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九年,春节后,东北松嫩平原,仍然寒凝大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一辆从黑河开往嫩江的长途汽车驶入孙吴县境内不久,突然刹住了。一只羊站在公路正中,拦住了汽车。司机不停地按喇叭,它一动也不动,像具石雕。司机只得跳下车去赶它,走近才发现,它用三条腿站立着。这显然是一只被狼伤害过的羊,它失去了整条后腿,胯上血肉模糊。司机不禁骇然倒退一步。羊,却突然僵硬地倒下了。一位乘客也跳下了车,走到司机身旁,踢了死羊一脚,肯定地说:“是兵团的羊。”
司机愕然地看着他。
乘客抬起手,朝远处一指:“都走光了,放羊的小伙子连羊群都没顾上移交。”
司机朝乘客指的方向望去,雪原上,几排泥草房低矮的轮廓,不见炊烟,不见人影,死寂异常,仿佛一处游牧部落的遗址——那里几天前还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一个连队。
乘客瞧着那只死羊:“奇怪,狼怎么没把它整个吃掉呢?”看了司机一眼,又说:“不捡白不捡,够吃几顿的,羊皮也小不了,我帮你搬到车上!”
“别,别……”司机皱起了眉,他觉得不是好预兆,用手势叫乘客把死羊拖到公路边去……
这辆长途汽车又开动了。
它开出不到一个小时,第二次被拦住。
手提包和行李捆连接在一起,在公路上“筑”起两道“路障”。十几个人站在公路边,从衣着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建设兵团的知识青年,有男有女。
司机只得将车缓缓停下。
知青们有的搬开了“路障”,有的围住了汽车。
司机打开驾驶室车门,用商量的口气对他们说:“你们人不少,东西又多,先别急着上车,车上已经没有空地方了,等我动员一下乘客,给你们腾出点地方……”
一个男知青感激地说:“那你可真是个好人!”司机砰地关上驾驶室车门,见“路障”已搬开,便呼地将车开过去了。乘客中有人扭转身,朝后车窗看了一眼,说:“何必呢,大家互相挤一点,就可以让他们都上来了!”“让他们上来,一路准没好事!”司机嘟哝一句,加快了车速。司机忽然从车镜里看到有人骑马从后面追赶,顿时神色惊慌。骑马的人转眼赶上来,却并没有拦车,超车奔驰而去。司机暗暗吁了口气。汽车顺公路刚拐过一个山脚,几乎所有的乘客都和司机同时发现,三台拖拉机并列在公路上,四个人站在拖拉机前,三个抱着肩膀,一个牵着马,虎视眈眈地从车前窗瞪着司机。这里附近也有一个生产建设兵团的连队。“糟了!”司机叫苦一声,刹住车,双手从驾驶盘垂下,无可奈何而又忐忑不安地朝驾驶座上一靠。一辆马车这时也从后面赶了上来,车上是刚才被甩下的十几个男女知青和他们的行李捆、手提包。牵马的人走到车前,拉开驾驶室车门,对司机怒吼一声:“下来!”他是那十几个知青中的一个。司机脸色苍白,十分惧怕,不敢下去。有一个知青走过来,推开了那个牵马的,对司机说:“别害怕,他吓唬你,我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请你打开车门,让我们上车吧!车上有我们,再碰到拦车的知青,我们保你平安无事,顺利通过!”羊剪绒的帽子底下,露出两条短辫,一双俊秀的大眼睛恳求地望着司机。是个姑娘。车门打开了……汽车又路过了一个被遗弃在雪原上的生产建设兵团的连队。又路过了一个……
当这辆长途汽车开到嫩江火车站,天黑了。十几个知青拎上手提包走向托运处,托运处更加混乱,吹毛求疵的手续,认真过分的查看,咒骂、哀求、抗议、威胁……角落里,在破碎了镜子的立柜旁,一个知青和一个身份不明的旅客正做着一笔买卖:“三十元……”“三十元?!我从连队辛辛苦苦折腾到这儿,要不是无法托运我才舍不得……”“三十五!再多一元也不加!”“好,好,三十五就三十五!”卖了立柜的知青,接过钱就走。刚走了几步,又转回来,还给对方钱,大声说:“不卖了!”抬腿一脚,大头鞋将立柜踢了个窟窿。接着又是一脚,又一个窟窿……一个怀里抱着孩子的女知青跑过来阻拦,用上海口音嚷叫着:
“你疯了!好端端的一个立柜,泄啥气!”“哇!……”孩子哭了……列车进站了。几百名知青像狩猎一只庞大的野兽般,包围了每一节车厢的车门、窗口。手提包、行李捆,纷纷从打开的窗口塞进车厢。等不及从车门挤上车的,就从窗口爬。“孩子别从窗口……”已经塞进去了。车厢里传出孩子的哭声……
另一个窗口,一场难舍难分的离别!
姑娘在站台上,小伙子在车厢内。小伙子从窗口探出身,姑娘拽住他的胳膊,哭着、喊着:“我不放你走!我不放你走!我不放你……”
小伙子泪流满面。
几个知识青年同情地望着他们。
有人摇着头,轻轻地说:“北大荒姑娘……”
车站上的广播喇叭响了:“各位旅客请注意,本次列车晚点四小时……下面广播天气预报,嫩江地区,零下二十四度。黑河地区,气温继续下降,受西伯利亚寒流影响,今夜有暴风雪……”
……
这是北大荒四十余万知识青年大返城期间的一个夜晚,在东北最北边陲,在驼峰山上,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某师三团工程连战士裴晓芸,今夜第一次在边境哨位上站岗。
“六号坐标”矗立在积雪皑皑的驼峰山顶。它被寒冬包裹了一层霜的外壳,远远望去,通体反射着镀银般的冷冽的光。
月,凝冻在夜空,似一面冰块磨成的圆镜,刚用雪擦过,连蟾宫的虚影也擦去了。夜空澄净,澄净得异常,令人感觉到潜伏着某种不祥,仿佛大自然正暗暗汇集威慑无比的破坏力量。偶尔,纱绢一样的薄云从夜空疾迅掠过,云影在苍茫的雪原上匆惶地追随着。稀寥的星星怯视着大地。大地上的一切都显出畏惧,屏息敛气。没有风,伸出雪面的蒿草的枯叶,树木细弱的秃枝,都是静止的。荒原一片沉寂。驼峰山两峰之间的山沟里,狼嚎声不绝,引起近处村子里阵阵狗吠。狗吠声过后,愈加沉寂。这种凛峻的沉寂,是北大荒暴风雪前虚伪的征兆。
裴晓芸肩枪站在哨位上。她摘下棉手套,借着月光看手表——差七分九点。今天是她的生日,九点是她的诞生时刻。二十五年前,这一天,这一时刻,她从母腹中降生。刚生下来不会哭,护士倒提着她的身子,在她屁股上打两巴掌,她才哇地哭响。在她对这个世界发出第一声啼哭的同时,母亲猝然离开了人间,没来得及看她一眼,也许听到了她那一声啼哭……
是父亲告诉她的,在她的第五个生日,那天,父亲从幼儿园接她回家,她一路哭着闹着向父亲要一个妈妈。幼儿园的孩子们都有妈妈,为什么单只她没有妈妈呢?那是她幼小心灵首次意识到比别的孩子缺少什么,首次感到生活对她不公正,首次向生活提出抗议,用跟父亲哭闹的方式。她不愿比别的孩子缺少什么,她要一个妈妈,正如向父亲要一个布娃娃。回到家里,她哭闹得乏了噘着小嘴生闷气,不吃饭,不睡觉,不理睬父亲。父亲是大学哲学系讲师,在社会科学方面,是辩证唯物主义的忠实宣传者。但在解释自身生活时,又是个带有宿命论色彩的人。“别哭。”父亲对她说,“从小失去妈妈的孩子,生活中不止你一个。告诉我,你为什么忽然想要一个妈妈呢?”“小朋友都说,妈妈比爸爸好。”父亲呆呆地注视着她,许久无言。“爸爸,我要一个妈妈,就要!”父亲默默地从床下拖出皮箱,打开来,找到旧相集,把她抱在膝上,一页一页翻给她看。所有照片,都是一个年轻而美丽的女人的。父亲合上相集后,说:“她就是妈妈。”妈妈?妈妈多年轻!妈妈多美丽!每张照片上的妈妈,都面露温柔的婉雅的微笑。那种微笑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的女儿——我曾在这个世界上非常幸福地生活过。“妈妈在哪呀?为什么从来不回家?”“妈妈在另一个世界。”“我要到那里去,我要去找妈妈!”父亲苦笑了。“孩子,我们每一个人迟早都是要到那个世界去的,但我们现在不能去找妈妈。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没做完的事,而你呢,还没有开始做什么……”她不明白父亲的话。“妈妈……死了……”死——她明白。她哭了。“记住,妈妈是为生下你而死的。”父亲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向她讲述了在她出生那一天妈妈所经受的痛苦。“妈妈是歌唱家,你想听妈妈唱的歌儿吗?”泪珠从她的小脸蛋上滚落下来,落在花兜兜上,落在父亲手上。宝贝,你爸爸参加游击队,正在过着那动荡的生活……
唱片缓缓旋转,播放出妈妈唱的动听的歌声。她觉得唱片就是父亲说的“另一个世界”,妈妈就生活在那里,在那里天天都唱歌。妈妈的歌声冲淡了“死”这个严峻的字在她那颗幼小心灵中造成的阴霾。父亲收起唱片说:“孩子,挑选一张妈妈的照片吧,由你自己珍藏。”她凭孩子的意识得出判断,那些照片,不,妈妈,对于她也许还不如对于父亲那么重要。她从中挑选了一张最小的二寸照片。从那一天开始,她那儿童的心理和情感世界,比一般孩子更早地趋于成熟、趋于丰富了。以后,她经常在小朋友们面前声明:“我也有妈妈。”“你妈妈在哪儿上班呀?”“你妈妈怎么从来没到幼儿园接过你呀?”“你是个撒谎的孩子!撒谎就不是好孩子!”“骗人!狼来啰!狼来啰!……”被羞辱所包围时,她就从兜里取出妈妈的照片,大声说:“喏,你们看,我妈妈!”大声地说出这句话,她获得一种朦胧的安慰,一种空泛的满足。渐渐长大,她才愈来愈体会到,母亲对一个人,尤其对一个人的童年和少年时期,何等重要!人,首先是从母亲身上来洞察生活,认识生活的。也首先是从母爱之中体验到自己的存在价值的。父亲往往教会孩子用理智的眼睛去看世界,母亲则往往教会孩子用情感的眼睛去看世界。从小失去母爱的孩子,生活在其短浅的视野中难以展现全貌。仅仅这一点,就意味着不幸。
上体操课,她从平衡木上摔下来,左腿骨折,在家中躺了一个多月。父亲给她洗脸、洗手、洗脚、梳头,甚至给她剪手指甲和脚指甲。有一天,父亲给她朗读《海涅诗选》,她突然说:“爸爸,给我擦擦身子吧!”父亲怔怔地瞧了她一会儿,没有回答,没有任何表示,合上了诗集。晚上,她的三个女同学来到家里。父亲预先烧好了一大盆热水,备好了毛巾和香皂,找出了她需要换的内衣,而后对三个女同学说:“麻烦你们了。”便转身走出她的房间。门,被一个女同学轻轻从里面插上了。她们开始七手八脚地给她脱衣服,脱得一丝不挂……
同学走后,她无声地哭了。她虽然感谢她们,虽然觉得身体清洁爽适了,但内心却受到一种不能明言的挫伤,萌生了一种复杂的委屈……父亲走进房间,她用被子蒙上了头。父亲默默地在她床边站立许久才离去。她听到了父亲离去之前轻微的叹息,不知是为他自己,还是为她……那一年,她十五岁。从此,夜晚九点这一时刻,对她来说就变成神圣的时刻了。每到这一时刻,她就凝视着大挂钟。久久地凝视着。她那少女的心灵便超越了时间和空间,与另一个世界中的不曾见过面的母亲的心灵贴近了,融合了,合而为一……
少女的心灵具有特殊功能,愈是感到缺少什么,愈容易靠想象来弥补。想象总是比生活本身更完美更迷人。对母爱的殷殷向往和饥渴,使她对仅有的父爱更加感到不满足。
不久之后,父亲也被从这个世界上夺走了,那是在十年动乱的第二年……她成了一个情感方面的赤贫者。对于情感需求极其细腻,内心世界稚嫩而丰富的少女,这种赤贫状态是足以风化灵魂的。幸而,她熬过来了。灵魂熬过来了。灵魂孕育着对生活的一点点的希望,便不会像肝脏一样硬化……此刻,裴晓芸又看一眼手表——九点。这大概是她第一百次独自膜拜这一神圣时刻了。她摘下手套,一只手伸进内衣兜,摸出一个小小的塑料夹,里面夹着母亲那张二寸照片。端详着母亲的照片,二十五岁的上海姑娘情不自禁地跪下了,月光将她肩枪的身影,清晰地映在雪地上。
她心中有许多许多话要对母亲说,在这个夜晚,在这一时刻。她想说:“亲爱的妈妈,今夜我是这么高兴!我被批准成为战备分队的战士了!今夜我第一次站岗……”
她想说:“亲爱的妈妈,我肩上这支枪,得来可真不易啊!别人早就发给了枪。而我,在不久前才获得这样的信任……”
她想问:“妈妈,我,是同别人一样离开北大荒,还是留下呢?离开,这里有我感情上难以割舍的东西。留下,我会感到孤独,感到被遗弃……”
她想问:“妈妈,即使我回到上海,谁又是我的亲人呢?上海有我可以得到关怀,可以完全信赖的人吗……”
她想问……
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触碰她——一只狗,一只体大如豹的狗。浑身黑毛,在月光下闪着黑缎般的光。粗颈、方头、大耳、阔嘴,样子十分凶猛。
她没受惊吓,这只狗对她有特殊的感情。它叫“黑豹”,名字是工程连的知青们起的。它的母亲一共生下六只小狗崽,连它在内。老母狗一天跟着砍柴的马车上山,被猎人设下的野猪套套住,活活喂了狼。六只小狗崽因断奶饿死五只,“黑豹”被男知青排排长曹铁强抱回宿舍,像哺喂婴儿般,养活了下来。它是男女知青们的宠物。它长大以后,看仓库、守麦场,报答知青们的恩泽。有人带它到哨位来站过一次岗,它便又增加了一项义务,每到深夜,自觉跑来,和站岗的人做伴,直至天明。
“黑豹”认出裴晓芸,两只前爪扑在她身上,伸着脖子要舔她脸,讨她的喜爱。她拍拍“黑豹”的头,又捧着它的阔嘴巴往自己冻红了的脸颊上贴一下,推开它,缓缓站起来。因刚才跪在雪地上,即使在“黑豹”面前她也难为情了。她心中顿时萌发了哨兵的神圣责任感和战士的英武气概。
“黑豹”耍着活泼劲纠缠她。
“‘黑豹’,不许跟我胡闹!”她严厉地呵斥它,挺直身,肩正枪,目光巡视着冰封的黑龙江江面。“黑豹”听话地卧在她脚边,昂头专注地望着天空中的一颗星。
一会儿,她感到寒冷了。她后悔没穿棉大衣,棉大衣太肥,平时就不爱穿。何况今夜她第一次站岗,臃臃肿肿的,有失一个哨兵英姿!可是毕竟感到寒冷了。又看一次表,过两个小时,就会有人来接岗,坚持得了。她双手都摘下手套,放在嘴边哈了一阵,又搓了一阵,解开一个衣扣,交叉地伸进棉衣里,紧紧地夹在腋下取暖。脚也冻得有些疼了,她轻轻跺踏着。“黑豹”披着毛皮大氅,似乎并不寒冷,卧在雪窝里一动也不动,不再望星星,侧头瞧着她,眼睛流露出对她的嘲意。
“坏东西!”她骂它一句,转身向山下望去。团部机关一片漆黑,一幢幢砖房和机关食堂的高大烟囱,轮廓分明。只有团部会议室的四扇窗子,透射出灯光。
她不禁想到了他,他下午四点就到团部去开紧急会议,显然到现在这个会还没散。不知这是一次什么样的重要会议?为什么开到这样晚?
他,或许在发言吧?
或许,发过言了,正从窗口朝外望,想望到她?
傻瓜!他根本望不到她!
她微笑了……
全团各连连长、指导员聚集在团部会议室。室内烟雾缭绕,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几个烟灰缸插满烟蒂,像小盆景中的假山石。不少人继续吞云吐雾。
会议从下午四点开到六点,吃过晚饭,接着开到现在。每个人都意识到,这是一次严峻的会议。
团长马崇汉,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加清楚这次会议的严峻性。知识青年大返城的飓风,短短几周内,遍扫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某些师团的知青,已经十走八九。四十余万知识青年返城大军,有如钱塘江潮,势不可挡。一半师、团、连队,陷于混乱状态。唯独三团,由于地处最北边陲,交通不便,消息阻隔,返城飓风的势头还没有真正席卷到这儿。三团的知识青年们,近几天才刚刚开始从亲友、同学和家书中获得返城信息。各种迹象表明,他们也在暗中骚动起来了。
兵团总部下发了一个紧急文件:为缩短从兵团体制恢复到农场体制的过渡时期,为尽快稳定各师团的混乱局面,组建起各师各团连队新的领导机构,重新形成生产秩序,确保春播。知识青年的返城手续,必须在三天以内办理完毕,逾期冻结,春播后各师团酌情自决。
急件被马崇汉扣押,不向连队传达。
三天,三个二十四小时,只要拖延过三个二十四小时,全团八百余名知识青年,就可能被永久地钉在各连队的花名册上了。他曾同政委孙国泰就这一点交换过看法,却遭到老农场干部孙国泰的坚决反对。
“我们没有权利扣押兵团总部的急件。没有权利。”政委严肃地回答他。
“当然,我一个人是没有权利这样做的,因此才同你商量嘛。你,和我,如果我们两个人的意见统一了,在特殊情况下是可以代表党委的嘛。”马崇汉温良恭俭让地说。
凭着与对方多年共事的经验,孙国泰知道,对方越是在他面前表现得温良恭俭让,越证明根本没把他的意见当成一回事。虽然他是政委。孙国泰也明白,马崇汉所以要在决定八百余名知青命运的这一严峻大事上“征求”自己的意见,无非是要自己表明一种态度,表明一种“赞同”的态度。有了他这种态度,哪怕是一种含糊“赞同”的态度,不,哪怕是缄口不言,那么,这件严峻的事情,这一首先从马崇汉头脑中产生出来的个人意志,便可以被对方也被别人认为是“党委的决定”了。
“党委也没有权利作出这样的决定。”老政委态度鲜明。
“政委同志!”马崇汉语气强硬起来,“别忘了,你是一位团级领导,是一位思想工作者,在当前这种局面下,为生产建设兵团保留一部分青年力量,是你我的共同责任!”
老政委被激怒了。政委同志?他曾被对方当作同志看待过吗?思想工作者?多么尊重的称谓。可是在这方面,对方曾允许他充分发挥过作用吗?说什么为兵团保留一部分青年力量,说什么共同责任,真是冠冕堂皇!好听的话都叫你马崇汉挑着说了。难道你心里就一点都不感觉对这些知识青年们有愧吗?
他压下怒气,慢言慢语地说:“团长同志,你不觉得为生产建设兵团思考的晚了些吗?许多知识青年是怎样来到北大荒的,你应该比我心里更清楚!”
“你!……”马崇汉一时说不出话来。
兵团组建的第二年,马崇汉作为兵团代表,乘飞机来往于各大城市之间,作了一场又一场的精彩演说式的动员报告:正规部队的性质,不但发军装,还发特别设计的领章帽徽,居住砖瓦化,生活军事化,生产机械化……如此这般天花乱坠,欺骗了多少知识青年啊!
马崇汉立了一功,但他也被多少知青诅咒啊!……
此刻,老政委孙国泰盯着团长马崇汉那张刮得发青的五官分散的脸,不禁又想到了十年前就是在这个会议室里,为他召开的“欢迎会”上的情形。那次“欢迎会”也是由团长马崇汉主持的。马崇汉向全团机关工作人员介绍他时,十分钟大摆他的老资格和革命经历,三十分钟大批他在农场时期犯下的种种“路线错误”。
他当时猛然站起来,声音洪亮地说:“马团长对我的介绍,等于为我树了一个碑,立了一个传,盖棺论定。千秋功罪,自有历史评说。据我所知,我们共产党没有为活人树碑立传的惯例,马团长这番话,就算是我的悼词吧!既然我还没有死,追悼会现在可以结束了!”
从那一天开始,他就意识到,团长马崇汉是要故意在他们之间造成一种领导地位上的悬殊差异的。但十年之中,在每一个无论大小的原则问题上,他从没有向对方妥协过。虽然,他是一批被罢官撤职了的老农场干部中,幸运地获得“解放”的,时时有从领导地位上再次被打翻下去的可能。
从开会到现在,他还一句话没说,坐在角落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烟。
马团长今天格外沉得住气。参加会议的人们沉默着,他这个主持会议的人也沉默着。他扫视着人们的脸,想从每个人的表情上,窥测他们的内心活动。
公务员小张又一次走了进来,交给他一条“牡丹”烟。他将包烟纸扯开,东甩一盒,西抛一盒,将一条烟顷刻分光,自己仅留下一盒。他抽出一支烟,在桌面上笃笃顿了半天,却没有点燃,而拿起了暖水瓶,往茶杯里倒水,只倒出半杯水。
“小张!”
小张应声而至。
他用下巴朝暖水瓶示意,小张领会地默默拎起几只空暖水瓶去打水。
坐在马团长对面的,是工程连指导员郑亚茹,她看了马团长一眼,说:“我表个态吧!”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团长马崇汉轻轻咳嗽了一声。“我认为……目前……对于我是一个考验关头。我……赞同团长……不,赞同团党委……”大家都听得出来,这几句话,她说得并不轻松。
团长嘴角浮现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向她投去极为满意的一瞥。
她刚抬起头,一接触到团长的目光,立刻又将头低了下去,掏出手绢擦汗。她是出汗了,细密的汗珠沁聚在她那清秀的眉宇间和端正的鼻梁上。
老政委孙国泰站了起来,用纠正的口气缓慢地说:“不,不是团党委的决定,团党委没有作出过这样的决定。”
马团长怔了一下,随即大声说:“不错,党委是没有来得及作决定。”他用一种特别加以强调的语调说出“没来得及”四个字,之后也站了起来,肩膀一耸,将披在肩上的大衣抖落在椅背上,接着说:“不过,今天在座的,除了我和孙政委,还有几位也是党委委员,其他同志,都是各连队的连长和指导员,我看,这次会议就算是一次党委扩大会议也未尝不可嘛!”他停顿了一下,将脸转向郑亚茹,换了一种亲切的安抚的口吻又说:“你刚才的发言很好,态度很明确嘛,你就算代表工程连党支部第一个表态了。”
“郑指导员只能代表她自己,不能代表我们工程连党支部。”在最后一排座位上,有人说话了。大家的脸一齐转向这个人,说话的是工程连连长曹铁强。
郑亚茹尴尬又不知所措地瞧着他。
马崇汉从桌上拿起刚才想吸而没吸的那支烟,已经划着根火柴,听罢曹铁强的话,脸色沉了下来。燃烧的火柴在手中晃了晃,熄灭了,被狠狠地插在烟灰缸里。
“这么说,你,是反对的啰?如果是这个意思,也算一种表态嘛!”他说这话时,并不看曹铁强。说完,紧接着喊:“小张,倒烟缸!”
小张立刻悄无声息地走进会议室,从桌上拿起烟灰缸。
“叫你打开水,你怎么没打来?”马崇汉又一次拿起水杯。
“开水房锁着门。”小张讷讷地回答。
“再去打一趟!”马崇汉口气中流露出愠怒。
曹铁强瞅了团长一眼,又瞅了小张一眼,待小张走出去,才说:
“是的,我反对。”
郑亚茹的脸红得像要渗出血来。马崇汉的目光如伤人利器,咄咄地射向工程连连长。对于这个东北小子,他心中耿耿于怀地记着一笔账。此时此刻,这笔账的账簿子又翻开了……
全兵团大搞“公物还家”运动那一年,马崇汉亲自带着工作组,坐镇工程连抓试点。他是个很善于总结各种运动经验的人。在这一点上,能力要比政委孙国泰高一筹。几天内,他就总结出了一套“三字经”——一看,二查,三搜。就是:各家各户的天棚地窖要看看,所有知青的箱子要查查,凡属公家的东西,一针一线,都要搜回来。“三字经”通过电话线,由马团长亲口传达到全团三十几个连队,指示照办之,推广之。“运动”得全团鸡犬不宁。
一天,马崇汉来到男知青宿舍,发现大火炕炕头一床褥子底下,垫着三块杨木板。他亲自动手将木板抽了出来,木板着炕的一面已经烤黄。“是谁垫在褥子底下的?”中午召开了全连大会,马崇汉指着三块搬到会场的木板,严厉追究。“团长,是我……”小瓦匠单书文怯怯地站了起来。“你为什么要把公家的木板垫在褥子底下?”团长瞅定他的脸,字字拖长地问。军大衣很有派头地披在团长高大魁梧的身上,风度如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的“二○三”首长。“我……我……我怕烤着了褥子……”小瓦匠脑袋耷拉在胸前,不敢正眼看团长。“抬起头!”小瓦匠的头沉重地抬了起来,眼睛却盯着自己的衣扣。“你自己的褥子烤着了,你心痛。公家的木板烤着了,你就不心痛。这叫什么?这就叫——损、公、利、己!”团长的大手掌啪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小瓦匠浑身一颤。“岂有此理!限你明天早饭以前,把检查交到工作组来,不得少于五千字!”团长声色俱厉。
晚上,小瓦匠从炕洞里往外扒炭火,一锨锨端到宿舍外,倒在雪地上。“哎,你这是干什么?”有人抗议了,“我褥子底下还冰凉呢?”“将就点吧!”从不跟任何人发生口角的小瓦匠,憋了一肚子的气,都通过这四个字发泄出来。抗议者二话不说,从炕上蹦下来,往炕洞里塞满了木柴。出身于封建官僚家庭的小瓦匠由于背着个甩不掉的包袱,甘做人下人,是知青中的弱者,对别人一向逆来顺受,不敢也没有能力维护自己的尊严。他没再从炕洞里往外扒火,默默地卷起自己的褥子,无法睡觉,便将一只小肥皂箱搬到地上,坐着个木墩写检查。
写了撕,撕了写,写写撕撕,撕撕写写,一本信纸转眼扯去了大半本。五千字!自己把自己往高得不能再高的纲上线上联系,搜肠刮肚,抓耳挠腮,却无法写满一页纸!
当年的男知青排排长曹铁强从外面查岗回来,见状问:“你怎么还不睡?”“你叫我怎么个睡法?”小瓦匠可怜巴巴地反问一句。曹铁强摸了一下炕面,不再说什么,转身又走出去了。一会儿,他从外面扛进了那三块杨木板。“垫上吧!”“我……不敢……”“叫你垫上你就垫上,明早再扛回原处去,没人知道。”“万一……”“我顶着!”马团长是一位最讲“认真”二字的共产党员。当男宿舍响起一片鼾声时,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了。他是为那三块杨木板而来。拉亮电灯,见三块杨木板又被垫在了小瓦匠的褥子底下,马团长愤慨极了。他不惟最讲“认真”二字,而且最讲“服从”二字。军队使他养成了坚决服从首长一切命令的习惯,他要将这一点作为优良传统灌输到知识青年们的脑袋里去。他最不能容忍对首长的命令阳奉阴违。在他本人即首长,阳奉阴违者又是他的战士的情况下,更不能容忍。
他猛地掀掉小瓦匠的被子,拽着小瓦匠的胳膊,将小瓦匠扯到了地上。
小瓦匠穿着衬衣衬裤,光脚站在地上,揉开蒙眬的睡眼,半睁半闭的,也没看清对方是谁,啪地甩手给了对方一记耳光:“开你妈的什么玩笑!”
马团长被这一耳光打愣了,呆呆地站在小瓦匠对面。小瓦匠跳上炕,钻进被窝,又蒙头睡了。马团长一声未吭,转身就走。这一幕,被排长曹铁强躺在被窝里看得分明。马团长一出门,他立刻爬起来,跨过几个人的身子,推醒了小瓦匠。“你知道你刚才打了谁一记耳光?”“打谁谁挨着!”“你打了团长!”“别……逗了……”“你看,地上是谁的大衣?”小瓦匠爬起,探身朝地上一瞧,心中不由暗暗叫苦。地上果然有件军大衣,不是团长的是谁的!“快起来,把木板拆下!”曹铁强帮他的忙,二人慌乱地从褥子底下抽木板。其他人被惊醒,一个个翻身趴在被窝里,莫名其妙地瞧着他俩。
“深更半夜,你们搞什么名堂?”不知哪一个,从地上拎起一只大头鞋,朝他俩扔过去。大头鞋打在小瓦匠后脑勺上,小瓦匠“哎哟”一声,双手倒捂着后脑勺,仰躺在炕上。
“谁打的?谁?!”曹铁强厉声喝问。几颗脑袋畏惧地缩进了被窝。这时,外面进来三个人,都是团警卫排的,是跟马团长一块儿来到工程连的。为首的,是警卫排排长刘迈克。他们,虽不属于工作组成员,但在工程连战士们面前,却显示出一种优越感。这种优越感似乎在时时表明,他们,即使算不得“高级知青”,起码也是“特别知青”。因为他们是“拿枪杆子”的,是经常跟随各级团首长的。他们是半享受职业军人待遇的。
刘迈克一进大宿舍,首先从地上捡起马团长的军大衣,拍拍土,然后踢了踢小瓦匠垂在炕沿的赤脚:“起来起来,跟我们走。”
小瓦匠坐起,一见是三个警卫排的,顿时变了脸色,讷讷地问:
“到哪儿去?”“连部,马团长有请。”警卫排排长一副闹着玩的样子。“我……我不去……”小瓦匠往曹铁强身后躲。“不去?那哪成啊!”小瓦匠的胆怯使警卫排排长开心,他用命令的口气对另外两个警卫排的战士说:“带走。”那两个便上前去拖小瓦匠。他们被曹铁强推开了。曹铁强抢先一步,身子挡在宿舍门口,冷冷地说:“你们,简直成了马团长养的狗了,叫你们咬谁就咬谁?”刘迈克愣了一下,后退一步,眯缝起眼睛,咄咄地盯住曹铁强的脸,一字一句地反问:“你说什么?我没听明白。”曹铁强讥讽地说:“你腰间扎条武装带不伦不类,劝你还是解下来的好。”“你看不惯?”刘迈克真的缓缓解下了武装带,在手中摇晃着。“别碰着我!”曹铁强又说了一句。刘迈克唰的一声将武装带朝他抽过去。曹铁强一偏头,武装带的铁卡子抽在门框上。他朝门框瞥了一眼,门框上留下了一道痕迹。“别怕,吓唬吓唬你,闪开吧!”刘迈克的武装带仍在手中摇晃。曹铁强动也不动。武装带第二次抽了过来。这一次,他躲闪未及,肩头挨了一下,白衬衣绽破,立刻渗出血来。他捂着肩头,从门旁闪开了。刘迈克也不看他,悍然往外就走。曹铁强出其不意,照他下巴猛击一拳!这一拳那么有力,刘迈克踉跄倒退,撞在脸盆架上。一排脸盆翻落,一只漱口缸子滚到红火彤彤的炕洞里。刘迈克爬起,惯于争凶斗狠的脸扭歪了,扑过来与曹铁强扭打作一团。小瓦匠吓傻了,瞪大惊骇的眼睛,像只耗子似的缩在墙角。另外两个警卫排的战士,同时上前,对曹铁强拳打脚踢。刘迈克的霸悍早已激起工程连知青们的公愤,这时眼见自己的排长要吃亏,哪里还按捺得住!他们发声喊,纷纷从火炕上跳下地,一个个赤腿露胸地投入了恶斗。从地上打到炕上,从炕上滚到地上。战斗结束后,警卫排排长和他的两个战士被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刘迈克凶恶地说:“曹铁强,你不计后果是不是?”
“啪!”有人给了他一耳光。
连部里,团长马崇汉坐在椅子上吸烟。
他好生恼火!
身为团长,被知青打了一记耳光,简直是奇耻大辱!
对于知识青年,从正规部队到生产建设兵团那一天起,他就产生了一种敌对情绪。不,也许用敌对心理这个词更准确。
什么生产建设兵团?用他自己的话说,参加革命多年,到头来落了个“七○(零)八三(散)的装甲(庄稼)部队”的团长当!幸而,没脱掉军装。当上三团团长后,了解到这个团原先不过是个劳改农场,更令他替自己愤愤不平!这么个团长和“草头王”有什么两样?
然而,“草头王”却并不那么好当。知识青年,既不同于“一切行动听指挥”的正规部队的战士,也不同于“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敬”的革命群众。他们到底算什么呢?在他眼中,他们简直是“蝗祸”,是“洪水猛兽”,是从城市蔓延到边疆的“瘟疫”!可他们毕竟是成千上万,几万,十几万,几十万,浩浩荡荡的四十多万!一批又一批地涌来了,卷来了。是戴着大红花,敲锣打鼓地被从城市欢送来的。一来就声明:“我们要做北大荒的新主人!”不错,“最高指示”说他们是来“接受再教育的”,而且“很有必要”。但实际上,他们的马列主义水平高不可攀。若要问共产主义运动发展史、巴黎公社失败的经验教训、当前中央路线斗争的营垒划分和斗争焦点,他们都能侃侃而谈。在这方面,每一个都有资格当他这位团长的教师!他们不但了解过去,而且仿佛能预知未来,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整个儿装在他们发热的头脑里!他们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根本不把他一个小小的团长放在眼里!连中央首长,他们也敢炮轰,也敢油炸,何况他马崇汉!
他深知自己缺少驾驭他们的能力,恰如一个人,完全没有信心和气魄,但又被命运所捉弄,不得不驾驭一匹难驯的劣马。
多可悲!
有时扪心自问,他承认,他们中的一些人,是被他骗到北大荒的。但他自己不也是被骗来的吗?何况说到四十万的话,那可没他的干系。他马崇汉没这么大本事,那是一场运动的力量。
他所有郁闷在胸,积压在胸的怨气、怒气,准备痛痛快快地发泄在小瓦匠身上。他要好好调教“它”,当成一匹牲畜调教。当然,犯不上用鞭子的。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他坐得更端正,表情更威严,目光更冷峻,咄咄地盯着连部的门。
门开处,第一个进来的是警卫排排长刘迈克。鼻青脸肿,浑身灰土,双臂被反绑着。衣领撕掉了。衣扣只剩下了一颗。第二个进来的,是警卫排战士。第三个进来的,是警卫排战士。一个排长两个战士,他派去传带小瓦匠的,都成了狼狈不堪的“俘虏兵”。
他霍地站了起来!跟在三个“俘虏兵”后面走进连部的,是曹铁强。“他们,据说奉了你的命令去绑我排战士单书文的,我反对这样做。他们不听我的阻拦,首先动武,我命令我的战士教训了他们一顿。现在我把他们给您带回来了。我自己,明天听从你的发落。”曹铁强说完就走。已经走出门外,又转过身,对团长点了一下头,那意思好像是说:“祝您晚安!”……曹铁强一回到大宿舍,就被他的战士们团团围住。“我早就瞧着警卫排这三个家伙狐假虎威的样子不顺眼,今天可让他们知道咱们工程连的人不好惹了!”“刘迈克在‘文化大革命’中欠了我一笔账,今天我才出了口恶气!”“这就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七言八语,激昂兴奋。小瓦匠满面阴云,一言不发,默默叠被子,卷褥子,叠好卷好,用毯子包上,用行李绳捆上。“你这是干什么?”曹铁强问。“干什么?今天的事,全是我惹起来的。马团长能放过我吗?我今天夜里就扛着行李到团部警卫排去投案自首,当二劳改!”这话,像一盆冷水,劈头盖脸朝大家泼来。曹铁强沉默了一会儿,在小瓦匠后脑勺轻轻拍了一下,说:“你犯什么案了,竟要自首去?你别怕,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男女宿舍是一栋房子,中间被过道分隔开。这时女知青们也都来了,询问刚才发生的事。
有人问、有人答的时候,裴晓芸挤到曹铁强跟前,神色慌张地说:“不好了!马团长给团部警卫排打电话,说咱们工程连的男知青聚众闹事,要警卫排立刻派三十个人来,还说,还说……”
曹铁强迫问:“还说什么?”“还说……全副武装,一级战斗准备……”“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夜里看麦场,刚才经过连部门口。”身材瘦弱娇小的裴晓芸,替男知青们担惊受怕得瑟瑟发抖。沉默。各种表情在一张张脸上变化着,每个人都预感到面临着威胁。“你们……快躲起来吧!”裴晓芸比谁都焦急不安。所有人的目光,同时集中在排长曹铁强身上,那些目光是复杂的。“躲?……”他被这个字激怒了。这个字从一个姑娘嘴里说出来,而且分明是主要针对他说的,他觉得当众受辱。
“听着。”他对全排战士说,“事态是我扩大的,我还是刚才那句话,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可以预先把我捆起来,等警卫排的人到了,将功赎罪!”
言词刚烈,语气豪壮。这番话,是从小说里读到过的,还是看了什么电影印象太深记住了,连自己也闹不清楚。
大家被感动了。由感动而敬佩,由敬佩而义愤,由义愤而激发起一种类似“同仇敌忾”的情绪。这种情绪抵消了年轻人们本来就易于丧失的理智。而丧失理智有时是件痛快的事。
“排长你说的算什么话?!把我们都看得胆小如鼠吗?!”“警卫排有什么了不起?比这严重的事件我们经历得多了!”“与其在这儿瞎嚷嚷,等着警卫排的人来,像抓犯人似的一个个把我们抓走,莫如跟他们大干一场!”“对!咱们去打他们的埋伏。”于是,在“文攻武卫”中培养起来的盲目英雄主义的驱使下,他们匆匆穿好衣服,拥出了大宿舍,各人找到可以当作武器的物件,集合起来,向村外而去。女知青们也不肯错过这一表现英雄主义的机会,纷纷跟了去。只有几个没有去,她们赶紧跑向连长和指导员那儿报信。离连队十几里远的山坡下,他们埋伏在公路两旁的小树林中。不久,一辆卡车从山路上缓驶下来,工程连的战士齐声呐喊,冲出树林,包围了卡车。车下,铁锨钢叉,横握竖举;棍棒锄头,左右相逼。车上,警卫排的枪口,也指向了工程连的战士们,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关头,有人策马从山上飞奔而下。来人是老政委孙国泰。马头几乎碰上了车头。他才猛勒马嚼,勒得那马竖起前蹄,打了个立桩。
“给我把枪都放下,妈妈的!”他两眼闪亮,样子十分可怕。警卫排的枪纷纷挎到肩上去了,但有人还不服气,说:“我们是奉团长的命令……”
“现在命令你们的是我政委孙国泰!谁再啰唆,我叫他就地挺尸在这里!”老政委从腰间嗖地拔出了枪,用枪筒在卡车驾驶室的铁顶上砸了一下,向司机喝道:“你给老子把车开回团部去!”
司机乖乖地掉转车头,卡车顺原路开回去了。老政委长长地吁了口气,跳下马,扫视着工程连的战士们,问:
“谁带的头?”“我。”曹铁强低声回答。老政委走到他跟前,目光死死地盯在他脸上,又问:“你是谁?”“工程连男知青排排长。”声音更低了。啪!一记耳光打在他左脸上,他的手刚捂住左脸,右脸又挨了一记耳光!
又有人骑马从连队的方向赶到这里,跳下马,双膝跪在雪地上,说出一句震动人心的话:“你们都是离家千里的孩子,你们要互相动武,就先打死我!……”
是指导员,当地剿匪战斗中立过一等功的英雄……铁锨钢叉,木棍锄头,从一双双手中落地。一片哭声惊扰了林中的宿鸟。政委孙国泰一迈进工程连连部,就指着团长马崇汉大吼:“马崇汉!老子毙了你!”……
这件事虽然发生在知识青年刚到边疆不久,但曹铁强却永远也无法忘记。每每回想起,总还会产生不寒而栗的后怕。那时,自己多么缺少理智,多么鲁莽啊!他曾不止一次半夜三更从噩梦中醒来,浑身冷汗淋漓地想到,如果老政委那天夜里迟一步赶到,自己还会不会躺在这个知青大宿舍的火炕上?还有他们,他排里的战士,是不是也还会躺在火炕上,发出那么安然的鼾声?如果他和他们中的某些人,成了那次“英勇行动”中的不幸者,幸存的人今天将会怎样谈到他,谈到那次“英勇行动”呢?
他们会恨他的。
不幸者的父亲和母亲们也会恨他的。
如果别人成了不幸者而他自己是个幸存者呢?
那更加可怕,对他来说。
每天清晨出早操,他站在全排战士的面前,望着他们的脸,心中便会产生一种对他们的深深的内疚和愧意,恨不得跪在他们面前,请求他们的饶恕。
这种负罪感折磨了他的心灵若干年。虽然,他的任何一个战士都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过当年那件事。也许大家都忘记了,也许谁也没有忘记,而是有意不提。但他自己却经常想在某一种场合,某一种时机,重提当年那件事。目的只有一个,希望大家痛骂他一顿,甚至暴打他一顿。
理智是年轻人在成熟过程中攻克的最后一个堡垒。攻克了,他们便成为能够掌握自己命运,也能对别人的命运施加影响的生活中的强者。这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过有人付出的代价惨重,相比之下有人付出的代价轻微罢了。付出代价的同时,他们也必然会丢掉对他们来说是十分有害的东西——轻举妄动和不计后果。
曹铁强正是从当年那件事中发现了自己危险的弱点,也正是从那件事之后,他成熟起来了。
当年的男知青排长成为今天工程连的连长,从某种意义上讲,“袭击警卫排事件”对他来说是一次“淬火”。经过那次“淬火”,他才成为一个具有钢一样的弹性和硬度的人。
但是其中的哲学,是不会从团长马崇汉的头脑中产生的。马崇汉因为当年那件事,受到了党内记大过的处分,而且被通报全兵团。如果将他今天主持召开紧急会议的动机再深剖一层,也是和当年那件事分不开的。
他希望,为兵团保留八百余名青壮年劳动力,能够被上级赞赏,撤销干部档案中的处分。而这关系到,兵团解体之后,他能不能重新回到部队去。档案中带着一次处分,他是没指望重返部队的。不能重返部队,他便只能落到一种无可奈何的境地——由团长变为一个农场场长。这无疑更加可悲。八百余名知识青年一走而光,将他这位团长弃留在北大荒,那岂不等于是命运对他的一种恶意捉弄和冷酷惩罚吗?
他今天的内心活动,可以用八个字概括——瞻念前程,意冷心灰。不过这种内心活动并没从他脸上暴露丝毫。他此时恍然醒悟,到会者们沉默的原因只有一个——在这么严峻这么重大的问题上,他们要首先知道政委是什么态度。
他意识到,自己十年来那种在任何事情上都能左右局面,举足轻重的威信,今天面临了公开的挑战!甚至怀疑他自以为曾有的威信,根本就没存在过!
他感到一种惆怅和悲哀。而政委孙国泰刚才的发言又是对他那么不利!工程连连长曹铁强又分明不把他这位团长的意志放在眼里!他现在毕竟还是团长!纵然八百余人的去留他决定不了,一个连长的命运他还是可以决定的!“交代工作”,只消他一句话,就可以拖住这名哈尔滨知青三天,叫他终身后悔!难道这哈尔滨的小子就毫无顾忌吗?他怎么敢?!马崇汉盯着曹铁强正要说句什么有分量的话,一个女人突然闯进会议室,身后跟进两个女孩。是他的妻子和女儿。马崇汉好不惊诧!四天前他打发她们回老家,怎么这会儿又做梦似的出现在他面前了?“把宿舍钥匙给我。”妻子向他伸出一只手。“你……车票丢了?”他怔怔地问。“根本就没买到火车票!”妻子大声嚷嚷,“要不是在黑河碰上个熟人,连长途汽车票也别想买到!我们娘儿仨好不容易挤上一辆长途汽车,开出黑河镇不到两小时就被知识青年给截住了。嫩江县城、火车站,返城知青像逃荒,连大车店都住满了!我们娘儿仨……火车站蹲了两天……跟你来到兵团,可倒了八辈子霉!待不下,走不了,亏你还大小是个团长呢!呜呜呜……”团长妻子放声哭起来。公务员小张拎着几只暖水瓶走进来。马崇汉心烦意乱,拿起水杯朝小张递过去。好像胸膛内有干柴烈火在燃烧,他觉得口干舌燥。“水房锁着,到处也找不见烧开水的人。”小张嘟哝地说明没打来水的原因。“岂有此理!”马崇汉把手中的水杯高高举起,狠狠摔在地上,啪的一声粉碎了。小张一反往常对团长的敬畏,大声说:“少来这套,我不侍候你了!”说罢,扬长而去。
马崇汉脸色青了。他的目光又瞪向妻子,从衣兜里掏出串钥匙,扔在她脚边。妻子怯怯地瞄他一眼,赶紧弯腰捡起钥匙,扯着两个孩子离开会议室。
电话铃响了。郑亚茹也瞄了团长一眼,走过去拿起听筒,低声问:“找谁?……”接着把听筒递给团长。马崇汉皱着眉头接过听筒。对方问:“你是马团长本人吗?”“我是马崇汉!”他粗声粗气地回答。“马崇汉,听着!你召开的这个紧急会议,不必再开下去了!”
就这么两句,口气像“最后通牒”,一说完,对方就挂上了电话。
马崇汉拿话筒的手剧烈地抖动。许久,他才扫视着大家,沙哑地说:“有人把我们开这次会的内容泄露了。”接着,严厉地问:“谁会议期间打过电话?或者,接过电话?”
“我接过一次电话。不过,是长途。”曹铁强回答。他这时站了起来。“长途?……”马崇汉根本不相信地追问。“是长途。”曹铁强很镇定地回答。尽管他很镇定,尽管大家对召集这样一次会议内心各持己见,但目光还是同时质疑地射向了他。政委孙国泰,也严肃地望着他。“好像……有什么情况!”郑亚茹突然离开窗口,走到会议室门前,同时推开了两扇门。
一股寒风灌进来,将雪粉扬在人们脸上。几扇没插上的窗子被这股寒风吹开了。开会的人们,或从窗口向外望,或从门口向外望,但见不计其数的火把,分成几队,从山坡上,从荒原上,从公路上,从四面八方,朝团部汇聚而来……
裴晓芸站岗两个多小时了,再过一小时,就该下岗了。但她这会儿就已经快被冻僵了。“黑豹”也感到了寒冷,它开始在雪地上兜着圈子奔跑。它身上发出的热量结成霜,染白了黑皮毛。
“‘黑豹’!”裴晓芸把狗唤到身边,弯下腰对它说,“回去吧,‘黑豹’,回去吧,回到连队去吧!到大宿舍去,趴在炕洞前,那多舒服,多暖和,何苦陪着我一块儿挨冻呢?”她简直是在哄它,像在哄一个人。
“黑豹”瞪着那双善于和人交流情感的眼睛瞅她,分明听懂了她的话。它的眼睛追随着她的目光,也朝连队的方向望去。“瞧,最南边那一排灯光,就是大宿舍!”她又低下头对它说了一句。“黑豹”却一动也不动。它的身子忽然抖了一阵,又开始在雪地上奔跑。她望着它,拿它毫无办法地摇摇头。月亮好像挂在原来的地方,一寸也没移动。但月面已不那么明净,变得朦胧了。夜空的蓝色加深了,深蓝混合着漆黑。夜空似乎被来自宇宙之外的某种自然力量所压低。起风了。这风是突然刮起的,异常猛烈,而且辨不清方向,朝她迎面横扫过来。她侧转身,弯下了腰。风过之后,四野顿时迷茫。
“黑豹”在奔跑中突然站住,昂着头,略显不安地瞭望着荒原。
在荒原的尽头,在寒夜神秘而威严的幽远处,一场大暴风雪狰狞地注视着生产建设兵团的女战士和这只狗。
然而她并没有预感到什么威胁,她在瞧着那只狗。
“黑豹”使她又想到了他……
也许因为她和他不是同一个城市的知识青年?也许因为她和他不是同一批来到北大荒的?也许因为她是全连姑娘中最其貌不扬、最沉默寡言的一个?也许因为她是一个政治上有“特嫌”的歌唱家和某个大学里的“反动讲师”的女儿?……他不曾注意过她。而她,也从来不敢主动接近他,主动跟他说一句话。因为,他是威信很高的男知青排排长,是全连最英俊的小伙子。
年轻人们,小伙子也罢,姑娘也罢,总是希望从自己身上发现某种值得自信的东西——高于别人的威望、渊博的知识、受人赞扬的品质、友好相处的人缘、家庭出身优越、政治有前途,甚至,包括俊美的容貌,等等,一点儿值得自信的东西也没有,这样的年轻人便会离群索居,产生自卑感。
裴晓芸在所有人的面前都会产生这种自卑感,她有时甚至自己鄙视自己。
她身上半点值得自信的东西也没有,连一个少女最可自慰,最起码的那点儿自信——容貌方面的自信都没有。
她到北大荒以后,从来也没有像其他的姑娘那样,偷偷拿面小镜子自己端详自己,欣赏自己。她认为自己是个半点可爱之处都没有的丑姑娘,一只丑小鸭。
是啊,她的身材那么瘦弱,小手小脚的,像是发育不良没长开似的。她那张小女孩般的脸上,永远笼罩着悲哀的愁云,一接触到什么人的目光,她便会情不自禁地立刻垂下睫毛,掩住那双怯生生的眼睛。
一方面,她因为自己是那么不引人注意而自卑。另一方面,她又但愿任何人在任何场合下都不注意到她的存在。有天中午下暴雨,男女知青跑出大宿舍,遮盖土坯。苫席不够用,她把自己身上披的雨衣也盖到土坯上了。她在暴雨中淋得像一只落汤鸡,衣服裤子紧紧地贴在身上,模样滑稽而可怜。他不禁多看了她几眼,她竟像被一只大猩猩所注视似的,吃惊地呆愣了一刻,转身而逃,令他大惑不解。那天他才知道,女知青排还有这么个叫裴晓芸的上海姑娘,才十六岁,在全连知青中年龄最小。但她也并没有从此引起他多注意一点。而她,后来则更加有意地处处回避他。
就在那一年冬季的一天半夜里,全连紧急集合,男女知青都拉出了连队,一气儿跑了十多里路远。演习紧急集合,大宿舍里是不许开灯的,手电筒也不许打亮。
跑步急行军途中,又演习了一次“围山搜敌”。曹铁强是演习行动的总指挥,在大家都已经搜索到半山腰时,他回头望了一眼,见有人刚跑到山脚下,艰难地踩着没膝的深雪向山上攀登。“那是谁?快跟上来!”他大声喊。落伍者摔倒了,而且没有立刻爬起来。他跑到那人跟前才认出,是她。“跑一段路就受不了啦?别那么娇气!都像你这个样子,打起仗来怎么办?”他有些生气,对她大加训斥。他拉着她的一只手,将她从雪窝里拽起来,也不管她跟得上跟不上,几乎是粗暴地拖着她往山上跑。她一声不响地被他拖着跑了一段山路,又一个筋斗跌倒在雪中。“你别装熊,快起来!自己跟上去!”他更加生气了,索性放开她的手,那语气完全像在战斗中,呵斥一个无能的士兵。“我……我的脚……”“你的脚怎么了?”她扒开埋住双脚的厚雪,甩掉两只手上的棉手套,双手攥成拳,使劲擂自己的双脚。借着月光,他这才发现,她穿的竟是一双网球鞋!他怔住了,半天才说出话:“你……怎么穿着这样一双鞋?”她没有回答,她不再擂自己的脚了。她的双手忽然捂住了脸。她的肩头开始轻轻耸动着,她无声地哭了。他猛地弯下腰,将她再次拉起,强行背上,朝山下就跑。“不,不,我不!冻掉双脚,我也要……”她挣扎着,拳头擂着他的背。
他并没有放下她,任她的拳头一下接一下地在自己背上擂打。他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下山,接着跨开大步朝连队跑。十几里路,他的脚步毫不减慢,越跑越快,径直背着她跑进女宿舍,将她放在火炕上,拉亮了灯。
她那张小脸哭得如同泪人儿一般,泪水在她脸上结成薄冰,一缕鬓发冻在她的脸颊上。他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汗水湿透了衬衣和绒衣。“别动!”他对她说,摘下帽子,扔在炕上,拿起一只脸盆,转身奔出宿舍。他从外面端进一盆雪,她果然一动未动地垂着双脚坐在炕沿上。
网球鞋和她的双脚冻在一块儿了,他无法替她脱下来。“剪刀!”她茫然地瞧着他。“你的嘴巴也冻住了吗?我问你有没有剪刀!”她默默地朝摆在窗台上的一只小木箱指了指。从小木箱里取出一把剪刀,他从她脚上剪下了那双网球鞋。接着,小心翼翼地剪下了她的袜子。他将她的双脚按在雪盆中,迅速地用雪搓起来。他一边搓她的脚,一边抬起头,瞧着她的脸,低声问:“疼吗?”她垂下了睫毛,只吐出一个字:“不……”“不疼才糟糕!”他更快地用雪搓她的脚。一盆雪搓化了。“这会儿开始疼了吧?”“不……”“还不?有没有……像被火烧一样的感觉?”“有……一点点……”“冻掉双脚,在北大荒可不是没有过的事!小时候我的脚也冻过,我妈妈就像这样子给我搓。”他从毛巾绳上扯下条毛巾,要替她擦脚。“别,那不是我的毛巾。”她用轻微的声音说,这时才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不禁注视在她脸上,心中实在不可理解,这种时候,她为什么还会对生活中的这般小事如此认真。“那是我们排长的擦脸巾。”“那又怎么样?”“她会生气的。”
“是你自己这样认为吧?”
她摇了摇头:“她真会生气的。她对我和对别人不一样。”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和别人不一样。”
他不再问她什么了。他心中明白了。他缓缓地将郑亚茹的毛巾搭在毛巾绳上。“边上第三条毛巾是我自己的。”他取下了她自己的毛巾。“让我自己……”她向他伸出一只手要毛巾。他没给她,他轻轻地替她擦干了双脚,慢慢解开自己的衣扣,撩起绒衣和衬衣,半裸出宽阔的结实的胸膛,将她的双脚暖在自己胸上。“啊!不,不!……”她慌乱起来,她骇然了。她欲缩回自己的双脚,他用绒衣将她的双脚包裹住,紧抱在怀里。“别动!”语气那么严厉,同时瞪了她一眼。她挣动了几下,没有挣回双脚。他的手那么有力!她的脸红极了,她一下子用双手捂上了脸。“当年我妈妈对我也是这样做的。”第二次提到他的妈妈,他的语调中流溢出一种深情。她还能再有何种表示呢?还能再说什么呢?她一动也没再动,双手依旧捂着脸。渐渐地,她感到自己的两只脚恢复了知觉,温暖了,也开始疼了。他胸膛里那颗年轻人的心强有力地跳动,传导到她的心房。她自己那颗少女的稚嫩的心,也仿佛刚从一种冷却状态中复苏,怦怦地激跳。许久许久,他们之间没有再说一句话。一滴泪水,从她的指缝中滴落下来,随即,又是一滴,又是一滴……是因为过分受感动?是的,当然是。但泪水绝不仅仅是因为受感动而倾涌,还因为……他提到了他的母亲,用那样一种深情的语调提到他的母亲。而她却从未领受过母爱的慈祥和温柔。为了领受一次,她宁肯自己的双脚被冻掉!同样的做法,这北方的小伙子从他母亲那里学到,施加于她,诚挚之中带有几分强迫。
如果是母亲的话,她起初心理上会产生慌乱和骇然?区别就在于此。虽然深受感动,但也触碰到了她的隐衷。她那颗少女的心不但稚嫩,而且那么细腻。所有细腻的情感都被她的双唇封锁在心里。因此,她的内心世界比别的姑娘更加丰富,也更加充满矛盾和变化。这样的一颗心当然不是他所易于了解的。他发现她在落泪,问:“你怎么又哭起来了?”
这时,外面响起一片纷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吵嚷。紧接着,门开处,女排的姑娘们拥进宿舍。她们一见他在女宿舍中,他和她那种不寻常的样子,都呆呆地站立住,用猜疑的目光望着他们。
在众人的目光之下,她显出无地自容的样子,仿佛自己是个小偷,被当场逮住。她猛地从他怀中收回双脚,窘迫而羞涩。“用被子包上脚。”他平静地对她说。转过身,问姑娘们:“你们这样看着我干什么?”没有谁回答他的话。“简直是拿着弟兄们开玩笑!演习演习,半路上丢了战备演习指挥员!”“不是丢了,咱们大排长准是叫敌人俘虏啦!”男宿舍传来发牢骚的怪话和嘻嘻哈哈的笑声。郑亚茹最后一个走进宿舍,她的目光在曹铁强身上差不多停了半分钟,然后,缓缓地转移到裴晓芸身上。裴晓芸已经坐到火炕上,用被子包住了双脚。她低着头,不敢瞅姑娘们。“哼!真丢人!”郑亚茹大声说了一句。“你说谁?”曹铁强有点恼火了。“我说谁,你心里明白!”郑亚茹向裴晓芸瞪了一眼。他的同班同学,当着所有姑娘们的面,对他说出这般带有侮辱性的话,使他感到格外不能容忍。他几步跨到她面前,咄咄地盯着她的脸,质问地说:“我不明白!你今天非得当着大家的面对我讲清楚不可!”“讲清楚就讲清楚!我说的不是别人,就是你!还有她!你们俩!趁着大家演习,你们两个跑回来,在宿舍里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你……混蛋!”曹铁强大吼一声,对郑亚茹扬起了拳头。但他毕竟克制住了自己,拳头并没有落下去。如果不是当着所有姑娘们的面,这一拳也许会落下去的。
“裴晓芸穿了一双网球鞋就跑了出去,你们知道不?她的脚冻伤了,如果不是我把她背回来……可你们,都想到什么地方去了!”郑亚茹怔住了。曹铁强指着一个姑娘说:“你,去把那盆雪水倒了!”又指着另一个姑娘说:“你,去把卫生员找来!”两个姑娘不知是慑服于他的恼怒,还是出于同志之间的义务感,彼此望了一眼,一个服从地去倒那盆雪水,另一个立刻转身去找卫生员。其余的姑娘,都向裴晓芸围拢过去。郑亚茹独自站在原地,显得极尴尬。“你和我的关系,并不比别人特殊,不过曾经是同班同学,你没有资格像刚才那样对待我!”曹铁强冷冷地对她说完这番话,愤愤地离开了女宿舍。郑亚茹慢慢走到自己的铺位前,呆立了一会儿,突然扑倒在火炕上,抱着自己叠得四四方方的被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排长,都是……都是我不好,就算他刚才的话,是对我说的……”裴晓芸望着排长,心里感到无比内疚。“你别装好人!”郑亚茹倏地坐起身,对裴晓芸狠狠地嚷了一句,之后又倒下去抱着被子哭。有几个姑娘赶紧过来劝排长。从那一天起,女排所有的姑娘都看得出来,排长对裴晓芸更加冷漠了,好像排里从此不存在裴晓芸这个人了似的。她们也看得出来,她们的排长和男排排长之间,以前那种比别人亲近的同学关系中,出现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而裴晓芸和曹铁强之间,又恢复到了那种几乎谁都不接触谁的关系。
然而,裴晓芸多想找个时机对曹铁强说句感激的话啊!即使仅仅从情理上讲,这样的话也是应该对他说一句的。可是,每当她和他单独在一起,还没来得及开口,郑亚茹便会忽然出现。能够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又是那么难得!
春节前,连里不知出于何种安排,对每一个请假回城市探家的知青,都毫无例外地批准。也许是出于对知识青年的体贴和关怀吧!知青先后离开连队。最后,男排只剩下了一个人——曹铁强,女排只剩下了两个人——郑亚茹和裴晓芸。裴晓芸知道,排长所以迟迟没有动身离开连队,一定是想和曹铁强结伴探家,同去同归。可曹铁强为什么迟迟不回城市探家呢?他舍不得他养的那只小狗?也许是的。他那么喜爱那只狗?她哪里知道,出于对她的同情,他决定放弃那次探亲假了。他不忍心将知青中的一个小阿妹,孤独地撇在连队。
她和排长两个人住在空荡的宿舍里,却谁也不理睬谁。在排长郑亚茹面前,裴晓芸更自卑。排长是一位军队干部的女儿,正牌的“红五类”:排长是老初三毕业生,在学校成绩优异,据说要不是因为“文化大革命”,学校要保送她上重点高中呢;排长是市红代会常委,来到北大荒之后,还被请回城市参加过一次红代会常委会;排长在全排姑娘们眼中是具有男性威严的;排长是在全团名声响亮的人物;排长是很美的,高于一般姑娘们的个子,飒爽的身姿,乌黑而浓密的短发,裹着一张椭圆形的五官端正的脸,两条眉毛不但细而长,还很英气,一双丹凤眼,总是投射出自信的矜傲的目光。
女排的姑娘们谁都知道,她们的排长在暗暗地爱着男排排长曹铁强。天生一对,地产一双,大家都这么认为。但也有姑娘对两位排长之间的关系发表过预言性的看法:“两个自尊心都太强的人,是无法结为生活伴侣的。”这话是背地里谈论过的。
姑娘们都不能理解的是,她们的排长明明爱着人家,又总是随时随地有意无意在她们面前扮演一个无穷烦恼的被追求者的角色,尽管这种角色她扮演得极成功。
裴晓芸在这一点上却自以为是能理解排长的。“不会高傲,就不懂得爱情的艺术。”她忘记了自己过去曾从哪一本小说里读到这句话的。排长一定也读过这本小说,因为排长既会高傲,必然也就对爱情的艺术深通谙达了。
她非常希望排长也能理解她,哪怕一点点。非常希望自己能和排长处好关系——一般的战士和排长的关系,对她来说就很知足了。她不敢奢望比这更进一步的友好关系。她觉得自己不配,排长是什么样的人物!
两个人,按照同样的时刻,早、午、晚活动在大宿舍里,却彼此不说一句话,不正视一眼,这是多么别扭!有几次,她想主动张口和排长说话,排长却好像能够猜到她的心思,每每在这时候走出去了。其实,她最想对排长说的,无非只有一句话:“排长,我是敬佩你的呀!我心甘情愿处处听你的吩咐,服从你的命令!”
就像一粒沙子含在河蚌体内,久经揉磨,变成了珍珠。这句话也是许许多多话在她内心经过无数次筛选的结果,这句话无论从任何意义上都是她的心里话。
排长竟不给她说出这句话的机会。有天晚上,排长不知到哪里去了。她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火炕上,坐在窗前,把嘴贴在玻璃上,一口接一口地用哈气暖化玻璃上的霜花。
玻璃上渐渐哈出了一个可见夜色的小洞。从这个小洞,她朝外面窥望。有两个人在月辉下向宿舍走来,分明是排长和他——曹铁强。他们走到宿舍门前那棵大杨树下,同时站住了,对望着。
她向他走近了一步。他也向她走近了一步。他们拥抱在一起了。他们的嘴唇相吻了。裴晓芸的脸倏地从窗前侧转开,双手下意识地捂上了那个小小的霜洞。少女的心狂跳不已。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男女之间的情爱举动。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所绝不应该看到的,愧怍极了,不安极了。虽然是无意中看到的。她赶紧展开被子,钻进了被窝。用被子蒙上脸。一会儿,听脚步声,知道排长走进了宿舍。又过一会儿,灯熄了。第二天,当她醒来时,见排长在捆行李。“你醒了吗?”排长说。她没有回答,一时不能相信排长是在对自己说话。排长转身看了她一眼,又说:“帮我捆一下行李可以吧?”不是在对她说话又是在对谁说话呢?她立刻从被窝里爬起来,顾不上穿衣服,也顾不上蹬鞋子,光着脚就跳到了地上。“你先穿好衣服,别冻着。”排长这种从来没有施舍给她的关心,令她深深地感动了。
她匆匆忙忙地穿上衣服,趿着鞋走过去帮排长捆行李。一根绳子,一人手里攥一头。“用不着勒太紧,捆上点就行。”排长一边勒绳子,一边说:
“我也要回去探家了,今天就走,和他一起走。”她知道排长说的“他”是谁。内心的欢喜反射在排长的脸上和眼睛里。排长的眼睛比以往更明亮,脸上焕发着娇红的光彩,洋溢着少见的柔情。排长的心境一定像早晨的花园一样!而她自己的内心里,却感到一种空旷和苍凉。从今天起,两个大宿舍,只剩我一个人了,她心中不禁这么想。别人都有家可归,她没有家了,也没有亲人。在大上海,连一个亲人也没有。帮排长捆好行李时,他来到了女宿舍,怀里抱着小狗“黑豹”。“我们今天也要离开连队了,大宿舍就剩下你一个人了,我把它托付给你。”他像将什么贵重之物至诚相托。她从他怀里接过“黑豹”,抚摸着,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值得信任地点点头。他默默地环视着女宿舍,问:“你怎么不回上海呢?”“我……回去没意思。”她故意用一种平淡的语调回答他,并且,对他微微笑了一下。
她不愿因自己的凄婉处境破坏他们此刻的良好心境。但她的微笑并没有如她所愿。因为他从她那一现即逝的微笑中,分明细心地观察到了一种苦涩的意味。
“也许,‘黑豹’和你在一起,会减少一点你的孤寂。”他对她这么说,目光是怜悯的。听了他的话,她不禁低下头,将脸贴在小狗身上。她抱着小狗,站在大宿舍门口,久久地目送他们所坐的马车离开了连队……
从那一天,大宿舍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和一只小狗。白天,她并不感到特别孤独,因为她还要和老职工们一起劳动。他们对她表示了种种关怀。他们,只有他们,才公正地、平等地把她看作几十万来到北大荒的知识青年中的一个。一个从小生长在城市而如今远离城市的女孩子,到了夜晚,那种孤独之感,才咄咄逼人。当外面呼啸起西北风,小“黑豹”就跃上火炕,往她被窝里钻,它也感到了孤独。刚过完春节,他就从城市返回连队了,是全连第一个回来的知青。那天中午,她正在宿舍里独自吃饭,忽听外面有人叫:“‘黑豹’!‘黑豹’!”接着,是一声口哨。“黑豹”愣怔了一下,立刻像支箭一般蹿到宿舍外面去了。她跟了出去,看见他拎着提包,站在男女宿舍之间的过道里。“他在叫狗,并没有叫我。”见他将“黑豹”抱起,亲爱地抚摸着,她这样想。他对她笑笑:“我应该感谢你,小狗长大了不少!离开这么几天,我还真想它呢!”同样是离别,他心中想的只是狗,一句话也不问到她。她的心被挫伤了。她习惯地在他面前垂下了睫毛,一声不响地退回宿舍。一会儿,他来到了女宿舍,送给她一些从家中带回来的糖、花生、瓜子。“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吃吧。”她拒绝收下。她把这些东西视为他给予她的报酬,因为她替他喂养了几天小狗。“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他把那些东西放在火炕上,转身就走。那天深夜,外面又刮起了西北风,像是一头怪兽在嘶叫。她躺在被窝里,难以入睡。她心中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委屈,仿佛又受到了什么人的欺负。她哭了,开始哭声还很低微,后来哭声渐渐大起来,无法克制。
第二天早晨,她端着脸盆走到宿舍外面倒洗脸水,他跑步回来,拦住她,问:“你昨天夜里为什么哭?”“我没哭。”她低下头,想绕过他身边走进宿舍。他挡在宿舍门口,固执地问:“是不是你一个人在连队的几天里,有谁欺负你了?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让你进去!”她摇了摇头。他又说:“你为什么不信任我呢?像信任一个大哥哥似的。你……简直不像一个女知识青年,像一个小女孩。我是很愿意在什么事情上帮助你的,真的!”
她还是默默不语。
“世界上有一样东西,对任何人都越多越好,那就是友情。”听了他这句话,她渐渐抬起头,第一次那么勇敢地面对面地正视他的脸。她的目光中既有信任,也有疑问。他脸上的表情是真挚而坦率的。于是,她喃喃地说:“我……怕……”“怕?……怕什么?”“怕……夜晚……”“夜晚有什么可怕的?你不是已经一个人度过好多夜晚吗?”“那些夜晚,有小狗和我做伴。现在你回来了,连小狗也不肯和我做伴了。”他的心弦被她低声说出的话语拨动了。对面前这个出于怜悯而想给予一些关照的少女,他是多么缺乏理解啊!当天,他在男女宿舍的墙上各凿了一个小孔,将一根绳子穿过小孔,抻到女宿舍来。“你要干什么?”她瞪大眼睛看着他在这样做,很奇怪地发问。他将绳子引到她的铺位前,绳子的一端交在她手中,说:“我在绳子那头拴了一个小铃铛,向大车老板要的,马铃铛,就吊在我头顶上。你睡时,手里握着绳子,做噩梦也不会感到害怕了,梦中我肯定会像天神一样降临你的身边,解危救难!”他因为自己竟想出这样一个哄小孩的主意,说完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真逗……”她也笑了。她果然天天晚上手里握着那根绳子睡觉,果然从此不感到孤独,也不怕夜晚,不怕西北风的呼啸了。知青们陆陆续续地返回连队了。绳子被她收起来了,小铃铛他送给了她。他依然是男排的排长。她依然是女知青中最沉默寡言的一个姑娘。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虽然如此,她还是真实地感觉到生活对自己来说发生了些什么变化。这感觉是朦胧的。正因为是朦胧的,似乎发生了但又似乎并没发生的变化,才既令她入迷,又令她感到新奇。她是怀着连自己都难以解释清楚的微妙的心理,去细细体验这种新奇的变化的。她颤栗地期待着更重要的变化某一天突然发生。她究竟期待的是什么呢?期待着一种什么意义上的变化呢?将会发生什么呢?怎样发生呢?……她什么都不能回答自己,然而她又的确体验到了什么,的确在期待着什么,的确被什么诱惑了。也许什么变化都没有发生?也许什么都不存在?也许令她内心骚动的,不过是虚幻缥缈不可捉摸的憧憬?……
女排排长郑亚茹最后一个返回连队,她超假半个月。一回到连队,她就立即向党支部补交了一张诊断书,她在探家期间生病了。诊断书证明这一点,但女排的姑娘们却都看得出来,排长绝没有生过病。并不是从排长外在精神状态得出的结论,而是她处处不自禁地有所流露的内心情绪的真实色彩告诉了她们。一个姑娘若被许多姑娘加以研究,那她内心是难以隐藏住什么秘密的。何况,女排排长早就成为她的战士们的重点“研究项目”了。她们在对她加以诸方面的研究之后,已经积累了不少经验呢!经验告诉她们,排长准是在爱情方面获得了极大成功!不,更准确一点说,是在爱情的“拉锯战”中获得了决定性的胜利。那被征服了的一方,当然是男排排长曹铁强了。她们既替曹铁强惋惜(未免被攻克得太轻松了些吧!),同时,也不无对郑亚茹的嫉妒。瞧她不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时,那种自信劲儿!瞧她那双被内心的爱情之火燃烧得多么明亮的眼睛!瞧她浮现在脸颊上的那种幸福的红晕!瞧她独自呆坐,凝眸出神时那暗暗得意的模样!唉!唉!哈尔滨的小伙子那种刚愎和高傲哪去了?怎么就招架不住姑娘的一两个回合呢?在她们面前,他对郑亚茹像块百炼钢,说不定背人时,就变成了绕指柔呢!小伙子们差不多都是这德行吧!
曹铁强的确是被征服了,被情愿地征服了,在和郑亚茹一块儿探家的短短十几天中被她征服了。有谁会想到,小伙子刚愎高傲的性格的茧衣内,包裹着一颗充满情感矛盾的心呢?又有谁能真正理解小伙子对北大荒的开拓事业那种特殊的崇敬呢?他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北大荒的第二代创业者。父亲原是东海舰队某舰的轮机班长,母亲原是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医务所的护士长。父亲是随着十万转业官兵的行列来到北大荒的,当上了开垦雁窝岛的第一支垦荒队的队长。为了给垦荒队踏勘出一条道路,他牺牲在绵亘的大沼泽里,连遗体也无法寻到。母亲哭了三天。三天后,将刚刚背上小学生书包的儿子寄养在老上级家中,自己也坐上了北去的列车。母亲一到北大荒,就坚决要求到以父亲的名字命名的那支垦荒队去。她不久成为中国最早的几名女拖拉机手之一。她驾驶着父亲生前驾驶的那台拖拉机,追随着垦荒队,驰骋在北大荒。艰苦并没有把这个刚强的女性从男子汉们的队列中甩掉。她终于像父亲一样赢得了他们的敬佩,担任了父亲生前的职务——垦荒队队长。她是中国第一名女垦荒队队长。她曾出国参加世界劳动妇女联欢节。以后,她成为中国第一名女农场场长。曹铁强永远也忘不掉九岁时看过的一部影片——《英雄战胜北大荒》。他当时比看任何电影都更加被吸引、被激动。虽然,他没有从银幕上看到爸爸和妈妈,但顶着暴风雪向荒原挺进的垦荒队出现在银幕上时,他相信其中有一台拖拉机一定就是爸爸妈妈驾驶过的。他对北大荒的向往,他对垦荒者们的崇敬,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用手绢兜着种子,跟在父亲身后,向肥沃的土地点种……这是影片的一个镜头。他对那小女孩多么羡慕多么嫉妒啊!他在寄给妈妈的信中写上了这样一句话:“妈妈,我要到北大荒去!”妈妈的回信很短:“孩子,你要学好文化知识,你要长大以后再来!妈妈在北大荒等待着你!”他没有因为妈妈的信写得这样短而沮丧。他完全能够理解,刚刚建立起来的农场,需要创业者们做多少事情啊!何况妈妈不但是创业者,而且是农场场长……
他长大了。每天都带着一种迫切希望自己早些长大的心理一年年地长大了。母亲那封信至今他仍保留着,但母亲,却已长眠在地下数载了。
批判会。批判修正主义建场路线,批判“黑劳模”,批判中国第一个女农场场长。第一个,这本身就是一种罪过!哥白尼是第一个向全人类大声说“地球是绕着太阳转”的人,结果支持他的布鲁诺被教皇下令烧死了。除了耶和华,教会是不能容忍人类还在其他某方面产生什么“第一个”的。中国人虽然相信上帝的不多,原来却有许多人同样具有不能容忍“第一个”的劣根性。
对中国第一个女农场场长的批判形式是别出心裁的。父亲生前开过的那台英雄的拖拉机被用黑漆画上了“×”,母亲被迫令驾着这台拖拉机来到批判会场接受批判。拖拉机像坦克一般冲乱了会场,碾过会台。母亲将拖拉机一直开到山崖畔,她纵身跳下了山崖……
这就是中国第一位女农场场长的结局!这就是十年动乱中发生在北大荒的一幕悲剧!
刚满十八岁的曹铁强没有哭。他在全校第一个报名要求到北大荒去,他要见识见识北大荒那一片吞没了他父亲的沼泽!他要知道母亲是从哪一座山崖跳下去的!他要擦掉父亲和母亲都开过的那台拖拉机上的黑“×”!他要告诉每一个北大荒人,他是谁的儿子,他来了!
他的要求竟没有被批准。
他哭了。只因为此。
代替父母像抚养自己的儿子一样抚养了他十年的恩人,母亲生前的老上级,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一位当时也遭到政治厄运的副院长,陪同他第二次来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驻哈联络处。
老人大声质问:“你们为什么不批准他?”
得到的回答是:“因为他母亲的问题……还没有最后作结论,我们政审很严。”
“可他也是他父亲的儿子啊!他父亲的烈士碑还立在北大荒!”老人的手杖使劲捣着地板。
接待人员搓着手说:“我们……做不了主啊!”
“烈士的儿子,竟连继承烈士遗志的权利都被剥夺了!”老人叹息一声,突然拉起他的手,愤慨地大声说:“我们走!北大荒不要你,我带你到五七干校去!”
“等等!”那接待人员叫住了他们,走到他跟前,拍着他的肩说,“如果你决心到北大荒去,不批准你也可以去嘛!当年转战北大荒的十万官兵,都知道你的父母,都非常怀念他们……”
得到这种暗示,几天之后,他混在第一批奔赴北大荒的知识青年中间,乘上了开往最北边陲的列车……
虽然他是“混”到北大荒来的,但并没有因此被遣送回城市去。北大荒用沉默的诚意接收了他。只有他,才能体察到这种沉默胜过热情的诚意。一下火车,多少人在那一批知识青年中寻找他,握他的手,对他说“好好干”,或者“别给你爸爸妈妈丢脸”。他们,有的认识他的父母,有的并不认识他的父母。他们都是《英雄战胜北大荒》中的那一代创业者。他们从十几里,甚至几百里地外赶来,只是要在火车站见到他,握一下他的手,对他说一两句话。他一个也不认识他们,连他们之中一个人的名字都没有记住。
他要求把自己分到雁窝岛,他的要求没费口舌便如愿以偿。可是,雁窝岛并不像他在《英雄战胜北大荒》中所见的那么荒凉了。那里已经建立起了农场。荒原已经被征服,吞没了父亲的那片沼泽,已经变成水库。来到雁窝岛的第一天傍晚,他独自伫立在水库闸坝上。赤红的晚霞燃烧着淡蓝色的水面,水面浮现出了父亲的容貌。父亲生前经常用口琴吹奏《水兵之歌》,他耳旁仿佛又听到了这支歌那充满火热激情的欢快节拍。口琴是父亲任何时候都揣在衣兜里的爱物,肯定和父亲一起沉没在当年的沼泽底了。父亲的碑就立在水库闸坝的一端,他沿着闸坝走到碑前,仰望着碑顶那台石雕的翘首的拖拉机,心中默默地说:“爸爸,我来了!”他心中突然产生一种悲哀的遗憾。他但愿眼前没有这水库,而仍是一片狰狞的沼泽!对于吞没了他父亲的那一片沼泽,他心中是有种强烈无比的挑战情绪,甚至可以说是复仇般的征服意志的啊!但它却已经被征服了。不是被他,而是被别人!他扑倒在岩石碑座下,痛哭了一场。附近没有一座山。不必问什么人他也知道,母亲并非是在这里遭到了那次不公正的批判。有人主动带他来到了机车库,告诉了他哪一台是他父母生前开过的拖拉机,它已经旧了,但保养得很精心。在并列的十几台拖拉机中,它最洁净,黑“×”被用汽油认真擦掉了,还看得出被什么东西认真刮过的痕迹。
带他来到机车库的陌生人告诉他:“这台拖拉机仍保持着当年的作业效率。”
此话对他是多么大的宽慰啊!
第二天,他悄悄地告别了雁窝岛。
他要在北大荒做一个像父母那样的创业者,而不甘仅仅做一个继业者!
于是他被重新分配到了最边远的刚刚开始组建的三团……
他也像所有的知识青年一样想念过家吗?想念过的,不惟想念,更其惦念。虽然军事工程学院的老副院长并非他的父亲,虽然老副院长的女儿并非他的妹妹。但他们与他有着父子一样的兄妹一样的感情。多少个不眠之夜,他担虑着那善良而正直的老人将会进一步遭到什么迫害,担虑着那脆弱的、因小儿麻痹而残疾了一条腿的异姓妹妹的处境。
和郑亚茹一块儿探家回到城市后,他才得知老人确诊为肝硬化后期。他不忍离开他们了。假期一天天接近,他烦躁,他彷徨,他不知道自己应该作出怎样的决定才对。一天晚上,在省军区大院郑亚茹的家中,在她的房间里,在她关心而温柔的询问下,他向她讲起了自己的父亲、母亲,讲起了老院长父女,讲起了他对他们的感恩之情,倾吐了他内心的矛盾。他想要留在城市照料老院长父女,但又怕连队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理解他,把他视为北大荒的“逃兵”。
他讲完才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她忽然像个小孩子似的哭了。她是深深地被他讲述给她听的这一切所打动了。他第一次向她讲述了这么多这么多,而且讲述的都是内心最真实的思想和感受。她不仅感动,同时感激。同学三年,她那一天才知道,他有那样的父亲、那样的母亲!他能够把这一切都毫无隐瞒地告诉她,这足以证明,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毕竟高于所有那些他所认识的姑娘们!
她擦干眼泪,盯着他,问:“今天你对我讲的这些,从没有对任何人讲过吗?”
他发誓般地回答:“没有。”
“如果不是我,换一个人,比如,另外一个你认识的姑娘,你也会把这一切统统告诉她吗?”
他沉默片刻,摇摇头:“不,绝不会……”
她对他的回答非常满意,低下头微笑了。
当她送他走出家门时,说:“你明天有时间的话,我希望能和你一块儿到江畔去走走。”见他犹豫,她又补充了一句:“我有重要的事和你商量。”
第二天,两人徐徐漫步在松花江畔。她默默地和他并肩来回走了许久,才靠着一根栏杆站住,告诉他,省里的几所大学已经开始试行招收工农兵学员,她要尽一切努力为他争取到一个名额。如果争取到了,他就可以有三年的时间,一边在城市学习,一边照料他的恩人父女了。他感激得紧紧握住她的手,不知说什么话才能表达自己的心情。
她听凭他握住自己的手,将脸侧转向松花江,瞭望着冰封的江面,说:“你应该明白,我是因为爱你才这样做的。”
他没有回答她这句话,但他在自己心中暗暗立下了誓言:我今后要开始爱这个姑娘,我再也不能挫伤她对我的爱情!
全连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郑亚茹超假半个月,是为他在城市多方奔走。
不久,连里收到了由团部转来的一份哈尔滨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曹铁强要离开北大荒,去上大学了!消息在全连传开,所有的知识青年都感到意外。他们从那一天开始用另外一种眼光审视他了。那种目光向他表明,他们怀疑他过去是否值得受到他们那么多的尊敬。
他是怀着一种悲凉的心情离开连队的。
只有一个人为他送行——郑亚茹。
当夜住在团部招待所里,已经十点多了,忽然有人敲门。
他打开门,见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知青。
“你是曹铁强?”
他点点头。
对方走进房间,说:“我想和你谈几句话,你接到了一份哈尔滨医科大学录取通知书吗?”
他迟疑了一下,点点头。他觉得并没有隐瞒的必要。
“你热爱医生这种职业吗?”
“……”
“你愿意毕业后还回到北大荒吗?”
“……”
“你能够成为一名北大荒所需要的出色的医生吗?”
他生气了。反问:“你是谁?我根本不认识你,你有什么权利这样质问我?”
对方缓慢地从兜里掏出一盒烟,缓慢地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缓慢地擦着火柴,缓慢地吸了几口,眯起眼镜后面一双沉静的眼睛瞧着他,用缓慢的语调说:“我叫匡富春,团部的卫生员。谈到权利,我不但认为我有这种权利,而且认为,任何一个北大荒人都有这种权利。北大荒需要医生,需要出色的医生。争取到一个上医科大学的名额是很不易的,如果被一个对医生毫无职业感情的人,或者被一个仅仅想利用上大学的机会离开北大荒,回到城市去的人占有了这个名额,那未免太令人失望和遗憾了!”
对方的表情和语气,都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嘲讽,甚至侮辱。但对方所说的这番话,又是那么理直气壮。令人丝毫也不能怀疑这番话有任何不光明磊落的企图或动机。
他虽然感到受了难以容忍的嘲讽和侮辱,但他还是容忍了。他第一次觉得在别人面前心中有愧。
对方又开口说:“这个名额本是我争取到的。我曾给医科大学写过一封信,向他们反映了北大荒缺少医生的实际情况,并向他们提出请求,允许我去自费学习。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医生,而且是很出色的医生。我从小热爱医生这一职业。我向他们提出请求,没有任何个人目的,我只是想成为北大荒所需要的一名出色的医生。我相信给我一次学习的机会,我可以成为一名好医生。他们回信答应了我的请求。可是最近他们给我的又一封信中解释,由于某种原因,答应了我的名额,被我们团里的另外一个人顶替了……”
他怔怔地望着对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并不想责怪你,更不想和你吵架。我只是来对你说,不管你是否已决定将来当一名医生,我希望你能珍惜这一次学习机会,希望你三年后还能回到北大荒来。北大荒需要出色的医生……”对方看了他一眼,缓慢地抬起手,用食指朝鼻梁上推了一下眼镜,没有任何告别的表示,一转身走出了房间……
第二天,他又回到了连队。
可想而知,郑亚茹对他这样做恼怒到何种程度!无论他怎样向她解释,都不能求得她的谅解。
他几乎是把匡富春对他所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给她听,一遍又一遍,但却只能愈加激起她的恼怒。
“你多高尚啊!可我是为了谁?我在城市四处奔波,拉关系,挖路子,走后门,求爷爷告奶奶,就差没给别人下跪了!整整半个月,两条腿都跑细了,舌头都磨短了,为了谁?!团长心里记着你一笔账呢,根本就不同意让你上大学!也是我一次次跑到团部替你说情,装哭、耍赖,连一个姑娘的自尊心都不顾惜了。可你!你倒成了无比高尚的人,我倒成了顶顶卑劣的人了!高尚不过是一种自我表现欲,这一套我也会。我从明天起要每月给这个匡富春寄十元钱,写一封信,要写得情意缠绵,鼓励他为北大荒好好学习!他会比感激你更加感激我!……”
她果然说到做到,第二天就给匡富春寄出了一封信和十元钱。不过信中写了些什么,是否情意缠绵,他却不知道了。
他和她又一次闹僵了……
发枪了!
随着边境局势的恶化,全团几个重点连队,包括工程连,组建了“战备分队”。真枪实弹,代替了每天清晨出操训练时的木枪木手榴弹。枪,比镰刀,比锄头,比拖拉机和收割机更使生产建设兵团的知识青年感觉到,他们不同于一般下乡插队知识青年的特殊价值。
这种特殊价值是他们每个人自我意识的支撑点。他们早已不满足于一年四季仅仅播种和收获了。他们渴望着浴血战场报效国家的机会!因为他们是生产建设兵团——战士!当初,他们中许许多多的人,正是为了这两个字,放弃了到离家较近,生活条件较好的农村插队的机会,而千里迢迢奔赴北大荒的。他们不怕死,只要能做英雄。他们就怕平凡的生活,艰苦他们已经习惯了。习惯了的就是平凡的,而“平凡”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软性的挑战。他们没有足够的耐力应付这种挑战。渐渐冷却的政治兴奋在他们身上转化成追求那种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壮歌的激情。
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资格获得战斗武器。枪,只能发给“红五类”。这是内定的原则,但战备形势报告会上的动员令,却是向每一个知识青年发出的。于是一份份申请书由班排长递交到连部。连部讨论通过的申请书,附上鉴定和意见,密封后报到团军务股审批。裴晓芸也写了申请书。那不是一般的申请书。那是用指血写成的申请书。别人,钢笔写的字,尽可表达对党对祖国对人民的忠诚和献身精神。但她不可以,她是入了“另册”的,她十分清楚这一点。只有用血来表达。她想:一腔血都洒在战场上,乃是她心甘情愿的。在烈士队伍中,也许是没有“另册”的吧?她这样相信。她没有按正常程序将申请书交给排长郑亚茹。晚上,连部开会,讨论确定“战备分队”的战士名单。老指导员一份接一份地翻阅申请书,忽然问郑亚茹:“裴晓芸没写?”
女排排长点点头。
指导员又问:“是不是写了没交?”能不能被批准为“战备分队”的战士,和有没有这种要求,意义是并不相同的,每一份申请书,都要作为一种忠诚的证物入档案的。“根本没写,或者写了没交,对她还不是一回事吗?”女排排长不以为然地回答指导员的问话。“这不一样。”指导员很严肃。“你有必要去问问她。”曹铁强看着郑亚茹说。“我认为没有必要。”郑亚茹顶了他一句,坐着不动。裴晓芸就在这时走进连部,将申请书交给指导员,立刻低着头转身走了出去。指导员看着她的申请书,脸色肃穆起来。申请书从指导员手中传到曹铁强手中,又从曹铁强手中传到郑亚茹手中。“我们就最先来讨论这份血书吧!”指导员说完这句话,开始卷烟。这是他内心不平静时的习惯动作。郑亚茹许久都没有放下那份申请书。虽然纸上仅写着五个字:我要一支枪。曹铁强的目光盯着郑亚茹,举起了一只手。指导员随即举起了手。郑亚茹仿佛受到迫使,也缓缓地举起了自己的手。第二天,曹铁强在食堂门口碰见裴晓芸时,对她低声说了一句话:“连队通过了。”裴晓芸的脸色霎时苍白,连薄薄的嘴唇也哆嗦起来。她呆呆地望着他,半天才说:“别骗我啊!”“真的!”曹铁强对她微笑着,肯定地点点头。然而发枪仪式那天,公布完了战备分队战士的名单——竟没有她的名字。眼看着别人从指导员手中接过一支支枪,没等发枪仪式举行完结,她悄悄地转身离开了。她一跑回大宿舍,就哇地一声哭了。曹铁强也跟在她身后来到女宿舍,他想安慰她,却找不出能够安慰她的话。
一个在伤心地哭,一个呆呆地陪坐在炕沿上。一会儿,女排的姑娘们都回到宿舍里了。被批准为战备分队的姑娘们,兴奋地哼唱着,说笑着,一个个将枪拉得哗哗响。郑亚茹拿着两支枪走到曹铁强跟前,说:“给你枪,我替你领了!”他双手接枪时,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判断的果然不错,那里是庄严的发枪仪式,这里是默默的儿女情长。”“就算你说的一点不错,那又怎么样?”他瞪着她。“我能把你怎么样?你就是爱上她了,我也管不着!”他站了起来,将枪朝肩上一挎,走到裴晓芸面前,说:“打起仗来,我要用这支枪,从敌人手里为你缴获一支枪!”
裴晓芸转身欲朝宿舍外跑,被曹铁强拦住了。他扳住她的双肩,盯着她的眼睛,说:“我爱你,听明白了?我爱你!”说罢,他在她唇上吻了一下,这才放开她,挑衅地扫了郑亚茹一眼,走出女宿舍。
他刚出门,裴晓芸晕倒了……
她接连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内没吃一口饭。卫生员来看过她几次,认为她没有生病,但心理受到了严重刺激。三天内,她憔悴得像一株枯黄的小草。
第四天,她起来了,吃饭了,和大家一起出工了。但不说一句话,像哑巴了。
曹铁强为此深感不安和懊悔。女宿舍只有她一个人在的时候,他来到女宿舍,内疚地对她说:“请你相信,我那天对你并无恶意,半点恶意也没有,我……”
“你当众侮辱了我!”她凌厉地打断他的话,“你并不爱我,你只不过是同情我,怜悯我,仅凭这一点,你就以为自己有权当众吻我了吗?就算你真爱我,你也没有这种权利!你曾问过我,我是否爱你吗?”
他像是在被审讯,狼狈极了。她又说:“虽然你的同情曾使我感激,但从今以后,我不再需要你的同情了,更不需要你的怜悯。”“我……我……”他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一只手,要进行解释。“别碰我!”她严厉地叫了一声,从他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他默默地注视了她一会儿,退出了女宿舍,郑亚茹站在过道里,显然什么话都听到了,脸上浮现着幸灾乐祸的神情,对他冷笑……
夜里,他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是啊,我爱她吗?爱这个瘦弱的,阴郁的,内心的自卑和高傲都那么强烈的上海姑娘吗?
同时他想到了郑亚茹。她是爱他的,这一点他毫不怀疑。和许多姑娘比,她身上自然有不少超群压众之处。他曾经以为自己是爱她的,他甚至无数次地迫使自己爱她。然而他却渐渐感觉到这样的爱竟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他总觉得她身上缺少些什么,也许还是最重要的什么。她并不缺少姑娘的温情。尽管别人如此认为,但那是不公正的。她曾给予过他多少温情啊!天理良心!她也绝不缺少美,缺少魅力。他不能不承认,她是个美丽的姑娘,即使和一百个姑娘站在一起,她也还是会吸引任何一个小伙子的目光。他也不能不承认,她身上具有某种特殊的魅力。更不能不承认,这种魅力常常令他心动。那么她身上究竟缺少的是什么呢?他还思考不清。她似乎像一幅大写意山水画,只可远瞻,不能近观,更不能细细审看。他与她几次和好,又几次疏远,却仍对她很茫然……
这一夜晚,裴晓芸也同样多思少眠。
她为自己对他说的话而追悔莫及。
她是爱他的呀!
我的话对他是不是太过分了呢?如果我不对他说那些话,这爱情会不会变为可能的呢?如果仅仅因为我已说出口的话,伤了他的自尊心,可能而变为不可能,那我是一个多么愚蠢多么不幸的姑娘啊!他多么可恨!他为什么没有想到我也是有自尊心的呢?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他根本不爱我,绝不会爱我。啊,我太自作多情了,我和他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可能……
回忆,这是一种特殊的精神享受,如果谁确有值得回忆的经历。内心的痛苦、感情的折磨、不公平的处境、破灭的希望、萌发的希望,种种希望变为种种失望后,心灵受到的极猛烈的冲击,这些经历,便是回忆对人具有的非凡魅力。尤其在谁认为自己获得了幸福之后。
今天,站在哨位上的裴晓芸,充满信心地认为自己是一个获得幸福的人。尽管此刻她正受到寒冷的威胁。
突然,她发现了出现在山林中、荒原上、公路上那几队火把。
“黑豹”竖起了耳朵……
最先进入团部区域的,是一辆马车。坐在马车上的人们举着数支火把,火焰被风朝后拉扯成不规则的三角形,仿佛像一面面燃烧的小旗。团部会议室门前宽阔的大道与公路相连。马车从公路拐上大道,马铃哗哗,毫不减速,带股来势汹汹、横冲直撞的劲头,有如驰骋沙场的古战车。它直抵会议室门口,老板子才高喝一声“吁”,猛刹住车,险些闯进了会议室。
二十几个青年跳下马车。火把的光在夜的胶卷上耀映出一张张若明若暗的脸,每一张脸的表情都那么严峻而冷峭,分不清男女。他们与从会议室走出来的人们对峙着。
三匹马,马腹剧烈地起伏着,喘息声短促而厚重,鼻孔喷出团团热气。它们贪婪地舔着雪。政委孙国泰,走到一匹马跟前,在马身上摸了一下,像洗了把手似的。马身上汗如雨淋。“你们,是哪个连队的?”他问。他们谁也不回答。“把马累成这样,你们于心何忍?”仍没有人回答。沉默,既流露出含蓄的敌意,也分明对他显示出客气。他回头对站在身后的几位连长和指导员说:“你们认认,是不是自己连队的马车?”“是我们三连的马车。”三连的大胡子连长说着走上前来。“你们会后悔的!你们要对今天的行为所造成的后果负责任!你们每一个人!”他对他的战士们大声吼。“到了这种关头,我们还考虑什么后果?”“连长,别吓唬我们,我们不怕。”
“我们什么都不怕,我们豁出去了!”
……
这些话,在另外几位连长和指导员听来,简直等于挑战!等于公开蔑视他们所有人在连队中的威望,而且是当着团政委的面,他们都气愤了。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当对一个人的放肆,代表对一种领导权利的挑战时,被领导者们就将领导者们的意志统一起来了。
“我提醒你们,你们现在还是兵团战士,我现在还是你们的连长,在你们的返城手续上,还要我签字的!”三连长暴跳如雷。虽然,他不是一个知识青年,可刚才在会议上,他是准备为知识青年,为本连战士的命运大声疾呼地发言的。没想到,他的战士们此刻当众往他脸上抹黑!
“连长,你敢不签字,我们就剁掉你的手!”他的一个战士,慢言慢语地说出这话。说得那么从容镇定,说得那么轻松。但只有白痴才可能会把这样的话当成玩笑。
“住口!”三连指导员也从会议室走了出来,呵斥道,“兵团最高军事法庭还没有解散呢!”“我把你捆起来!”三连长朝那个扬言剁掉他手的战士怒冲冲地走过去。“对,把他捆起来!他既然能说出这种话,就能做出这样的事!”另外两个连干部上前欲助三连长一臂之力。“太不像话!”政委孙国泰突然极其严厉地说。三连长站住了,转过身看着政委,不明白政委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自己那个混蛋战士。“三连长,你把马卸了,牵到团部马号去喂料。”孙国泰低声对三连长吩咐。三连长和指导员对视一眼,服从地去卸马。孙国泰又对三连的战士们说:“大家熄灭火把,都进会议室来吧!”他们互相望着,犹豫着。“政委,你们不是还在开会吗?”一个细小的声音问,听得出是个姑娘。“会议室容得下我们二十几个,容得下全团八百余名知识青年吗?”又一个声音紧跟着说,语调中不无嘲讽。
“我们没有必要进会议室!”第三个声音很强硬,口吻中透露着威胁。政委沉吟着。他意识到,作为一个团领导,他平定眼前这种严峻局面的个人能力,也许比自己估计的还要渺小得多。
又有几路人,坐着马车、拖拉机牵引的木爬犁、卡车和二八型轮胎式拖拉机拖曳的挂斗,顺着团部大道朝这里汇聚而来。人嚷声,马嘶声,各种发动机的轰响声,粉碎了夜的暂时的宁静,搅乱了整个团部。
曹铁强发现三连的战士中有一个自己认识,便走上前低声问:“我们工程连也有人来吗?”“全团知识青年统一行动,你们工程连的人会不来?”对方朝团部大道尽头小桥那里指了指,随后低声问他:“结果如何?”“什么结果?”“你们开的会……”“无可奉告。”他应付了一句,匆匆朝小桥的方向走去。是谁泄露了会议的内容呢?他边走边想,无论用多么充分的理由解释,这个人也要对今夜这场骚乱负责。可是,他自己却成了最被怀疑的人。开会期间,他接了一次电话。因为是长途,他才违反了会前宣布的纪律。电话是妹妹从哈尔滨打来的。先打到了连队,由连队转到团部电话总机,又由总机转到会议室隔壁的宣传股。是宣传股的小尤把他从会议室叫出去的。妹妹在电话里告诉他,父亲住院,病情险恶,很想念他,要他无论如何赶快回家一次,动身晚了,也许老人就见不到他了……虽然是长途,他也听得出,妹妹是一边哭着一边和他通话的。他很后悔,刚才在会上没有向大家作一番解释。在会上错过了解释的机会,便意味着永远错过了解释的机会。明天和后天,生产建设兵团将会在它的最后一页历史上记载些什么呢?……
小瓦匠是工程连第一个知道团部紧急会议内容的人。他当时握着电话听筒呆住了。他立刻想到了家中无人照看的体弱多病的老母亲,半天说不出话来。“哥哥,你倒是有什么办法没有啊!”“消息……可靠吗?”“绝对可靠!”绝对可靠!他多年来连做梦都实现过无数次的返城希望,完全破灭了。
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弟弟向他讨办法,莫如向自己的脚后跟讨办法。
从连部回到大宿舍,他失魂落魄地坐在炕沿上,如痴如呆。
“小瓦匠,你这又是怎么了?想老婆了吧?”
“老婆?他丈母娘还不知道在谁的腿肚子里转筋呢!”
“在我腿肚子里!”
“哈哈哈哈!……”
大家拿他逗乐开心。
“你们还笑。我这会儿想哭都哭不出来……”他的眼泪顿时唰唰地落……
生活是一个大舞台,每人都是这舞台上的角色。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按照生活的规定情景经常重新排列组合。
小瓦匠如今和刘迈克结下了亲如手足的友情。
当年的团警卫排排长,现在是工程连的事务长了。生活本欲捉弄他一次,却启迪了他对生活的悟性。团长马崇汉因为在工程连耍弄军阀作风受到兵团总部的党纪处分之后,警卫排排长刘迈克也成了被奚落讥诮的对象,在团部抬不起头来。团党委会上,政委孙国泰直截了当地提出,刘迈克不适合担任警卫排排长职务,并且严肃批评马崇汉用人不当。马崇汉自己也觉得,刘迈克的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继续将他留在警卫排,或者安排在团部机关,说不定今后还会给自己招惹什么是非。于是找他谈了一次话,婉言暗示,希望他自己能主动提出到基层连队去“锻炼锻炼”,并且向他保证,“锻炼”一个时期之后,还会把他再调到团部来。刘迈克不是傻瓜,听了团长的话,明白自己受到团长信任和器重的日子结束了。他只说了一句话:“团长,您随便安置我好了!”第二天,就同时交了两份报告,一份提出辞职,一份要求下连队。收下两份报告,马崇汉内心很歉疚,他毕竟还是挺赏识挺喜爱自己提拔起来的警卫排排长的。他希望刘迈克参加全团排以上干部军事常识训练班之后,再考虑具体到哪一个连队去,以此表示安抚。这样做,他觉得心头的歉疚轻松一些,面子上也抹得过去。自己提拔起来的警卫排排长这么一个重要角色,岂能悄无声息地就被从团部扒拉到随便哪一个连队去?那也太有损于自己的威望了。作为一个领导者,威望乃是树立自己形象的基础,全部领导艺术的内核。只能不断增强,绝对不能稍有逊减。尤其是在自己刚刚受到处分这一段“非常时期”内。刘迈克清楚团长的良苦用心,也很能体谅团长的处境。他违心地参加了军事常识训练班。训练班结束那一天,马团长作完总结报告后,似乎临时想到地说:“有件与训练班无关的事,也在这里向诸位连长指导员们讲一下,警卫排排长刘迈克,主动提出要求下连队去锻炼锻炼。你们哪个连队缺少骨干,当场声明一下。晚了,小刘可就是待嫁的大姑娘,有主了!”他以为自己的话定会造成一种“争夺骨干”的气氛。朝坐在身旁的政委孙国泰瞟了一眼,心中暗想:你不是要把我提拔起来的人撸到连队去,借此机会在团机关拆我的台,不轻不重地整治我一下吗?那么就让你亲眼看到,我提拔起来的人,是很受各连队欢迎的哩!不料他的话说完良久,那些连长和指导员们,竟没有一位应声而起的,刘迈克这个知识青年鲁莽成性,桀骜不驯,他们早有所闻。何况他又无形中成了团长所推荐的人物,要了而不重用,等于扫了团长的面子。委以重任,又肯定会给自己添麻烦。权衡利弊,还是“礼让”了的好。
各连的连长和指导员,都沉默“礼让”起来,团长马崇汉在台上如坐针毡,尴尬极了。
“李连长,小刘到你们连队去怎么样啊?”马崇汉点起九连连长,慢腾腾地问。
九连连长站起来打着哈哈说:“团长,我们连……这个……这个……不是我们不欢迎,实在是这个……这个……”他并没有说出个什么来,就又坐了下去。
马崇汉皱起了眉头。
“许指导员,你们连哪?”马崇汉又点了十四连指导员。
“我们连?团长,我们连的骨干力量还比较强,是不是优先考虑一下其他连队。”十四连指导员姿态很高似的回答,连站都没站起来一下。如果团长“推销”的不是刘迈克这个知青,而是一台拖拉机,哪怕是台破的;或者一匹马,哪怕是匹瘸的,他也准不会有这么高的姿态。
这两个连队干部平时最听马团长的话,此刻却“拒人千里”之外,他坐在台上不能自持了。
“老马,这件事以后考虑吧!”政委孙国泰用商量的口吻对他说,分明在给他垫一块踏脚石,扶他下台阶。
他却不领这个情,他觉得自己不能当众领这个情。如果是别人从尴尬局面中解脱了他,他会很感激的。但对政委孙国泰,他非但不感激,而且产生了误解,认为政委不是在“拯救”他,是在有意刺激他,当众“将”他的“军”。
“小刘,刘迈克,你站起来。你自己说,你想到哪个连队去吧?你说到哪个连队,你今天就是哪个连队的人了,这个主我还是做得了的!”他不理睬政委,却把刘迈克也点了起来。
刘迈克本已处在一种如同当众受辱的地步,这时又不得不站起来。他感到自己像一件卖不出去的什么东西,在被团长“压价拍卖”。明明是“压价”也卖不出去的了,又要拿他强加于人。他紧闭双唇,一句话也不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自尊心,被当众煎烤着。他过去以为自己是知识青年中一个非凡人物的那种骄矜的自信,在这一刻彻底被从心理上切除了!
曹铁强忽然站起来说:“刘迈克,我们工程连欢迎你!”
这句话从曹铁强口中说出,使马团长大出所料,使所有的人都大出所料。连在台上点燃了烟斗的政委,也拿着烟斗忘记了吸,显出愕异的表情。马团长的目光,一会儿落在刘迈克身上,一会儿又落在曹铁强身上,他感到这么一来自己反而难于做主了。
曹铁强站起来说出这句话,也顿时后悔了。第一,他不是连长,也不是指导员,从职位上讲,他无权说这句话。连长指导员就坐在他身后,他说出这句话,既对他们很不尊重,又会使他们很被动。第二,刘迈克会怎样理解呢?所有的人会怎样理解呢?虽然,他绝非出于半点不良动机。作为一个知识青年,他不忍看到另一个知识青年当众受辱。他觉得那也是对他自己的一种侮辱,是对所有知青的一种侮辱。他必须维护知识青年的共同的人格不受亵渎。他是经常用这把尺子度量自己,也度量每一个知识青年的品格高下的。
刘迈克终于开口说话了:“团长,我到工程连,其他任何一个连队也不去!”
说完,他离开了会场……
聚餐的饭桌上,刘迈克和工程连的连排干部们坐在了一起。他是心里憋着股劲,偏要和他们坐在一起的,而且偏要坐在曹铁强对面。但他并不看曹铁强一眼,像对面根本没有坐着曹铁强这个人。他的脸冷如冰霜,毫无表情。在聚餐气氛之下,这种毫无表情的表情,恰恰是一种与周围气氛形成反差的异常特殊的表情。这一桌,因为他在座,使每个人都感到很不自在。而这正是他坐到这一桌要达到的意图,给你们制造一点小小的不愉快,他心中暗暗报复地想。我刘迈克到哪儿也是刘迈克,今后领教你们!
当天下午,工程连的马车赶到公路口,有人在路边拦住了车——是刘迈克,身旁放着一只旧木箱,箱子上是行李。他将箱子和行李放到马车上,自己坐在马车最后边,不跟他今后的连长指导员说一句话,更没有理睬曹铁强,呆滞地望着团部渐渐离远……
马车进入连队,首先停在大宿舍门口。指导员对曹铁强说:“小曹,你负责在大宿舍给他安排个铺位。”
“不必劳驾。”刘迈克扛着箱子,提着行李,一脚踹开宿舍门,猝然而入。
像从外面闯进来一个强盗,宿舍里的人看见他,立刻停止正做着的事,将目光投射到他身上。他们先是愕然,继而漠然,继而悻悻然、陶陶然。他分明是被“革职发配”,落魄到此。他们看出来了。他们觉得生活的安排真好玩。这令他们满意极了。
刘迈克谁也不看,如入无人之境。他那双蛮性未泯的眼睛,从北炕炕头扫到炕尾,又缓慢地转向南炕,从南炕炕尾扫到炕头。身子,未动一动。
只有南炕,还空二尺宽的位置,在炕头。那是小瓦匠的铺位。小瓦匠挪到炕尾挤了个能铺下半条褥子的地方。
刘迈克先放下箱子,接着把行李放在箱子上。走到那个空铺位前,摸了一下炕面,热得像炭火上的平底锅。炕席,蛛网似的,只剩几条席筋残连。
他犹豫着。
曹铁强走进来,他们默默对视。
“那地方好,预先给你空出来的。”谁冷冷地说这么一句。
刘迈克下了决心,将行李提起,放在炕上,慢慢解行李绳。曹铁强看他一会儿,转身走出去了。
刘迈克刚铺下褥子,曹铁强又走进来,扛着三块木板。
“把木板垫上。”他低声说。
是小瓦匠单书文在褥子底下垫过的三块杨木板。
刘迈克有点茫然地凝视着曹铁强……工程连的男知青们,并不像他们的排长那样宽厚地对待“公敌”。晚上,一盆洗脚水从门顶扣下来,扣在刘迈克头上。“昨晚是谁干的那件事?”第二天出早操,曹铁强向全排战士追究。大家列队在他面前,没人承认。“鬼干的?!”他目光咄咄地扫视着他们。一个个都像聋哑人。刘迈克从队列中站了出来。“我,没必要挨冻吧?”他不卑不亢地说。“你可以回宿舍。”曹铁强平静地回答。望着刘迈克不慌不忙地朝大宿舍走去,曹铁强皱起了眉头。“没有人承认,我就不解散你们!”把脸转向他们时,他又说。
谁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来了,排长的犟劲儿发作了。半个小时过去,有人开始搓手、跺脚、捂耳朵。“立正!”排长高喊一声口令。大家顿时肃立不动。“排长……”小瓦匠怯怯地从队列跨出一步。“你?”“我……”“行啊!你也从被人欺负学会欺负人了?”“我……”“归队!”小瓦匠忐忐忑忑地退回到队列中。“全排听口令,向右转,目标——宿舍,齐步——走!”人人疑惑,不知排长会怎样惩罚小瓦匠,暗暗替他担心。全排进入宿舍,南北两列,站立炕前。刘迈克坐在两列之间火炉前的一块劈柴上,烤破毡袜,毡袜散发出了一股难闻的怪味,他连眼皮都不撩一下。炉盖上放只脸盆,哪个懒汉洗完脸没倒水,一截烟蒂绕着盆边作圆周运行。显然水在由凉渐热。曹铁强将宿舍门敞开一半,从炉盖上端起那盆水,很悬乎地架在门框上。
刘迈克没抬头,目光从眼角瞥视着曹铁强,仍一动未动。“你,去开门。”曹铁强盯着小瓦匠说。小瓦匠朝架在门框顶上的脸盆瞅了一眼,怔怔地瞧着排长。排长神色无情。小瓦匠一步一步向门走去,走到门前,站住,缓缓地扭回头,眼中流露出哀求。曹铁强表情凛然不变。小瓦匠慢慢伸出一只手推门。“住手!”曹铁强厉喝一声。小瓦匠伸出的那只手没立刻收回,他像木偶似的僵立。“把脸盆端下来!”排长又对他吼了一句。小瓦匠一声不响地搬个木墩踏着,小心翼翼,双手把脸盆从门框顶上端下来。“放回原处!”小瓦匠端着脸盆一步一步走到炉前,轻轻将脸盆放在炉盖上。“入列!”小瓦匠看了排长一眼,站到队列中去。所有的人都舒了口气。“大家听着,再发生类似的事,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停顿片刻,排长接着说:“我们不是被流放到北大荒的乌合之众,我们是兵团战士!以后,绝不允许谁敌视谁,绝不允许谁欺负谁,绝不允许谁坑害谁!我们应该学会自己管理自己。我们谁的父母不为我们操心?让父母和亲人少为我们操点心吧!解散!”
“哎呀,什么东西烤着了!”几个人同时叫起来。
刘迈克用木棍掀开炉盖,将烤着了的毡袜塞进炉膛……
挨饿……
兵团战士挨饿了。
一评小镰刀战胜机械化。
二评小镰刀战胜机械化。
三评小镰刀战胜机械化。
四评——小镰刀就是能战胜机械化。
第二年麦收时节,正值报纸发表社论:《发扬延安精神》,团麦收指挥部提出响亮口号——靠小镰刀夺丰收!
“靠小镰刀,可以兼收并得,既获粮食丰收,同时也获思想丰收。南泥湾时期有机械化吗?没有。解放区军民靠什么丰衣足食?靠镰刀!南泥湾精神今天过时了吗?没过时!我们就是要发扬光大南泥湾精神,通过劳动,体力劳动,而非机械化,改造我们的世界观!小镰刀和机械化相比,我们每一个兵团战士要付出更多汗水的!流汗是大好事,种种非无产阶级思想,都会和汗水一起从我们体内排出。也许有人认为,这是自讨苦吃。但这种自讨苦吃的精神,是光荣的精神,革命的精神,应该千秋万代永远继承的精神!自讨苦吃的精神万岁!……”
在麦收誓师大会上,马团长的动员报告气吞山河。广播线将他充满革命激情革命信心的高昂而雄浑的声音,传送到各个连队。据说,又是政委孙国泰为首的几名党委委员,坚决反对。因此才产生了“四评”。又据说,文章是团长的秘书起草,团长亲自动笔修改才定稿的。每天天刚亮,《东方红》乐曲结束之后,团部女广播员甜美的声音便开始广播:“全团指战员注意,全团指战员注意,下面广播重要文章,一评……”
从“一评”至“四评”,每天一评。政委孙国泰为首的反对派,就这样被彻底评倒了。小米加步枪,不是战胜了飞机加大炮吗?小镰刀究竟能不能战胜机械化问题上存在的种种“糊涂思想”,就这样被评得人人明白了。机械收割,以手操纵拖拉机,成了很不体面的事。
《小镰刀万岁!》
团宣传队配合麦收下连演出,场场少不了这样一个赶排出来的节目。五男五女,十个宣传队员,手握镰刀,左翻右舞,伴以歌唱:
小镰刀,就是好,就是好,
思想革命化,谁也离不了,
发扬好传统,
它是一个宝,一、个、宝……
麦收战役,在《小镰刀万岁》的歌舞中揭开了序幕。
“喜看稻菽千重浪,
遍地英雄下夕烟……”
汗,为播种洒下的汗水、为丰收洒下的汗水、兵团战士的汗水、廉价的汗水,渗透进北大荒的土地里。
这片土地,曾是荒凉的土地。
这片土地,也是肥沃的土地。
这片土地,吸收劳动者的汗如海绵吸水。
这片土地,报答劳动者的汗慷慨无限。
那是怎样的丰收在望的壮丽画卷啊!麦海泛金,一望无边,波翻浪涌,接天铺地。清晨,红日从麦海中跃出。傍晚,夕阳在麦海中沉落。
那是多么喜人的麦子啊!饱满的完全成熟的麦粒,整齐地排列在茁壮的麦秆上。连麦芒,也向收割者们显示出诱惑力。
那是怎样的收割啊!一人一把镰,一人一条“收割带”,用丈量尺划分。宽——一米,长——一百米?一千米?一里?一公里?两公里?……五公里,十里,最大的地块。一个连队的百十号人,分散在这样的麦地里,一到中午,赤日炎炎,前后左右,不见人影,但见麦海无边!谁也接应不了谁。手臂机械地挥运着镰刀,腰,弯酸了,疼了,麻木了。然而,谁也不敢直起腰或者躺下歇一会儿。
都怕“打浪”——成为落在最后的一个。
一旦落在最后,那你就会面对丰收,产生绝望,甚至产生恐惧。你会觉得被麦海所吞。尽管你不停地割、割、割,尽管一片又一片的麦子在你眼前倒下、倒下、倒下,但麦海仍然是无边无际的,你别指望有人接应你,谁也顾不了你,谁都在拼命地机械地割。即使有人只超你十米,你也休想赶上!劳动在每个人的心理上只造成一种体验——刑罚。劳动只剩下了单一的目的——摆脱这种劳动!你始终在割,你始终在追赶别人,你无论如何追赶不上,你永远是最后一个。你哭也罢,你喊也罢,你怒也罢,你骂娘也罢,你在地上打滚也罢,随你怎么样!分给你的那条“收割带”,你是必须收割完的。它那么长,那么长,你望不到头!仿佛你在不停地割,它在不断地延长!于是你会感到人的渺小、可悲、可叹、可怜,你会诅咒大丰收!你被这种惩罚式的劳动彻底异化了!
小镰刀,它像孩子抻牛皮筋一样,拽扯着人的意志,意志失去了弹性。
工程连也被拉到了麦收第一线,他们第一次参加麦收。他们握惯了锨、镐、钢钎和大锤的手,拿起小镰刀,眺望着无边无际的麦海,简直不知所措。他们割了半个月,连一块麦地的地头还没啃下来!这样的麦地划分给他们四块!
小瓦匠可悲地成为全连“打浪”的一个。第二十几天早晨,全连队都来到麦地边,一个个瘫软地坐在或者躺在麦捆子上,谁也不想第一个走入麦海。
不知哪连机务排的十几个人走过来,其中一个对他们说:“小镰刀不是能打败我们的机械化吗?这会儿熊了吧?”小瓦匠跳起来,破口大骂:“放你妈的狗臭屁!是我们提出来小镰刀打败机械化的?”他是在发泄。
而他们,拖拉机手和收割机手们,何尝不更想找个时机发泄一下?他们也是和别人一样手握小镰刀战麦海的呀!他们认为他们更有理由发泄。
“这小子骂人,教训他!”他们围住小瓦匠,七手八脚将他抬起,抛向空中。小瓦匠落在几捆麦堆上,他们又将他抬起,又一次将他抛向空中。
小瓦匠爬起来,紧闭两眼,挥舞镰刀,朝他们乱砍乱劈!他们哄笑着逃走了。小瓦匠继续发泄,从地上拖起一个个麦捆,东甩西扔,却没人制止他,大家都用呆滞的目光瞧着他。曹铁强实在看不过眼,喝了一句:“你疯了!”小瓦匠一屁股坐在麦捆上,呼呼地喘粗气。有几个姑娘哼唱起来:
昏暗的油灯下,
我们想念着爸和妈,
迎着太阳出,
顶着月儿归,
劳累得像牛马,
谁来可怜我们这些城市娃?
爸爸和妈妈呀,
后悔当初不听你们的阻留,
到如今只有沉重地修理地球,
命运像苦酒,没有欢乐只有愁,
何日是个头?
何日是个头……
这支歌,当年曾在北大荒知识青年中怎样地流行过啊!它是知识青年自己谱写的。后来被批判为“反动歌曲”,便没人敢唱了。所有的姑娘们都肆无忌惮地跟着哼唱起来。只有裴晓芸没跟着唱,但她的嘴唇也分明在动。一个男知青扯着嗓子仰天怪叫:“啊!呀!呀!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几个男知青搂抱在一起,狂笑着,在地上打滚,扑滚散了一捆捆麦子。小瓦匠突然用镰刀往自己手上砍!边砍边发狠地嘟哝:“叫你割!叫你割!叫你割!……”曹铁强倏地跳起,一把夺下小瓦匠的镰刀。鲜血从小瓦匠手上涌出……“我受不了呀!……”小瓦匠嘶哑地喊出一句,号啕大哭,像孩子般跺着两脚。“卫生员!卫生员!……”曹铁强寻找着卫生员。卫生员没来。他“自己解放自己”了。曹铁强立刻从衬衣上撕下一条布,包扎小瓦匠的手。他鼻子一阵发酸,眼泪唰地淌下来!这时,姑娘们慌乱起来。郑亚茹呕吐一阵之后,昏倒了。她这几天正是“例假”期……全团耕地面积上的小麦,刚有百分之几收获到各个连队的麦场上,连绵的雨季开始了。实践证明了一条荒谬的“真理”,小镰刀打败了机械化,彻底打败了机械化。几台企图发挥作用的拖拉机,一开进麦地边,就陷住了。像被剁掉了四条腿的蛤蟆,寸步难移。手持镰刀的收割者们,在每一步都深陷到膝盖的麦地里,艰难地跋涉着,抢收着。麦地一片汪洋!割下的泡湿了的麦子,只好用毯子、褥单兜回连队,摊在各家各户和大宿舍的火炕上。
收割者们眼睁睁地看着小麦在麦秆上发芽!
金色的麦海违反季节地变成了绿色的麦海!
放弃小麦!抢收大豆!麦收指挥部不得不改变原定的麦收方案,采纳了政委孙国泰的措施。
就在当天夜里,下雪了。
第二天,全团几百垧大豆被盖在雪被下,白茫茫一片大地好干净……
工程连,从麦收第一线撤下来了。知青们,一个个都折腾垮了,从精神到肉体。休息了两天,他们又接受了修筑战备公路的任务。繁重的体力劳动继续考验着他们的意志。抵御零下三十几度严寒的体内热量,靠的是每天三个馒头勉强供应着。面粉,是发了芽的潮湿的麦子,在团部加工厂连壳磨的。蒸出的馒头,是黑绿色的。生时揉不成形,熟了拿不成个,而且像切糕一样黏手。掉在泥土中,是不太容易寻找到的。
慰问信从各个兄弟团寄到三团党委,需要援助吗?精白面粉会无偿地从各条公路上运到三团来的。
不。不需要援助。
“我们绝不吃亏心粮!我们不能够靠兄弟团养活!我们要勒紧皮带。”
三团党委,代表它的指战员们,用如此有志气而豪迈的词句回答兄弟团的慰问。
马团长带头勒紧了自己的皮带,他每天都节约一顿饭。他明显地消瘦了,但是,他那革命乐观主义的精神,并没有稍减。
每天清晨,他都准时地来到团部广播室,亲口对着广播器朗读同一条语录:“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接着,播放这首语录歌。怨言,每个人都发过的,骂娘的人也不少。但同甘共苦,这种精神上和心理上的特效稳定剂,抵消掉了人们的抱怨情绪,阻碍了人们大脑的正常思考。
一天,兵团副司令员来到工程连施工工地视察。视察之后,将全连战士集合在一起,作了一次简短讲话。
副司令员说:“同志们,你们修筑的是一条很重要的公路。我亲眼看到,你们的劳动是很繁重很艰苦的。也亲眼看到了,你们吃的是什么。我,钦佩你们。我向你们致以军人的崇高敬意!”白发苍苍的副司令员,庄严地举起右手,向大家长久地敬军礼。
大家被深深地感动了。在那一时刻,大家忽然觉得,他们所受的一切苦和累,都是不值一提的了。
副司令员问:“哪位是刘迈克同志?”
刘迈克局促地站了起来。“谢谢你,谢谢你向兵团总部反映了情况。”副司令员又向刘迈克敬军礼……第二天起,各个连队的大喇叭里就不再听得到马团长朗读“最高指示”了。生活中忽然缺少了这种声音,人们也似乎并不觉得怎样寂寞。第三天,一辆兄弟团的卡车开上山,车上满载一袋袋面粉和蔬菜。公路中段,半山腰,要开凿出一个山洞,作战备油库。炸药代替了镐头。两人一组,轮番爆炸。不知曹铁强是不是有意的,将刘迈克和小瓦匠分在一组。排长这样分了,小瓦匠只好服从,不过心里挺别扭。下班前最后一次爆炸,点了七炮,响了六炮。两人在山洞外等了许久,第七炮还没响。“我去看看。”刘迈克钻进了山洞。山洞里,烟雾刚消散出去,但还弥漫着火药味。刘迈克找到第七个炮眼的位置,见炮眼被炸下的乱石埋住了。
小瓦匠也跟进了山洞,冒冒失失地搬起一块埋住炮眼的大石头。已经燃烧掉一截的导火索,被乱石之间锐利的棱角切压住了,但并没完全死灭。小瓦匠刚搬起那块石头,它又嗤地冒烟了。
“危险!”刘迈克大叫一声。小瓦匠扔下石头,拔腿就朝洞外跑,被另一块石头绊倒。他发懵了,不立刻爬起,反而闭上眼睛,双手捂着耳朵,身子贴地不动。小瓦匠不知自己在地上趴了多久,却没听到爆炸声。他睁开双目,见刘迈克扑在炮眼上,口中咬着导火索。小瓦匠赶紧跳起来,小心地抠出雷管,拔下了导火索。刘迈克额头上沁出一层冷汗,他浑身瘫软,再也没有一点力量站起来了。他脸色苍白,头,一下子抵在乱石堆上。小瓦匠也一屁股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刘迈克。过了许久,他才慢慢站起,去扶刘迈克。刘迈克从口中吐掉导火索,看了小瓦匠一眼,说:“这件事你告诉任何一个人,我就揍你!”一出山洞,刘迈克的双唇和半边脸肿了起来。小瓦匠扶着他回到帐篷,大家见状围住了他们,七言八语地询问。刘迈克不理睬众人,一步步走到自己的铺位前,将身子沉重地仰面躺倒,扯下枕巾盖上了自己的脸。小瓦匠呆立了一会儿,转身跑出帐篷去找卫生员。卫生员跟在小瓦匠身后赶来,从刘迈克脸上掀开枕巾,倒吸了一口冷气。“被火药烧的?……”卫生员的脸转向了小瓦匠,“怎么搞的?怎么……会烧到嘴?……”“我……”小瓦匠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刘迈克瞪着小瓦匠,他脸上冷汗淋漓,眉头拧在一起。曹铁强走进帐篷,走到刘迈克铺位前,俯下身看着刘迈克。刘迈克在他的注视下,又用枕巾盖上了自己的脸。曹铁强抓住小瓦匠的一只手,扯着小瓦匠走到帐篷外。“说!”小瓦匠哇地一声哭了。他心中是多么羞惭啊!扑在炮眼上的应该是他,受伤的应该是他,掩护别人的应该是他,应该是他小瓦匠!他不是对自己那么自信过,在危险的时候,自己肯定会表现得像个英雄人物吗?他不是曾经希望过生活为自己创造一次这样的时刻,让自己有机会表现出英雄的行为吗?他不是曾经对自己说过许多不怕死的话吗?这类豪言壮语不是都工整地写在自己的日记上了吗?他不是曾经那么神往地想象过,假如某一天自己英勇壮烈地牺牲了,他小瓦匠的日记,也会像张勇、金训华等烈士的日记一样,被千百万知识青年满怀敬意地去读吗?这种想象曾给他带来过多少不被人知的安慰!
小瓦匠啊小瓦匠,这个常常受到别人揶揄和奚落的弱者,这个在现实中常常对自身的价值产生悲哀的心灵苦闷孤寂的人儿,仅仅是靠着这样一种对英雄人物和英雄行为的想象,才能够在心理上获得一点点和别人平等的自我意识啊!
可是今天,连这一点点稳定自己心理天平的虚幻而又真实的东西,他都丧失了。他的整个心理天平倾斜了。他对自己彻底绝望了。在危险的时刻,他成了一个可耻的逃生者,作出英雄行为的时机被别人占有了。
他简直觉得无地自容!他哭得那么悲哀!那是一种对自己悔恨到极点的大的悲哀。可是排长并不能理解他的心情。“别哭!”排长吼了一句。小瓦匠猛然跑进帐篷,跑到刘迈克跟前,扑在他身上,边哭边说:“迈克,迈克,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是你救了我的命!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哥哥。我,就是你的亲弟弟。我们俩这一辈子都是亲兄弟,我要是做一件对不起你的事,天打五雷轰!……”
刘迈克的双臂,一下子紧紧搂抱住了小瓦匠。盖在刘迈克脸上的枕巾微动着,他也哭了……半个月后,刘迈克嘴角带着永不消失的伤疤,从团部医院回到了筑路工地。小瓦匠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把咱俩的铺位连在一起了。”他会心地笑了。来到工程连之后,他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笑容。曹铁强走进来之后,大家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纷纷退出帐篷。帐篷里只剩下曹铁强和刘迈克两个人,他们面对面站着,默默地、长久地注视着对方。谁也不清楚,是自己脸上的表情首先发生微妙的变化,感染了对方,还是被对方所感染。他们同时很难为情地笑了。生活,有时像一位父亲,有时像一位母亲,有时严厉,有时慈祥,有时不免粗暴,有时感情细腻,但它总是不忘自己的责任,开导着它年轻的孩子们。
马团长并没有彻底遗忘掉刘迈克。两年前,团里曾调过刘迈克一次,要他当团部招待所所长。他没有离开工程连,他已经和一个老农场职工的女儿组成了工程连的第一个知青家庭……
今天晚上,他怀了孕的妻子秀梅,安闲地靠墙坐在火炕上,一针一线地缝做小衣小裤。他自己,在给未出世的孩子做木马,他的木工手艺很不错呢。
一阵很重的敲门声将这个小家庭的宁静气氛破坏了。刘迈克放下手中的工具,开了门。
在他的小院里,站着全连的男女知识青年。他从他们脸上的表情判断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时并没有开口问话,而是等待着他们说明情况。
“事务长,连长和指导员都在团里开会,你是唯一的一个知青连队干部,因此,我们来告诉你,我们现在就要到团里去,都去。我们觉得……不告诉你不对。”
瞅着说话的人,他仍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问:“为什么都要到团里去?”
小瓦匠回答他:“迈克,我们大家都正在被蒙骗啊!”
“蒙骗?谁蒙骗我们?”
“团里。再过三天,就停止办理知识青年返城手续了。可是团里要封锁这个消息,不让全团的知识青年知道。连长和指导员在团里开的就是这个会。对我们大家,只有明后两天的时间了!”
刘迈克不禁“哦”了一声,他想了想,又问:“团里不太可能这样做吧?”
“迈克……你,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信!……已经有好几个连队给咱们连的知识青年打了电话。今晚,每一个连队的知识青年都会到团部去的,这是一次统一行动。我,今天晚上要代表咱们连队每一个知识青年的意志……”
“你?……”刘迈克看着小瓦匠,一时不知自己对这样一件事该表示什么样的态度。
“是的。”小瓦匠点了一下头,“迈克,你知道,我是……非常懦弱的。但团里这样做,对我们知识青年太不公正了。你难道想象不到这意味着什么吗?会有多少像我这样的知青,他们家里正有像我的母亲一样的老母亲,或者老父亲,正在眼巴巴地盼望着他们回到母亲身边,给予父母一些照顾啊!今天,我要代表大家的意志,并非是因为受了大家的怂恿。不,完全不是,我是自愿的。迈克,你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吗?能吗?……”小瓦匠很有感情地说出了这番话,他显得有些激动。
“我……理解……”刘迈克的目光,从小瓦匠脸上移开,逐一地注视着站在小瓦匠身后的每一个知青的脸。他们脸上,也都流露出希望得到他理解的表情。
“你们……需要我怎样做呢?”他终于找到了一句适当的话。
“好迈克,大家预先就猜到了你会说这句话的,我们什么都不需要你做,我们只不过来告诉你,因为你是事务长。而我自己,是希望得到你的理解。你理解我,我……谢谢你!”小瓦匠说完,立刻低下头,转过身,对大家说:“现在咱们走吧!”
他第一个走出了刘迈克家的小院,走得很快,头也不回。好像他怕一回头,就会被刘迈克叫住,加以阻拦似的。“事务长,我们走了。”“事务长,天挺冷的,你快进屋去吧!”“事务长,不管我们到团里去的结果如何,回连队后,我们一定再上山给你家砍一车柴。”他们一齐走出了他家的小院。刘迈克呆呆地站在小院里,望着他们走远。他推开家门,见妻子只穿着袜子站在门旁。“你下地干什么?你这样子会着凉的!”妻子退到炕沿前,缓缓地坐下了。目光,却胶着在他脸上,一刻也不离开。他拿起刨子,又放下了,呆呆地看着没有做成的木马。“他们,都要走吗?”妻子小声问。他抬头看了一眼妻子,似乎不明白她的话,反问:“什么走不走的?”“我全听到了。”妻的声音更细小了。他没有回答,将木匠工具一件件归拢起来,塞到桌子底下去了。
然后,他走到窗前,出神地朝外面望去。“我刚才问你话呢,你聋了?”他仍然一声不响。妻不再问什么,默默地拿起炕上的小衣小裤,接着做。但只缝了一针,便放下了,轻轻地叹了口气,不安地瞅着他。他忽然转过身来,从炕上拿起棉衣,匆匆地穿上,衣扣也没扣好,帽子也没戴,就大步往外走。“你……上哪儿去!”“你都听到了还问什么?我要到团里去!”他的语气中流露出内心的烦乱。
妻从墙钉上摘下他的帽子,递给他。他走回到妻身边,无言地接过帽子。妻,又默默地替他将衣扣扣好。他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他戴上帽子,走出了家门。工程连的知识青年们,刚走出连队不远,刘迈克开着二八型拖拉机挂斗车从后面赶了上来。“糟糕,事务长要来截我们回去了!”一个男青年对小瓦匠说。“咱们等他一下,也许他还有什么话。”小瓦匠第一个站住了。大家也都站住了,众人对他的话这样服从,很出他的意外。消息是他第一个知道的,也是他告诉大家的。因此他才无形中成了众人这次行动的组织者。十年来,他第一次体验到,能够代表许多人的意志,每一句话都能够被众人服从,这种感受是多么不一般!然而,这是一次怎样的带头行动啊!内心充满自信的同时,又是那么空泛,甚至有点苍凉,有点苦涩。迈克果真会是来阻拦我们的吗?倘若他很坚决地阻拦,我将如何对待他呢?他这样想,自信动摇,内心开始矛盾着。挂斗车开到他们身旁,停住了。坐在驾驶座上的刘迈克对他们说:“都上车吧,我开车送你们!”小瓦匠一挥手,大家都爬上了车。刘迈克将车开出一段路,忽然在野地里兜了个圈子,调转车头,朝连里开。“事务长,你开大家的玩笑吗?”车斗里有人嚷起来。“迈克,你……”和刘迈克并坐在驾驶座上的小瓦匠,也不免吃惊。刘迈克一边开车,一边大声说:“我得回家一次,跟秀梅说句话。”“什么话,那么要紧?”小瓦匠很难相信。“非常要紧的话!”刘迈克将变速杆推到了快挡的位置上。挂斗车开进连队,直开到刘迈克家的小院外。他跳下驾驶座,几大步就跨进了家门。妻仍像他临出家门时那样子坐在炕沿上,显然都不曾动过一动,低垂着头,黯然神伤,独自落泪。
“秀梅……”他轻轻叫了妻一声。
妻倏地抬起头,有些意外,赶紧侧转身,掩饰地拭去泪水。“秀梅,我回来对你说句话。”他走到了妻身边。“你,你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求求你,别说了。我不怪你就是了,真的。我绝不埋怨你抛弃了我,更不会记恨你的。我不是那样的女人……知青都走了,你留下也会感到孤单的……只是,只是,只是你要……给咱们的孩子起个名……”喃喃的话语变成了伤心的呜咽,妻向墙壁转过身去。
刘迈克用双手扳住了妻的肩头,将妻的身子扳正了过来,盯着妻的眼睛,说:“我不走。”“别骗我。”泪水模糊了妻的眼睛。刘迈克大声说:“我不骗你,我不走。我骗过你一次吗?我就是回来告诉你这句话的,即使所有的知青都走了,我也不走。”泪水从妻的眼中溢了出来,然而那对眸子,还凝聚着疑惑。“我不能不和他们一块儿到团里去,我不放心。我是事务长,连长和指导员不在连队的情况之下,我对他们每一个人都负有责任啊!可是,我又无权阻拦他们……”妻终于相信了他的话,含着泪微笑了。“去吧,快去吧,别让他们等急了。”妻低声说,轻推着他。他双手捧着妻的脸,俯下头,在妻挂着一滴泪珠的唇上狠狠地亲起来……
曹铁强来到桥头,见“二八”已经过了桥面,挂斗却脱了钩,栽在公路旁。他的战士们,或蹲或站,围聚一起。
他走上前,分开众人——刘迈克紧闭双眼坐在雪地上。小瓦匠和另一个战士,扳着刘迈克的一条腿。活动着刘迈克的膝关节。活动一下,刘迈克皱一次眉头,吸一口冷气。
“怎么回事?”他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众人都不吭声。小瓦匠抬头看连长一眼,嘟哝:“事务长摔伤了。”刘迈克睁开眼睛,低声骂了句什么话,被小瓦匠扶着站了起来。
发现曹铁强,他顿时停止呻吟,默默地瞅着连长,仿佛有意等待对方首先开口。他已不再是多年前的刘迈克了。生活已经把他磨砺成熟了。他今天夜晚格外理智,心机格外缜细。他觉得连长此刻出现在大家前面,对连长是很不利的。倘若自己说出一句不适当的话,都可能无意之中将连长推到极被动的地位上。
不料曹铁强如此问道:“是你开车把大家拉来的?”他点了一下头。曹铁强紧接着说了一句欠思索的话:“你也来凑这份热闹!”语气中不无恼怒。刘迈克默然良久,才低声回答:“我能不来吗?”从他的表情,从他的语调,曹铁强立刻领悟到,他在违心地扮演着一个多么不轻松的角色!他惭愧了,于是又低声问:“你……伤得重不重?”刘迈克摇了摇头。“连长,你……你们……果然开的是那样一个会吗?”黑暗中,不知是谁大声问了一句。曹铁强转过身,一一扫视着他的战士们,似乎想寻找出那个问话的人。但他实际上,是在心中暗暗点了一次名。全连三十二名知识青年,此刻站在周围的是三十一个人,只有一人没来。虽然,月色朦胧,辨不清这三十一人的脸面,但他知道,没来的那个人一定是她——裴晓芸。他抬起手腕,仔细看了一下表——她该下岗了。可是这沉默的一分钟,就等于他对刚才的问话做了回答。而这种形式的回答,当然不令大家满意。
有人愤怒地大声说:“我们还在这儿浪费时间干什么?去砸了军务股,各人拿走各人的档案!”“对!一不做,二不休!”“走呀!”“谁打退堂鼓,就他妈的是知青叛徒!”在互相怂恿和互相鼓动下,大家一哄而走。“站住!”曹铁强猛然喝了一声。大家,都站住了。一个个,缓慢地回转过身。一双双眼睛,在月辉下闪烁着不驯的,甚至是敌意的目光。这一双双咄咄地盯着自己的目光,使曹铁强意识到,今天夜晚,他,和他们——自己朝夕相处的战士们之间的关系,是异乎寻常的。他们随时都可能将他——他们每一个人平时都很信任很敬重的连长,视为共同的敌人。正是由于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瞬忽间觉得,内心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自信力。他仿佛觉得,自己的身体倏然高大了许多,高大得完全有足够的力量担负今夜可能面临的无论多么严峻的事件。
“这里是生产建设兵团的团部,不是夹皮沟,你们,也不是土匪。我更不是土匪头子,而是你们的连长,我绝不允许你们每一个人胡作非为。”这番话他说得很镇定,镇定中显示出凛然的刚勇,语势中暗示出明显的潜台词——今夜我是怎样说就要怎样做的!
“今夜不服从连长命令的人,绝没有好下场!”刘迈克冷冷地说出了这句话。
曹铁强向刘迈克投去感激的一瞥,接着改换一种缓和了的语气说:“也许,今天夜晚,就是兵团历史上的最后一页。兵团的历史,就是我们兵团战士的历史。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尊重这段历史。不论今后社会将要对生产建设兵团的历史作出怎样的评价,但我们兵团战士这个称号,是附加着功绩的,是不应受到侮辱的!……”
他不能准确地判断自己的话是否打动了他的战士们,但没有人反驳。这便使他对自己的话增强了自信。他受到这种自信心的鼓舞,大声说:“听我的口令,整队集合!”
大家在犹豫状态之下迟缓地排成了并不整齐的队形。他走到队形前,面对面地望着他们,问:“你们每一个人,是不是都已经作出了决定,要离开北大荒?”“连长,这还用问吗?”是小瓦匠说出了这句话。大家用沉默表示,这句话代表他们作了回答。“既然如此,你们到团部来,就只有一个目的,办理返城手续。我相信,团里是会作出正确的决定的。现在,全体向右转,齐步走。”工程连的战士们,在其他各个连队的混乱人群和车辆之间,列队向团部机关区走去。曹铁强走在大家后面,刘迈克一拐一拐地紧随在他身旁。许久,两人之间没说一句话。只听无数双脚踩着积雪,发出沙沙的响声。刘迈克首先打破沉默:“团里怎么能够召开这样的会呢?”曹铁强没有回答。刘迈克又问:“连长,你……也要走的吧?”
曹铁强这才回答:“留下来就真的那么可怕?”
刘迈克理解了连长的话,他感到慰藉地说:“连长,咱俩今后就是伴儿了。”
这句话,使曹铁强的心感到异常温暖。他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轻轻搀扶着刘迈克。
一辆马车从他们身旁飞奔过去……
全团八百余名知识青年,从各个连队来到了团部。远的,几十里;近的,十几里。他们围聚在团部会议室外面,数百支火把,将团部机关区映照得如同白昼。没有叫嚷声,没有示威声,他们默默地静立在凛冽的严寒中。
团长马崇汉披着军大衣出现在八百余名知识青年面前。
“知青同志们!……”他用作报告时那种洪亮的嗓音说,但却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于是又重复了一遍:“知青同志们,我保证……”却同样不知道自己应该保证什么。
“滚你妈的!”
一个声音从八百余名知青中突然地迸发出来。
“我们不听!我们不受你的骗了!”数百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马团长愣怔了一秒钟,仅仅一秒钟,便低下头,转身走进了会议室。在这一秒钟里,他意识到,自己被知识青年们视为团长的历史,过去了。永远。他心中产生了一种悲哀,一种大悲大哀。但仅仅是悲哀,绝不是悔悟。悔悟是反思的结果。任何虔诚的反思,都是在一秒钟内不会萌发的。
从会议室外走入会议室内,几步路,他却觉得脚下无根,步步艰难。他感到自己仿佛一棵大树,骤然被雷电击倒了。
他若有所失地走到政委孙国泰面前,第一次用真正恳切的语调说:“孙国泰同志,我……请求你……以一个共产党员的……”他无法用语言明确地将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
政委孙国泰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把对方轻轻推开去。他用这样的手势告诉对方,他完全理解了对方的话。请求他站出来扭转眼前的局面,对方要说的无非就是这句话。请求?他感到这个词对他带有一种侮辱性,尽管他相信对方是恳切的。难道不用这样的词,他会袖手旁观,幸灾乐祸吗?那他还算是一个老共产党员吗?不,连一个北大荒人都算不上了。至于能否扭转这种局面,怎样扭转,他并无把握,更缺少自信。不错,在知识青年当中,他深知自己有着比团长马崇汉牢固的根基。十年来,他的足迹遍布全团二十几个连队。他熟悉他们,爱护他们,关心他们,甚至,还很有些同情他们。他骂过他们,也挨过他们的骂。他的耳膜曾被他们的牢骚怪话几度磨起茧子,他也时时将自己胸中的郁闷烦愁借机朝他们发泄过。这种正常而又畸形的沟通,在他和他们之间架起了理解和谅解的桥梁。可是今天夜晚……
他犹豫片刻,稳步走出了会议室,目光深沉地望着知青们,良久,终于开口说出三个字:“孩子们……”他是情不自禁地说出这三个字的。没有用“知识青年们”,没有用“同志们”或“兵团战士们”这样的称谓,而对他们说“孩子们……”,使他们被深深地感动了。他们极安静地望着老政委。“孩子们,”老政委说,“你们,在北大荒度过了整整十年,你们是当之无愧的一代北大荒人。我,以一个老北大荒人的资格对你们说,我感谢你们!因为,你们将青春贡献给了北大荒!……”停了一刻,他接着说,“如果来得及,我要为你们开隆重的欢送会,欢送你们……离开北大荒……你们相信我的话吗?”
经久的鸦雀无声之后,有人大声说:“政委,我们相信你,但我们不相信团党委!”“对,我们不相信!”“我们相信你又有什么用?”……老政委被震撼了!相信一个共产党员,但不相信党的一级组织!
这是多么可悲的现实,这是怎样的错误啊!他略加思索,转身走入会议室内,对团长马崇汉和各连的连长指导员们说:“我要求给我代表团党委的权利!”连长指导员们的目光,都集中在马崇汉身上。马崇汉的腮帮子抽动了一下,用记录速度的缓慢语调说:“一切都听政委的……”
老政委第二次走出会议室,对知青们大声说:“现在,我代表团党委宣布,为了尽快办理每一个人的返城手续,各连队选派两名代表,组成一个临时小组,我任组长……”
这时,暴风雪开始从荒原上向团部区域猛烈袭击了……
像台风在海洋上掀起狂涛巨浪一般,荒原上的暴风雪的来势是惊心动魄的。人们最先只能听到它可怕的喘息,从荒原黑暗的遥远处传来。那不是吼声,是尖厉的呼啸,类似疯女人发出的嘶喊。在惨淡的月光下,潮头般的雪的高墙,从荒原上疾速地推移过来,碾压过来。狂风像一双无形的巨手,将厚厚的雪被粗暴地从荒原上掀了起来,搓成雪粉,扬撒到空中。仿佛有千万把扫帚,在天地间狂挥乱舞。大地上的树木,在暴风雪迫近之前,就都预先妥协地尽量弯下了腰。不甘妥协的,便被暴风雪的无形巨手折断。暴风雪无情地嘲弄着人们对大地母亲的崇拜,而大地,则在暴风雪的淫威之下,变得那么乖驯,那么怯懦……
八百余名知识青年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雪震慑住了。许多人从连队匆匆出发,穿戴得并不暖和。一路上,差不多已经冻透了。而现在,暴风雪的无形的触手只从他们身上一抚而过,就带走了他们身体内的最后一丁点热量。火把,顿时熄灭了半数。
人群骚乱起来。
“别让火把都灭了啊!”
“快将没灭的火把扔到一起!”
“点火堆!”
……
几条具有号召力的粗犷嗓门疾呼大喊。
火把,一支,两支,三支……纷纷投聚到一起。
篝火,一堆,两堆,三堆……熊熊燃烧起来了。
有人不知从哪儿拎来一桶柴油,浇在火堆上。光焰升腾着,蹿跃着,在暴风雪中“垂死”挣扎着。
人群分散开,围向十几堆篝火旁。
一阵折裂声,一棵大树“扑通”倒下。又一棵,又一棵……有人在锯团部大道两旁的杨树——也许就是他们当年亲手栽下的杨树。
劈砍声。砰……砰……砰……听声音,不像是用的利斧,而像是用的大锤。也许根本不是大锤,而是别的什么铁器。一节节树杈连带枝丫被拖向火堆。
篝火旺烈起来。小瓦匠见大家围在火堆旁,一个个也还是寒冷得瑟瑟发抖,忽然说:“跳舞吧!”“跳舞?哪有这份闲情逸致!”“大家跳吧!跳什么舞都行,比如,‘忠字舞’……”小瓦匠在火堆旁跳起了“忠字舞”,跳得极其认真,像是在台上“献忠心”。
也许是受到他的蛊惑,也许是由于抵抗不住寒冷了,大家先后跟着小瓦匠跳起舞来。起先跳的还算是“忠字舞”,后来跳的便什么舞都谈不上了。
围在其他火堆旁的人们,也跳起来。所有火堆旁的人们,都跳起来。在这个暴风雪夜,在严寒和篝火的环形夹缝之间,动作古怪地跳动着八百余名被冻得半僵的躯体。生产建设兵团团部笼罩着一种中世纪非洲土人部落的野蛮、原始而神秘的气氛。“他妈的!这些代表们,怎么还没研究出个结果来?”有人开始咒骂。
“关系到八百余名知识青年命运的大事,总得给他们点时间啊!跳吧!不要停下来……”小瓦匠像一个消防队员,谁刚刚冒出点怒火,他就立刻说一句息事宁人的话。
哐……哗啦!是玻璃破碎的脆响。接着,是一阵门窗的木框被劈砍的声音。“听!……”小瓦匠停止了“跳舞”。大家都伫立住了。又是一阵玻璃破碎的脆响。“有人在砸机关食堂的门框和窗框。”一个男知青判断地说。“准是为了往火堆里烧!”一个女青年说,“这也太过分了!”
“我们去看看!”小瓦匠朝机关食堂跑去。
“这是什么时候,还管闲事!”一个小伙子嘟哝了一句,却第一个跟在小瓦匠身后,也朝机关食堂跑去。“他俩别吃亏啊!”到底是一个连队的,有人担心了。“男的都去,女的留下,继续跳你们的舞吧!”于是工程连的男知青们,都离开火堆,朝机关食堂跑去。机关食堂的门被撬开了。知青们在食堂里翻找吃的东西。有人掀开蒸笼,叫起来:“包子!”大家同时围了上去。几十双手在黑暗中抢夺着。“生的!”“呸!呸!呸!……”“点火!蒸熟它!”“别费那事,连蒸笼一块儿抬到火堆去,吃烤包子!”“好主意,抬!”几个人将蒸笼抬出了食堂。“咸菜要不要?”“要!凡是能吃的,都要!”于是有人捧起咸菜坛子往外走,被门槛绊倒,坛子掉在地上,碎了,咸菜疙瘩滚了一地。后来的几个人,什么吃的都没翻找到,狠狠地骂:“这伙自私的强盗,扫荡了个一干二净。”“嘿!发面缸里还有发的面!”“有发面也不错,火堆上烤酸面包吃!”他们把发面团也用衣襟兜走了。小瓦匠跑到食堂,果然看见有几个人在砸食堂的门窗。小瓦匠跑到他们跟前,大喊一声:“住手!”他们中的一个,身材高大魁梧,半截黑塔似的,不屑地扫了小瓦匠一眼,高高举起手中的大斧,继续劈砍窗框。“你们这是搞破坏!土匪!”小瓦匠扑了过去。对方一拳,就将他打得倒退数步,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小瓦匠呼地跳起,骂道:“你妈妈的!这机关食堂是我们工程连一砖一瓦盖起来的,老子今天就是不许你们破坏!”他被激怒了,又毫不畏惧地朝对方扑了过去。
他胸前又挨了狠狠一拳,又跌倒了。“这小子找不自在,揍他!”他们团团围住了他。工程连的男知青们赶到,一见小瓦匠果然吃亏了,纷纷动起手来。正打得难解难分,老政委孙国泰走到了这里,喝止住了他们。两伙知识青年虽然不再厮打,却虎视眈眈。老政委横身在他们之间,厉声问:“怎么回事?”小瓦匠一指机关食堂的窗子,狠狠地说:“你问他们。”老政委这才发现被砸毁的门窗,心中立刻明白了,问那几个破坏者:“你们是哪个连队的?”“我们,我们……”为首那个剽悍魁梧的,嘴里讷讷着,一转身想跑。其余的几个也想跟着跑。“都给我站住!”老政委猛喝一声,都乖乖地站定了。“说!哪个连队的?”“木材加工厂的。”声音低得勉强能听见。老政委从地上捡起一节被砸散的窗框木,盯着为首的那个破坏者,问:“要投进火堆?”对方畏怯地点了一下头。“这不是你们木材加工厂做的吗?”“是……”“亲手破坏自己的劳动成果?要离开北大荒了,就一点值得北大荒人怀念的都不留下?”“……”“我本有权将你们一个个当作破坏分子逮起来……可是我不想这样做。拿去吧,烧吧,烧你们自己的劳动成果吧!当它燃烧的时候,你们好好想想你们的行为吧……”“……”“拿去,拿去烧吧!今天夜晚别让我再看见你们可耻的几个,滚!”他们一个个默默地转过身,渐渐地走开。“站住!”他们站住了。
“把它拿走!”
他们犹犹豫豫地互相望着,终于有一个人扛起了那扇砸毁的窗架子。他们走远了,消失在黑夜之中了。老政委将注视着他们的目光收回,望着身旁的这一伙知识青年,问:“你们是哪个连队的?”小瓦匠回答:“我们是工程连的。”老政委“哦”了一声,又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单书文……”“小瓦匠?……我知道你!想不到我们会在这样的一天认识……”他伸出一只手。小瓦匠迟疑了一下,握住了老政委那只大手,他感到了那只手的劲力和厚厚的茧子。“让我说一句俗话吧,后会有期!”老政委苦笑了一下,放开了小瓦匠的手,对其他人点点头,说:
“多谢了!”大步走开。
暴风雪以更加猛烈的来势扫荡着团部区域,几堆篝火一下子就熄灭了。受到严寒威胁的人们立刻分散开,围聚到仍在燃烧的火堆旁。他们像羊群似的,互相紧紧靠拢着。与其说火堆的存在才不致使他们冻僵,莫如说他们是用身体组成围墙,守护着火堆不被暴风雪扑灭。而暴风雪是那么嚣张!它嘶叫着,想将八百余名知识青年们从大地上扫荡起来,扬到空中。
聚在篝火旁的人的围墙渐渐缩小着,缩小着。
最里层的人喊:“别挤了!要把我们挤倒在火堆上了!”
“我的衣服烧着了!让我挤出去!让我挤出去!”
最外层的人,却呻吟着,蜷缩着,蹲下去了,卧倒下去了。
又一堆篝火熄灭了,引起一片恐惧的骚乱。
“有人昏倒了!”
“快!快背到火堆旁来!”
昏倒的是个女知青。
“她都快被冻僵了!得把她背到谁家里去!”
于是有人背起她朝附近的一幢房子跑去。
砸门声,狗叫声,呼喊声……
团军务股长就是当年工程连的老指导员,他和老连长调到团部后,曹铁强和郑亚茹才被任命为工程连的连长和指导员。他家住在靠山坡的最后一排干部宿舍。
他没有睡,站在家中窗前,一支接一支地吸着卷烟。卷了一支,吸上几口,就扔在地上,踏灭,再卷一支。他出神地望着外面一堆堆篝火的光焰。
他老婆也没睡,坐在炕沿上,陪伴着他。“你,睡吧!”他说,并没有对女人转过身。女人被烟呛得咳了起来,边咳边说:“我看,你……今晚还是找个地方躲躲吧!……”军务股长一动也不动。“你不听我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和孩子们……”女人抽泣起来。“别来这个!”股长不耐烦地吼了一声,仍不转身。女人止住了抽泣。她从墙上摘下股长的手枪,走到股长身边,轻轻推了股长一下:“要不你身上带着这个……”股长这才看了女人一眼,见她递给他的是枪,顿时火了,一掌将女人推了开去:“你叫我拿枪对付知识青年?!”“你……他们来找你的时候,你也好吓唬吓唬他们呀……”“胡说!你给我把枪挂到墙上!”“别的团里,知识青年不是割掉过一个军务股长的两只耳朵吗?”“谣言!”“你亲口对我讲过的!”女人也火了。“我……我……我揍你!”股长凶狠地对女人挥起了拳头。“你,你打吧!给你打!用枪打!打死我!……”女人委屈地哭起来,往股长跟前凑,将手枪塞在股长怀中。股长不得不接住了枪。“你开枪呀!你先打死我呀!别让我亲眼看见你叫知识青年们……”女人的声音越来越高。啪!股长打了女人一记耳光。女人哇地放声大哭。炕上的孩子被惊醒了,也“爸爸”“妈妈”地喊叫着哭起来。就在这时,门开了。刘迈克首先一步跨进屋来,后面跟着两名知青,三人肩上都背着步枪。
他们出现得这么突然!而且连门也不敲一下。
女人马上不哭了,从炕上拖过孩子,紧紧搂抱在怀里,目瞪口呆,神色惊恐地瞅着三个不速之客。股长也愣了一下,随即镇定下来,若无其事地将枪挂到墙上,之后,从容而端正地坐在一把椅子上。“股长,对不起,我们没敲门就……”刘迈克开口道歉。股长看着他,问:“什么事?”“请你立刻就去打开档案柜,为知识青年办理返城手续。”“是你们请我?”“不,是政委。”“政委?他为什么不亲自来?”“这……我有政委亲笔写给你的命令。”刘迈克从兜里掏出折叠着的纸条,递给股长。股长接过纸条,看了一眼,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刚站起,又坐下去,问:“你们是靠枪从政委那里得来的这张纸条吗?”刘迈克赶紧解释:“股长,枪,是政委同意发给我们十几个人的。今天晚上情况特殊,我们十几个人组成了一支纠察小队。”股长摇摇头:“刘迈克,我不相信你。”刘迈克急了:“股长,你……你这是跟政委过不去呀!你不跟我们走,我们可要……”“要怎么样?”股长瞪起了眼睛,“要用枪逼着我跟你们走?”广播喇叭忽然响了。“全团机关工作人员注意,我是政委孙国泰,我现在代表党委讲话,我命令你们,将知识青年接到你们各家各户去。机关食堂、礼堂、招待所,所有办公室,今夜都要容纳他们。我同时命令你们,立即担负起各自的职责,做好明晨七点开始办理知青返城手续的种种准备,不得有误。全团机关工作人员注意,我是政委孙国泰,我现在代表党委……”
股长注意聆听着政委的每一句话,从政委的声音里,没有听出违心或被胁迫的屈服语调,他暗暗吁了口气。“我们走吧?”股长第二次从椅子上站起,披上大衣之后,想了想,从墙上摘下手枪,对刘迈克说:“我也算你们那十几个人中的一个。”股长跟着刘迈克他们出了门,股长女人抱着孩子跟到门外,不安地目送他们。
四人从宿舍区往机关区大步匆匆地走。刘迈克走在最后,和股长三个人相隔十几步远。他的左腿开始疼痛了。从挂斗车上摔下来时受的伤并不轻,流了不少血,棉裤和伤处被血粘在一起,每迈一步,都撕扯着伤处,他都吸一口冷气。
他忽然想到了秀梅,她准是还没睡,在等待着他,从团部回去。也想到了自己还未出世的孩子,别人都说她怀的是个男孩,他也希望是个男孩。男孩才似乎更对得起“北大荒人”这四个字。他,一个城市知识青年,将要在北大荒的土地上扎下自己生活的根,并且为北大荒增添了一个小北大荒人,这不是一件寻常的事情。他这么认为,不管别人对这件事如何看法。别人都离开了,他要留下来。他在城市里的所有亲友都会替他惋惜,甚至责骂他。随他们去吧!反正他不能将妻子和孩子抛弃在北大荒,只身回到城市去。他刘迈克生来就不是这样的人,做不出这样的事。
何况她对他那么好,婚后两人还没有红过一次脸呢!他不能想象,没有了她,生活还有幸福可言。他留恋北大荒,他崇拜北大荒,崇拜它的荒凉和广袤,崇拜它的严峻和粗犷,崇拜它春天的朴素,夏天的烂漫,秋天的实惠,冬天的气魄。而她,就像是整个北大荒的化身,当他拥抱她的时候,亲吻她的时候,心中也会肃然起敬,对她产生崇拜之情。她并不漂亮,但她健壮,充满了青春气息,充满了生命力,充满了对他和对生活的爱情。她又是那么温柔,那么善于体贴人,那么能吃苦,能劳动……
他,一个矿工的儿子,能够找到这样一位妻子,还有什么不称心如意的呢?
而更主要的是,在他最孤独的时候,在他被许多人视为“公敌”的时候,她是第一个同他接近的人。她,用北大荒姑娘淳朴而富有同情感的心,融化了他对工程连每个人都怀有的敌意。她重新设计了他。她像给小孩子洗脸一样,洗去了他个性上的种种劣质,使他懂得了如何尊重自己和尊重别人,使他获得了人们的信任……
不但是爱情,而且是恩情啊!
这样的妻子怎能遗弃?怎能舍得遗弃?
当!……当!……当!
物资仓库方向,突然响起急促的钟声。
刘迈克抬头望去,见库房升腾起一股浓烟和火焰。股长三人,已经迈开大步朝那里跑去了。他追在他们后边跑了几步,左腿的伤处一阵剧烈疼痛,使他不由得站住了。他跪下右腿,双手紧紧按住左腿膝盖,想借此减轻一点疼痛。被血痂粘住的棉裤里子和伤处扯开了,他感觉到血又涌了出来,顺着小腿往下淌。
“妈的!”他咬紧牙关,站了起来。忽然,他发现一幢房子里有光亮在漆黑的窗上一掠,分明是手电筒的光亮。那幢房子是团部银行,他警觉起来。他顿时忘记了疼痛,朝银行走去。走到门前,轻轻推了一下门,门虚掩着,被无声地推开了。他一步跨进屋去,大声喝问:“谁在这里?”他头上猛然挨了重重的一击!但他并没立刻倒下去,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靠在墙上。同时,他的一只手下意识地抓住了步枪枪带。他没来得及从肩上取下步枪,匕首的寒光在他眼前一晃,刺进了他的胸膛。接着,又刺进了他的腹部。
他缓缓地贴着墙滑倒下去了。
然而,意识并没有从他头脑中消失,他心中十分清楚,自己遇到了什么事情。他看见了一个人影从自己身上跨过,蹿出门去。他双手扶着墙壁,从地上跪了起来。又拄着枪,挣扎着站了起来。一步,两步,三步,他艰难地走到了门外。月光下,银白的雪地上,一个人影慌慌张张向后山跑,拎着一只大手提包。
“妈的,跑不掉你!”他靠着门框,举起了步枪。步枪变得很沉重,手臂颤抖着,瞄不准。他遗憾地放下步枪,托枪的那只手,在衣服上擦了一下,擦到了一种温热的黏糊糊的东西。他知道,那是自己的血。
血,自己的血,令他愤怒了。怒使他倏然产生了一种力量。他第二次举起步枪,手臂不再颤抖了。人影被步枪的准星牢牢地咬住了。他很有把握地勾了一下扳机。砰!枪声很脆。那家伙一跟头栽倒了,手提包落在雪地上。一丝冷冷的微笑,浮现在他嘴角上。他瞄的是后脑勺。“妈的……老子打发你……”他嘟哝着,拄着步枪,像老人拄着拐杖一样,每一步都很吃力地朝那个倒在雪地上的家伙走去。
走近被击毙者身边,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双眼睛,一双瞪大的眼睛,目光已经凝滞,但全部地摄录了一颗灵魂的最后欲念——贪婪。月光反射在这双眼睛里,使它们发出幽冷的光。接着,他看清了一张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脸,咧着嘴,仿佛在临死前要喊叫出什么。
羊剪绒的棉帽子,拆洗过的黄棉袄,崭新的大头鞋……
他不禁倒退一步。
他打死了一名知识青年。
拄在手中的步枪,失落在雪地上。
他愣了片刻,转过身去寻找手提包。手提包离他仅有几步远,但他已走不过去了。他扑倒在雪地上,一寸寸地爬了过去,张开双臂,紧紧搂抱住了手提包。他曾听人说过,临死前抱住不放的东西,死后也不会放开。
“抱紧,抱紧,抱紧……我要抱得紧紧的……”对自己的生命下达了最后一次命令,他的头,蓦然地垂了下去,垂在手提包上……
暴风雪最初的淫威发作过了,天地间从混沌状态澄清下来,四野暂时恢复了寂静。严寒,则愈加肆虐地折磨着大地上的生命。
站在哨位上的裴晓芸被冻僵了。她感觉不出身体仍是属于自己的,只有大脑还能按照神经信号进行思想。
此刻,她想到了那著名的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她真希望衣兜里装着一盒火柴,不,哪怕仅仅是一根火柴!她明知这是自己的幻觉,但意志受这种幻觉的诱惑,迫使她那戴手套的被冻得硬邦邦的手,在衣兜外面碰了一下。衣兜里什么也没有。她苦笑了。她以为自己苦笑了,其实并没有任何一丝表情呈现在她脸上。
严寒“凝结”了这张脸。
要进行思考,不论想什么都可以,但一定要进行思考。要保持住意识的清醒,千万千万不要让意志也被严寒所“催眠”!这是此刻她整个人的唯一生命火种了。她一遍遍地这样警告和命令着自己。
为什么还没有人来换岗呵!……她想转过身朝团部的方向望一眼,但她的双脚像被和大地焊在了一样,无法转动。
火,团部那里有火。有熊熊的篝火。到团部去,到篝火旁去,或者,回到连队去,回到大宿舍去……有一个人的声音,像是她自己的声音,又像是别的什么人的声音,在她耳畔催促着,劝说着。
不,不能够。我是哨兵。我站在边境哨位上。今夜是我第一次站岗。她冷酷无情地答复了自己生命的求存的呼叫。“今夜是你第一次站岗,你会感到害怕吗?”“不,不怕。我很兴奋。”“等你下岗,我来接你,在白桦林旁……”“不……你不是要到团里去开会吗?”“我从团部来。我有话对你说……”“什么话呢?现在不能对我说?”“好多话,现在……来不及了……”她回想着上岗之前曹铁强和她的对话。她知道他要对自己说什么。他要说的话早该对她说了。可他却非等到今夜来接她的时候才说。为什么当时不对她说呢?好多话?不,不,她只要听一句话就够了。他要说的话,不是应该在两年前就对她说的吗?不是应该在驼峰山上那顶帐篷里就对她说的吗?她真恨他!哦,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啊!那烧得彤红的大火炉!棉帐篷里,只有他和她。整个驼峰山上,只有他和她。整个世界……仿佛也只有他,和她。那条战备公路上,洒下了工程连队的多少劳动汗水啊!为他掌钎,那是她最愉快的劳动。他抡着十八磅的大锤,一下接一下砸在钢钎上,声音那么有力,那么有节奏。在她听来,那简直是一种音乐。虎口都被震裂了,手都被震麻木了,手指从早到晚紧握钢钎,放下钢钎,都伸不直了。吃饭的时候,都端不住碗,拿不住筷子了。然而劳动中的心情是多么欢畅啊!她真希望那条公路无止境地向前伸延,他天天抡大锤,她天天为他掌钎。双手磨起了多少血泡?一点水也不敢沾。洗脸的时候,只能叫别人替拧一把湿毛巾,胡乱地擦擦脸了事。可是她和他一块儿采下了多少路石啊?十几吨?几十吨?上百吨?从秋季一直到第二年夏季,绝不会比女娲补天的石头少!虽然没有计算过。
那一次她是多么……神经过敏啊!
当他拄着锤柄,撩起肮脏的衣襟擦汗时,她放下了钢钎,抬头望着他。一块巨石就悬在他头顶上,瞬间就要塌落下来。她尖叫一声,朝他猛扑过去,一下子将他扑倒,搂抱住他,在刚刚铺好石头的路面上滚出十几米远。大家都被她这一迅猛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当她和他从地上爬起,巨石并没有塌落下来。这时她才看清,巨石是不会塌落下来的,它连着半面山壁,除非用十公斤以上的炸药炸。险情不过是她的幻觉。人们哄然大笑。她尴尬极了,狼狈极了。
他哭笑不得地对她说了一句:“神经过敏!”
“我……”在周围的哄然大笑中,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耍了什么可笑把戏的猴子。她一扭身跑开了。一直盲目地跑到山背后,蹲下身,双手捂脸,哭了。
她觉得自己心底里对他的最隐秘的情感,滑稽地暴露给众人了。
而这正是她最最不愿被人所知的啊!
他竟也不能够理解她!
大家的哄笑对她是多么不公平啊!
姑娘的心受到了多么严重的羞辱啊!
虽然大家的笑声里并没有恶意,也没有嘲弄的成分,不过是劳动休息时一种驱除疲累的无谓的大笑而已……
公路一直修到第二年冬季才竣工。
最后一天,大家都从山上撤回连队去了。只剩下了一顶帐篷,没吃完的粮食、蔬菜,没用光的炸药、工具。
她没有和大家一块儿下山,主动要求留下来看守东西。她内心里有一个小小的个人打算,她要一个人留在山上,将帐篷烧得暖暖的,痛痛快快地洗一个澡。她预先就物色好了一个大油桶,用雪刷干净,在里面是可以洗得很舒服的。从第一年秋季到第二年冬季,全连哪一个人也没有洗过澡。山中有一口小泉眼,但那是炊事班做饭用水的“井”。洗脸水是按供给制限量的,每人每天一盆。在炎热的夏季也不放宽供给。冬季,大家都是用雪来擦脸的。
她,却已经整整七年都没有洗过一次澡了。知识青年返城探家,最大的享受是什么?——洗澡。谁也不会放过多在城市的浴堂里洗一次澡的机会。到家的第一天,往往最迫切要实现的愿望,便是洗澡。离开城市的那一天,最愿意再获得一次享受的,也是洗澡。
她七年内没有探过一次家……
可是,在她那一天晚上将帐篷里的温度烧暖了,并将那只大铁桶费尽气力从外面挪进帐篷,认真仔细地刷干净,和大铁炉并靠在一起后,他却回到山上来了。
那天,他清早就搭一辆顺路的汽车到团里去汇报筑路工程。她以为他会住在团里一天,或者直接赶回连队去的。所以当他走进帐篷,出现在她面前,她意外得有些沮丧。
“你……怎么又回到山上来了?”
“我以为大家不会都回连队的呢,怎么就你一个人留下来?”
“我……看守东西。”
“山上又不会有贼,真是多此一举。”
“排长……排长说……需要留下一个人。”
他在大铁炉旁坐下了,看她一眼,然后摘下棉手套,一边烘烤,一边问:“于是她就指定你留下来?”她从他的语调中分明听出对排长郑亚茹的某种积压已久的不满,赶紧解释:“不,不是,是我自己主动要求留下的。”他沉默了。一会儿,朝她的铺位瞅了一眼,用商量的口气问:
“可不可以……把你褥子底下的草分一半给我?”“当然,当然可以……”她走到铺位前,掀起了褥子。“我自己来吧。”他立刻站起,走到她身边,抱起一抱麦秸草,似乎觉得抱的过多了,又放下一些,说:“足够了,这就足够了。”
他抱着草转过身,目光在整个帐篷里扫视一遍,走到帐篷口旁堆放劈柴的一个角落,将草铺在地上,满意地点点头,扭头对她问道:“我就睡这儿,不……妨碍你吧?”
她没有立刻回答,也从自己的铺位上抱起一大抱草,铺在离火炉不远的地方,然后说:“你该睡在这儿,帐篷口很冷。”“不,我就睡这儿。”他在自己铺好的草上坐了下去,身子靠着柴堆,摆出一副舒适的样子。
“随你的便。”她一转身走到自己的铺位前,放下褥子,背朝着他坐在褥子上,从枕头下摸出笔记本和钢笔,开始写什么。“你还写日记吗?”听见他问,她抬起头来,侧转过身,发现他已将帐篷口的那抱草抱到了火炉旁铺下,正坐在上面吸烟。“我从来不写日记,没事儿在纸上随便画……你别乱扔烟头,烧了帐篷我可要负责任的。”她合上了笔记本,重又压在枕头下。她和他差不多是面对面地坐着,之间距离不到三步远。她却一时找不到什么话对他说,连自己也感觉得出,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极不自然。“有什么吃的没有?”他终于又问了一句。“有……”她从枕头旁拿起书包,从书包里掏出两个馒头,接着从兜里掏出小刀,将馒头细心地切成片,走到火炉前,放在炉盖上烤。
他显然是没吃晚饭,已经饿极了,几片馒头被他狼吞虎咽了下去。吃罢,脱了棉袄,往草上侧身一躺,将棉袄蒙头往身上一盖,似乎就要这么睡了。
忽然,他猛地掀掉棉袄,坐了起来对她问道:“有毯子吗?”她一声不响地从自己的褥子底下抽出毯子,递给他。他站起来,将毯子展开,搭在毛巾绳上。毯子成为一道“墙”,将他和她分隔开了。她站在“墙”这边,问:“有这种必要吗?”他站在“墙”那边,回答:“这样不是对你……方便些吗?”她将毯子拉下来,抛给他:“你盖在身上不是更好吗?”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只张了张嘴,并没有说出一个字。他又躺下了,将毯子盖在身上。
她,将马灯的光亮拧暗,退回自己的铺位,缓缓地坐下,从枕头底下再次摸出笔记本,可是并没有打开,拿在手中一会儿,又塞在枕头底下了。她深长地叹了口气,双手捧着腮,郁郁的目光呆滞地凝视着炉膛内闪烁的火亮,脸上呈现出淡淡的忧情苦绪。
他朝她看了一眼,欠起身,盯着她的脸,低声问:“你想什么呢?”“我……真想洗次澡啊!”她回答,声音同样很低微。这句话是情不自禁地说出来的,话一脱口,她觉得自己的脸倏地火热起来。什么话呀!她追悔莫及。
他又缓缓地坐起来了。她窘迫地避开他的目光,垂下了头。他随即站起身,走到炉前,拨弄炉火,将炉火拨得又红又旺。他又走到柴堆前,抱了一抱劈柴,轻放在火炉旁,一块接一块地往炉膛里塞。塞满炉膛之后,他拿起脸盆,一声不响地走出了帐篷。一会儿,他从外面端进来一盆雪,倒进她刷干净了的那个大铁桶里。
“你……这是做什么?”她明知故问。“雪很快就会化。”他这样回答,拿着脸盆又走出了帐篷。他第二次从外面端进一盆雪倒进铁桶里时,她又问:“为我?……”他点点头。“我不会……”她本想说,“我不会当着你的面跳进桶里去的。”但出口的话却是:“我不过随便说了那么一句,你别当真。”“你不洗,我自己洗。”他大步走了出去。他一次又一次出出进进终于将铁桶里倒满了雪。雪在桶内渐渐融化着。他们都保持着沉默,仿佛各自想着心事,谁也不愿主动开口似的,目光也都尽量不去注意对方。不知过了多久,桶内发出了水热时的响声。终于,热雾弥漫,帐篷里的空气由干燥而潮湿了。他走到大铁桶跟前,一只手伸进桶内,试了一下水温,弯腰从铺地草上拎起棉袄,转身向帐篷外走。她倏地站起来,抢先几步走到帐篷口,回转身,面对面地拦住他,说:“既然是你自己想洗,那么应该出去的是我。”他不回答,默默地盯住她的脸,分明用目光对她说:“你心里是知道的,我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你。别这样对待我真诚的好意吧!”在他这种目光的注视下,她不忍再与他僵持了,从帐篷口闪开了身子。于是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战胜者颇得意的表情,一步跨到帐篷外面去了。她呆呆地站立着,心中忽然竟有些生他的气。他在强迫我。他!分明是的。我为什么要对他妥协呢?我这傻瓜!
然而要痛痛快快地洗一次热水澡的欲念竟那么强烈!她简直无法抗拒桶内冒着蒸汽的热水的诱惑。她情不自禁地走到桶前去,一个手指伸进水里泡了一会儿。水,热度正好。她挽起衣袖,整只手都伸进热水里去了。泡了一会儿,她感到自己的那只手,似乎溶解在水中了似的。
她忽然从桶内收回手,走到铺位前,开始急迫地脱衣服。衣服一件一件地从身上脱下来,外衣、绒衣、内衣……胡乱地扔在褥子上。
当她光着双脚,全身赤裸地站在地上之后,她一时间对自己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惊惧。马灯的昏黄的光亮,将她的身体涂上了一层枯黄色。她那线条优美的裸体的身影,被清晰地投射在帐篷的帆布墙上。看到自己的身影,她仿佛看到了可怕的魔怪,几乎失声惊叫,下意识地从褥子上扯起一件衣服,围罩在身上。同时,她那恐惧的目光,迅速朝帐篷口一瞥。
只有清冷的月光从外面洒进帐篷。仿佛只在这时她才发觉,周围的世界是多么宁静,一种神秘的宁静。帐篷里是多么暖和!炉火烘烤着她的身体,像夏日的阳光照耀着她。围罩着身体的衣服无声地落在地上了,像跳舞似的,她用脚尖走到铁桶前……啊!……在这个夜晚,在这座山林中,在这顶棉帐篷里,在一只铁桶内,颗粒状的陈雪融化、加热的水,浸泡了她七年没有洗过一次澡的身体。她瘫软在水中了。水没过她的肩部,头枕在桶边上,下面垫着毛巾——一次真正的“盆浴”!
她娴静地闭着眼睛,微微张开着嘴唇,双手交替地,动作极轻缓地搓洗着身体。好像生怕将水搅浑,生怕将一滴水溅到桶外似的。她从容地,不断地朝肩上、脸上、头上撩泼着水。
她真实地体验到人的一种似乎是极端快乐的享受。她快乐得想唱歌,想欢叫。“啊!……”但是从她口中只发出了一种类似叹息,类似轻微的呻吟般的声音。她突然深吸了一口气,两臂抱着双膝,将头也沉没到水中了。她在水中潜了足有半分钟才冒出头来。身体贴着桶壁喘息了一阵,开始漂洗自己的黑发……
她洗了好久好久才恋恋不舍地出水。穿好衣服,在火炉边烤干头发,往褥子上仰面一躺,展放开四肢,她就一动也不想动了。她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好像自己的身体失去了重量,在空中漂浮着,比一根羽毛还轻……
她竟那样渐渐地睡着了。她睡了将近一个小时,身体感到冷了,才猛然醒来。哦!天啊!他……她一下子跳了起来,跑到帐篷外。月光之下,她看见他站在离帐篷挺远的地方,没有戴帽子,双手捂着耳朵,不停地跺踏着两脚。她呆住了。两人一同走进帐篷后,他首先走到炉前,将落架了的炭火拨旺,塞进炉膛几块劈柴,这才站起身,瞧着她的脸,问:“洗得还好吗?”她很难为情地回答:“好极了!”他,微笑了。那是非常亲近的微笑。他第一次对她流露出这样的微笑。她感激地望着他,说:“如果今天夜里这件事,让连里其他任何一个人知道,不知会对我……和你,作何想法?”他那双也在瞧着她的眼睛里,有某种奇特的亮光闪过。他用平静的语调说:“如果有第三个人知道,那么一定是你自己告诉这个人的。”停顿片刻,他又说:“生活中有些事情,还是永远只有两个人知道的好。”他这句话使她的脸红了。他走到马灯前,要拨亮灯芯。“别……就这样,挺好。”她轻声制止他。说完这句话,她觉得脸上更加火热了。心,也无缘无故地急跳起来。她掩饰地拿起脸盆,走到铁桶边去了。“还是我来吧!”他走到她身旁,从她手中轻轻夺下了脸盆,说:“你刚洗完澡,冷风一吹,会感冒的。”“不,不,这……太过分了!”她要把脸盆从他手中夺回来。
他伸出一只胳膊挡住了她的手。
“难道都不给我一次报答你的机会吗?你曾救过我的命。”她知道他提起的是哪件事,低下了头,讷讷地说:“可是,那一次……并没有危险……”“难道那块石头果然塌落下来,我才应该对你说感激的话吗?”“……”“有些事情,只有过后思考,才会理解究竟意味着什么。”她慢慢抬起头,可一接触到他的目光,又立刻将头低下了,许久没有勇气再抬起头正视他一眼。他的眼睛在那一个夜晚好明亮!他不再和她说什么,开始一盆接一盆地往外倒水。当她坐在自己的铺位,他坐在草上,默默相对时,炉火旺起来了。她毫无困意。他分明躺下也是睡不着。外面起风了,帐篷帘被吹得啪啪响。“我们谈点什么不好吗?”他终于主动开口说,语调中带着恳求,仿佛此时此刻的沉默对他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她用勉强能令他听到的细小声音问:“谈……什么呢?”“你觉得,你们排长是个怎样的人?”“这……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她。”“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呢?”“大家……都是这样认为的。”“大家?……”“我们女排的姑娘们……”他忽然生起气来,大声说:“可是我并不了解她。我曾想努力去了解她,却很难做得到。如果她是你,我相信自己早就了解她了……”她抬起头,吃惊地瞪着他:“你……”他不容她打断自己的话,继续说:“我是一个烈士的儿子,我父亲是在这块土地上牺牲的,我在生活中处处受到另眼相看,就是犯了错误也会得到庇护,即便做了蠢事也会得到原谅,但我厌烦这个!我是我自己,我要走我自己的生活道路。我不是烈士,我不过是烈士的儿子。可是她却经常对我说这样的话:‘你太不会利用你的政治资本了。你是一个政治上的浪费者!’而且摆出一副苦口婆心,谆谆教诲的样子,我不能忍受这种教诲!……”
她突然叫起来:“你不要再说下去了!”他顿时哑然了。“求求你,不要说了,不要对我说这些话,不要对我说到她,我不想听,我今天什么也没有听到……”她忽然双手捂住脸,侧转身,低声哭了起来。
他不能理解自己说的这些话为什么伤害了她,他怔怔地注视了她一会儿,站起来,慢慢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双手,将她的双手从脸上移开。
她不肯仰起脸来,满怀苦衷地摇着头。他不放开她的双手,将她拉了起来。“不,不……”她仍在摇着头,想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双手,但他将她的双手握得那么紧,那么紧。“我……我……我……”他的呼吸那么急促。她甚至清楚地听到了他的心在胸膛内怦怦地跳。“放开……我……”她呻吟般喃喃地说。她全身都失去了力量,她几乎要昏倒了。他终于放开了她的手,扶住她,使她慢慢坐下去。“我……我……也许,我是不该对你说……这些话……”他的语调中带有几分歉疚。
她将头垂得很低很低,交换地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手背。双手被他握得很疼,手背上留下了他的浅浅的指印。一滴眼泪落在她的手上,接着,又是一滴……自己的泪。
她感到内心里委屈极了。虽然他并没有伤害她。她紧咬着嘴唇,控制住自己没有放声哭出来。“我并没欺负你呀!”他的话显出急躁来。“别理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过一会儿就好了。”她轻声说,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凄婉地一笑。他一动不动地在她面前站了片刻,猛然转身走开了,并随手拧灭了马灯。帐篷内黑暗了。黑暗中,她听到他在草上躺下去的声音。一声粗重的叹息之后,黑暗邀请来了寂静。她,也轻轻地躺下了。然而,她无法入睡。
一阵窸窣之声告诉她,他又爬了起来。炉中闪耀的火光,映照出了他的身影。他在拨火、加柴。他站起身,他呆立了一会儿。他向她走来,在她的铺位前站定了。他,小心翼翼地替她盖上了被子,大概以为她睡着了。他……双膝跪了下去。她立刻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凭直觉,她判断他正在俯视着自己。她的脸上感到了他的呼吸,男性的缓重的呼吸。这呼吸扑到她脸上,使她心慌意乱。然而她屏息静气,仍然一动也不动。她的双唇,却微微张开了,本能地要求承受某种接触……
竟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她感觉到他慢慢地站起来了,轻轻地离开了她。又是一阵他重新躺在草上的窸窣声……当她从沉睡中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炉火还在燃烧着,帐篷里依旧很暖和。她的毯子,盖在她的被子上面。他已经不在帐篷内了。她匆匆地穿好衣服,走出帐篷。昨夜下了一场大雪,松软的雪地上,留下了一行朝山下而去的脚印……排长郑亚茹和另外两个女知青跟车到山上来拉载最后一批物品。排长见了她的面,没跟她打招呼。她和她们共同往车上搬东西。
她并非由于过分敏感才觉察到,排长异常的目光不止一次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你昨天夜晚一个人留在山上怕不怕?”“睡得踏实吗?”另外两个姑娘在排长不注意她的时候,一人一句,几乎是同时问她。
问过之后,似乎并不想得到她的回答,相互交换着含义玄妙的微笑。她什么话都没有回答她们,只是默默地一件接一件地往卡车上搬装东西。装完车,两个姑娘钻进了驾驶室,她爬上了卡车车厢。“排长,你坐驾驶室吧?我坐车厢。”一个姑娘见郑亚茹还站在车下,打开驾驶室的门,对排长讨好,但又空卖人情,并未跳下来。“不,我要坐在车厢上。”郑亚茹说着,爬上了车厢,坐在她对面的一捆麻绳上。汽车开动了。她和排长虽然面对面地坐着,却谁也不瞧谁一眼。
当汽车在下坡的山路上减慢了速度,排长忽然开口问:“他昨天夜晚,和你一块儿在山上?”犀利的目光冷冷地盯在她脸上。不待她回答,排长又说:“雪地上留下了他的脚印。”和这句话同时说出的潜台词是:“你无法否认的。”她以同样的目光迎视着排长,只简短地回答了两个字:“是的。”也附带着一句潜台词:“那又怎样?”“他……和你……睡一顶帐篷里?”完全是逼问的口气,但吞吞吐吐。“山上不就剩一顶帐篷了吗?”她故用反问的语气回答,并为自己作出这样的回答感到满意。“这一夜……你们是……怎么度过的?”“审讯吗?”“回答我,我有权利问你!你知道我和他是怎样的关系!虽然现在不像我们刚到北大荒的头几年那样……约束严格了,但对道德败坏的事连里还是要追查的!”排长羞恼了,语势中含着威胁。“无耻!”她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你!……”排长那张好看的脸扭歪了。她也被自己的胆量所震慑了,立刻将目光从排长脸上移开,茫然地瞭望着冬天的荒野和远山的银色轮廓。她内心里却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畅快。汽车在公路上飞快地疾驰,她们时时被颠起来,碰撞在一起,彼此却再没说一句话……回到连队,他几次迎面碰到她,都侧脸而过,不理睬她,严重地伤了她的心。一天,全连都在大食堂看电影,只有他一个人坐在连部守着电话机,记录电话会议。她突然闯进了连部。他手里拿着电话机,吃惊地瞪着她。“我……我有话和你说。”“我在记录。”他生硬地回答。她扑到他跟前,一下子从他手中夺下电话听筒,使劲摔在桌上,大声嚷:“你……我恨你!”
“岂有此理!”他霍地站了起来。
她呆呆地站在他面前,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嘴唇抖动着,目光盯着他,两只眼睛里渐渐盈满了泪水。那是从心底的感情之泉涌出的泪水。他不知如何是好了,张了几次嘴,才低低叫出她的名字:“晓芸……”他第一次在称呼她的时候将她的姓省略了。她猛地扑在他怀里,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放声大哭。“别,别这样……”他拥抱着她,抚摸着她。她却止不住自己的哭声。他冲动地双手捧住她的脸,疯狂般地吻她。吻她的嘴唇,吻她的眼睛,吻她的额头……他的双唇封住了她心中的泪泉。桌上的电话铃嘟嘟地响着。他冷静下来了,朝电话机看一眼,替她拭干眼泪,轻轻将她推开。她,也理智了,难为情地背转过身。“喂,是我。我守着电话机呢!刚才……一个家属,和丈夫吵架了,对,两口子吵架。我已经把他们劝走了……”他已经坐在椅子上,又拿起了听筒。她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扑哧笑了。他对她眨了眨眼睛。她凝视了他一刻,悄悄地退出了连部。第三天,他带着一队人到师部参加水利大会战去了。她,则留在了连队。一次长久的分离——两年半。通信是保持的,但仅仅几封,几封很短的信,他告知她水利会战的工程情况,她在信上对他讲述连队发生的种种事情……
再后来呢?再后来,再后来,再后来……
站在哨位上的裴晓芸,什么也不能够再回忆起来了。
水……
多热的水啊!
炉火……
熊熊的炉火!
她觉得自己此刻身在两年前大山林中那顶帐篷里,泡在那只大铁桶里,又潜没到雪化的热水中去了……
突然,她的两只眼睛异常明亮起来,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站在面前。不是别人,正是他!她的他!
啊!他到哨位来接她了。
她向他扑过去,紧紧地搂抱住了他。
“啊!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水太热了,真烫啊!不,冷……我真寒冷啊!我眼看就要冻僵了!抱紧我,抚摸我,吻我……我觉得我的双唇好像两块冰一样冻在一起了,用你的嘴唇融化了它吧!吻我,吻我,吻……”
其实,她一个单音也没有发出来。
然而她感觉到了他的拥抱,他的抚摸,他的亲吻……听到了他的声音,像就是在她的耳畔喃喃絮语,又像是从相当遥远处,从太空对她呼唤:“晓芸,亲爱的姑娘!……”
她挺立在哨位上,像“六号坐标”一样。月光将她的黑色身影,投映在边疆大地银白色的底片上。
她面对黑龙江,大睁双眼,枪上的刺刀闪耀着寒光……
她脸上浮现着微笑……
“黑豹”像跑马场上进入亢奋状态的一匹赛马,以疯狂的速度跑回了连队,直奔知青大宿舍。它如猛兽般,撞开男宿舍的门,冲了进去。空无一人……它木立了一刻,腾跃起来,在空中返身,又蹿了出去,扑进女宿舍。女宿舍也空无一人……它在男女宿舍间窜来窜去,往返数次,发出呜呜的低吠。它彻底失望了,焦急地摇动着尾巴,站在大宿舍的过道走廊里,怒吼了两声。它发现了团部方向的火光,一动也不动了。突然,它箭一般向团部奔去……
在团部,在八百余名知识青年中,在十几堆篝火间,在物资库的救火现场,在每一处有人群的地方,这只狗横冲直撞,寻找着工程连的知识青年。
“嘿!这狗真肥,捉住它,捉住它!烤狗肉吃。”围聚在一堆篝火旁的几个男知青,四面围住了它。有的握着刀子,有的持着木棍,有的拿着石头。他们要结果它的性命,要剥下它的皮,要肢解它肌腱发达的身体,放在火上烤熟,吃掉。
他们是又冷又饿。
不知哪一个首先朝它扔出了石头,击在它头上。它嗷地叫了一声,向后退,而后胯上又挨了狠狠一棍。它摇摆了一下栽倒了。他们立刻围上去,一个绳套套住了它的脖子,勒紧了,把它拖拽到一棵树下,吊了起来。求生的本能和兽性在这只驯良的狗身上勃发了。它侧头一口咬住了绳子,用锐利的牙齿将绳子咬断,从半空掉在雪地上。
他们又朝它围上去。它像一头真正的豹子一般跃起,扑向离它最近的一个人,它扑倒了他,朝他的脖子咬下去。他用手一挡,咬住了他的手。一声惨叫,它觉得自己从那只手上咬下了什么。它口中含着咬下的东西,龇着白森森的利牙,呜呜低吠,竖起了脖颈上的长毛,伺机再扑。
在痛叫声中,他们惧怕了,退缩了。两根手指从它嘴里吐在雪地上。它突破包围,向救火现场奔去。在那里,它在纷乱的救火人群中,第一个发现的是它的主人。他扛着一箱手榴弹从火海中冲出来,刚刚放在安全的地方,它立刻蹿过去咬住了他的裤角不肯松口。他低头看见是它,骂了一声:“滚开!”用另一只脚将它踢得翻了个身。
“工程连,跟我来,赶快扛手榴弹箱!”他大喊着,又冲进了火海。十几条人影跟随在他身后,也冲进了火海。“黑豹”又发现了小瓦匠,蹿上去咬住了小瓦匠的裤角。小瓦匠蹲下身,拍着它的头说:“黑豹,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你帮不了一点忙,去吧,去吧,回连队去吧!”它迷惑地松了一下口,小瓦匠挣脱裤角,也冲进火海去了。“工程连的,组成人墙!”火海中,它辨听出了主人的大喊声。一道人墙隔立在火海之中。他们手挽着手,靠得那样紧密,火舌舔着他们的后背。更多的人在他们的掩护下去扛手榴弹箱。“黑豹”也想冲进火海去,但大火的烈焰令它害怕。它在大火外围来来回回地奔跑着,奔跑之中俯下头啃了几口雪。它突然又朝驼峰山上的哨位奔去……
刘迈克怀孕的妻子在家中期待着他。她安静地坐在炕上,一针接一针给未出世的孩子缝做小衣服。
孩子不会见不着父亲了。这将在北大荒出生的小生命,在她腹中轻轻地动弹呢!她为孩子而庆幸,也为自己感到了幸福。她那颗将要做母亲的心,此刻踏实极了。她内心充满了对生活的信赖和深情,也充满了感激。
听到狗叫声和狗爪子的扒门声,她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小衣服,下地开了门。门刚打开一条缝,“黑豹”就挤了进来,口中叼着一只棉手套。
“‘黑豹’?……”她从它口中取下手套,立刻认出,是裴晓芸的。在全连的女知青中,她和裴晓芸最要好。她是连队后勤班班长,裴晓芸曾是后勤班的唯一一个知识青年。缺少友谊的上海姑娘,把她当姐姐一样看待。
裴晓芸上岗之前,还背着枪来到她家里,笑盈盈地问她:“秀梅姐,你看我像一个哨兵吗?”这只手套破了个洞,是她当时给补好的。“黑豹”围着她转,咬住她的衣服,将她向外面扯拽。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刻遍布她的全身。她慌忙地穿上大衣,扎上围巾,跟着“黑豹”走出家门。她跑到马房,拉出一匹马,跨上马背,还没坐稳,就喝马朝驼峰山飞驰。来到哨位上,她跳下马,见裴晓芸朝她伸着双手,似乎在迎接她。她几步跨到裴晓芸身前,握住了她的双手,但立刻又缩回了自己的手。裴晓芸那只失去手套的手,像岩石一般硬!她呆住了。“晓芸,晓芸,晓芸……”她喃喃着。微笑依然呈现在裴晓芸脸上。“裴晓芸!……”她嘶声大喊。泪水顿时蒙住了她的两只眼睛。她又向裴晓芸扑过去。可是……女哨兵颓然地、僵直地朝后倒了下去,倒在铺雪的大地上,恋恋地瞪视着夜空。“裴晓芸……”她扑在女友身上,泣不成声地呼唤着。“黑豹”发出一声悲怆的哀吠……
黎明的曙色从驼峰山顶显现出来了。隔夜间,驼峰山耀眼的银铠甲不知被暴风雪卷到这世界的哪一个角落去了,裸露出灰色的岩质的嶙峋峰体。北面半山坡,暴风雪推到一起的积雪,顺坡呈现着波浪般的层次明显的叠状,像一位巨人缠在腰间的衣裾。“六号坐标”仍然竖立得那么笔直,这大地的立体指南,被无数次的暴风雪和暴风雨挥发尽了体内代表生命的水分,由一棵树成为了一根枯杆。荒原上,鬼使神差地出现了一堆堆的雪堆,小则如坟,大则如丘。太阳也从驼峰山后面庄严而矜持地升起来了,在驼峰山巅滞停了片刻,仿佛有弹性似的,轻轻一跃,便悬在半空中了。灿烂的霞光普照大地,白雪闪耀着宝石一样的红色的柔和的光芒。
团部区域,一堆堆篝火已熄灭,但仍冒着袅袅的青烟。冬晨清新而充满冷意的空气中,飘漫着燃烧后松脂产生的特殊气味。十几辆马车、挂斗车、拖拉机,随心所欲地停在各处。昨夜没有卸套的马,身上披着霜,像古战场上的银甲马,舔着雪,猪一样地拱食着雪下的枯草。
在一片平坦的雪地上,苫布蒙盖着从火中抢搬出来的物资。桶、扁担、锨、镐,分类整齐地堆放着。
知识青年们,此刻都聚集在干部股、组织股、财物股……有纪律地办理返城手续。只有会议室空无一人,门敞开着,对流风横穿室内,将烟灰、烟头、烟盒、报纸刮落满地。小公务员在独自打扫着。他在履行自己最后的职务,他办理完了返城手续。
礼堂里,舞台上,并放着两张桌子,一摞摞的档案,将要在这里改变它们过去十年中的人格化的价值。今后它们记载些什么,那要由知识青年返城后的命运所决定了。
军务股长,郑重地坐在一张桌子后面。知识青年们在此办理最后一道返城手续——领取各自的档案。他要在他们的密封的档案袋上和准迁卡上盖章,这是他最后一次为他们履行职务。
他见人到的不少了,站起来,大声说:“现在,我开始办公,首先,你们必须按照我的要求,分成两排。”说罢,他从侧梯上走下来,走到他们之中,指点着他们说:“你,站到左边。你,站到右边。你,左边。你,左边。你……也左边去。你,右边。左边,左边,右边……”
他们很快被他分成两排,一排人多,一排人少。他环视着两排人,说:“左排优先办理。”他把“优先”两字说得很重。说罢,一转身大步朝台上走去。“你这是什么意思?有没有个先来后到了?我早就在这里等候你办公了。”右排中,有谁嚷叫起来。“对!说清楚。”“别以为公章在你手里握着,就可以独断专行!”……右排的人附和着,抗议着,甚至威胁着。军务股长在舞台侧梯上站住了,缓缓地转过身,目光盯向右排,用冷峻的语气说:“你们睁大眼睛,看看左排的每一个人,然后再互相看看你们自己!”
右排的人,将狐疑的愤愤不平的目光投向左排——他们的脸,一个个都是黑的,肮脏的。还有带着伤痕的。他们的裤筒、鞋上,挂着水湿后冻结的冰。他们的衣服上,这里那里尽是烧破的洞……他们的样子都是那么狼狈不堪。
右排的人,一个个显得比左排的人更加狼狈起来,他们互相一看就明白,他们昨夜没有救火。
这是一种对比明显的排列组合。弟兄、姐妹、好朋友、同班同排同连队的,彼此有着各种关系的知识青年,被这种排列组合分隔开了。右排的人不得站到左排去,左排的人绝不会愿意站到右排去,他们只能面对面地望着。
在这种默默的持续的对望中,股长站在台上又大声说:“我要求你们保持肃静。如果有谁大叫大嚷,我提议你们,就将他轰出去!”他在办公位置坐下了,拿起一张卡,一字一字地念道:“一连……李庆丰……”右排的人,谁都无法经受等待的寂寞和左排的注视,他们先后退出了礼堂。退出时,每个人都低垂着头,脸上不无惭愧。
左排的人,他们保持着一种持久的,近似庄严的肃静。连咳嗽声,都是控制着的,没人交谈。熟悉的也罢,陌生的也罢,他们用目光彼此表达着淡微的敬意和……庆幸。此时此刻,他们昨夜自发的救火行动,受到这种特殊形式的重视,他们怎能不感到莫大的欣慰?一有人走入礼堂,他们便纷纷将目光投射到那个人身上。如果他或她身上,和他们有相似之处,他们便点头致意,打手势叫他或她排到队列中来。如果他或她的脸不是黑的,衣服是完好无损的,他们的目光,便是他或她怯于正视,难以承受的。那种目光是极其复杂的,内含着质询、谴责、惋叹,甚至包含着同情。
他或她如果不是反应迟滞的,就会意识到什么,愧然退出。
站在队列中的小瓦匠,瞧着那些领到准迁卡和档案的人欢天喜地的样子,心中产生了一种淡淡的忧郁和不满。他认为他们不应是这种样子离开,应是怎样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觉得需要和别人交谈一下,随便交谈些什么,心情才会轻松点。于是,他问身旁的一个小伙子:“你是哪个连的?”
“三连的。”对方好像也和他有同样的需要。
“你们连……也都走光了?”
对方肯定地点点头:“文书、会计、卫生员、小学教员……三十几名知识青年,一锅端。”
“哪年来的?”
“我?一九六八年。六月十八日,正是‘六一八’指示那一天到的北大荒。我们问带队的,毛主席对兵团的指示才传达下来,你们怎么会提前一个多月在对我们宣传动员时,就打出了兵团的旗号呢?带队的回答:‘宣传是为了目的嘛!’他居然不怕落个编造主席指示的罪名!”
“那你是第一批到北大荒的了?”
“当然。我们那一批是北大荒的知青元老!我们都是自愿报名的。我报名后一直瞒着父母,到临走的前一天才告诉他们。母亲哭闹得天昏地暗,可我还是走了……我是独生子。后来想返城也回不去了。你呢?哪一年?”
“一九七一年。”
“‘一片红’那一年?”
“是的,当时我母亲正瘫痪在床上,街道上山下乡动员组的人,有天敲锣打鼓将光荣花送到我们家。我和弟弟说:‘我们没报名呀!’他们说:‘没报名也批准了!’”
“‘一片红’,‘一片红’,从城市走的干净,也从北大荒走的干净……四十多万啊!不知道留下来的会有多少?”
“想不到,我们会是这么离开的。别的都不讲,就拿我们团来说,全团百分之九十的农机具手都是知识青年,都走了,怕是今年开春连小麦大豆都播种不下去……仔细想想也真有点觉得对不起北大荒!”
“是啊,政委还说要给我们开欢送会呢,我看还是不要开的好。”
小瓦匠忽然看见弟弟走进了礼堂,弟弟身穿一件军大衣,军大衣过肥过长,弟弟穿着太不合适。脸,弟弟的脸——是清洁的。为什么是清洁的?!为什么不是肮脏的?!
他自己,他们所有这些脸上肮脏的人的目光,都投射到弟弟身上。小瓦匠心中替弟弟难受极了!他将身子转过去了。可是弟弟已经发现了他。弟弟不理会投射到身上的那些目光。弟弟向他走过来,走到他身边站住,轻轻叫了声:“哥……”大家默默地注视着他们兄弟二人。小瓦匠猛地转过身,吼道:“别叫我哥!”弟弟吃惊地不解地瞪着他。“你……你不是我的弟弟,你给我滚出去!”“我……”“我揍你!”小瓦匠猛地抓住了穿在弟弟身上的军大衣的领口。
刚才和他交谈的那个小伙子,用胳膊架住了他挥起的拳头。他使劲一推,弟弟跌倒在地上。那小伙子上前扶起了弟弟,看了当哥哥的一眼,对弟弟说:“现在办理手续的,都是昨天夜里救过火的。你……过会儿再来吧。”
弟弟的眼睛呆望着哥哥,一只手,一颗一颗地解开了军大衣的衣扣。肥大的军大衣,从弟弟瘦而窄的肩头落到地上。弟弟完全变成了另一副样子,棉袄面和棉花差不多烧光了,穿在身上的不过是破棉袄里子。裤子,膝盖以上烧得和棉袄一样,一条包皮电线穿着裤里,勉强将棉裤吊在皮带上……
小瓦匠怔住了。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弟弟那双瞪着哥哥的眼睛,渐渐充满了委屈的泪水。
军务股长不知何时停止办公,从台上走下来,走到了弟弟身边。他捡起军大衣,拍去灰土,轻轻披在弟弟肩上,说:“这是马团长的大衣吧?”
弟弟点了一下头,嘟哝:“他命令我穿的。”
“快穿好,别冻着。”军务股长的手搭在弟弟肩上,目光却责备地看着当哥哥的。
小瓦匠走到弟弟跟前,像给小孩子穿衣服一样,将军大衣穿好在弟弟身上,替弟弟扣上了纽扣。
“跟我来,我现在就给你办理手续。”股长拉住弟弟的一只手,和弟弟一块走上了舞台……
党委办公室里,政委孙国泰背对着曹铁强和郑亚茹,用极低极沉重的语调说:“你们可以走了……”
隔夜之间,他苍老了那么多!两眼网满了血丝,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加深了。
悲痛像一双无形的大手,挤压着他那颗在战争年代、在艰苦的农垦创业时期,锻炼得非常刚强的退伍老战士的心。
有不少人为开发和建设北大荒献出了生命。这些人的名字有的他还铭记着,有的他已经忘却了。将身躯埋葬在北大荒土地上的知识青年,也绝不只两个。但昨夜两个知识青年的死,在他心灵中造成的却是一种混合着负罪感的悲痛。
他们死了。一个上海姑娘和一个哈尔滨市的小伙子。一个三十一岁。一个二十五岁。一个,还没有结婚,没有来得及成为妻子,甚至也许——还没有来得及爱过。他这样猜想。另一个,撇下了年轻的妻子,和妻子腹中还没有出世的儿子,也许是女儿。一个,刚被连队团支部讨论通过为共青团员不久。但不知为什么,团里还没有正式批准下来。这些共青团团委的干部们!在他们看来,批准一个共青团员,似乎比批准一位中央委员还要严格!而另一个,迫切要求加入党组织而生前并没有成为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却仅仅是由于他自己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对于像刘迈克这样的知识青年的入党问题,审查要严,考验要久。”
一句话使工程连党支部三次呈送到团里的发展党员的报告,都被团组织股长长久地压了下来……对于当年的团警卫排排长,他的成见是那么深!在今天以前是那么难于改变……
对于他们的死,谁来承担责任呢?是暴风雪?还是昨夜的混乱?是团长马崇汉?还是他们的连长和指导员?或者是……他自己。作为政委,他觉得自己有推卸不掉的责任。责任……即使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愿意承担什么责任,甚至处罚,他们……也还是丧失了生命。
一个死得……悲惨,一个死得……庄严。一个死得……英烈,一个死得……神圣。一个的死,换得了可见的代价。一个的死,升华了兵团战士的称号……
曹铁强和郑亚茹一齐走进党委办公室,便一言未发。刘迈克和裴晓芸的死,使他的心由悲痛而麻木了。是郑亚茹回答了政委提出的一切问题。政委问一句,她回答一句。
郑亚茹见政委不再问什么,缓慢地站起身,朝外面走。她走到门口,站住了,忽然扑在门框上,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老政委走到她身边,低声说:“坚强些。”郑亚茹突然扑到曹铁强跟前,双膝跪地,痛哭着说:“我有罪啊!会议的内容是我泄露的,混乱是我造成的。刘迈克的死,是我造成的。裴晓芸的死,也是我造成的!我……我没有指定人换她的岗……我……”她突然跳起来,疯了一般冲出党委办公室。曹铁强一下子伏在桌上,额头抵着桌面,双拳不停地狠狠地擂着桌子。不久,一声呻吟才伴随着他的哭声爆发出来。“我……我为什么不早一天明明确确地告诉她……我……是爱她的……”这句话像是从他破裂了的心灵迸发出来的,带着心灵伤口的血。老政委这才真正理解,知识青年连长的悲痛,远比自己预想的要巨大得多!可是,他却找不出一句话来安慰这年轻人,让这年轻人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吧!
他走出了党委办公室,站立在门外。泪水这时才从他眼中淌出来,溢满了脸上深深的皱纹中。见两名团委的干部远远朝他走来,他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
“政委,你派人找过我们?”他们走到他跟前,低声问,表示出他们以往对他的尊敬并未丧失的样子。他问:“你们的返城手续办理完了?”“办完了!”他们仍然低声回答,就像他所问的是某件工作。他眯起眼睛,注视了他们一会儿,极平静地说:“既然你们的返城手续办完了,那么,我现在就有理由宣布,解除你们共青团组织者的一切职务。”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以为政委派人把他们找来,就是为了当面向他们宣布这一点。他们缓缓转过身,各自怀着复杂的心情要离去。“等一下。”政委叫住他们。老政委又说:“我以团党委的名义命令你们,在正式移交共青团组织工作之前,批准工程连上海知识青年裴晓芸为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团员。”两位共青团的干部又互相看了一眼,同时点点头。“我的话还没完。”当他们第二次要离去时,老政委又把他们叫住了,接着说:“所有本连队团支部已经通过的知识青年的入团志愿书,我都要求你们在移交工作之前,全部批准,并代他们办理好组织关系,交给他们本人,不许有任何差错!”
……
办理完了最后一道返城手续的知青们,有些一拿到档案和准迁卡,就迫不及待地赶回连队去了。他们需要筹划种种返城的准备。更多的人没有回到连队去,仍留在团部,他们要等待开欢送会,因为这是老政委说过的。他们并不希望为他们召开多么隆重多么有场面的欢送会,他们只是希望在离开北大荒之前,有人能够代表北大荒对他们说些什么。他们每个人都很想通过一种仪式,哪怕是最简单的仪式,集体向北大荒告别。有没有这样的仪式,对他们来说,并不是无所谓的。
此时此刻,他们对北大荒是怀着一种由衷的留恋之情的。或者换一种说法,他们是对他们的青春,对他们当年的热情,对他们付出的汗水和劳动,对他们已经永远逝去的一段最可宝贵的生命,怀着由衷的留恋之情。
留恋,但却要离开,多么矛盾啊!但这是时代的矛盾在一代人身上、思想上和心理上的折射。谁不能客观分析我们过去了的那个时代的矛盾,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便无法理解他们将要离开北大荒时的复杂心情,无法理解他们对北大荒那种眷眷的留恋。
除了工程连的少数几个人之外,他们都还不知道,就在昨天夜里,有两个知识青年长眠了……
九点整,团部的广播喇叭传出了集合号声。各个连队,在礼堂外的广场上排好了队列。
礼堂的门,从里面缓缓打开了。
他们一进入礼堂,都惊诧得呆住了。首先映入他们眼中的,是一条横幅挽幛——
知识青年刘迈克、裴晓芸千古
老政委臂戴黑纱,肃穆地站立在舞台上。他望着大家,用流溢着感情的目光望着大家,许久才开口说道:“兵团战士们,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们了!我相信,今后,在许多年内,在许多场合,这个称呼,将被你们自己,也被别人,多次提到。这是值得你们感到自豪的称呼,也是值得和你们没有共同经历的同代人、下几代人充满敬意的称呼。虽然,你们就要离开北大荒了,生产建设兵团的历史,结束了,但开发和建设边疆的业绩并没有结束,也是不会结束的!我代表北大荒,要大声对你们说,感谢你们——兵团战士们!因为你们,在北大荒的土地上,留下了垦荒者的足迹!因为你们,十年内打下过何止千百万吨的粮食!因为你们,今天是要回到城市去,而不是,要跑到黑龙江的那一边去!我相信,今后在全国各个大城市,当社会评论到你们这一代人中最优秀的青年时,会说到这样一句话:‘他们曾在北大荒生活过!’”
无数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老政委。
老政委那般激动!
他接着说:“我昨天答应你们,要为你们开欢送会。我真心实意地想到,要像你们当年被欢迎来北大荒一样,敲锣打鼓地欢送你们离开北大荒。你们是有功绩的,虽然,这功绩不见得会被书写在历史上,但它是会被历史所公正地承认的!十年中,有不少知识青年,为北大荒献出了生命。就在昨天夜里,你们之中的两位知识青年,你们的两位兵团战友……你们要永远铭记他们的名字!他们叫……刘迈克……裴晓芸……北大荒将永远怀念他们……”
老政委垂下了白发苍苍的头。
所有的人,都垂下了头。
广播喇叭传出了哀乐声。
曹铁强、小瓦匠和工程连的两名战士,抬着用白布罩起的自己兵团战友的遗体,从外面缓缓地走入礼堂,走上舞台,将战友的遗体,轻轻地平放在桌子上。放得那么轻,像怕惊醒了他们的睡眠。
“大家,向烈士告别吧!”
老政委的话音刚落,立刻有人失声哭了起来。哭声响成一片!
这些知识青年们,在近几年中,为领袖,为敬爱的周总理,为朱委员长,为许许多多老一辈革命家的逝世,如此痛哭过。今天,为两个知识青年,为两位兵团战友,他们又一次痛哭了……
数百人组成的送葬队伍,没有戴黑纱,没有戴白花,连一只花圈也没有抬着,从礼堂出发,沿着团部大道,缓慢地走向驼峰山。
镐头刨开了冰冻得铁一般硬的土层,一把铁锨,在数百人手中传递着。北大荒的土,掩埋了两个知识青年。北大荒的土地上,又堆起了,也遗留下了,两个知识青年的新坟。
排枪响了三次。
这是工程连的战士们,遵照连长曹铁强的话做的安葬仪式。裴晓芸这个刚刚被批准为战备分队战士的上海姑娘,生前还没有机会放过一枪。排枪声震动了穹空,三次回音在驼峰山谷之间回鸣,绕着山峰,长久不断地延续。
像一支黑色的箭从半山腰的哨位上朝这里射来——是“黑豹”……
郑亚茹没参加安葬,她没有勇气。她独自一人来到石锦河边,坐在一棵树干曲扭的大柳树下。她的头脑很乱。准迁卡和档案袋放在书包里,书包背在身上。但回到城市去,还是留在北大荒,她内心充满了矛盾,犹豫不决。而容许她进行选择的时间,竟是那么短,那么紧迫。
这里静悄悄。每次到团里来开会或参加干部集训学习班,她一有空就喜欢独自到这里来,消磨一点余暇,无论冬夏春秋。老柳树昨夜之前缀满树挂,像一株巨大的银珊瑚。冰冻的河在暴风雪前如镜子一般光洁。这里曾令人勾留忘返。然而暴风雪一夜间将这里的美好彻底破坏了。老柳树的枝条光秃得像丑怪的豪猪,河面被苍凉的厚雪所覆盖。望着驼峰山蜕了一层皮似的山峰,她对自己今后要走的人生道路那么茫然。
她明白,自己站在一个十字路口。
在昨夜之前,她对自己的生活之途充满信心。她是全团仅有的三个女知识青年提拔起来的正连职干部的一个,是唯一的一个知识青年团党委委员。在全团培养团一级青年干部的名单中,她是名列第一的。虽然,她也同许多知识青年一样,对城市,对城市生活,时时产生情不自禁的眷恋。但更多的时候,她是压制着这种眷恋,不像别人那样随时随地流露出来。她不,她从没如此过,她不允许自己那样。在对种种离开兵团的途径和去向都思考过,对比过,暗中尝试过之后,她曾放弃了返城的念头。只要默默耕种,总会有收获,她相信这一点。谁知再过十年之后,她不会成为生产建设兵团的女团政委,甚至女师政委呢?那时,她也不过才人到中年。那么再过十年呢?她五十岁的时候呢?生产建设兵团总部的领导们,是部长级,是大军区级。一切都非梦想,一切都不是不可能。一切都只有留在兵团,留在北大荒才会实现。在任何一座城市里,都不会为一个二十九岁的女青年创造这样的条件,提供这样的机遇。可是突然她和所有知识青年一样,被推到了走与留的十字路口。她根本没有来得及思考,就作了后一种选择,甚至可以说,不能算是一种选择,而只是一种身不由己的盲目的附随。后悔了吗?也许是的,的确是的。返回城市之后,她和全团八百余名知识青年,和几千、几万、几十万、几百万、全国几千万知识青年的命运,还会有什么不同?城市会像久别的情人一样张开双臂拥抱她吗?待业、临时工……她能够心平气和地忍受这些吗?不错,父母会尽快为她安排一个较理想的职业,在这一点上,她可能会比别的知识青年幸运些。以后呢?结婚,生孩子,贤妻良母加先进生产者。在北大荒的种种荣誉和资本,都将是过了时的记录。一切都得从新的起跑线上再次开始。对于这种人生途程上的竞赛,她已经感到疲倦了。她已经竞赛了整整十年啊!……何况,她已经二十九岁了,一个老姑娘。城市对于一个二十九岁的返城的姑娘,绝不会是含情脉脉的。她不由得想到了曹铁强,想到了十年来她和他之间的关系。她是爱他的,现在仍爱,可以对天盟誓!可是,他究竟为什么不爱她呢?她至今不明白。他一度曾想把爱情双手奉献给她,在这一点上他并没有欺骗她。她自己也不是一个容易感情迷乱,容易被装虚作假的人所欺骗的姑娘。不,不,他不是一个玩弄姑娘感情的人!尽管她已永远不可能获得他的爱情了,她却不能够允许自己诋毁他,不能够允许自己诽谤她和他之间过去的,那种似爱情然而又被什么东西与爱情所分割的关系。
爱情曾经环绕在她身边,她却没有捕捉住。她那么希望和企图获得,但终于还是失去了。他把爱情给予了别人,给予了一个在自己看来完全没有可能得到的姑娘,却真实地甚至可以说慷慨地给予了!
是生活本身犯了错误?是他错了?还是她自己错了呢?错在哪里呢?包和行李捆,跳下汽车,奔进了车站。那个姑娘临走时还对司机说了声:“谢谢!”车站内,站台上、候车室里,几百名知青在等待列车。他们随身所带的手提包、行李捆堆积得像小山。焦急、茫然、惆怅、沉思、冷漠、凄凉、庆幸、肃穆、严峻……各种各样的神色和表情,呈现在一张张男女知青疲惫的脸上。他们有的人从连队到这里,需要四五天。和伙伴们失散了的,大声呼喊着,奔来跑去。丢掉了什么东西的,在别人的手提包或行李堆中翻找着,惹起一片片斥责、争吵。
大前年探家的时候,她就开始意识到,她和他的关系中出现了最严重的一次“危机”。可是,他们并没有发生争吵啊!应该说,那一次探家还是很有收获的。她温柔地哄劝他、恳求他,甚至耍了一些小小的计谋,编造了种种借口,领着他一家又一家地登门拜访自己父亲的老战友、老领导、老下级,从省军区司令员到某某副市长,从某某局长到某某区长。不错,都是纯礼节性的拜访。但这种纯礼节性的拜访,难道不是可以积累成亲近的感情吗?难道与这些人物之间缔结下的感情韧带,可以被愚蠢地认为是没有必要,没有意义,没有价值的吗?白痴才会那么认为。不论任何一个人,要生活得比别人更充满自信,要实现比别人更大的作为,要在同代人中出类拔萃,都必须在生活中借助别人的力量。谁的生活能摆脱得了在社会上的傍依性?谁?即使非凡的人物。何况,她仅仅只是为了她自己吗?难道不也是为了他吗?不是为了她和他共同的将来吗?
如果是在这一点上他不理解她,轻蔑她,鄙视她,他是公正的吗?将来总有一天她要寻找机会质问他的,她要和他辩论明白的。他可以不爱她,但她有权要求回答。她不能既失去了,又糊涂着啊!
她又想到了团部卫生院的主治医生匡富春,收到他从哈尔滨医科大学寄给她的第一封回信,她当时多么惶然!从那封信的字里行间,她看得出来,他被她深深地感动了,他对她充满由衷的感激之情。感激一个不相识的姑娘对他的经济资助和真诚勉励。而她给他写信,寄给他十元钱,不过是出于和曹铁强赌气!而且,过后她就把这件事忘了。既然收到了回信,就不能不认真对待了。那太卑劣了!几经犹豫和思考,下个月她又给他寄出了一封信和十元钱。当然,她又收到了回信。复信,寄钱,复信,寄钱……感激之词和“希望你刻苦学习”一类话语在来往书信中渐渐被剔除了。她觉得寻找到了一个可能向对方倾吐自己内心许多忧烦苦闷的人。她也体验到了被别人信任,由信任而得到一种友情,同时给予别人信任,给予别人友情是生活中一件多么美好的事!他在信中表示,盼望和她早日相见一面了。
在又一次探家期间,他们相见了。假期结束,他送她上火车时,郑重地交给她一封信,他向她求爱了。那正是她和曹铁强之间的关系令她最苦恼最绝望的一段时期。她站在列车两节车厢的过道,背着陌生的人们哭了一场。一返回连队,她就给匡富春写信。在信中告诉他,他上医科大学的机会,当初差点是被她所断送。告诉他,她曾热烈地爱过另一个小伙子……她是怎样地盼望着他的回信啊!不久便收到了回信。信纸上只写了一行字:因为你是一个如此坦率的姑娘,所以你便值得我爱。……今天,她不禁向自己发问:我爱他吗?究竟爱他到什么程度呢?
他是卫生院受人普遍尊敬的医生,长得也不错。和曹铁强比较,一个英俊,一个文秀。他爱自己的职业不亚于爱她。他比曹铁强能够理解她,虽然不见得事事赞同她。
只有他,才能医治曹铁强在她心灵上造成的爱情伤痕。只有他,才能在她心目中和曹铁强并列。也只有能够和曹铁强并列的人,才能在她心目中取代曹铁强,才能最后占据她的整个心!她心目中是有一种被别人整个占据的愿望的啊!
我为什么要想到爱情?在这里,在这个时候?她又抬起头向驼峰山看去。那里,在进行安葬,而我坐在这里……多么可鄙啊!“留下,还是离开?我必须在半个小时内作出最后的决定。”她看了一眼手表,从雪地上抓起一把雪。雪的冰冷的刺激,使她打了个寒战,也使她的心绪稳定了些。“在半小时内,如果我手中的雪还没有融化,我将离开……如果融化了,我将留下……”一滴雪水顺着她的指缝慢慢淌着,终于滴落在雪地上,在雪壳表面冻结成一颗小珍珠。不到十分钟,她手中的雪便融化尽了。手,太热了。留下?……八百余名都走了,四十几万都走了,自己留下来?选择和大多数人背道而驰的生活之路,别人的经验告诉她,那是太冒险了!一个孤独的女知识青年,难道还要在北大荒经历无数次像昨夜那么猛烈的暴风雪?!
不,不,不!那太可怕了。何况,此后她的双脚踏在这块土地上,心灵会感到时时不安宁的。因为,这里埋下了刘迈克和裴晓芸,在今天。一想到这一点,她的心像是被放在炭火上烧烤着。她同时想到了不久前的一件事:连里有天突然收到了兵团总部的公函,上面用打字机打着十几行字——所谓裴晓芸的母亲是外国特务的疑案,纯属“四人帮”对爱国归侨的政治迫害。她父亲的政治问题,也获得彻底的平反昭雪。她在国外的姨父母,要求批准她到国外去继承遗产。如本人同意出国,连队要举行欢送会。欢送会作为一项政治任务,必须举行……
当把公函给裴晓芸看时,裴晓芸哭了。“我在国内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了,我需要亲人!”凭裴晓芸的这句话,郑亚茹主持召开了欢送会。她是这样说开场白的:“今天,我们为裴晓芸女士,召开出国欢送会。我们希望,裴晓芸女士到了国外,能够做一个红色资本家。这就算我代表全连对裴女士的临别赠言……”这开场白是用笔起过草,背过的。为什么要用“女士”这样的称呼?话中有没有讥刺和嘲讽?她无法否认这一点。
她讲完话之后,裴晓芸站起来说:“我需要亲人,需要关心我爱我的人,但我不愿离开祖国,不愿离开北大荒!我相信在北大荒我会寻找到关心我爱我的人……”说完,便离开了会场。
欢送会没开成,人们纷纷散去,最后只剩下了她和曹铁强。曹铁强瞧着她,想说什么,却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摇了摇头,也撇下她走了。就是从那一天,她意识到,不但失去了爱情,同时,也失去了友情。他对她责备的话都不愿说了。
想到这件事,郑亚茹站了起来,匆匆朝团部走去。她要去找匡富春。她下了走的决心。“没有十字路口,”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对于我,只剩一种选择,离开北大荒。”她明白,曹铁强是不会离开北大荒的了。在昨夜以前,她和他既是领导着一个连队的两个合作者,又是生活道路上的两个竞争者。就像运动场上的两个竞走运动员,比的是在北大荒坚持下去的耐力和毅力。只有爱情才能改变他们之间这种关系,而爱情早已在他们之间死亡了。剩下的,只是怨恨,也许更甚,是仇恨。难道有谁可以原谅导致他所爱的姑娘死亡的人吗?即使他亲口对她说出原谅的话,她也不能相信。即使她相信了他,她也不能饶恕自己。离开,离开……绝不留下……要和匡富春一同离开,和匡富春一同。走在半路,她忽然放慢了脚步。她终于……站住了。她终于……转变了方向,她朝驼峰山走去。
她来到了埋葬刘迈克和裴晓芸的地方。她久久地站立在两堆新坟前。她在雪地上跪了下去。她用双手扒开积雪的硬壳,扒得露出了地面,十指在地面上使劲抠着。扒开的雪接受到阳光,化了。坚硬的地面潮湿了一点儿。她终于抠起了极小的一捧土。指甲裂了,十指鲜血淋淋,她却并不觉得疼。她双手捧起这一小捧土,缓缓地站了起来,虔诚地将土分撒在两座坟头上。
她在心中乞求:“刘迈克,裴晓芸,你们饶恕我……”
团部紧急会议的内容,是她透露的。会前,马团长找她单独谈了一次话,指示她开会时要首先发言,表明态度,并答应她,如果想离开北大荒,全部手续包在他身上。趁团长出去了一会儿,她急忙抓起电话,将关系到知青命运的这一重要情况,告诉了在水利连当文书的表姐,敦促对方赶紧采取对策……
当她转过身准备离开时,发现曹铁强站在几步远处,正望着她。两人默默地对峙了片刻,她迎视着他的目光,向他一步步走去,走到他面前,说:“你惩罚我吧,我请求你……”他摇摇头:“不,我的拳头从来也没有落在悔过的人身上……”“打我吧,打吧,打呀!我求你……”泪水从她眼中流了出来。“不,我不能够……我知道,你是要离开的了。希望你,今后在回想起,在同任何人谈起我们兵团战士在北大荒的十年历史时,不要抱怨,不要诅咒,不要自嘲和嘲笑,更不要……诋毁……我们付出和丧失了许多许多,可我们得到的,还是要比失去的多,比失去的有分量。这也是我对你的……请求……”他说完这番话,注视了她良久,一转身大步走了。
她望着他的背影,又回头望着两堆新坟,双手缓慢地抬起来,捂住了脸……
老北大荒人的女儿躺在团部卫生院的病床上,面如白纸。昨夜,她骑马驮着裴晓芸狂奔到团部,半途便在鞍上流产了。马到卫生院门前,她便昏了过去,滚落地上……
她在流泪,为失去了没出生的孩子和女友而流泪。在情感和心理方面,她都已具有了细微悱恻的母性的特征。而此种从未承受过的悲痛,像轰击宇宙的大雷电,猛烈地横扫着她的内心世界。
工程连的知青们来到了卫生院里。他们在走廊里被医生匡富春拦住,不许他们进入病房。
“我只能允许两个人进入病房。”他双手插在白大褂的衣兜里,用没有商量余地的口吻说,“其他的人,都请自觉到外面去。”仿佛他是一位国王,而这里是他的宫殿。
“连站在病房门外看看也不行吗?”有谁嘟哝了一句。他没有回答,朝贴在墙上的“病房秩序”翘翘下巴。小瓦匠大声说:“这是什么时候,还来这一套?”他看了小瓦匠一眼,回答:“现在正是我值班的时候,我是医生,我在尽着我的责任履行我的职权。”大家都无可奈何地望着曹铁强。曹铁强说:“那么请允许我进入病房。”匡富春上下打量着曹铁强,认出了他。小瓦匠赶紧从旁说:“他是我们连长。”又对曹铁强说:“连长我和你一块儿进去吧?”曹铁强点了一下头。匡富春闪开了,对两人说:“十分钟。我看着表。提醒你们,不要谈到那个对她很不幸的事件。”“大家,就都……这么走了吗?”当曹铁强和小瓦匠走入病房,走到秀梅的病床前,她这样问,含泪的两眼望着他们。“不,不是都走。我留下,我不走。”曹铁强说,“大家都要来看你,被医生拦住了。”“连长,我谢谢你。迈克有个知青做伴了。”秀梅说,又问,“他为什么不来看我?他在哪里?我多么需要他来看看我……”曹铁强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一只手:“他在做着很重要的事情……他要我对你说,别因此生他的气。”秀梅微微地笑了一下,将脸转向小瓦匠,友好地说:“小瓦匠,回到城市里,别忘了给我和事务长写信,要经常写信,不然他一定会对我骂你的。他对你像对亲弟弟一样……”
小瓦匠紧紧地咬住嘴唇,点了点头。
……
卫生院的值班室里,郑亚茹和匡富春之间,也在进行着一场谈话。
他问:“你的返城手续全办好了?”
她点了一下头,反问:“你呢?”
他摇摇头。
“为什么?为什么还不去办理?”
“我……当初的决定,在今天,也还是没有改变。”
“你?……别跟我开这样的玩笑,我怕,我怕从你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她望着他的那双眼睛瞪大了,眸子里闪现出恐惧。
他摇着头:“不,不是玩笑。”
“你……你怎么仍不改变你当初的决定?你不能这样,这太轻率了,你将后悔一辈子的!”她扑到他跟前,双手死死地揪住了他白大褂的衣襟。
他理智地分开她的手,退后一步,抚平白大褂,说:“也许会的,但那肯定是将来的事。可现在我还没有后悔,所以我还不能动摇我的决定。是兵团送我上了医科大学,是兵团为我创造了从事医生这一职业的条件。毕业的时候,我本来有可能留在大学。只因为我想到了这一点,我才回到北大荒。回来之后,我多么希望在我所生活的北大荒的这一片土地上,会盖起一所很像样子的医院。现在,这样一所医院盖起来了,我对这里的条件感到满意。我时常因为意识到自己是这所医院里很重要的一名医生而感到自豪。更重要的是,我对这所医院里的一切都产生了感情……”
“不,不,我不听!我不听这些!……”她绝望地叫起来,双手捂上了耳朵。
看了她一眼,他接着说:“你不要捂上耳朵,你应该听,否则,你无法理解我……昨天夜里到今天上午,我一直在值班。当我巡视病房的时候,我从病人们的眼中看出,他们都希望用那种默默的目光挽留住我,我被他们感动了。我忽然问自己,我究竟为什么要离开这里,离开我的病人们回到城市去?一个医生不是应该在最需要医生的地方起作用吗?难道北大荒不是全中国最需要医生的地方之一吗?在我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之后,我决心永远留在北大荒了。你刚到北大荒的时候,难道没有听说过女人因为一般性难产,男人因为患阑尾炎就发生死亡的事吗?……我不能承认我的决定是轻率的……”
她慢慢地放下了捂住耳朵的双手。她怔怔地望着他,一动不动,完全呆住了,像雕塑一般。她的双眸顿时变得异常灰暗了。
“我知道,我这样决定,会令你非常难过的。我……很内疚,觉得对不起你。我希望,能够得到你的原谅……”她那副样子,使他心里很难受。他向她跨近一步,握住她的双手,直视着她的眼睛,低声但充满感情地说:“原谅我吧!”
她忽然紧紧抱住了他,仰起脸,怀着最后一线希望哀求道:“别让我伤心,别叫我绝望!我需要你和我一起离开北大荒!我不能失去你,我爱你!我不能什么都遗失在北大荒啊!我在北大荒付出了那么多,失去了那么多,我一定要带着什么离开这里!我要带着你,我要带着爱情回到城市!……”她的声音颤抖不已,她的话说得那么急切,她眼睛里那种哀求的目光令他不忍迎视。
但他还是轻轻推开了她,摇摇头,说:“你们连队的人都在外面……”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看了一眼手表,又说:“你等我一会儿,我就回来。”说罢便撇下她走了出去。
他从秀梅的病房有礼貌地“请”走了曹铁强和小瓦匠,立即匆匆回到值班室。她,却已经不在了。他在门口呆立了一刻,慢慢地走到桌子前,慢慢地坐了下去,慢慢地用一只手撑住了额头……他极轻微而又极痛苦地说出了两个字:“亚茹!”中午,一辆小吉普车从团部开出,开向公路。车内坐的是团长马崇汉、他的爱人和两个女儿。车开到公路口,司机首先看见政委孙国泰站在公路边上,减慢了速度,扭回头问:“团长,要跟政委告别一声吗?”马团长像没有听见司机的话,阴郁的脸上毫无反应。司机也不再说什么,加快车速,吉普车从政委身旁驰过。马团长忽然在司机肩上拍了一下:“停……”吉普车偏向路边,停住了。马团长打开车门,跳下车,朝政委大步走去。老政委刚刚送走一批团部直属连队的知识青年,他们是乘长途公共汽车走的,有的连铺盖和箱子都丢弃不要了。行程长达九个小时,当今夜的定更星出现之后,他们便会从此脱离了北大荒的土地。他心中涌起了一种对他们无限依恋的眷情,和一种……失落感。北大荒毕竟是多么需要他们啊!马团长走到他身旁,叫了一声:“老孙……”他转过身,见是团长,有些意外。团长那身崭新的草绿色军装上,也留下了昨夜救火时被烧的处处破绽。马团长向他伸出一只手:“我也决定要走了。已经向师部发出了转业申请报告,要求回地方老家……今天先送家属走。”老政委没有说什么,默默地握住了他的手。马团长苦笑了一下,又说:“我的错误,我不会推卸给别人的。我接受组织给我的任何处分……我的检查已经写好了,放在我的办公桌上……”老政委还是没有说话。“老孙,十年来,我们之间在工作上配合得很不好……反思许多往事,我很惭愧。我……有些事情,积十年的教训,往往还不能一下子使人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但一次严峻的事态发生之后,便会使人猛醒。昨夜的混乱没有到不堪设想的地步,我……感谢你!”他将政委的手使劲握了一下,放开后,转身就走。
老政委完全相信,对方的这番话,是由衷的,是诚恳的。可是他却不知道自己在此时此刻应该向对方说些什么。当团长走回到吉普车前,他才叫了一声:“老马!”大步赶过去。
“老马,我有句话对你说,并且希望你能够记住。”他走到团长身边,用深沉的目光注视着对方。“无论在总结经验方面,还是在总结教训方面,我们都不能把个人的作用估计得太重,结合时代的错误来认识我们个人的错误,这也许才更客观一些。”
马团长沉重地叹了口气。
老政委又说:“知识青年的返城浪潮,绝不是我们个人的意愿所能遏止的。无论我们的意愿是良好的……还是……你,我,每一个兵团干部的最后义务和责任,不应该是想方设法阻拦知识青年返城,而应该是,认真总结各方面各种因素的经验和教训,把它记载到边疆的农垦发展史上。”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觉得还应该说几句道别的话,但又觉得最重要的话已经说了,道别的话在此刻反而会显得很不相宜,便缄口不语了。
马团长掏出烟盒,取出一支烟,递到老政委面前。
老政委本不想接,他口中仿佛刚嚼过苦艾,苦涩得很,但见对方脸上是一种“临别敬赠”的庄重表情,意识到了这支烟在此刻有非同寻常的价值,便接在手中。
马团长自己也叼上了一支,随后掏出打火机,首先给老政委点燃了烟。不知为什么,团长自己却不想吸了,取下叼在嘴上的烟,放进了烟盒。他那沉思着的缓慢的动作,使老政委觉得,似乎他这一次合上烟盒,有可能永远不再打开了。
口唇不但苦涩,而且干燥。老政委只吸了两口烟,便将烟掐灭了。
老政委替团长打开车门,马团长的目光在老政委脸上最后凝视了一秒钟,高大魁梧的身材很不灵便地钻进了小吉普车。
老政委发现,坐在车内的女人和两个女孩的脸上,流露着微微的不安。他对女人笑了笑,在小女孩的头上抚摸了一下。见小女孩没戴头巾,摘下自己的围巾,围在了小女孩颈上。
老政委轻轻地替这一家人关上了车门。他久久地站在公路边上望着小吉普车疾驰而去,拐弯后消失在驼峰山脚下……
他转过身,面对团部的方向,从这里直通往团部区域的大道上,留下了混乱后的残迹:雪地上纷杂的脚印和交叉的各种车辙、道旁被砍倒并劈烂的杨树,显然是从车上甩下或丢弃不要的知识青年们的种种用物……
他顿觉心中那么惆怅,那么空荡!
老政委回到团部,刚走进办公室,军务股长也走了进来,双手捧着一摞档案。
军务股长说:“政委,这是三十九份档案,他们从我手中领走,又交回到我手中……”见政委一时没有明白他的话,又说:“三十九名知青表示要留在北大荒。”
老政委双手接过这三十九份档案袋,像双手接过一锭世界上最大的金块,觉得此刻无论有一杆什么样的秤,都无法称出这三十九份档案袋的宝贵的重量。
他,落泪了。
他说:“不是三十九名,是四十一名,是四十一名知识青年,留在了北大荒的这一片土地上。我要重新盖起我们农场的场史馆,那两份知识青年的档案,要放在场史馆,和为了开发北大荒而献身的烈士们的遗物摆放在一起。”沉默了一刻,他继续说:“我还要建议,为两名知识青年修建一座碑,碑上要饰有石雕的象征,交叉的麦穗和枪,托举着一台拖拉机。这是四十余万知识青年希望实现而始终没能实现的兵团战士服的帽徽设计,也是当初兵团曾向四十余万知青许下的诺言。过去的十年中,曾有许多向知识青年们许下的诺言成为空话,我要为两名知识青年,实现其中的一个诺言。”
军务股长说:“政委,我第一个赞同你的建议。”“你,替我深深地感谢这三十九名知识青年。”“他们,也要我转告你,他们感谢你,感谢你给予他们的评价……”这时,电话铃响了。“是我,我是政委孙国泰。我?……是,我服从组织决定……”
老政委缓慢地放下电话听筒,转过身,注视着军务股长。“哪儿打来的电话?”“兵团总部。”“什么事?”“调我到三师去任师长职务,他们的师长……回部队了。”“那……那么我们团……”“现在不同平常,我任命你为代理团长兼政委。”“我?……”“现在不是推辞的时候。从今天起,你就接替我和马团长的工作吧!不久,兵团就要恢复到农场的体制了。你,大概和我一样,是要把骨头埋在北大荒的吧?”股长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两位北大荒的第一代创业者,彼此用目光说出了要向对方说的许多话……
工程连的“二八”型拖拉机挂斗车,最后才离开团部。离开之前,他们将团部区域的混乱残迹清除得干干净净。小瓦匠的弟弟找到了他,问他何时动身返城。他回答:“为什么要跟我一起走?你不能自己先走吗?你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路上需要我照顾你。”当弟弟的,无法理解哥哥为什么发火。
曹铁强将小瓦匠的弟弟拉到一旁,说:“我请求你一件事,我的养父现在病情很严重,正住在市立第一医院,我妹妹看护着他老人家。他们虽然不是我的亲父亲、亲妹妹,但他们非常爱我,我也非常爱他们。你一下火车,先不要回自己家,先要赶到医院去,告诉他老人家,就说我请求他老人家,千万要坚持住,几天内我就会回到他老人家身边。可是我现在不能离开连队,我是连长……”
“需要我告诉他们,你决定留在北大荒吗?”他摇了摇头:“不,只有我自己告诉他们,他们才会理解。”……“二八”型拖拉机挂斗车行驶在荒原上,像一艘驳船行驶在夜的海面上。每一个人,都无语地沉思着。不知是谁问了一句:“咦,咱们指导员呢?”没有人回答。郑亚茹,这时坐在长途汽车上。她不要铺在连队大宿舍里的被褥和那只伴随她十年的木箱子了。她临登上长途汽车,从北大荒的土地上装了一牙具缸雪。雪,已经化成了水,可她双手仍捧着牙具缸。
哦,北大荒的雪呀,这表现在北大荒版画上是那么美那么迷人的雪,但一离开北大荒的土地,竟是这么迅速地融化了!汽车里的温度不是和外面一样寒冷吗?她不明白,是她的手温将雪融化了。
难道我连一捧雪都带不走吗?既然带不走,就归还给北大荒的土地吧!让这雪水再冻结成冰,让这冰在春天再融化,渗进北大荒的土地吧!她轻轻摇下一半车窗,将那半牙具缸雪水洒到了窗外,连同她落进雪水中的几滴泪水……“驳船”仍在夜的荒原上行驶。北大荒的荒原啊!如果你也有思想,也有语言,你将对十年和两个不平静的夜晚,作怎样的评说呢?荒原的夜“海”是那么沉寂!坐在车上的小瓦匠,从兜里掏出什么,背着人悄悄撕碎了。几片白色的纸片从他手中飘落在雪地上。驼峰上,又传来一声苍凉的狗吠——那是“黑豹”的声音。荒原是那么沉寂,那么沉寂,那么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