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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土茅屋说《红楼》(三)

1.父亲最喜爱的人物是香菱,因此他为自己的头生女儿取名为“菱”。香菱这样一个可爱的人,不能嫁与书生冯渊,竟落入薛蟠那烂泥般的人之手。这冯渊也真是“逢冤”了。而突然插入的一段香菱学诗,使其竟能认黛玉为师,此为雪芹之怜爱也。香菱吐露了她的灵气,却不能免却“香魂返故乡”的夭折。那夏金桂的出现与折磨,终究不是雪芹亲笔。“两地生孤木”就是“桂”?玩的拆字游戏,大失《红楼》风度。我以为,香菱的可怜,还有一条:不能死于雪芹之笔下,被人编排进闺中俗剧,亦是玷污。

2.鸳鸯殉主,是谁让她死的?是贾母不给鸳鸯活路。当年鸳鸯抗婚时,贾母并没有发一句话解脱她的将来,而是说:“我死了,那怕你们闹到天上去。”意思是将来鸳鸯还是交给儿子去闹。留鸳鸯,只为了晚年安宁舒适,而全不考虑给人一点恩赐。鸳鸯忠心伺候她,在她只是好使的工具,而非一个青春女子,决不考虑其“女大当嫁”该怎么办。她没有说,鸳鸯伺候我有功劳,以后给她自由。鸳鸯也完全没有对贾母寄予任何希望。她自己说,“伺候老太太归了西,我作尼姑去”。这一点,可能是在贾母在鸳鸯都以为匪夷所思吧?天经地义的奴才就不可能有人身自由。一个人品如此上乘的好女儿鸳鸯,就这样在人间没有得到半点怜爱,在与枯木相伴后自尽了,其悲惨命运在平儿、袭人之下。此二人,起码还有过短暂的青春爱侣的生活。

3. 父亲在十二钗中,最喜爱湘云,说她天真浑沌,超脱于大观园中的权势之谋和情爱之争。烧火烤肉、半夜联诗,珍惜着每一良辰美景,友爱着每一位身边人。出口无心,惹人疼爱。其实她生于忧患之中,在家并非千金小姐,做客大观园方一展天真本性。难得她位在主婢之间,性情却依然豪爽。

4. 元春之死非吉数。元春应是获罪而亡,所以死因不明,宫中不予发丧。接着贾府被抄,抄出许多宫中之物。伴君如伴虎,天意高难问。元春后来已经是病体难支,如何得罪的皇上呢?父亲估计,是在家人探望时,口出怨言。在大观园省亲时,元春还是极盛时期就已经流泪说,“当初送我到那见不得人的去处”,“反不如小户人家团圆”。太监们在一旁如催命鬼,一刻不容缓和。可知元春不仅身不由己,还受着多重的监视。另外一种可能就是,贾府人靠显赫之势,作恶太多。凤姐曾说:“就告我们家谋反也无妨的。”贾政也说过,时间长了,“皇上总记得一个贾字”。遂在宫中迁怒于元妃,也是可能的。彼时,元春已人到中年,姿色黯淡,难以自保。少女入宫,为贾府所利用,亦被贾府所害。所谓“榴花开处照宫闱”,父亲说石榴是没有种子的,靠插枝繁殖。譬喻元春无后,一场空梦。

5.黛玉曾检讨自己怀疑宝钗“藏奸”。她之检讨过于天真。藏奸可见。第一,宝钗偷听小红在亭内的谈话,却嫁祸于黛玉。黛玉此时不知在何处,却白被两个丫鬟猜疑。第二,金钏投井,明明是王夫人之过,宝钗巧言令色,为其辞咎。竟说是“她自己不小心”所致。反夸赞心中有罪恶感的王夫人“心肠好”。此二事,远超过“哄着贾母点些老年人爱吃的甜烂食物”。那只是奉迎,这却是帮凶。心肠之硬,语言之冷,确是无情美人。

6.父亲说,以宝琴之丽质,却不在十二钗之内,雪芹之爱,令她逃出“薄命司”。我曾由此写过一篇《宝琴与倪二、贾芸》的文章,提出市井商人在明末清初的新兴。有点“大帽子下面开小差”,材料不足。

7. 父亲说,《红楼梦》一出,曾流传“开篇不谈《红楼梦》,纵读诗书也枉然”的话。它的意象、构思、人物、描写,至今仍有人在跟随摹拟,而得其精粹者,普及于人生社会,大约仍是行得通的。

8.父亲说,《红楼梦》中的药方可以治病;画理诗论,可以入文章;人物所作诗词,可以成集;甚至建筑理论,也可以进入中国园林艺术之类的典籍。四季的天气、花草、衣着,都不会错。各人的住所衣着并仆从,皆由其气质决定相辅或相反。司棋刚烈,为迎春之保镖,而后因情被逐,迎春更势弱,此仆强主弱。探春则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惜春无好兄长而婢女入画偏兄妹情深。宝玉处的袭人是一个“卧底”。黛玉狷傲则紫鹃细腻体贴。凤姐刁狠喜“拔尖儿”,则平儿会息事宁人。宝钗心计深而莺儿天真。王夫人心比贾政冷漠枯索,金钏儿却情窦初开。贾环愚劣而彩霞痴情。所有人之仆比不过鸳鸯,所有人之主比不过贾母。红花绿叶,有时主不如仆,有时仆不如主。

9. 三十多年前,在真正的傣寨茅屋里,白天出工,晚上在油灯下我写出了《〈红楼梦〉的“对称”审美与哲学观——驳李希凡》,文中谈及中国哲学中的“相向、相峙、相生、相克”。此文曾在大盈江两岸被争相传阅,知青中好此道的俱来结识,甚至当地的中小学教员也感兴趣;同时还有一篇《驳郭沫若〈李白与杜甫〉》,也热闹了好一阵子。当年,此文写毕,茫茫大荒,不知发往何处,唯寄往滇东北父亲处。父亲来信谈道,阴阳之说出自《易经》。现今世界各学科的发现,皆没有超出《易经》的哲学观去。可见中国古代哲学的高深博大。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其实比什么“合二而一”早进步开放数千年。我说,美学与哲学和社会学的统一,是曹雪芹的小说高度。所以,他所写的人物,如宝玉、晴雯,可能与作者气质较相近,而那些气质不与作者类同的人物,亦拥有另一种美。我作过报告,说自己写小说要求有三个以上的结构:情节结构——人物性格结构——氛围结构。这源自读《红楼》的肤浅体会。

10.今年夏初散步,忽见遍地栀子花开,纯白色,如吊祭众芳之凋零,其香阵阵。不由想起《红楼梦》上说的“开到荼蘼花事了”。父亲曾告诉我,“荼蘼”即栀子花。此花开后,花事便完了,什么花也没有了,一片荫实,青春没有了,“女儿”也没有了。此情此景,年年相似,竟如“人面桃花”,将伴我华夏千秋。父亲还说过,大观园中的植物不都存在,有一些是屈原《楚辞》中的芳草奇葩。可见其涵纳中国文化之深远。真是无一字无来处。

11.在京城上学,一年级时,因《红楼》而得一男友,他是正宗的“红学研究生”,却为我这边土茅屋的“红论”打动,大惊失色,并且约定要将他的毕业论文交我看看,只要我的感觉,不要我说出道理来。我想,他是懂得学问之道的。他与父亲见面时,父亲恰巧对他的文章有印象。记得他曾说,《红楼》中的皇帝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于是有了谈资。后来,我与他亦因“红楼”梦散。双方皆自珍惜,并有赠言。父亲并不太遗憾,只是说,今后你找定了,再带来与我看,不要一个来了又换一个。

12. “老外”能读懂《红楼梦》吗?我以为那些典故、比喻,只要他们花工夫是可能弄清的。他们可以分解成若干元素来组合。那年我在美国加州大学,知道他们在用电脑分析“八大山人”。据说,他们统计了扬州八怪的画,“以对皴法的横、竖、斜各占多少笔,来确定是谁的画”,而不似我们以风格个性,揣摩划分。据说也很准。他们还用电脑统计了《红楼梦》中人物说话的常用语,找出判断区分各人物的密码。据说也很准。不知郑板桥和雪芹知道会作何想。但是,画中书中,那一种压抑的中国情结,他们很难理解,更不会有。好比是一个有着几千年家底的大家之子,经历了许多繁华和盛衰,面对另一个有着几百年家底的小家之子。虽然人家近年看涨,虽然人家如今香车宝马比自己强,但内心中那一股长气,那一种轩昂自信、风流倜傥,却是怎么也压不服的。压而不服,抑而不伸,这就是中国人。那种曾经秘密传诵《红楼梦》,被发现了要“满门抄斩”的心情,也是传世的。现在虽然阳光下也可看此书了,阴影却永远相随。所以“弄清”和“读懂”是两码事。老外可能弄清楚,却难以读懂。

13.贾宝玉随父亲率清客们验收大观园,看到稻香村时,贾政拈须颔首,说是勾起了他的归农之意,一面问宝玉,“此处如何”?众清客都劝唆宝玉“快说好”。宝玉却说出另一番话来,大意是:稻香村纯粹是人工做作,无山水相接,无地气相托,是园中最差的一处。气得贾政直骂他。父亲说,如果只是从园艺而言,大观园中所有景致,无不造作,俱是金钱堆砌而成,所谓巧夺天工也。贾宝玉只攻击稻香村,是指它所标榜的那种朴实无华、红尘尽洗的境界,尤其与这大观园的修建旨意,与贾府整个生活氛围相悖。荣宁二府挥金如土,吃个普通的茄子,都要用无数的鸡来配它。一顿饭够庄户人家吃半年。此等奢侈,并有无数淫逸,哪里还闻得到什么“稻香”?我说,如果抛开善恶不讲,其实人类到今天,已经是处处造作。凡入文明世界,无一盆花、一棵树不是人为的。更不用说什么花园了。稻香村,不过是以稻为花来点缀。现在的问题是,人类的城市文明整个是与自然相悖的,所谓不接山水的。人类开发就是先毁坏自然,然后在自己创造的废墟上,修造些稻香村式的小环境,并自鸣得意,如贾政一样。宝玉依山伴水的居住观,是很有“生态学”眼光的。人类本当依附于大自然,如婴儿依附母乳一样。现在人类以自己为主,自以为是,将大自然作为点缀,随意破坏,随意仿造,人类的这个大观园,也面临“山水不接”的绝地。

14.《红楼梦》给我带来的一位梦中男友早已经远去了,离开了我,也离开了他的“红学”。现在连“谈伴”都不是了。但《红楼》所带给我的人生礼物却远不止于此。它开启了我性灵的天地,给了我们父女一个永恒的乐园。我按图索骥地从《红楼》而推知世界,它是一本没有欺骗过我的大书和真书。大观园成了我了解中华传统文化的花香鸟语之园。《红楼梦》所留下的,决不仅是那一片“情切切良宵”与“意绵绵静日”的个人世界,这是一个博大的感知的世界。呜呼!世有解语之人,遂有浮生之叹。人生如梦,此梦强如他梦。愿为此梦,勿复为别梦。

《红楼梦》对我是一门“家学”。

在我出生前,家里就有一部《红楼梦》。那是一套竖行的,纸张细柔,呈微黄色,中国版式。开卷之时,通体细腻。

我从六岁开始就自己读大观园的故事。每次,父亲将它从书架上取下来给我,都很小心珍惜。他告诉我,这书还是他在学生时代,因为实在喜欢,缩衣节食,从自己的生活费里省出来买的。这也是当时一个最好最老的版本了。

记得上面还有工笔画的“宝黛共读”一图。

记得当时年纪小,冬季围炉,被母亲叮嘱,看着炉上炖的一锅什么汤。暖和和的家中,耳边听着父亲讲《红楼梦》,自己拿了一条小咸鱼,裹在绿菜叶子里,塞到炉子下,烤着吃。

1958年,我父亲被突兀地派去“支边”时,带走了一本老词典,也是学生时代缩衣节食,与《红楼梦》同时买的。

那本词典直看到枯木朽株时,父亲一笔笔补页。“地老天荒”日,它又被去僻乡处探亲的母亲,在当地找布重粘了一个封面。它跟随父亲二十年后,从边地辗转而回。

至今,这本布封面的词典仍在父亲的书柜里。父亲说:“后来出的那些词典中,许多字都没有了,我读起古典来很不方便。”直至生命的最后时日,他还在查它。

而那套《红楼梦》,当时父亲离家取书,看见我颇有眷恋之意,遂说:“你喜欢看,就留给你吧。只不要丢失了。”

嗜书如命的寒门父女,焉能够料到,这父女分离,家庭半壁的岁月,相去不到十年,相伴于书的另一种寄托,复遭荼毒?

一天,我从学校回家,看见桌子上胡乱放着一摞书,母亲说,学院里的“红卫兵”马上就要来拿走。这是客气的了,让你“自抄”。我趁乱拽了两本“唐宋词”藏到枕下,但厚的书“偷”不了。

父亲珍爱的这套《红楼梦》,就这样在我的手上没有了。

大学毕业那年,“人文”出版社赠我一套再版的《红楼梦》。我即带回云南,送父亲。后来又得一套“影印本”的《红楼梦》,也送父亲。心理上是一种“还债”。天下凡大债大恩大情,皆是还不了的,唯听之任之,不了了之。

父亲去了,我为他挑选随葬之物,仍是一套《红楼梦》。

天上人间,我们父女别时容易见时难。但《红楼梦》无处不可去,昔可飞越边地,今能穿透死生。“此身虽异性长存”,可由它去伴父亲。

谢《红楼》,爱《红楼》,《红楼》寄我一腔愁。昔如父女友,今似天生桥。万里云山高士卧,月明林下魂魄来。遥知父亲云深处,青灯黄卷是《红楼》。

归故乡后,至昆明入夏,每多天阴小雨。值此葬花天气,斟上一小杯,听听《红楼梦》曲子,在父亲灵前点上一炷香,又想起了童年时光——自己跪在一只高凳上,用那蘸了酒的辣筷头,在父亲杯中蘸着,与父亲同饮。

我是父亲手植的一棵小草,饮放逐河之水的甘露而长大,有着自生自灭的命运。我一直下意识地逃避着那些可能介入和干预我的文学创意的各种活动和权贵,亦逃避一种“西化”的诱惑,直到我明白它对我终究无用。

异国虽好非故里。何处能有三生石,离恨天,灌愁河?何人能吟《饮水词》,《葬花诗》?

无论大地怎样荒芜,只要一句“秦时明月汉时关”,在我脑海里就能展现出辉碧交加的宝殿琼楼。

纵然边土生涯,“茅屋为秋风所破”时,可与杜甫相遇。“高处不胜寒”,有苏轼在上头。把酒对月影,与李白成三人。

狼烟边关,欲追辛弃疾之骏马。浩首翘望,犹忆陆放翁塌上留嘱。春兰秋菊,与陶公共采。大江东去,看惊涛“三国”。

寒窗孤灯,陪太史公有幸。一叶漂泊,效柳永酒醒残月。月落乌啼,古今钟声到客边。元宵灯下,人约黄昏,年年春风又生。离离劲草,潇潇落叶归太虚。清明时节,神州飞雨传香烟。

在天愿为家乡云,在地愿为五色土。

我们父女边土茅屋谈《红楼》,已胜却那弃国抛乡无数。

生生愿为布衣种,在此“梅边”与“柳边”。 rEdILT7xJD03ADo/4YAVxj9SfY1COe4FOvZv9B83+lh4lOHsrX432nJQ6t1NkvV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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