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听父亲说着《红楼梦》长大的。有时是在生活中打比方,有时是借用一句妙语。
《红楼梦》是我的童蒙家学。
仿佛与曹雪芹为邻,时时事事想到它,见仁见智说到它。
不知从何日起,我与父亲做了平等的对手,能问出些新鲜题目,兼品评着世间各说。
我到滇西南之盈江当知青时,父亲早被发落在滇东北之文山,父女之间于信中谈“红”论“梦”,互寄资料。遥遥万里路,融融天伦乐。
有《红楼》做伴,日日可游大观园。闻潇湘馆之微吟,听怡红院中嬉戏,时时可穿花拂柳,夜夜可敲棋联句。偌大一个“红楼”世界,亭台楼阁,风流情事,尽属寒窗下。“红楼”一梦,相伴春秋。虽身处竹篱茅舍,亦无可惧虑。
说“红楼”如小院种花,寒窗鼓琴,闲云野鹤,时落时飞。李白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和父亲,与《红楼梦》间,就犹如这“对影成三人”。
世有“红学”已久,但所谓宫廷、书院、儒林,我们皆不在其内。我与父亲是“在野”的。“边土茅屋”,正是我们父女各自“放逐生涯”的写照。
或独自仰天长啸,或互相戏谑。我们父女不求闻达,不求昭世立说,不求“稿费”与参与什么“圈子”,不劳名家过问,不入文坛流派;亦无“领袖点名”、从众“批判”之惧;可拒“焚琴煮鹤之徒”于自家门外。
以“家”为学府,朝朝暮暮为课时,节假良辰来研讨,父与女间,为良师亦为诤友。如此乐趣,谁能扫荡?如此传授,谁能灭绝?
融洽之情透骨肉。有些话,有些观点,在漫漫光阴中,分不清是父亲说的,还是我说的,还是不谋而合的。这是父女二人的“红学”。对于文章诗词的出处、各家观点、前因后果、年代次序,我一向疏懒,采取“英雄不问出处”的态度。
以往可靠父亲作坚实后盾。所有的“出处”都可以向父亲查阅,遮我之浮浅。从未想过,有一天父亲会离开我,让我成了无根之木、无本之叶。
父亲“支边”二十年,至我考入大学北上当年才返回家门。我一去又是二十年。团聚得几何?但一部《红楼》依然传两地。神魂相依之天伦,虽天涯而如比邻。
今我父去也。令我有骨肉之痛,亦有文化之伤怀。
重述二三,或稍解怀父之情:
1.从《红楼》可以谈到《西厢》。那黛玉读到“似这般姹紫嫣红开遍”,便怔怔的。这“姹紫嫣红”并非天香国色,不是正色。美无正色,非正色而更有生气。它应当是那种更野性、更妖冶、更富于挑逗性的红与紫,而毫无“闺范”。只有这样的亮色,才能勾起少女的春思。它亦非白玉兰、红梅或菊花等为十二钗们吟过的那些清高花儿。那贾赦要不到鸳鸯,后来“赌气花钱从外头人牙子手中买了嫣红二人为妾”,此处“嫣红”果然为偏色。正统与异端在此分野,而“家花没有野花香”的审美观,亦在这里得到体现。《西厢》出现于大观园中,亦是宝黛关系的一笔姹紫嫣红色。除用此书,不能引来宝玉“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的失口,招黛玉气恼的下文。此二句其实直逼男女婚事,黛玉不得不思、又不能出口、还不许别人出口的窘境,渐渐显出。终于陷于绝望。
2.父亲告诉过我,《西厢》即是元稹自己的本事。元稹对莺莺始乱终弃,又写此“佳话”流传。这令我感到文化人的可怕。当初,此位张生跳墙高攀相国小姐,是老夫人看不上这“白衣婿”。待他求取功名到手,却说什么“莺莺之艳,为妖物,乱人性,不可为妻”的道学话。后来,又看了小仲马的《茶花女》,同出一辙,亦是文人阅情自撰。但小仲马更率真,更容易被原谅。他最后并没有污蔑所爱过的女子,反而说她高尚“让情”。而出面求茶花女放弃情人的那位父亲,也比莺莺之母老夫人更聪明。如此,中国女性的命运终不如西方。此真正“红颜命薄”也。薄在有这样的母亲,挣扎出去,又有这样的情人。
3.“碧云天,黄花地,……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亦是莺莺末日。归人不再,残忍的欺骗。如此去了,后世也没有任何文人来编“团圆戏”,倒是聪明。此辈已经理屈词穷。从《红楼》看《西厢记》与《牡丹亭》,宝黛所演绎的爱情故事,更有新意和力度。《红楼梦》脱颖而出一个死烈的黛玉,疑惑的黛玉,清醒的精灵,其智商与自立的气概,皆远过于崔莺莺。黛玉形象奠基于深厚的历史文化,其不得志和对“知音”至死不渝的追求,“冷月葬花魂”的终局,已经超出一般男女爱情的范畴,而仿佛千古文人失意高洁的写照。那“质本洁来还洁去”,一句女儿诗,愧怍年年长安路上名利客。
4.从《红楼》可以谈到陶潜。潇湘妃子说:“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如古之鲠臣,可令无骨男儿羞愧。我写过一副对联云:“女儿贵有山河气,丽质天赋日月魂。”而林妹妹说“孤标傲世偕谁隐”又完全是古来孤臣孽子的口吻。可见,“傲骨”是男性美也是女性美的支撑点。没有风骨哪来风采?美到大处总相通。
5.比之宝玉,林黛玉是精神上的强者。宝玉是想象他能得到“所有人的理解和眼泪”,亦盼望大观园中的人们能够彼此理解。他曾幻想:袭人可以理解四儿,王夫人可以理解晴雯,众家长们会理解他与黛玉等。残害与夭折,最后击落了他生命的支点。他一走了之,以无情之举回报了这个无情的家园。而黛玉是早就不指望有谁来真正地理解和体贴自己了。除了对宝玉,她还存有惶惑的希望。在这人世上,只有宝玉可做她的知音,真正地爱护着她。她早已经将这假惺惺的荣国府看透,《葬花诗》中“红消香断有谁怜”是将这世界看透后的自怜。这里指的还有园中那些被摧残的女性。黛玉与花鸟做伴,与天地同悲,永远属于美好,即使“风刀霜剑严相逼”,她也要“一抔净土掩风流”。这一坚贞心愿,激励了多少高洁的女儿!林黛玉告诉我们,人生到最后可以把握什么?那就是自己的品格与心愿。我越近年长,越欣赏黛玉。一个人,对于别人的理解渴望越多,其精神就会越弱小。能够“孤标傲世”,林黛玉是一位强者。而世人皆不能理解她,反以为其弱且病,见其表不知其里也。曹雪芹偏赋予这大观园中多病多愁的秀竹以如此骄傲的灵魂。可叹后世人“谁解其中味”?
6.从“风骨”又谈到当今所有的“红楼”戏,黛玉的扮演皆失却真灵,市民化,变成了小心眼,小作派。自越剧名旦王文娟后,每况愈下。从故事片到戏曲片,演员们所扮演的黛玉俱无一丝才气和傲质。从生理到心理,一派病态,小家子气。可谓是书中有此形象,世上却无此演员。黛玉之情种绝矣!可谓“绝代佳人”。由此,谈及当今女艺人演过的若干古代名妓戏,尚感气质不足,就别说演千古才女林黛玉了。
7.说到艺术修养,亦有“今之明星不如古之名妓”之叹。古之名妓,有琴棋书画之才艺,“薛涛笺”便是妓女设计的。“念奴娇”之类词牌名,亦是她们的创作。她们可做文化人对等的朋友,可以与之对诗联句,谈古论今。更有如李香君、柳如是等人,比士大夫还要有节气。由此,谈及中国古代妓女对文化、进步政治及国家民族的特殊贡献,中国妓与外国妓的不同,李香君、柳如是与茶花女、娜娜的不同。转回来谈到,既然演黛玉不足,演晴雯也不尽如人意。晴雯那一股女儿意气也是敢比“荆轲刺秦王”的。看她“病补孔雀裘”,抄检时将自己的箱笼连底倒出,一腔勇士之血。
8.《红楼梦》的世俗化与庸俗化。过去从个性化倒退为“阶级化”,现在又从另一面滑向了“市民化”。所以,薛宝钗被日益美化,成为情理中人,理想女性。而对曹雪芹“木石之盟”的含义,关于知音与才情的追求,几乎没有人去理会了。《红楼梦》是一部艺术的书,而不是家长里短的样板。为什么西方人不去把《神曲》当作“过日子”的事来理解?我认为“警幻仙境”的蕴意,就是一部中国《神曲》。
9.记得有人写文章,把焦大与屈原并列,引得我不快。因为不可想象要在屈原的嘴里填马粪。一个是如此芬芳高洁,一个是如此肮脏粗鲁。细想却有道理,封建的深根同也。父亲亦赞此比喻奇绝。
10.无数的文章在说“《红楼梦》是一曲封建社会的挽歌”。但既然值得唱一曲如此华美的挽歌,其实它有很多可以留恋和传承的东西,并且也有新生的气息。挽歌的意思是一旦埋葬了,就不再闻其乐音,可《红楼梦》不是这样。它不随时间的推移而消逝和贬值。所以,说它只是一首挽歌是贬低了它的价值。我不同意此说。我以为,《红楼梦》是一首产生于封建末世的对人文、人性、人格的礼赞长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