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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灵”焉能入深宫

高鹗的续写,将林黛玉的天上归宿变成深宫中的贵妃。

第九十八回“苦绛珠魂归离恨天”,说林黛玉死去时,身边的人们“只听得远远一阵音乐之声,侧耳一听,却又没有了”。

此处伏下了一条后来所谓宝玉到幻境中看望林妹妹,却见到一位深宫中的潇湘妃子的线索。

第一百十六回“得通灵幻境悟仙缘”,写宝玉再入太虚,重阅册子,他竟有了一种算命占卦式的心理,极其市侩,毫无伤感,简直就不再是宝玉了。

然后是一段杂七杂八、半通不通之文字,写宝玉见黛玉,试摘之:

(宝玉)待要往后再看,听见有人说道:“你又发呆了!林妹妹请你呢。”好似鸳鸯的声气,回头却不见人。……忽见别有一洞天,楼阁高耸,殿角玲珑,且有好些宫女隐约其间。……宝玉顺步走入一座宫门,内有奇花异卉,都也认不明白。惟有白石花阑围着一颗青草,叶头上略有红色,但不知是何名草,这样矜贵。只见微风动处,那青草已摇摆不休。虽说是一枝小草,又无花朵,其妩媚之态,不禁心动神怡,魂消魄丧。……只听见旁边有一人说道:“你是那里来的蠢物,在此窥探仙草!”……那草本在灵河岸上,名曰“绛珠草”。……警幻仙子命我看管,不令蜂缠蝶恋。

……那仙女道:“我主人是潇湘妃子。”宝玉听道:“是了,你不知道这位妃子就是我的表妹林黛玉。”那仙女道:“胡说!此地乃上界神女之所,虽号为潇湘妃子,并不是娥皇女英之辈,何得与凡人有亲。你少来混说,瞧着叫力士打你出去。”

……又听见有人赶来说道:“里面叫请神瑛侍者。”……晴雯道:“侍者不必多疑,我非晴雯,我是奉妃子之命特来请你一会……”……到了一个所在。只见殿宇精致,彩色辉煌,庭中一丛翠竹,户外数本苍松。廊檐下立着几个侍女,都是宫妆打扮,见了宝玉进来,便悄悄的说道:“这就是神瑛侍者么?”引着宝玉的说道:“就是。你快进去通报罢。”有一侍女笑着招手,宝玉便跟着进去。过了几层房舍,见一正房,珠帘高挂。那侍女说:“站着候旨。”宝玉听了,也不敢则声,只得在外等着。那侍女进去不多时,出来说:“请侍者参见。”又有一人卷起珠帘。只见一女子,头戴花冠,身穿绣服,端坐在内。宝玉略一抬头,见是黛玉的形容,便不禁的说道:“妹妹在这里!叫我好想。”那帘外的侍女悄咤道:“这侍者无礼,快快出去!”说犹未了,又见一个侍儿将珠帘放下。宝玉此时欲待进去又不敢,要走又不舍……

虽也由仙女之口,说潇湘妃子非娥皇女英之辈,与凡人无亲可言。但观其处所、装扮、派场、仪式,无一不是皇宫中当年贾元春的格局。那种“六亲不认”的冷漠,动不动要“叫力士打你出去”的森严,也与皇宫规矩无二。

宝玉走入时,则又有些模仿前面黛玉初入贾府之情景,又夹上几竿翠竹、房舍,宫殿中又跑出“正房”来,写得不伦不类。足见高鹗没有见过大家世面。

而绛珠草,竟然成了被白石栏所围住,被人看管着,甚至不准蜂蝶来往的宫中名贵植物,全然失去了灵河岸畔的自由天然。

绛珠与黛玉本来“草木人儿”是一体的,高鹗在此又将其形魂分离,分出“主子”“奴才”,俨然又是一座大观园。哪儿还有幻境的仙意?这也与《红楼梦》开首所设计的木石前盟故事生出分叉,故意混乱。

不要说宝玉糊涂,就是读者也糊涂了。

贵为妃子的林黛玉骄矜讨厌,毫不念旧,比起尘世中的林妹妹来,真是俗不可耐。哪有一点儿太虚幻境的气象。

而更可骇的是,宝玉在幻境中遭到尤三姐执剑追赶,口中还说什么“我奉妃子之命等候已久,今儿见了,必定要一剑斩断你的尘缘”。就是说黛玉还能指使人动刀剑。哪里还有一点儿引愁、度恨、钟情、痴梦等仙女的个性,倒有些像是旧式封建神话里的瑶池王母一流。

按前书说,宝玉与黛玉不是尘缘,而是仙缘。复归上界,有什么一剑之仇,林妹妹竟然令其部下执剑追斩宝玉?匪夷所思!

这倒有些照应了高鹗写的,黛玉归天时,口中喊的“宝玉你好……”的恨语。此为另部《红楼》,其间的魂魄精神,笔者不能苟同。

这就是高鹗以为,黛玉在历尽苦难之后应该获得的皇权式的结局吧!

以此俗人之见,补雪芹之憾,令人更觉遗憾。

高鹗这段续书,使宝玉见到珠帘后慵懒的潇湘妃子,既违背了前面曹雪芹的意境与性灵,又没有自己的新鲜东西。

他东拉西扯的这几笔,笔者以为是从《长恨歌》中杨玉环见方士,春困于蓬莱仙境的情节模仿而来。

试看《长恨歌》中这一段:

忽闻海上有仙山,

山在虚无缥渺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

其中绰约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

雪肤花貌参差是。

金阙西厢叩玉扃,

转教小玉报双成。

闻道汉家天子使,

九华帐里梦魂惊。

揽衣推枕起徘徊,

珠箔银屏逦迤开。

云鬓半偏新睡觉,

花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飖举,

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

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睇谢君王,

一别音容两眇茫。

昭阳殿里恩爱绝,

蓬莱宫中日月长。

回头下望人寰处,

不见长安见尘雾。

只是高鹗的语言差劲,人物也呆板势利,没有一丝情意。此番宫廷富贵景象,与宝黛口中始终贬斥的“金玉之命”相悖也!亦与太虚幻境之“意境”,和黛玉之“性灵”大相违背。深宫黛玉,性情全失,难道连元春都不如了吗?

此深宫非太虚,此妃子非黛玉也!

在《红楼梦》中,对皇宫生活中的无奈,违背人性而使贵妃悲戚的情节,应是首披其真象,在各种书籍中都是开先河的。就在那鲜花灿烂、红火轰烈的省亲过程中,“贾妃满眼垂泪,……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只管呜咽对泣。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围绕,垂泪无言。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初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

元妃冒大逆不道之罪,对亲人们说出了“当初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字字血泪。这是贾元春留给人们最深刻最有价值的印象。

这“不得见人的去处”,绝不会是曹雪芹的理想境地。

现在将黛玉之灵送进深宫,还自鸣得意,此高鹗之俗也!

看那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贾雪芹几行字说尽了当时的势利劲头:

于是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

而当“宝玉又将北静王所赠鹡鸰香串珍重取出来,转赠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遂掷而不取”。

在黛玉的眼中,什么“王爷”,不过是臭男人而已。这里还暗将“圣上”也骂在里头。因在北静王赠宝玉香串时就说明,“此系前日圣上亲赐鹡鸰香念珠一串”。黛玉如此超逸,其实与她奔父丧回来后,看见贾府以元妃为荣耀,上下张扬之势头有关。

黛玉,所谓不同时俗,不识时务者也,故宝玉深敬之。此是雪芹笔法。

岂有日后绛珠之魂又去做“妃子”之理?

“选妃”是宝钗“上青云”之梦,而非黛玉神归之处。

潇湘妃子,乃是诗人的美号,源起于洒泪竹枝的幽怨典故,犹如“枕霞旧友”“怡红公子”“蕉下客”之类,如此穿凿附会,难道贾探春前世是一只鹿吗?

这些雅号本身带有诗社中极强的戏谑风趣,“潇湘妃子”之美称,强调了黛玉的孤高独贵气质,并不需要杜撰一座深宫,一群宫女来安置林黛玉。

这是高鹗的心理需要和思维局限。

按曹公前面所书,绛珠草木,合当永归天露苍穹下。从来处来,回来处去。清灵的神魂,依然归于世界的原始元素,水与土、木与石之中。盖取之于自然之气,因而生生不灭。

林黛玉灵魂之终结,在那白茫茫大地,混沌太虚中,上有不尽云天,漫漫灵河,下有木石相伴,乃得在大自然中永存其精华毓秀也。

清代才子袁枚提出“性灵说”,后来王国维又提出“意境说”。

此二说,是历经数千年形成的中国文化传统的特质,经他们二位提炼总结,令后人豁然洞开。“性灵说”与“意境说”,从此成为后人进入独立于世的东方文化瑰宝的窗口和途径。

《红楼梦》一书,较之前前后后所出现的其他中国小说,至今拥有至高的文化品位和无可企及的艺术成就,这与它对于“性灵说”和“意境说”的大统接受,融会发挥,有着至关重要的关系。

小说,本是应市井茶楼的需要而生,从“说书”一类演变而来,讲究的是热闹、紧张、神奇,也就是要通俗,靠“悬念”抓人。

而“性灵说”与“意境说”,则是顺着诗歌词赋以及性情散文的脉络而来的,欣赏范畴更窄更高,属清雅散淡的逸品。

而扬扬洒洒此一大部小说《红楼梦》,却恰恰淡化了那些原来故事中具备的“悬念”与热闹,而将重心转移到用“性灵”与“意境”作为思想内容和人物个性、情节发展的主干支撑。此书因此而横空出世,成为千载奇书。

诸如“黛玉葬花”“晴雯撕扇”“宝玉乞梅”等典型的“红楼”性格、“红楼”情节,莫不是以“性灵”和“意境”作为双向支撑的。

在小说中,凡是刻骨铭心、一唱三叹的场面,皆是以其“意境”的悠远而独占《红楼梦》篇章的,如黛玉夜立怡红院外一场,如宝玉痴想于杏子树荫下一场。

凡曹雪芹所喜爱的人物,俱是讲究性灵、重视性灵的。而其对立面,皆是以抹杀性灵、趋附礼教为本分的,如袭人之告密王夫人,如宝钗之教训林黛玉“不可读杂书”云云。

宝钗扑蝶,则是以一种貌似潇洒悠闲,而内在含有“机心”的淑女画面,来体现其复杂的善于生存和获取的个性。此人本质是商人,文化只属“涵养”。

甚至薛蟠,性灵毕露时也有可爱的时候,因为宝钗怀疑他与宝玉挨打有关,将“呆霸王”逼急了,他一气喊出了她母女的藏心:“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

一如封建社会“男尊女卑”的传统,男性注定比女性放纵。宝玉的人性是比较多面的,他与袭人有性爱,对晴雯却珍爱,他将黛玉放在至要地位,可以誓言“天诛地灭”,但对于其他女性,亦有若干情感之举。

但在宝玉同诸多人的关系中,是重“性灵”而轻其他的。其他类的感情和欲望,不是不存在,例如宝玉对宝钗也动情,但是在深度和分量上,不能与对黛玉的相比。

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云轩”,宝钗刚坐在宝玉的睡塌——那个她想坐的位置上,绣起了她想绣的鸳鸯物件,宝玉却用梦话给了她迎头一击:“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在中国文化中,“金”象征尊贵、财富、地位等。

金是冶炼而得。而“玉”则是生于天然,包于石内,靠识别发掘而得。所谓“黄金有价玉无价”,玉的价值是天然生成的,不可能再次提炼。

玉,一贯被认为是与人的性灵相通的。《红楼梦》中说,宝玉有祸时,那块玉石会晦暗。直到现代,人们仍然认为,从所佩戴玉石的色泽变化,可以看出人的健康状况。

就是说,金是没有生命的,而玉是有生命和性灵的。所以,这两样东西的结合,表面上看都是尊贵的同类,其实内涵却完全不能相容相近,是两种不同的个性。

木石之盟,含有生命和性灵的成分。在《红楼梦》创作的传说中,宝黛之盟,始于一个“性灵”的神话。绛珠草生于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这三生石,本身就蕴含了一个“因性灵相投,转世后,化为牧童走过以了结重逢之缘”的故事。这是一个同性间因心灵而相知的故事。

可见雪芹设计的宝黛之盟,并不是以男女性爱为最初基石的,而是以三生石上的性灵相知为基础的。绛珠草“还泪”一说始于性灵的获得,并在尘世中也充满性灵。

天上的绛珠饮灌愁水,餐蜜情果,不食人间烟火。这也意味着黛玉的性格是不入世的,不为世俗计,亦不为世俗相容的本质。黛玉时常说自己是“草木人儿”,也就是一个自然人,一个性灵人,而无其他俗世可托。

按“木”的市场价值,如何也不能与“金”来作比。但木却是带有生命的,这一点,又是再贵重的黄金也无法获得的。而且木与石,在地质上还可以相互转化。

树化石,石化玉,经过千万年的地质变化所形成的材质十分稀罕。目前在东南亚一带有发掘出来,景观壮美,气质绝伦。笔者藏有一块。不知道曹雪芹在设计书中的“木石前盟”时,是否知道这种气象,见过这种化石?

而石头与草木在“投胎转世”后相处的现实基础,仍是“性灵”。“林妹妹从来不说这些混帐话”,这是宝玉对其知音的确信。

宝黛之间性灵的关系、浩瀚的内涵,已非《孔雀东南飞》《梁祝》《牡丹亭》等可以比拟的。如果只是男女结合、“同床同穴”的意义,那么就不会有宝玉先奉旨娶宝钗,后娶湘云于患难中的阅历,然后才终于入空门了。黛玉一死,他立刻就得同死或出家,否则岂不成为讽刺?

宝玉后来坚持着人生追寻,走上那“将此生阅历志于石头,求为天下一观”的漫长道路。报答了红颜知己,于是也渺渺无踪。

正因为宝黛关系中赋有太高太泛的人文价值,天地追寻,无极探讨,所以仅是一场恋爱甚至一场婚姻的终结,都远远不是终结。所以有太虚幻境和无穷的追寻。

而成为《红楼梦》重要内容和特征的太虚幻境,则正是“意境”派生出来的一个性灵之大环境。中国诗词中的那些虚情元素——离恨、灌愁、放春、遣香,成了天、地、山、洞等自然景观;而古往今来所慨叹的令人们难以摆脱的“孽海情天”,也就真的成了一重天。

在这里,情人们的情愫——痴情、结怨、朝啼、夜哭、春感、愁悲、薄命等,都化成了一个个实在的处所,竟各自成了一个司衙。

普天下情人与情怀,都登记上册入了司衙。将人们一哭一笑一相思,极自我极隐密的感情和命运归宿都划分了范畴,归人管束。还都有了“档案”,就是那些册子。

引愁、度恨、钟情、痴梦等,这些美貌温柔的仙女,自身既是管理者,又是情海之中的人物。就是说这些多情女子已经实现了“自己管理自己”。

这幻境,可能就是林黛玉诗中所唱的“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这里所出现的,已经不再是一个地面上无处不在的男性主宰的世界。这里没有一个男人,而且对男人是嫌弃排斥的。这里是一个女儿国,一个女性们自由烂漫的世界。

曹雪芹在这里显示了一种巨大深沉的矛盾,即女儿们的伤春悲秋、相思啼哭是神圣的、宝贵的和富有尊严的,而作为她们所思念与悲伤的对象——男性,则是被排斥于这座太虚幻境之外的,是污浊的。这也许是对数千年来压迫女性和给女性带来如此深重苦难的男性们的一种报复吧。

太虚幻境不是一座深宫,更不可能是人世间贾元春所居的那种貌似尊贵、实则冷酷的皇家宫殿。它没有那种声势显赫、奴仆众多、层次森严的封建等级特征,它只是一座性灵的花园,情感的天堂。 kgG37wcgXeGyth0eW4ts7JK9DdngQ/2zHe4Z+NKdF/uQA+dDKzrKHnvDJwn4hgJ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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