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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残荷寄诗魂

“没有人能够阻止真正的才能奔赴命定的归宿。”

当我在一篇译著中看到这句话时,心中一惊。

西方人对宿命的感觉不比我们差。这句惊心动魄的话,正揭示出黛玉之命运。

潇湘妃子是死于她的“才情”的。

书上说她为泪而生,泪尽而逝。其实她是为诗而生,与诗同归。那泪,就是灵性与才情。“花魂鸟魂总难留。”黛玉就是这一部《红楼梦》的诗魂。

黛玉与宝玉之恋,人谓之“小心眼”,直至今天,仍不能为世俗之人所理解。其实这是诗人之恋。她是以诗的敏感、诗的温柔、诗的表达在恋爱。所以众人不恼时,她偏恼;众人计较,她却不计较。

黛玉的性格及其表达方式,只有宝玉懂得。因为她是紧紧地与诗、与才情连在一起的,而与世俗功利有隔。厌烦庶务,远离世故,本是古今中外诗人的天性。

至于艺术家的神经质和脆弱感,更是早为艺术界所认知。然而黛玉在世俗的贾府中却不可能得此理解。

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众人去看《桃花行》的诗篇:

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一声杜宇春归尽,寂莫帘栊空月痕!

“宝玉看了并不称赞,却滚下泪来。便知出自黛玉,因此落下泪来,又怕众人看见,又忙自己擦了。”宝琴骗他说是自己作的,但宝玉不信,以为虽有此才,亦断不会作,而非得有过离丧之哀,才能作出。可见他对黛玉的特质理解之深。

真才情者,莫不是以天性为源头。黛玉那掩不住的冰雪聪明,锋利口角,敏感气质,如“葬花”之类的古怪行为,俱为才情之表现。情不改,性难移。她的命运只能是拥抱着天赋的绝代之才归去。

她的死就是一种领悟。

种种迹象透露,她并非是一个“缠绵”二字可以了得之女性,也决非只是一个“殉情者”的材料。

她与宝玉相通,但比宝玉更加成熟。透过黛玉的悲凉,其实她胸怀着对整个世界,乃至对宇宙的一种空灵意识,对万物易逝的无奈悲凉。她的性格里所含有的伤春悲秋的元素,决非只是一个热烈专注于爱情的少女之敏感,而是对这大千世界,对历史、过去、未来之敏感。

在“蘅芜君兰言解疑癖”一回里,宝钗劝黛玉道:“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当时也说得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优”。

但黛玉之性情乃是天性,并非“为杂书所移”。当她从书中找到知音,咀嚼起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之至情至性来,便如醉如痴。自由的天性是难以转移的。

在“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回中,各人所得的签都是薄命司中命运册上判词的补充。

黛玉得了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一句旧诗“莫怨东风当自嗟”。这即是告诉读者,勿要怨这怨那,黛玉的结局,自有她气质中的必然。

大观园内众人游湖时,人们埋怨池塘里的残荷未除,那黛玉却说“留得残荷听雨声”。此一吟便显出了她高超逸群的诗人气质,以及她对人生意境中一种凄美的钟爱。

对于诗人兼哲人的黛玉,永恒之意境并非是花开粉白绯红时,而是那承受了一切风华之后的孤独。此乃永恒之境。

黛玉以诗为心,哀其爱情,更哀天地万物,哀花鸟春秋,哀风雨朝夕。中国古诗中自有一种诗哲,含有道佛之性,悲天悯人之情。真诗人皆兼有哲人心态。黛玉在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里,透露了她有淡然尘世之意,亦深蕴其有谢世之心理准备。

而在她一贯所作的诗中,从咏海棠到咏菊,到《秋窗风雨夕》,境界都是极高标孤傲的,目光是极深邃透彻的。

黛玉既以千金之质,归至外祖母家,就不会察言观色来改变自己,何况也无从改变。她禀性爱琴棋诗书,通体文人气质,不喜庸俗脂粉。即使大观园中无诗会,她一个人也是日夜沉吟。

午觉醒来,张口便是“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秋风秋雨袭来,她一气呵成《秋窗风雨夕》。“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一部长歌送群芳。

世人过花神节,她独荷锄葬花。《葬花诗》实为《红楼梦》中诗中之诗:“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用现在的话讲是此一部小说的“主题歌”,是一首可以单独流传的艺术之歌。黛玉则是这部大书中的诗魂。所以曹雪芹令她有“冷月葬诗魂”之句。

黛玉完全生活在诗里头。可谓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她的病——咳嗽、夜醒、虚弱等,皆与苦吟有关。苦吟更苦恋,苦恋愈苦吟。她执迷不悟,仍然“煎首年年复月月”。病体稍好,手不释卷,口不绝吟。连袭人也说:“我们宝二爷念书若能像姑娘这样,岂不好了呢。”

黛玉是浸透着秋气的清冷的诗魂,却不是冬天,不应凛冽,而是伤感。她是在一种清秋的气息中死去的,甚至将死作为归宿,有视死如归之气概。一句“质本洁来还洁去”,便是她早已经有所依恃和精神准备的印证。

她应是死于体弱者的秋风中,她感到“人间姻缘”和嫁入贾府其实并不适合自己。她早悟出,人生贵在逗留,而非“终极”。所谓“终极”,不是虚空,便近乎骗局。最真实的内容,已尽在中途体现了。

所以她对人生对宝玉都日渐地撒手,正是为这撒手而流着无尽的眼泪。在前八十回中,就有许多时候,二人相对时,泪垂无言,只说“保重”。

悲哉!秋之气也。中国人认为四时节气与人的兴衰状态是合一的。自宋玉作《秋声赋》后,千古秋歌不绝。纳兰性德也是其中一个。“才听夜雨,便觉秋如许”;“握手西风泪不干,年来多在别离间”,秋是四季中最有穿透力和涵纳量的。它令人感觉到冬的寂灭,却又存留着成熟的春夏艳丽之痕迹。它是一个有延续性的季节,一个思想收获的季节,可以象征人生与社会的某种转折与预兆。刚刚沦亡了的明末王朝,就在秦淮河上发生过一股悲秋的文化余波。

如果以秋来比人生,那么它相当于一个人最可贵的“知天命”之年。所以,大凡能领略秋意的人,也就领略了人生,领略了历史与古今。

在黛玉短暂的生命里,没有表现出她对性事之类发生过兴趣与冲动。她曾与人同来恭喜袭人,被暗立为“二房”。而当宝玉祭奠晴雯时,她对《芙蓉女儿诔》提出润色之建议。

她所要求宝玉的东西太清纯,有一种穿透力,穿透于一般的男女之情。黛玉又太自信,因此平素她对于宝玉的男女事,便常用冷嘲与禅意解之。如在“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一回里,宝玉为宝钗的玉腕而意马心猿,黛玉就投以手帕,以“呆雁”喻之。

黛玉才是“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她在走向一种恬淡,渐自悟出了自己另外的归宿。故她亦不会那么死恨着宝玉和深妒于宝钗。

她的爱情是太纯了,甚至有“水清无鱼”之嫌。在环绕宝玉的这个被声色所包围的世界上,黛玉却几乎不可能有过洞房花烛之梦。

原因一,她与宝玉青梅竹马,是以童稚之情为基础,而不是以异性诱惑为引媒的。故二人坐卧不避嫌。

原因二,她以太多的心力放在诗意传情的关系上,而自视清高,反而人事未开。那宝玉亦太重她,未敢有造次之念。

原因三,寄居他人篱下,心态压抑,故肉体之爱没有完全觉醒,青春之花未曾怒放。对情,总是曲折以文。

宝玉对林妹妹,首先是识其性知其才,为其才情所征服。无论作诗对禅,他处处表示甘服于黛玉下风。黛玉对宝玉情之所依,多是知己相依,孤独相伴。虽然含有终身相托之意,内中男女性爱的成分一直不足。而对床帏之想,她比宝钗、袭人等要想得更少。

宝玉当是在她死后娶宝钗的,而后家破,宝钗则于贫困中逝世,符合“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宝玉最终是与患难中的湘云相逢的。这才合乎雪芹本意。

作为一个诗人,本来就具有不为世人认识的悲剧性。由于诗意对物质世界的排斥,诗人便多具有病死穷死的命运。在黛玉的时代,以林黛玉这样孤高的性格,敢说王爷、皇帝是“臭男人”,即使她是男诗人,也注定不能得意,亦不能入科举之途,而被人视为无用者。

关于宝玉的亲事如何择人,老祖宗贾母是常常强调“根底”的。而论“根底”,比起黛玉,那宝钗是商家出身,则次一畴。商家以“实用”为略,故她的“淑女”也不是本源上的,是实用型的。她的文采更是应酬型的。这与本质上的诗人才女林黛玉是完全分流的。

那黛玉出身于“学而优则仕”的侯门之家。其父为“探花”出身,为五岁幼女专门请了蒙师。贾雨村虽系枭雄,其才学功底,作启蒙私塾足矣。林家独有此千金,生长于苏杭之天堂。黛玉的“根底”可想而知。

黛玉之母贾敏,为贾母之独女。贾母的“根底”,乃史家名门闺秀,资质宏丽,弥雅弥博;而又秉受贾府之世泽,则当年贾敏之美慧,绝不弱于元、迎、探、惜等人。所以到了黛玉,其外秀内慧之资,应该是盐中之盐,结晶之顶,只能用“花魂鸟魂”来形容了。

那贾府中人上下都说她“不如宝钗”,盖“曲高和寡”之故。

在“太虚幻境”中,“金陵十二钗正册”上有判词说“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月明林下美人来”,则是说黛玉注定远离繁华。她带着自己的才华死去,“质本洁来还洁去”,不留下什么也不带走什么,一生竟与这尘世无干。

黛玉之恋是以她的诗人气质为前提的。她执着于爱,更执着于自己的个性。这与在以往爱情经典中的女主角莺莺和杜丽娘等皆不同。

对于莺莺与杜丽娘等,只要让她们能够与中意的男子结合就可以,没有任何其他的思想与理想。爱情就是她们的唯一个性,追随和依附自然就是这种个性的特征。此外没有其他独立的个性。应该说莺莺与杜丽娘,只要自身丽质,想要这个层次的幸福是有现实可能的。

而林黛玉则是注定的美与悲剧结局。那种以知音为基础的爱情,以诗意缔结的婚姻,即使社会发展至今,在现实中也一直是鲜而有之。人类的可悲,就在于它首先是物质性的动物,而使纯粹的灵性从来成为一种历史的祭品。

执着于诗意追求的黛玉,决不可能选择自弃妥协之途。试想林黛玉若真的变成了以针线女红巧于逢迎的袭人之类,顺应环境而成为“美眷”,那《红楼梦》这部书的独特生命也就不存在了。

“留得残荷听雨声”,也伏下了曹公的意愿,黛玉将命逝于水。荷,虽残而洁。 XHdWkZMkTE+jHPOfIwtvLXcZt2ex44zCYsYmgLfDQgwd4SYom8U0IVxEYT4J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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