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着各个方向挣扎着,他是这个扭成一团、拼命乱踢的身体的中心。没有浮沉,没有亮光和空气。他觉得自己的嘴自动张开了,发出一声尖叫:
“救命!”
空气随着尖叫声跑了,立刻有水填充了进来——滚烫的水,像石头那样,硬硬地卡得嘴巴和喉咙直发痛。他弓起身子朝方才还有空气的地方凑过去,但空气已经跑了,剩下的只是乌黑的、令人窒息的翻滚的海水。他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张开了嘴,下颚的筋都绷得发痛了。水毫不容情地直往喉咙里灌下去。刹那间也进来了一些空气,因此他朝他认为是正确的方向拼命游去。但海水又卷住他团团转了起来,因此他根本弄不清究竟在哪边才有空气了。他耳边响起了涡轮机的轰鸣声,绿色的火花从中心直往外飞,就像曳光弹一样。此外还有一个出毛病的活塞引擎,把整个宇宙震得直摇晃。接着有一会儿空气扑到脸上,就像是给他戴上了一个冷冷的面具,他便一口咬住了这面具。空气和海水混合在一起,就像小石子那样钻进他的身体里。肌肉、神经和血液、拼命挣扎的肺部、头脑中轰然作响的机器,这一切在刹那间依照一种古老的模式运转着。一团团硬硬的海水卡在喉咙口,嘴唇合上之后又张开,舌头弓了起来,脑子里闪现出一道霓虹灯的痕迹。
“妈——”
可是这个人游离在他那扭动着的肉体之外,浮在这乱成一团的景象的后面。在他面前闪烁的一幅幅亮闪闪的图画已经融入到一片亮光之中,但他对它们毫不关心。要是他能够控制他的面部的神经,或者说要是他的脸能够表现他那悬在生死关头的意识的话,那张脸上一定是一种龇牙咧嘴的神情。可是他那真正的下颚已经歪歪地塌了下来,他的嘴里灌满了海水。从中心往外飞的绿色曳光弹飞快地旋转起来。喉咙离开这个面目狰狞的人已经有了一段距离,从喉咙里吐出海水,又吸了进去。那一团团硬硬的海水已经不灼人了。他的身体形成了一种停火状态,旁观状态。那已经不是人的脸,只是龇牙咧嘴的怪相。
一幅图画稳定下来,这个人看着它。他已经有多年没有看到这样的东西了,那狰狞的面孔露出一丝好奇,肌肉稍稍放松了些。它认真地注视着这一画面。
桌子上放着一个果酱瓶,舞台侧面打来的光将它照得亮亮的。这很可能是舞台中央的一个大缸,也可能是个几乎可以碰到面孔的小瓶子,但这个瓶子很有趣,因为你可以看到其中一个小小的世界,这个世界与你毫无关系,但你却可以让它听你指挥。瓶中几乎灌满了清水,其中浮着一个小小的玻璃人儿。瓶口蒙着一层白色的橡胶薄膜。他注视着瓶子,一动也不动,什么也不想,而他远在一边的身子也静止下来放松了。这个瓶子的奇妙之处就在于那个小玻璃人儿受到相反方向的作用力的制约,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你只要用手指轻轻按一按薄膜,瓶里面的空气就会受到压力,这个压力又会以更强的形式传到水里。水就会流进那个小人身上的小管子里,小人便会往下沉。通过改变对薄膜的压力,你可以对那个小人儿进行操纵,让它随你的意思升降。你可以低声说,沉下去!它就会一点一点往下沉,你可以放它一把,让它保持稳定,你也可以让它挣扎着往上浮,给它一点儿空气,然后再毫不留情地让它慢慢往下沉去。
玻璃人儿摇摇欲坠的平衡使他想到了自己的身体。刹那间,在沉默中他意识到自己就同这个玻璃人一样处在危险的平衡状态中,一会儿往上浮,一会儿往下沉。狰狞的面孔顾自思考着想说的话,这几个字眼并不十分清楚,但它们就像有形的东西一样闪闪发亮。
自然,我的救生带。
救生带用窄带子绑在腋窝底下。带子从肩膀上绕过去——他这会儿可以感觉到它——绕过胸部,在油布防水服和粗呢风雪大衣底下打了结。救生带里几乎没有空气,海军当局建议如此,因为要是事先吹足气的话,那很可能在你身体接触水面时爆裂开来。因此要求你先从船边游开,然后再把救生带吹起来。
意识到救生带之后一系列有关的形象蜂拥而至——那漆得亮亮的布告板,在上面贴着有关使用救生带的说明,图画上有救生带,有吹管,有穿在窄带子上的金属吹嘴。突然之间,他想起了自己是什么人,也明白了自己目前的处境,他就像那个玻璃人儿那样浮在水中,他并不是在挣扎,而只是软弱无力地瘫在水中。一阵波涛在他头部上方有规律地卷过。
他的嘴里灌满了海水,他窒息了。黑暗中闪过曳光弹的道道亮光。他觉得有个重重的东西把他往下直拽。他又龇牙咧嘴地咆哮着,连带想到了重重的高统防水靴,他的腿动了起来。他把一只脚的脚尖顶在另一只脚脚尖上,想把靴子蹬开,可是靴子就是脱不掉。他振作起来,尽管两只手离得比较远,不过还是可以用到。他闭上嘴,在水中表演起可怕的杂技动作来,曳光弹的亮光不断地闪烁着。他只觉得自己的心怦怦直跳,这段时间里,在不辨任何事物的黑暗中,心跳成为他唯一的参照物。他把右腿弯到他左边的大腿上,用湿漉漉的双手使劲拉靴子,靴子从他腿肚那里滑开,他一下将它蹬掉。橡胶靴口一离开他的脚趾,他感到它又碰到他一下,随后就完全消失了。他又用力抬起左腿,把另一只靴子使劲拉了下来。两只靴子都脱掉了,他伸直身子,无力地躺着。
他的嘴巴很机灵,它一张一合,让空气进来,把水挡在外面。他的身体也明白这一点。每隔一会儿,它就让胃紧紧收缩,压得海水从舌头上往外喷。他又有些害怕起来——并不是像动物那样惊慌失措,而是对在孤独中拖了一长段时间,最后还是不免一死而感到深深的恐惧。他又龇牙咧嘴地咆哮起来,这会儿有一张面孔可以使用,有空气给喉咙呼吸。在这咆哮的后面隐藏着某种具有意义的东西,不愿意将空气浪费在声音上。有一种意图,它目前还没有时间和经验,无法得知那是多么残酷无情。它无法利用正常呼吸的机制,但它在海水将他埋没的间歇大口大口地吸着空气。
在他大口吞下空气的间歇中,他也思索起来。他又记起了他的双手,两只手远远的在黑暗之中。他将它们收拢过来,摸到了他防水服那硬硬的油布。钮扣令人生疼,几乎穿不进钮扣洞。他把襻子从粗呢风雪大衣的扣子上脱下来。他躺着,身子没有多动弹,他发觉大海并没有多管他,就像把他当作是个玻璃水手或者一段再过几分钟就会下沉的木料。在波涛的起伏中,每隔一定的间歇总可以吸到空气。
他抓住橡皮管,将它从窄带子里拉出来。他能够感到松松软软的橡胶,它几乎托不住他的身体了。他把橡皮管的气嘴用牙齿咬住,用两只手指旋开了它,另外的手指捏紧了管子。在两阵波涛之间他吸到一点儿空气,将它吹到橡皮管里。接着在数不清的波峰和波谷之间,他把原本有可能进入到他肺部的空气全都吹到橡皮管里,使得他的心脏像是受伤似的在身子里直晃动,那绿色的曳光弹不断地闪烁旋转。他胸前的救生带渐渐硬了起来,但这一过程慢得要命,他都不知道这变化究竟是何时发生的。接着几阵大浪突然从他肩头冲刷过去,原先不断将他埋没在水下的波涛如今成为浪花打在他的脸上。他发觉自己不必再拼命利用露出水面的机会吸气了。他朝救生带里连续吹了好几大口的气,救生带鼓起来,把他的衣服绷紧了。但他并没有就此停止。他玩起空气来,先放掉一点气,紧接着又吹一大口,似乎是不敢中止他所能采取的这一积极的求生动作。这会儿,他的头、脖子和肩膀露在水面之上已经有好一会儿了。露在水面上的地方比身体其余的部位冷,空气使它们发僵,它们颤抖起来。
他的嘴离开了管子。
“救命!救命!”
空气从管子里跑了出来,他赶紧去堵住它。他把气嘴绞了几绞,不让气漏掉。他不再叫喊了,只是拼命睁大眼睛想看清有什么东西,但他眼前漆黑一片。他把手举到眼睛前面,但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害怕孤独和淹死之外立即又增加了一个新的恐惧,那就是担心自己双目失明。他在水中又开始挣扎,似乎是要往上爬。
“救命!还有人吗?救命!有人吗?”
好一会儿他全身发抖,注意听可有人回答,可是,除了他身边海浪的哗哗声之外,没有别的声音。他的头往前俯了下来。
他把嘴唇上咸咸的海水舔掉了。
“运动一下。”
他轻轻踩起水来。他的嘴麻木了。
“我干吗把靴子脱掉呢?现在这样并不比原先好。”他的头又朝前点了点。
“冷。一定不能太冷。要是靴子还在的话,我就可以穿起来,热了就脱掉,冷了再穿上——”
他突然想到了直往海底沉下去的船,这会儿船离海底也许还有一英里远吧。想起这事,湿漉漉的海水似乎将他的身子挤成一团直往深不可测的海底拽。他的牙齿咯咯直响,脸上的肌肉扭曲得不像样子。他在水中弓起身子,把双脚往上缩,好离翻滚着黏稠的波涛的海底远一些。
“救命!救命——!”
他开始用双手拍水,拼命让身子转过来。他转动时望着眼前的一片黑暗,但根本无法知道他是否转了三百六十度,到处一模一样,都是深不可测的黑暗。没有沉船的碎片,没有正在下沉的船体,除了他以外,没有其他的人在水中挣扎,紧贴着他的眼球的只有一片黑暗。还有就是翻腾的波涛。
他又叫起同伴来,无论是谁都成。
“纳特!纳撒尼尔!天哪!纳撒尼尔!救命啊!”
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的脸也不再扭曲了。他无力地让救生带托着,随波浪沉浮。他的牙齿又格格作响起来,有时候这种颤抖会传遍全身。他下面的双腿受着海水无情的挤压,他感到的倒不是冷,而是海水的重量似乎要把双腿压得粉碎爆裂开来。他想找个地方搁手,但是无论放到哪儿都疼。他脖子后面又痛了起来,这并不是慢慢痛起来的,而是突然像刀刺一样,这样他只好一直把下巴抵在胸口上。但这一来他的脸又浸到海水之中,他呼噜一声吸进了一鼻子的水,呛了一下。他连忙把水吐出来,脖子后面痛也只能忍一忍了。他把双手插在脖子和救生带之间,在一两阵海浪起伏之中他觉得舒服了一些,但随后又痛了起来。他让双手垂下,脸浸到了水里。他往后躺去,尽管痛还是仰起头,这样当他眼睛睁开的时候看到的一定会是天空。他腿上的压力现在倒是可以忍受了。腿上不再是肉,它们已经僵硬了,变成了别的东西,不过倒不难受。至于身上其他没有被海水完全浸泡的部位倒时不时地抽搐着。看来需要检查并且体验无穷无尽的疼痛了。他咆哮着,又想了起来。各种各样的想头艰难地涌现出来,它们互不连贯,但却至关重要。
天很快就要亮了。
必须朝不同的方向看。
前面有人动就能够看见。
天很快就要亮了。
我会看见沉船的碎片了。
我不想死。
我不能死。
不该是我——
宝贵的。
一阵感情突然涌入他的心中,这同大海的冲刷没有关系。咸咸的水从他的眼睛里迅速流了出来。他抽泣起来,又吞了一口水。
“救命,有人吗——救命!”
他的身体轻轻地浮浮沉沉。
要是我在底下船舱里的话,我甚至可能上了小船了,要不就上了救生筏。倒霉的是正轮到我值班。从那该死的舰桥给炸了下来。要是他及时得到口令的话,船说不定转到靠右舷行驶,朝那边下沉或者倾覆过去。同伴们都会在沉没地方附近的黑暗中,互相关照不要灰心,在混杂着油污和其他漂浮物的海水中可以看见一个个的脑袋。等天亮了我一定得找到他们。老天,我一定得找到他们。说不定他们已经被人救起来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像张吊床似的在波涛上荡漾。天哪!
“救命!纳撒尼尔!救命——!”
我也发出了正确的命令。要是我早十秒钟的话,那我倒成了他妈的英雄了——老天,右满舵!
一定是砰的一下炸在舰桥下面。我发出了正确的口令。我却给炸飞到这该死的海水里来。
他那木头一般僵硬的面孔又龇牙咧嘴地咆哮起来,上嘴唇翘着,露出了格格作响的牙齿。由于气愤,他感到一丝温暖的血液冲到了面颊上方和眼睛后面。他睁开了眼睛。
接着他又急促地打水,抬起头来。黑沉沉的夜色似乎也有深有浅,有一些痕迹和暗斑并不是他眼睛产生的幻觉。他都有些忘记怎么看东西了,有一会儿那些暗斑似乎就贴在他眼球上,就像先前的黑暗一样。他定睛看着,意识回到了自己的脑袋之中,从头盖骨上弓形眼眶底下望出去,只见到黯淡的亮光和迷雾构成了乱七八糟的图像。无论他怎么眨眼睛或者斜眼看过去,那些图像还是在他身外那个地方。他朝前俯下头来,只见波涛那扇形的边缘不停地变动着,颜色比心中残留的影像还要淡,他的身体在波涛上漂浮。有一会儿,他在天空的衬托之下看到了不规则的轮廓,接着他又被托上水面,隐约看见下一个浪峰的黑影朝他卷来。他开始游动起来。他的双手在海水里隐隐地闪烁,活动结果是他的双腿不像石头那么沉重了。他心中又闪过了一个个的念头。
我们正朝东北方向航行。我发出了命令。要是他开始转向的话船很可能在东边哪个地方了。风是西边来的。波峰往下退的那边是东面。
他的动作和呼吸变得剧烈起来。充气的救生带托着他浮在水上,他以蛙泳的姿势笨拙地游着。他停了下来,躺在水里休息。他牙齿咬住救生带上的气嘴,将它拔出来放掉一些气,让身子又沉到水中。他又开始游泳。他呼吸很吃力。他又从弓形的眼眶里极力望出去,艰难地看着从他身边后退的波峰的影子。他双腿的动作越来越慢,终于停下来了,他的双臂也耷拉下来。在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躺在水里之后好久,那黑黑的脑壳中他的心灵还在做出游泳的动作。
天空的颜色清楚起来,由一片乌黑渐渐地化为浅黑,接着又成为灰色。他可以看见手边的每个波峰的样子了。他的心灵还在做出游泳的动作。
他的心中出现了一幅幅的画面,这些画面似乎要挡住他,不让他赶紧往东面游去。果酱瓶的形象又出现了,不过那已经毫无意义了。有一个男子,一次短短的约见,一张办公桌亮得要命,连笑着露出的牙齿在桌面上都映得清清楚楚。有一排巨大的面具挂着晾干,从桌面上映出来的牙齿后面响起轻轻的说话声。
“你觉得哪一个适合克里斯托弗?”
一个罗经柜台面,上面的灯光刚好可以看见罗盘,有人大声叫着发出命令,命令以霓虹灯打出挂在那儿,人人都看得见。
“天哪,右满舵!”
海水冲进他的嘴里,他一下惊醒过来,嘴里发出了既像打鼾又像呛水的声音。白昼的降临不可阻挡,四周是一片青灰色。海洋无边无际,并不令他觉得陌生。海上一片水雾。在他被一个又宽又高的波峰托起之后,又看到两个冒着水雾的波峰,朝波峰外面望出去,可以见到朦朦胧胧的一圈,那很可能是雾,是细小的水珠,或者是雨。他凝视着那个圆圈,根据水流的方向转动身子,把各处都细细看了一眼。为了坚持下去而闷在他腹中慢慢燃烧的那团火,如今也受到了威胁。在衣服和湿淋淋的身体包围之中,这团火处于一种无法防护的状态。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这圈雾气到处都一样。可以看见从那边来了一阵浪,它越来越大,冲到他身上,把他往上抬,随后又把他抛下来,接着便静静地退掉,但又有一阵浪冲到他身上,将他抬上去,因此他可以看见前一道浪消失在圆圈外面。随后他又会被抛下来,另一道浪越来越大,又朝他涌过来。
他一边开始咒骂一边用白白的手掌心击打海水。他拼命同波涛搏斗。但他的咒骂声和击水的声音都被那无穷无尽的波涛声淹没了。他一动不动地靠在救生带上,用手指抚摸自己冰凉的肚皮。他的头垂在胸前,水发出轻轻的声音,老是扑到他的脸上。思考一下吧。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想想看有什么办法。
船沉没在大西洋中。离陆地有好几百英里。就只有这艘船单独航行。船队派它往东北方向去打破无线电报的封锁。德国潜艇很可能在附近巡游,把落水的船员救起一两个来好进行审问。或者把任何来救援落水船员的船只击沉。潜艇随时可能浮上水面,它那沉重的身躯就像半潮时露出水面的岩石一样拦住了波涛。它的潜望镜很可能就在附近水面上搜索,这个陆上生物的眼睛打破了海浪的节奏和规律。它像鲨鱼一样神出鬼没,也许这会儿就在我的身子底下通过,也许就停在我麻木的双脚底下的海水中,就像是在垫子上一样,它的船员正在睡大觉。落水的幸存者、救生筏、尖尾救生艇、小划子、沉船残骸,很可能就在雾中一两个浪头之外的地方乱转等待救援,救援的人至少带点牛肉罐头,说不定还有一小口酒。
他又在水里旋转起来,双眼昏花地注视着中央,又斜过眼睛看看天空,那要比屋顶高多了。他认真地想在那个圆圈里找到沉船的碎片或者人的脑袋,但是什么也没有。就好像从一英里深的海底深处伸出一只手来,一下子就把船给抓走了。一想到一英里深的海底,他的身子在水中又弓了起来,他的脸扭曲了,他放声大叫起来。
“救命!他妈的,该死的混蛋——救命!”
然后他又放声大哭,全身发抖,寒冷就像把船抓走的手一样紧紧捏住了他。四周没有声音,他慢慢地打着嗝,在水雾和青色的海浪中,他的身子又旋转起来。
圆圈的一侧比较亮些。波涛朝着这一片朦胧的亮处左边涌来,光亮处的雾比他身后更是浓得化不开。他面对亮处,这倒不是有什么用,而是因为这一区别打破了圆圈中单调的景象,同时它又使人觉得温暖一些。他不假思索地游动起来,似乎他非得紧紧跟随在光亮的后面不可。光线使水雾看上去像是凝固住了。光线透入水中,在他的身体和一刻不停的波峰之间是一片深绿。在一个浪头过去以后,有那么一会儿他可以看清水中的一切,浪花中什么也没有,只是海水——没有海草,没有任何固态的物体,没有漂浮的东西,除了一片绿色的海水,冰冷的永不休止的白痴样的海水以外,没有什么活动的物体。当然有两只手,还有两条黑色油布裹着的胳膊,还有呼吸声喘气声。还有那白痴般的水流像是耳语的声音,阵阵浪花涌来,激起一道道的水花,哗哗地从耳边流过,就像细浪冲在平平的海滩上一样。还会突然响起风的咝咝声、噼啪声、怒吼声、戛然而止的声响和轻微的摩擦声。在圆圈光亮的这一边双手很重要,但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抓住。在手的下面,在痛苦地挣扎着的这垂死的身体下面是软软的冰冷的深不可测的水。
一想到深度,他便把毫无知觉的双脚缩到肚子上,似乎是想让它们脱离茫茫大海。他弓起身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随着浪尖升到高处,张开嘴巴,朝着亮光尖叫起来。
嘴巴张开着。然后又格的一声咬紧牙关,他的双臂又拍打着海水。他挣扎着往前游。
“喂——老天爷!有人吗?救命啊!你们待在右舷船首上不错啊!”
他笨拙地手脚并用打水往前爬。一个波峰冲过来卷住了他,他朝上一蹿,胸口跃出了水面。
“救命!救命!老天爷,有人吗?”
随后他往下落,全身浸到了水里,他挣扎着抬起头,把海水从头上甩掉。他腹中那团火向四处扩散,他的心脏费力地把缓慢地流动着的血液强行送到全身去。在明亮的光斑的左边有一艘船出现在雾气中。他就在这艘船右舷船头前方——或者——这个想法使他在水中口吐白沫——他在船的左舷船尾后面,船正要驶走。尽管他疯狂地打着水,还是意识到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要是那样的话,船应该在几分钟之前经过他身边。因此船是朝他驶来,从他视力所及的这个圆圈中几码远的地方驶过。
或者停了下来。
想到这一点,他也停了下来,在水中躺着。船的形状并不清楚,只是一片朦胧的暗影,他既看不出船离自己多远,也看不出船有多大。船几乎朝他直驶过来,比他第一眼瞧见它时更逼近他了,尽管他陷在波谷里,他也看得见它了。他又游了起来,不过每当他被波峰托起时,他都大声呼叫:
“救命啊!有人吗?”
可是它斜到了一边,这究竟是什么船啊?是航空母舰吗?是被遗弃的航空母舰,人都跑走了,听它沉没?不过它一定是被一阵鱼雷击中的。是被遗弃的班轮吗?那么,根据它的体积它一定是属于女王号那一级的——可是怎么斜过来了呢?阳光和雾势均力敌。阳光可以照到中间,不过无法穿透它。在阳光和雾中隐约可见一个暗暗的庞然大物,它模样虽然不像是船,但在这个地方,不是船的话又能是别的什么呢?
他又游动起来,突然觉得浑身没了一点力气,一下陷入到绝望的境地。看到船之后,第一阵兴奋过去了,他的精力用得差不多了,这会儿情绪又陷入到低迷的状态之中。他脸色铁青,继续游着,竭力划动手臂,弓形眼眶朝前望去,心中存在着这样下去可以获救的希望。那个物体动了起来。它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模糊了。在它的前方不时泛起向两侧分开的海浪。他不再看它,使尽最后一点力气轮番地游几下叫一声。绿色的海水将他身子包围住了,它的力量越来越大,要将他制服,他的头上罩着雾气,闪动着光亮;他的眼前搏动着红色的光辉——他的身体支持不住了,瘫在波涛之中,那个物体在他面前竖立起来。在他的肢体的刺耳的撞击声中,他听到波浪迸溅的声音。他抬起头,只见有一块岩石矗入天际,有只海鸥栖息在石头前面。他极力抬起身子,看到每一阵浪都稍稍下沉了一点儿,然后卷起一阵白色的泡沫冲向岩石消失掉,似乎被石头吞没了一样。他又想到了游动,但他明白现在他的身体是不听他的指挥的了。在他和岩石之间的下一朵浪花的上部钝钝的,平滑得有点怪,它接着喷出一阵水花。他沉了下去,莫名其妙地看到绿色的海水里不再空无一物。其中混杂着黄色和棕色的东西。他听见的也不再是脱缰野马似的海浪的疯狂的乱糟糟的冲击声,而是一阵突然升起的怒吼。随后他沉到了那个充满歌声的世界里,一些头发样的东西掠过并且绕住了他的面孔。突然出现了一些显而易见的细节,有些像是错综复杂的岩石和海草。棕色的卷须打在他的脸上,随着毁灭性的一震他触到了坚实的海底。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它就在他的身子底下,抵着他的膝盖和面孔,他能够用手指碰到它,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能够抓住它。他的嘴巴毫无必要地张了开来,他的眼睛也是如此,刹那间,就在眼前离他面孔一两英寸的地方他看到了一大两小三只帽贝。不过,在经过了那个反复无常的湿淋淋的世界之后,这种坚实却很可怕,它给人以大难临头的感觉。这不像船身那样摆动不定,而是冷酷无情,令人生畏。尽管席卷千里的海浪漫无目的,但它也根本没有必要将它挡住,结果呢,海水和石头在这里突然打起架来。他觉得自己被拉了起来,从帽贝那里移开,头朝下脚朝上地团成一团给塞到海草与黑暗当中去。绳子先绊住了他,随后又滑落下来,放他自由。他看见了亮光,吸了一大口空气,弄得嘴里全是泡沫。他见到了一块裂开的岩石,浪花冲在上面像是树一样。在大西洋当中见到这块浮在水面上的礁石真是太可怕了,他就像见到野兽似的,不由大声尖叫起来,把刚刚吸进的空气白白浪费掉了。他又钻进平静的绿色海水中,然后又浮了上来,被海浪往侧面冲去。大海不再戏弄他了。它不再狂暴地咆哮,而是轻轻地托住他,就像猎狗衔着猎到的鸟那样小心翼翼地载着他直晃动。他的双脚和膝盖触到了硬硬的东西。大海把他轻轻放下来之后又退去了。他的脸,他的前胸和太阳穴也触到了硬硬的东西。海浪回来了,温柔地舔着他的面孔。他想自己会被冲起来,但是没有。又一阵海浪回来,他又想会被冲起来,这一次他的身体动了,因为海水托起了他大半个身子。海浪将他抵在硬硬的东西上朝前推。每一阵浪,每一次冲刷都把他往前推进一步。他觉得海水退下去吻着他的脚,然后又回转来钻到了他的腋下。它不再舔他的脸了。在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图形,它占据了眼眶下的全部空间。这意味着一片虚空。海水又钻到了他的腋下。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