掉在大西洋中,但那团火仍然在冒烟。他有意蜷起身子,小心地呵护着这点儿火。其实它只剩下一个火花了。具有形状的语言和图画顾自不停地旋转着。

一只海鸟啼叫着从他头上飞过,它长长的鸣声顺着风传到他耳朵里。他把注意力从那点火花上转移开来,又睁开了眼睛。这一次他的意识得到了很好的恢复,他可以张开眼睛,把他眼前的整个景象认真观察一番了。他的两侧都是高高的黑色的岩石,中间勾勒出光亮的天空。太阳照在岩石上,四周水珠飞溅,波涛一阵阵涌来,在阳光中又掀起阵阵水雾。他朝旁边转过头察看起来。

在野草和帽贝上方岩石比较平滑,靠拢到一起。顶部有个口子,可以看见亮光,似乎有一些云彩的痕迹。他观看时,一只海鸥从那个口子中飞过,迎风啼叫着。他觉得头老是仰着很痛,因此便低下头来观看自己的身体,在油布防水服和粗呢风雪大衣底下有两块鼓鼓的东西,那是他的膝盖。他仔细地望着一颗钮扣。

他的嘴巴合上之后又张开了,从嘴里吐出了声音,他调整了一下次序,发出了一些游移不定的词句。

“我认得你,是纳撒尼尔把你缝到衣服上的。我请他做的,这是为了找借口把他打发走,离开住舱,好让我安静一会儿。”

他又闭上眼睛,笨手笨脚地抚弄着那颗钮扣。

“我在当水兵的时候就用这件防水服了。在纳撒尼尔之前是洛夫蒂缝的钮扣。”

他倚在膝盖上点点头。

“防空值班,防空值班集合。”

这一幅幅画面被一阵扎扎实实的呼噜声打断了。这阵颤抖并不算利害,但他的双臂一点劲都没有了,他的双臂立刻从膝盖上搭拉下来,他的手落到了石子上。他的头在摇动。在打鼾的间歇,他觉得硬硬的石子顶住了他的双脚,等脚跟慢慢滑到下面,石子硌在屁股上更觉得硬。画面越来越混乱,他的理智很有可能被它们毁掉,那一点火花也很可能熄灭。他抬起眼皮,朝外望去,竭力要在这些画面当中闯出路来。

在海水淹没石子的地方,石子摇晃着往下退。在高处,一串串跳跃的翻着白沫的浪花向救了他一命的岩石边缘涌去。已经是下午了,外面很亮,但那个缝隙水淋淋的,就像码头上的厕所,又潮又臭。他嘴巴发出了呱呱的声音。他心中想说的话是:这该死的岩石究竟在哪里呀?不过这对那道暗暗的缝隙似乎太不恭敬,未免有些冒险,因此话在喉咙口里变了个样子。

“该死,我是在哪里呀?”

一块孤零零的高耸着的岩石,一定是座山脉的顶峰,这是下沉的世界的古老下颚上的一颗牙齿,突起在无边无际的浩瀚大洋中,这儿离陆地有多远呢?他凭着迟钝的手指爬到这块岩石上,这动力来自弥漫在他心中的恐惧,那倒不是他最初在水中挣扎时感到的那种惊慌失措的感觉,而是在内心深处扩散的巨大恐怖。他甚至坐起身来,倚在或者蹲在野草和那一块块的水母上。

“动动脑筋,你这该死的傻瓜,动动脑筋。”

雾气腾腾的海平面就在身边,海水从岩石上打过来,石子晃动着。

“动动脑筋。”

他蹲下来看着礁石,没有动,只是不住地发着抖。他发觉波浪冲到靠外的石头上以后力量就小了下来,因此到缝隙那里水就缓缓的,没有什么危险了。他慢慢地靠到缝隙的角落里。火星又亮了起来,心脏为它供给了它急需的燃料。他注视着靠外的那块石头,但是几乎看不见它。有一个名字忘记掉了。在海图上有这个名字,就在大西洋当中,它孤零零的很是奇怪,因此那些多少可以打趣风浪和天气的水手为这块岩石编了个笑话。他皱起眉头,在想象中看到了这幅海图,可是却不怎么清楚。他看见过巡洋舰的航海长和船长一起俯在这幅海图上看了一会儿以后,抬头互相笑了笑。而他作为航海长的随员站在一边等待命令。船长是达特默思皇家海军学院出身,说话清脆快速,他笑着开口说:

“这名字很熟,可一时就是想不起来。”

是什么熟悉的名字呢,总也想不起来了。他现在给塞在这个一时说不出名字的地方,这儿离赫布里底群岛 有多少英里呢?要是那个火花只能在这种荒唐的远离人群的岩缝中熄灭掉,那么它又有什么用处呢?他朝船长的画面啐了一口,说道:

“我还是同样糟糕。”

他的关节支撑不住了,于是便从石头上滑了下来。他倒在一个角落里,垂下头打起呼噜来。

不过呼噜只是外在的表现,在他的内心,知觉正在活动,在那些画面和新发现的情况,在那些具有形状的声音和被漠然处之的感情之间探寻着,就像一头野兽不停地审视它的笼子一样。它拒不容忍女人们纤毫毕见的身体,缓缓地整理那些古怪的词语,对疼痛和身体不住的抖动不屑一顾。它正在寻找一种思想。它找到了这一思想,并将它从其他一些毫无用处的念头分开,把它高高举起,并利用身体这一工具给这种思想以力量,突出它的重要性。

“我是个聪明人。”

在鼾声的后面有一段漆黑一团的悬念时期,在这以后,远处的右手服从了指令,它开始摸索拉动油布防水服来。它掀开了一个衣角,钻了进去。手指找到了一条链子和一把折叠刀。这两件东西没有丢掉。

他眼睛眨了几眨,睁了开来,拱形的眉毛成为青色大海的边框。有那么一会儿,他的眼睛只是望着,尽管外界的东西映入他的眼帘中,他却什么都没有看见。随后,他整个身体猛地一跳。那个小火花成了火焰。他身子爬起来,接着又蹲下,右手从防水服的口袋里猛地拔出来抓住石头。他眼睛凝视着前面,再也不眨了。

他双眼注视着,一阵波涛涌过靠外边的石头,他可以看见海水中棕色的海草。卵石外侧绿色水波的舞蹈给打乱了。一阵波浪涌来,嘶嘶地把石子冲到他的脚下。接着浪又退了下去,卵石的撞击像牙齿那样格格直响。他看着一阵一阵的翻着白沫的海浪吞没了越来越多的石子,浪冲到岸上时,已经看不到有多少石子了。靠外的那块岩石已经挡不住海水,只是样子上有点像是个屏障罢了。冒着水汽的绿色海水不住往上涌,离岩缝越来越近。他朝岩石转过头去,不再看海面。那个暗暗的像厕所似的缝隙里一些野草湿淋淋的,一些毫无灵气的贝类动物和水母一动也不动,只是由于月亮的作用,它们才每天两次露出水面。这里看上去挺坚实,但它其实是大海的一个陷阱,它那深深的缝隙,都是前一夜留下的烂泥堆积起来的,人踩上去,难免遭到灭顶之灾。

一只海鸥在他头顶鸣叫着,于是他又恢复了知觉。他把前额抵在岩石上,等自己心跳稳定下来。一阵波浪冲到了他的脚上。他低头看着。没有多少卵石可以让他站稳。在他冲上岸时手碰到的石子如今已经淹没在一英尺深的汹涌的海水下面,显出黄绿相间的颜色。他又朝岩石转过身去,大声叫道:

“爬啊!”

他转过身,在缝隙边上找可以抓手的地方。上面倒有不少棱角可以抓住。在湿湿的岩壁上,他湿漉漉的双手显得十分单薄。他在岩壁上靠了一会儿,鼓起自己一点余力。他抬起右腿,脚搁在一个烟灰碟大小的口子上。这个口子有道边,不过不算锋利,他的脚并不感到有什么不舒服。他额头离开长着野草的岩壁,身子往上,将右腿伸直。他的左腿晃荡了一下,打到岩壁上。他把足趾踩在一个贝类动物上息了一会儿,他四肢张开,离石子不过几英寸高。岩壁竖在他脸旁边,他看着不知何处来的水滴滴在暗暗的角落里,似乎有些羡慕这种平静的气氛。时光随着一滴又一滴的水珠流逝。两幅画面渐渐分开了。

又有一阵波浪冲到缝隙中,他脚下的卵石格格响了起来。他垂下头,透过油布防水服敞开的下摆,从救生带上望下去,缝隙的角落里是些湿漉漉的石子。他看到了自己防水靴的长统袜,心想不该脱掉靴子。

“要是没脱靴子就好了。”

他小心翼翼地改变右脚的位置,左膝盖伸得笔直,这样不费多大劲就可以支撑全身的重量。他的两只脚在挑选落脚点时感觉非常奇怪。只有在碰到尖利的岩石时它们才有知觉。只有脚痛或者他能够看见它们时他才知道那是自己的脚。

浪花的尾部冲到了角落里,啪的一声打到了最高处。一小股水花溅到了他的双腿中间。穿过救生带,弄湿了他的脸。他想发出声音来,只有这时他才发觉他的肉体根本不听他的指挥。他喉咙动了动,但声音就憋在喉咙口翻腾着发不出来。他的嘴巴只是张着,别无其他反应,他的下巴耷拉在防水服硬硬的领子上。翻腾的动作越来越大,牙齿也格格作响了。最后总算从牙缝和冻得僵僵的上唇里挤出几个字:

“像个死人一样!”

又一阵浪冲了上来,水花扑在他脸上往下流淌。他又使劲往上爬。他在那崎岖不平的岩壁表面往上移动,到了没有帽贝和贻贝的地方,岩壁上只有他的身体和几只小小的藤壶,还有几团绿色的草。风始终把他往缝隙里推,海水的喧闹声向四处散开了。

缝隙越来越窄,等他的头探出来时只是刚刚容得下他的身子。他的两肘都被夹住,他抬起头来。

在他的脸孔前面,岩缝变宽了,连同下面的窄缝,显得像是个漏斗。漏斗的侧面并不十分光滑,但也不很粗糙,因此无法凭借摩擦力来支撑身体。它斜斜的直通到岩石顶部,就像屋顶似的。从他脸那里到漏斗顶部悬崖般的边缘有两个人身高那么远的距离。他慢慢转过头来,想找个可以抓手的地方,但是找不到。只是在半当中有个凹坑,但坑很浅,手抓不住。迟钝的手指是抓不住圆圆的边缘的。

角落底部砰的一声。一个大浪冲到了角落里,浪花飞溅,接着水又退了下去。他从救生带上往下看,注视着两只脚的中间。石子先黯淡下去,接着又清楚了一会儿,然后在绿绿的海浪中不见了。水花溅到了他身体和岩壁中间。

他身体往上升,腰部以上倚到斜坡上。他的脚抵在方才他手肘被夹住的地方。他的膝盖慢慢伸直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右臂朝前伸去。手指抓住了那个浅坑钝钝的边缘。用力拉了拉。

他一只脚悬空,先把一只膝盖提上去,然后移动另一只脚。

他离角落顶部只剩下几英寸的距离,靠一只手和身体的摩擦力悬在那里。他右手的手指抖动起来,松开了。它们从圆形的边缘一滑,他的身体滑落下来,又回到了裂缝的顶部。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看不见眼前的岩石,右臂伸到头顶上。

海水已经冲到了缝隙里。每隔几秒钟就砰地一响,波浪冲到他身子下面。大滴水珠从他面前沿着漏斗壁流下来。接着一个大浪炸了开来,他的双腿被海水冲刷着,他从岩石上抬起头,僵硬的嘴巴里好不容易吼了出来。

“就像个帽贝。”

他在裂缝顶部曲着身子躺了一会儿。角落里的卵石再也看不见了。在一阵阵的浪花中他只能依稀记得底下的那些卵石。接着又一阵大浪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卵石啦、岩石啦都从他记忆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摇摇头,把水珠从脸上甩掉。他低头凝视着裂缝,仿佛海水与自己毫无关系似的。

他大声叫道:

“就像个帽贝!”

他放下双脚,试着找个站住的地方,他坚定地低下身子,每当浪头冲到他身上又退去时,他都紧紧贴住了岩石。他屏住呼吸,浪头一退就把嘴里的水吐出来。海水不再寒冷,而是十分有力。他身子往下离卵石越近,波浪对他冲击得越大,每回将他往下拽的力量也越强。他一滑,从几英寸高处跌下来,海水立即卷住了他,把他先拼命往角落里推,接着又使劲将他向外拉。在波浪退下时他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水淹没了他的膝盖,他脚底下卵石松动了。他劈面扑倒下来,一股打到角落后面的海水卷起了绿色的水珠,把他遮住了。他踉踉跄跄地转到角落里,两只手紧紧抓住岩石。海水把他使劲往外拖,他没有松手。他把刀子拔了出来,打开刀刃。一头扎进水里,他眼前立刻出现了岩石和水草。大海的喧嚣在他耳朵里化成了一个音符。接着他又站起身来,刀在晃动,他手里拿着两个帽贝,海浪又把他打倒了,使他头朝下脚朝上地竖立起来。他找到了岩石,紧紧贴住了它,不让自己被后退的海浪卷出去。在海浪退下去的那一刻,他张开嘴,大口吸着气,似乎自己赢得了一块土地。在角落里他找到了可以抓手的地方,海浪又咆哮着冲了进来,把他拼命往上推,他使劲呆在原处,不让自己失去控制。每当海浪向他冲来后,他都挺直身子紧贴岩壁,以免被后退的海水卷走。他往上爬着,海水冲击的力量小了一些,但却似乎变得更狡猾更恶毒了。海浪撕着他的衣服,打在他的裤裆里,冲进他防水服里,把衣服的下摆翻到了他胸口上。他一低头,海水便打得他一头一脸,或者打在他肚子上,将他往上推。

他已经到了最窄的那个地方,海水将他往上推去。浪花退下之后,他睁开眼睛,脸上水沫往下流着,他吸了口气。一绺头发恰好贴在他鼻梁上面,他可以看到它末端双重的影子。从斜面上流下的水又向他冲来,就像瀑布一样,他身子夹在裂缝最窄的地方没有动,再上面就是漏斗了,他的身体不住地发抖。他朝前伏到斜坡上,努力把双腿伸直。他的面孔抵在石头上往上移动,又一阵急流朝他打来。他在防水服的褶缝里乱摸,掏出了一个帽贝,将它放在他腰旁的石头上。海浪冲来又退了下去。他把刀倒过来,用刀柄敲帽贝的顶部。帽贝朝一旁避了避,吸住了岩石。又一阵浪打来,人和帽贝一起紧紧贴在岩石上。

他的双腿伸直了,但却僵僵的,他的眼睛闭着。他伸出右臂,画了个圈,朝上面试探了一下。他找到了那个凹坑,它太平滑,手没法抓住它。他的手缩了回来,伸到水里,在防水服里摸索。他抽出手,慢慢地缩了回来,摊开巴掌,其中还有一只帽贝。这个人望着离他的脸一两英寸远的岩石,可是态度却非常冷漠。他身上残留的一点生命的痕迹完全集中在他那只慢慢缩回的手上。这只手找到了那道磨得光光的浅坑,把帽贝扔到浅坑的外面,他的身子抬起了几英寸,然后一动不动地躺着等海水再冲上来。在水流过去后,他的手又回来拿起刀子,往上移动,漫无目的地敲着岩石。他僵硬的手指摸索着,找到了帽贝,用刀柄敲着它。

他转过脸,又一阵波浪冲过,他板着脸望着上面的那个帽贝思索起来。他的手放掉了刀子,刀喀啷一声掉了下来,然后一动不动地垂在他腰间。他抓住了救生带的吹嘴,旋开了塞子。空气咝咝地跑了出来,他的身体在漏斗里躺平了一些。他头侧卧着,一动也不动。在他的嘴巴前面湿湿的岩石变得有点模糊了,不过随着每一阵水流冲过,那模糊的痕迹又消失了。有时候,那垂在腰间的刀子发出喀啷喀啷的响声。

他又转过脸抬起头来。他的手指扣在帽贝上。这会儿他的右腿活动起来。脚趾抖抖索索地找着第一个帽贝,手指摸索第二个。脚趾没有找到那个帽贝,但是膝盖却找到了它。他的手松开了,伸到膝盖那里,把腿的那部分往上抬起。帽贝卡在他膝盖弯曲的地方,只觉得一阵疼痛,他僵僵的脸上又现出了一副龇牙咧嘴的神情。他咬紧牙关。整个身子扭动起来,手伸向高处的那个帽贝,用力拉动身子。人侧身沿斜坡往上移动,左腿进来了,防水靴的高统袜将第一条腿推到一边。脚的旁边抵着帽贝。腿伸直了。又冲来一股水,接着便往下退去。

他人躺着,一只脚主要靠摩擦力抵住帽贝。不过他的脚只是抵在一个帽贝上,另一个帽贝在他的面前。他朝上伸出手,只要一只手仍然抓住他脸旁边的那个帽贝,那边他的手指就有可能找到支撑点。他不断地朝上面移动,手指终于摸到了边缘。他抬起右臂抓住了。他用双臂用力撑着,又用双腿推。他看到在边缘外面有道沟,又看到了大海,岩石上白白的一片,乱糟糟的。他朝前倒了下去。 t3vt6ynOoVKvdGCLEb3A9/He7GMhUQnqN4ty/g+iq00iCLVmW5eK4cKvu1a3Im+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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