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红楼梦》,谁来主沉浮?
谁的气息透纸背?谁的灵性贯全书?
历来以“宝黛悲剧”为主,似成公论。
但后来有行家兼长者周汝昌先生著书《红楼夺目红》,说:湘云才是整部《红楼梦》之“主角”。
我以为,这似太牵强了。书中又以“小性子”贬斥尽了黛玉,说其不如宝钗。
想不到,林黛玉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文坛,又有此种“风刀霜剑严相逼”的遭遇。
我以为那些说法,完全无视林黛玉作为一个才女、一个孤女、一个叛逆女性的思想和行为价值,有点儿封建世故的味道。
将种种市井之论,用在经典名著的经典人物评价中,是很不公平的。从本质上,在我看来,这种“以湘排黛”和“以钗贬黛”的论点,是对一部《红楼梦》倡导人性自由思想思潮的一个反向运动。
究竟金陵十二钗中,谁是一部《红楼梦》的主角?这个问题,不管读者或专家有何种见解,且撇开个人好恶,从这一部客观存在的《红楼梦》小说本身来说,是黛玉。
其一,从曹雪芹所著的前八十回来看,专门写黛玉事,或写他人事挂黛玉,无疑是占了极大比重的。但据说在量上面,黛玉还不是最多,是凤姐最多。
然而,就写精神活动而言,林黛玉却是全书中无一个可以匹敌的。可以说人间七情:喜怒哀思惊恐悲,无一不写到了。令我们体会之,怜悯之,珍惜之,慨叹之,怀念之。
林黛玉大量的精神寄托,通过那些长篇的诗歌,已经成为传世不朽之作。这无疑也是曹雪芹赋予这一人物的精神财富和千古生命力。
湘云是大观园中的过客,不可同度春秋。宝琴是画中美人,不可知其心底。贾府的正主三春,总体平淡,除探春出色。但探春的篇幅分量自不能与黛玉相提并论。
其二,从作者所倾注的艺术功力看出作者的情感倾斜。
黛玉生存于大观园中,晴雯是其个性之影,香菱是其身世之根。
曹雪芹之爱重黛玉,用了如此双重的美好形象来陪衬她,令其不再孤单于人世,而令大观园有了更多清气之人。
对宝钗等,却是热闹于现实而孤立于艺术之苑。雪芹没有在她们的气质中派生出其他出色的人物来。
而现实生活中,宝钗这类人远比黛玉、晴雯、香菱这类人要多得多。适者生存,宝钗这类人是适者。但恰恰《红楼梦》中所写的人物,光是黛玉这类人齐全完整的就有三个:晴雯、黛玉与香菱。用了“霁月”“荷花”“菱花”来比拟,重头戏一部接一部。
设一宝钗,其实为颦儿之反衬法。也是世情之使然,命运之使然。
宝钗近人,黛玉远人,性格决定命运也。
黛玉为世所弃,而弃世。宝钗为世所择,而择世。
这种双向选择早就开始,中国人说命中注定也。这一对双峰对峙的形象,除了世俗意义、艺术意义,还有着更深刻的哲学意义。
人们在选择中往往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宝钗与黛玉的活法正是鱼与熊掌这两个极端的代表。叹惋之际,真的不知道人生应当选择什么最好。
当然,随着社会进步,这种选择不是那么绝对,那么残酷了。但是这种矛盾却是永远存在的,存在于艺术人生和情感人生、世俗与人际、利益与精神之间。
其三,以在宝玉心中的位置而论。
作者就是宝玉,宝玉就是作者。
《芙蓉女儿诔》其实是祭黛玉的。其中用了大禹的父亲鲧来比喻其惨烈,提出“直烈遭危”的见解。可见,宝玉所重的是黛玉,雪芹所重的亦是黛玉。
如果作者重宝钗而轻黛玉,警幻册子上又何苦说“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莫林”?如此岂不乐哉美哉,正中下怀?
如果作者不认为黛玉是无可替代、无可比拟的,为何令宝玉喊出了“除了林妹妹,不许别人再姓林”的如痴如醉的真言?
其四,从作者曹雪芹所追求的自由思想、人性色彩和文化价值取向看。
这其实与前面统一,宝玉的追求与怀疑,都是代表作者的。
黛玉时常说起的是:“我们不过是草木人儿罢了。”
宝玉则在梦中喊出:“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贾宝玉著名的话——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
黛玉是他否定仕途经济时的知己,故宝玉说:“林妹妹从来不说这些混帐话。”
每逢大观园中结社作诗,宝玉总是格外推崇黛玉之作,如不能评为头卷,他就说:“还要斟酌。”如果黛玉夺魁,宝玉会说:“极公。”
而黛玉的诗中所具有的那种独立自尊的人格力量,悲天悯人的广阔视野,视生命的自由与纯净为真谛,正是对她人生处境的最好注释。对此,宝玉一向敬重之,并自叹不如。
故当她将宝玉转送她的帝王之珠串掷地时,宝玉亦无话可说。
《红楼梦》这部沉甸甸的名著就摆在我们每个人的手边,时光也不能抢走它。
而倘若我们连由曹雪芹披阅十载、泪尽而逝的心血八十回,都不能尊重它的分量、它的内容,却子虚乌有地臆测,想当然地改变它的宗旨与倾向,还说什么研究?
就宝钗与湘云之性格追求,决不可能支撑这一部伟大的悲剧。
如果是写错了,那曹雪芹不如去另作一部梦来赞美宝钗和湘云,何苦将那么多的笔墨放错了地方,放到黛玉身上?更何必泪尽而逝?
黛玉乃是整部《红楼梦》当之无愧的女主角。
这就是《红楼梦》一书自己做出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