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恳请你,读这篇小说之前,做一些准备动作——不,不是冲上一杯滚烫的茉莉香片并小心别烫到嘴,那是张爱玲《第一炉香》要求读者的——至于我的,抱歉可能要麻烦些,我恳请你放上一曲Stand by me,对,就是斯蒂芬·金的同名原著拍成的电影,我要的就是电影里的那一首主题曲,坊间应该不难找到的,总之,不听是你的损失哦。
那么,合作的读者,我们开始吧。
即使没看过原著没看过电影的你,应该也会立时被那个歌词叙事者小男生的口吻吸引住吧,一个无聊悠长的下午,他跟屁虫地尾随几个大男生去远处探险,因为据说那里有一具不明死因的男尸,他觉得又惊险又不大相信又拜托真到目击的那一刻不要吓得尿裤才好,于是他鼓足勇气反复立誓似的提醒自己:我不怕,我不怕,我一点也不怕,只要你在我这一国,我他妈的一颗眼泪也不会掉!
……歌声渐行渐远,画面上渐趋清楚的是一个,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她,青春期的大女孩,或小女人,第一次的月经来潮并没有吓倒她,她正屏着气——全没留意客厅里传来的蜂王黑砂糖香皂的电视广告音乐——专心地把手探在裙下用力拉扯束在裙里的衬衫,直至确定镜中的自己胸脯又如小学时候一般平坦,她放心地冲出家门,仍没看一眼电视画面上的英伦口香糖广告,十六岁的甄妮穿着超短迷你裙,边舞边唱着“我的爱,我的爱,英伦心心口香糖……”
她跑到村口,冬天有阳光的礼拜六午后,河口沙洲鸟群似的群聚着十几二十名从兵役期年纪到小学一年级不等的男孩子,村口两尊不明用途的大石柱之间,凌空横扯出一条红布幅,上书“本村全体支持×号候选人×××”,衬着蓝色的天空迎风猎猎作响,好像每隔几年总要张挂那么几天,她要到差不多二十年后,离她拥有民众投票权十几年以后,才百感交集回想起那情景,并初次投下与那红布条不同政党的一票。
她盘桓在他们周围,像一只外来的陌生的鸟,试图想加入他们,多想念与他们一起厮混扭打时的体温汗臭,乃至中饭吃得太饱所发自肺腑打的嗝儿味,江西人的阿丁的嗝味其实比四川人的培培要辛辣得多,浙江人的汪家小孩总是臭烘烘的糟白鱼、蒸臭豆腐味,广东人的雅雅和她哥哥们总是粥的酸酵味,很奇怪他们都绝口不说“稀饭”而说粥,爱吃的“广柑”就是柳丁。更不要说张家莫家小孩山东人的臭蒜臭大葱和各种臭蘸酱的味道,孙家的北平妈妈会做各种面食点心,他们家小孩在外游荡总人手一种吃食,那个面香真引人发狂……
可是半年多来不知哪里不对了,这些朝夕相处了十多年的伙伴,真的是朝夕相处,像弟弟,常在她家玩得忘了回家,就跟她们家小孩一起排排睡。毛毛还是她目睹着出生的,那时她跟好多大人小孩挤在毛毛家卧室门口看毛妈惨叫,那次毛毛哥哥得意得什么样子,恣意地严密挑选与他一国的才准进去观赏。还有大她一岁的阿三,她与他默默甜蜜地恋爱了快十年。还有大头,没有一次不与她大吵或大打出手收场的……不分敌友对她的态度变得说不上来的好奇怪。
她百思不得其解,自认做得无懈可击,好比她确信经血是有气味的,她便无时无刻不谨慎选择站在下风处,以防气味四散;好比她发现再无法阻止胸脯的日益隆起,痛哭之余日日展开与它的搏斗,偷过母亲的丝巾把它紧紧捆绑住,或衣服里多穿一件小学时的羊毛衫把它束得平平的,有一回厮打时被谁当胸撞了一记,当场迸出眼泪差点没痛晕过去;她甚至偷父亲的烟,跟他们一起抽,学他们边抽边藏烟的方法,以为因此取得了与他们共同犯罪的身份,她甚至不愿意好好读书,说不上来地以为功课破破的或许较利于他们重新接纳她。
当然,要到差不多十年之后,在她大学毕了业,工作了,考虑接受男友的婚约时,才能持平地看待当年那些男孩,不,或该说男人,怎么可能当她的面谈论、揣测她胸脯的尺寸,交换着因为不知道而无限膨胀神秘引人的性知识,业务机密似的口传谁家当兵回来的老大此刻在那边的机场挂混,下次谁惹了麻烦或跟哪个村子结了梁子可以找他出面摆平;还有唯一在市区里念私立中学的大国说车过中山北路看到潘家二姊跟一个美国大兵黏着走路,骚得!随即每个人把积压老久的脏话、兽性大发地存货出清,深喉咙一样的口上得到了快感;也有同样姊姊光明正大结交了美军男友并快论婚嫁的马哥,用妈妈的百雀羚面霜抹成《岸上风云》中马龙·白兰度的发型,教几个年纪大些的男孩一种刚自未来姊夫处学来的新式舞步,可那舞步屡屡被村口唐家开得好大声的《田边俱乐部》电视节目中观众所唱的难听歌声所扰乱;还有沿着广场边缘踱步,一手卷着数学代数课本一手不时在空中演算的丁家老二,每做完一题便又开始跟他们MIT个不完,丁老二的物理老师总爱像教徒膜拜圣地麦加似的热烈讲述有关MIT的种种神话,听熟了丁老二的二手传播的她,要到七十年代中期,才知道MIT的当代意思,不是她熟如家珍的麻省理工学院,而是Made in Taiwan。
因此,不会有人像她一样,为童年的逝去哀痛好几年,乃至女校念书时,几个要好的同学夜宿某死党家,同床交换秘密地描摹各自未来白马王子的图像时,轮到她,她一反其他人的对学历、血型、身高、星座、经济状况的严密规定,她说:“只要是眷村男孩就好。”
黑暗中,眼睛放着异光,夜行动物搜寻猎物似的。
那一年,她搬离眷村,迁入都市边缘寻常有一点点外省、很多本省人、有各种职业的新兴社区,河入大海似的顿时失却了与原水族间各种形式的辨识与联系,仍然滞闷封闭的年代,她跟很多刚学吉他的学生一样,从最基础简单的歌曲弹唱起,如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并不知道那是不过五六年前外头世界狂飙一场的反战名歌,她只觉那句句歌词十分切她心意,真的,所有的男孩们都哪里去了,所有的眷村男孩都哪里去了?
她甚至认识了一大堆本省男孩子,深深迷惑于他们的笃定,大异于她的兄弟姊妹们,她所熟悉的兄弟姊妹们,基于各种奇怪难言的原因,没有一人没有过想离开这个地方的念头,书念得好的,家里也愿意借债支持的就出去深造,念不出的就用跑船的方式离开;大女孩子念不来书的,拜越战之赐,好多嫁了美军得以出去。很多年以后,当她不耐烦老被等同于外来政权指责的“从未把这个岛视为久居之地”时,曾认真回想并思索,的确为什么他们没有把这块土地视为此生落脚处,起码在那些年间——
她自认为寻找出的答案再简单不过,原因无他,清明节的时候,他们并无坟可上。他们居住的村口,有连绵数个山坡的大坟场,从青年节的连续春假假期开始,他们常在山林冶游,边玩边偷窥人家扫墓,那些本省人奇怪的供品或祭拜的仪式、或悲伤肃穆的神情,很令他们暗自纳罕。
那时候,山坡的梯田已经开始春耕,他们小心地避免踩到田里,可是那田埂是个难走的,一踩一摊水,其实那时候到处都是水,连信手折下的野草野花也是茎叶滴着水,连空气也是,潮濛濛的,头发一下就湿成条条贴在颊上。平常非必要敬而远之的坟墓,忽然潮水退去似的露出来,他们仗着扫墓的人气一一去造访,比赛抢先念着墓碑上奇怪拗口的刻字,故意表示胆大的就去搜取坟前的香支鲜花……
可是这一日总过得荒荒草草,天晚了回家等吃的,父母也变得好奇怪,有的在后院烧纸钱,但因为不确知家乡亲人的生死下落,只得语焉不详地写着是烧给×氏祖宗的,因此那表情也极度复杂,不敢悲伤,只满布着因益趋远去而更加清楚的回忆。
原来,没有亲人死去的土地,是无法叫作家乡的。
原来,那时让她大为不解的空气中无时不在浮动的焦躁、不安,并非出于青春期无法压抑的骚动的泛滥,而仅仅只是连他们自己都不能解释的无法落地生根的危机迫促之感吧。
他们的父母,在有电视之前而又缺乏娱乐的夜间家庭相聚时刻,他们总习于把逃难史以及故乡生活的种种,编作故事以飨儿女。出于一种复杂的心情,以及经过十数年反复说明的膨胀,每个父家母家都曾经是大地主或大财主(毛毛家祖上的牧场甚至有五六个台湾那么大),都曾经拥有十来个老妈子一排勤务兵以及半打司机,逃难时沿路不得不丢弃的黄金条块与日俱增,加起来远超过俞鸿钧为国民党搬来台湾的……
曾经有过如此的经历、眼界,怎么甘愿、怎么可以就落脚在这小岛上终老?
不知在多少岁之前,他们全都如此深信不疑着。
而不知在多少年之后,例如她,渐与几个住在山后的本省农家同学相熟,应她们的邀约去做功课,便很吃惊她们日常生活水平与自己村子的差距:不爱点灯、采光甚差连白日也幽暗的堂屋、与猪圈隔墙的茅坑、有自来水却不用都得到井边打水。她们且就在晒谷场上以条凳为桌做功课,她暗自吃惊原来平日和她抢前三名的同学每天是这样做功课、准备考试的。
做完功课,她们去屋后不大却也有十来株柚子树的果林玩办家家酒,她看到同学的母亲完全农妇打扮、口上发着哩哩声在喂鸡鸭,看着同学父亲黄昏时在晒场上晒什么奇怪药草,她觉得惆怅难言。
后来每年她同学庄里一年一度的大拜拜都会邀她去,她渐渐习惯那些丰盛却奇怪的菜肴,也一起跟着农家小孩挤看野台戏,听不懂戏词但随他们该笑的时候一起笑。从不解到恍惚明白他们为何总是如此地笃定怡然。
村里的孩子,或早或迟跟她一样都面临、感觉到这个,约好了似的因此一致不再吹嘘炫耀未曾见过的家乡话题,只偶尔有不更事的小鬼夸耀他阿爷屋后的小山比阿里山要高好几倍时,他们都变得很安静,好合作地一起假装没听见,也从来没有一个人会跳出来揭穿。
便赶紧各自求生吧。
男孩子们通常都比较早得面临这个问题,小学六年级,在义务教育还没有延长成九年之前,他们好吃惊班上一些本省的同学竟然可以选择不考试不升学(尽管他们暗自颇为羡慕),而回家帮家里耕田,或做木工、水电工等学徒。而他们,眼前除了继续升学,竟没有他路可走,少数几个好比陈家老大宝哥,有一年一家电影公司在山上相思林拍武侠片时,他从围观看热闹到自愿以一个便当的代价拍一个挨男主角踢翻的镜头,到帮他们扛道具上卡车,到工作队离开时他连换洗衣裤都没带地跟着走了。
这个不知为什么显得很骇人的例子传诵村里十数载,简直以为他就这样死了,要到差不多二十年后,他们之中有看影剧版习惯的人,便会在影剧版最不起眼的一个小角落发现他才四十出头就肝癌英年早逝身后萧条只遗一个幼稚园儿子的消息,才知道原来他这些年跟他们一样一直存活着,一直在某电视台做戏剧节目的武术指导。
“噢,原来你在这里……”她边翻报纸喟叹着。
彼时报纸的其他重要版面上,全是几名外省第二代官宦子弟在争夺权力的热闹新闻,她当然都仔细阅读,却未为所动,也不理会同样在阅报的丈夫正因此大骂她所身属的外省人(她竟然违背少女时代给自己的规定,嫁给了一个本省男人)。
其实这些年间,她曾经想起过宝哥,仅仅一次,在新婚那夜。
那时丈夫正把闹完洞房的同事朋友给送出门,她没力气再撑起风度听他们的笑谑,便独自先返回卧室,不点灯,怕面对那陌生之感,也有些害怕即将要发生的事。这固然与她尚是处子之身有关,但大概是这幽暗陌生的新居卧室的缘故,她忽然遗失掉长期以来做个现代都会女性、性知识只会过分充足的身份,立时回到了另一间同样昏暗的陌生卧室,宝哥家的卧室。她大概是小学二三年级,正和宝哥的妹妹、贝贝一干自组的黄梅调剧团在翻找毛巾被单扮古装,她正趴在地上找发夹时,随手拾起床下一本没有封皮的旧书,她好奇地凑在五烛光的灯泡下翻阅,那是一本用粗俗挑逗的笔调写的性知识书,对她而言闻所未闻,因此看得十分专注,看到教导男子如何挑动处女,以及把处女弄破时要如何止血,好像曾听到贝贝的警告:“那个是我哥的,他不准人家看喔。”
她看到教人由嘴唇、乳房,以及坐姿判断处女与否时,才忽然感觉到四周非常安静,她抬头,看到房门处有个高大的身影,也才发觉贝贝她们什么时候全跑光了,但她立刻感觉出那个穿着父亲军汗衫的身影是宝哥,她弃了书,小声地喊了一声宝哥,宝哥不答话,慢慢,又好像很快地走近她,呼吸声好大,走到近灯处,她被他那双像猫一样发出磷光的眼睛吓傻了。
然后其实什么事也没发生,她灵巧迅速地跑出那间卧室,跑出宝哥家,跑到日光下,那段记忆,便像底片见了光,一片空白,那些第一次对性事的固陋、村俗的印象,便牢牢给关在那间卧室,甚至日后在光天化日下看到宝哥也无啥殊异之感,因此竟然真的再没想起过他,直到新婚夜。那时她想,宝哥做梦也不会想到吧,竟然有个女孩子在一生中重要的那一刻时光里曾想到他,尽管是那样一种奇怪的方式。
其实不只宝哥,还有很多很多的男人,令很多很多的女孩在她们的初夜想到他们。
他们大多叫作老张、或老刘、或老王(总之端看他们姓什么而定)。
通常一个村子只有这样一名老×,因为他单身,又且远过了婚龄大概再没有成家的可能,又往往仅是士官退伍,无一技之长,便全村合力供养他似的允许他在村口的村自治会办公室后头搭一间小违建,贴补他一点钱,自治会的电话由他接,一些开会通知由他挨家挨户送,路灯坏了也由他修,他村的半大男生结伙来本村挑衅时,他会适时出来干预,冬天在村外围一堆小孩看他烤一只流浪来的小黑狗,夏天在发出浓烈毒香的夹竹桃树下剥蛇皮煮蛇汤的,就是老×。
他们通常大字不识一个,甚至不识自己的名字和手臂上的刺青,但他们是村里诸多小孩的启蒙师,他有讲不完的剿匪故事、三国水浒、或乡野鬼怪故事,尽管他们的乡音异常严重,可是小孩们不知怎么都听得懂;尽管他们的住屋像个拾荒人家,可是小孩简直觉得那是个宝窟,有很多用桐油擦得发亮的子弹头(你若愿意在停电的夜晚跑过可怕的公墓山边、替他到大街上买一瓶酒回来的话,他大概会送你一颗),有不明名目的勋章,有各种处理过的虫尸蛇皮,有用配给来的黄豆炒成的零嘴儿,还一定有扑克牌、残缺不全的象棋或围棋,而且他会教你下,替你算命。
然而,总要不了太久(端看那名老×的性欲和自制力而定),常出没其间的小孩们就会起一种微妙的变化,当孩子们里必然会有的那个比较好吃、或娇滴滴爱撒娇、或胆怯不敢违拗大人的……我们叫她小玲吧,当小玲也来老×的破巢时,其他小孩便如同动物依本能地远离一只受伤病痛的同伴似的远远离开小玲,离开小屋……
大多数小孩并不知道空气中的不安和危险是什么,只有那几个胆大些的小男生,终于有一天,会躲在窗外好奇偷窥,他们通常会看到老×与小玲做奇怪的事,不是他褪去衣裤,就是把小玲也褪去衣裤,这些老×通常因为自己的性能力以及谨慎怕事的缘故,不致把小玲弄流血或弄到晚上洗澡时会被母亲发现的地步,但通常小男生们不及看到这里就已经全跑掉了,基于一种好像闯了祸的心情,他们都不告诉其他同伴,甚至也不警告自家的姊姊妹妹,而且他们仍然出没老×的小屋,有时听故事或下棋的空当,会刹那间失神,盯着老×的裤裆并回忆他的大玩意,没有任何评价地只觉得哇操他真是一头大兽王!
至于小玲,早晚有一天,会在与女伴交换秘密时讲出老×对她做的事,她得到的反应通常有两种,一是对方立时也眼泪汪汪、抓紧她的手,不管以后她们还有没有再去老×处,但童年时光里她们大概会是一对最要好的朋友。不过比较多的反应是,对方渐听渐露出陌生警戒的目光,悄悄退去、远离,不一定会泄露出去这个秘密,但同伴们都动物一样地迅速感受到这个讯息,一点不想探究地也离小玲远远的,任她自生自灭。
但是好奇怪的这些讯息永远只能横的传开,都不会让小她们几岁的弟弟妹妹们知道,因此每一届都无可避免地或多或少有几名小玲。当念中学的老小玲发现妹妹及其同伴有些神秘难言的行迹时,比较大胆的老小玲就会呵斥妹妹:“叫你们不要去老×家玩!”“你小心让妈知道了好看!”
骂完不禁奇怪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想过告诉妈妈。每一个小玲差不多都如此,以致那些老×们都得以安然活到二十、三十年后,当这些小玲们陆陆续续结婚,或与心爱男友的第一次,都会想起那个遥远年代遥远村子遥远小屋的老×,比较传统保守的小玲们担心自己的处女膜可还完好,健康开朗些的小玲们则流下衷心快乐的泪水,深深感激抚在自己身上的,不再是一双迟疑却又贪婪的苍老的手,而是如此地年轻有力、清洁、有决心……
这些自然是老×们想都想不到的,因为在那一刻的同时,老×们正全心全意发愁手臂上的那些刺青可要如何去掉,以利于他们的返乡探亲。有大胆些的人便率先去整形外科处割掉那片刺青的皮肤,所以,假若你在八七到八八年间,在街上看过年近七十、单手膀上裹着白纱布绷带的外省老男人,没错,他就是老×……连你都无法想象吧,他们正是多少女孩在初夜会想起的男人,当然,至此我们已不用去追究她们是基于何种心情了。
看到这里,你一定会问,那妈妈呢?妈妈们哪儿去了?都在干什么?不然怎么会如此地疏于照顾保护子女?
妈妈们大概跟彼时岛上普遍贫穷的其他妈妈们一样忙于生计,成天绞尽脑汁在想如何以微薄的薪水喂饱一大家子。若是大陆来的妈妈,会在差不多来台湾的第十年,变卖尽最后一样金饰后,在那一年的农历新年一横心,把箱底旗袍或袄子拿出来改给众小孩当新衣,无须丈夫们解说该年九月的雷震事件,或是进一步地泄露军机,她们比什么人都早的已与朝中主事者一样自知回不去了。
妈妈们通常除了去菜场买菜是不出门的,收音机时代就在家听《九三俱乐部》和《小说选播》,电视时代就看《群星会》和《温暖人间》,要到谁怕谁的时代才较多人以麻将为戏,不再理会眷补证上印的可怕罚则(例如第一次抓到断粮×个月,第二次抓到……),通常法太严则不行,若有谁家明目张胆传出麻将声,几天后,该邻官阶最大的那位太太就会登门不经意地闲聊恳谈一番,当然,若打麻将的那家就是该邻或该村官阶最高的,也就是住家坪数最大、最先拆掉竹篱笆改盖红砖围墙、最先有电视的那家,此事大约就不了了之了。
但往往妈妈们的类型都因军种而异。
空军村的妈妈们最洋派、懂得化妆,传说都会跳舞,都会说些英文。陆军村的妈妈最保守老实,不知跟待遇最差是否有关。海军村的打牌风最盛,也最多精神病妈妈,可能是丈夫们长年不在家的关系。宪兵村的妈妈几乎全是本省籍,而且都很年轻甚至还没小孩,去他们村子玩的小孩会因听不懂闽南语、而莫名所以地认生不再去。
最奇怪的大概是情报村,情报村的爸爸们也是长年不在家,有些甚至村民们一辈子也没见过。他们好多是广东人,大人小孩日常生活总言必称戴先生长戴先生短,仿佛戴笠仍健在且仍是他们的大家长。
情报村的妈妈们有的早以守寡的心情过活,健妇把门户地撑持一家老小,我们可依其小孩的年纪差距推断出丈夫每次出勤的时日长短。另有些神经衰弱掉的妈妈们则任一窝小孩放野牛羊似的满地乱跑,自生自灭。做小孩的都很怕学期开始时必须填的家庭调查表,有一个长年考第一名的女孩甚至快要受不了地伏桌痛哭起来,深怕别人发现她的与众不同,因为父亲工作要掩护身份的关系,一家都跟母亲的姓,她觉得很难堪,乃至曾有一名小玲以老×的事与她交换最高机密时,她都违背约定地坚不吐实。
至于那些为数不少、嫁了本省男子、而又在生活中屡感不顺遂——例如丈夫们怎么不如记忆中的外省男孩肯做、必须分担家事,因此断定他们一定受日据时代大男人主义遗风影响所致;例如每逢选举,她都必须无可奈何代替国民党与丈夫争辩到险险演成家庭纠纷——因而会偶觉寂寞地想念起昔日那些眷村男孩都哪儿去了的女孩儿们,我在深感理解同情之余,还是不得不提醒你们,不要忘了你曾经多么想离开那个小村子,这块土地,无论以哪一种方式。
记不记得你在成长到足以想到未来的那个年纪,尽管你还正在和村中的某个男孩恋爱,那些个乘凉或看《晶晶》连续剧、父母因此无暇顾及的夏日夜晚,满山的情侣(之前或之后,你会在田纳西·威廉斯电影里发现到几乎一模一样的情景,保守、炎热、父权、压抑的南方小镇里那些在夜间冶游、无法说明自己的心灵和身体在饥渴些什么的大男孩大女孩),你们在喧天的蝉声里一面发高烧似的热烈探索彼此年轻的身体,一面在心里暗暗告别,自然大多的告别是因为没考上学校的男孩就要去服役或念军校了,但更多时候,是女孩们片面好忍心的决定。
记不记得?你,错过时机尚未走成的女孩——五十年代,嫁黑人嫁GI去美国的;六十年代,出国念书或去当歌星影星,因为发现唯有此业是收获耕耘可以大不成比例,宜于经济起飞年代一无本钱而想一夜致富的人从事。你渐渐很不耐烦老在村口克难球场群聚终日的那些等待兵役期、抽烟打屁、除了打球无所事事的幼时玩伴(尽管他们曾经是你太想一道溷迹终老的伙伴),并非因为你行经那儿时,总会飘出几句发自其中一名刚届青春期的男生泄欲式的脏话,影射你的身材尺寸或器官,或大喊声:“×××的蜜斯!”也并非有些男孩变得粗壮似野兽、并且也发出野兽一样很让你觉得陌生不安的目光和嗓音……
你只隐隐觉得,那些幼时常与你一道在荒山里探险开路冶游的伙伴,不再足以继续做你意欲探险外面世界的伙伴,你甚至不愿意承认你快看不起他们、觉得他们对未来简直有点不知死活。
于是,你会在离家念大学或开始就业时,很自然地被那些比起你的眷村爱人显得土土的、保守沉默的本省男孩所吸引,尽管他们之中也多有家境比眷村生活还要窘困,或比眷村男孩的动辄放眼中国、放眼世界的四海之志要显得胸无大志得多,但他们的安稳怡然以及诸多出乎你意料的对事情的看法,都使得你窒闷的生活得以开了一扇窗,透了口气。尽管多年后你细细回想,当初所感到的窒息郁闷也许并非全然因为眷村生活的缘故。
离开眷村而又想念眷村的女孩儿们,我深深同情你们在人群中乍闻一声外省腔的“他妈的(音‘踏马的’)”时所顿生的乡愁,也不会嘲笑有人甚至想登寻人启事寻幼年的伙伴或甚至组个眷村党,因为你不甘愿承认只拥有那些老出现在社会版上、仅凭点滴数据但照眼就能认出的兄弟们(如×台生,山东人,籍设高雄左营、或冈山、或嘉义市、或杨梅埔心、或中和南势角、或六张犁、南机场……那些个从南到北、自西徂东、有名的大眷村集结之地)。也不愿意搭计程车时,听到司机问:“你要去ㄌㄚˇ(哪)里?”以及一遇塞车就痛骂国民党和民进党的,你望着他后脑勺的几根白发,当下可断定他是那批气宇轩昂意气洋洋、专修班出来还自愿留营以尽忠报国,而后中年退伍不知如何转业的×家×哥……除此之外,眷村的兄弟们,你们到底都哪里去了?
所以你当然无法承受阅报的本省籍丈夫在痛骂如李庆华、宋楚瑜这些权贵之后夺权斗争的同时,所顺带对你发的怨怼之气,你细细回想那些年间你们的生活,简直没有任何一点足以被称作既得利益阶级,只除了在推行“国语”禁制闽南语最烈的年代,你们因不可能触犯这项禁忌而未曾遭到任何处罚、羞辱、歧视(这些在多年后你丈夫讲起来还会动怒的事),尽管要不了几年后,你们很快就陆续得为这项政策偿债,你的那些大部分谋生不成功的兄弟们,在无法进入公家机关或不读军校之余,总之必须去私人企业或小公司谋职时,他们有很多因为不能听、讲闽南语而遭到老板的拒绝。
大概非眷村,或六十年代后出生的本省外省人都无法理解,很多眷村小孩(尤其他们居住的若是个有菜市场、有小商店、饮食店及学校等的大眷区),在他们二十岁出外读大学或当兵之前,是没有“台湾人”经验的,只除了少数母亲是本省人,因此寒暑假有外婆家可回的,以及班上有本省小孩而且你与他们成为朋友的。至于为数众多的大陆籍妈妈们,十数年间的唯一台湾人经验就是菜市场里那几名卖菜的“老百姓”,因此她们印象中的台湾人大致可分为两种:会做生意的,和不会做生意的。
正如你无法接受被称作是既得利益阶级一样,你也无法接受只因为你父亲是外省人,你就等同于国民党这样的血统论,与其说你们是喝国民党稀薄奶水长大的(如你丈夫常用来嘲笑你的话),你更觉得其实你和这个党的关系仿佛一对早该离婚的怨偶,你往往恨起它来远胜过你丈夫对它的,因为其中还多了被辜负、被背弃之感,尽管终其一生你并未入党,但你听到别人毫无负担、淋漓痛快地抨击它时,你总克制不了地认真挑出对方言词间的一些破绽为它辩护,而同时打心底好羡慕他们可以如此没有包袱地骂个过瘾。
然而其实你并非没有过这种机会,记不记得有几次你单独携小孩回娘家的时候,你不也是如此在晚饭桌上边看电视新闻边如此大骂国民党吗?只因为从政治光谱上来看,此时没有人(你丈夫)站在你的左边,所以你可以难得快乐地扮个无顾忌的反对者,只因为你很放心这种时候你的右边总会有人(你老爸)出来,为这个爱恨交加、早该分手的党辩护。
你大概不会知道,在那个深深的、老人们烦躁叹息睡不着的午夜,父亲们不禁老实承认其实也好羡慕你们,他多想哪一天也能够跟你一样,大声痛骂妈啦个B国民党莫名其妙把他们骗到这个岛上一骗四十年,得以返乡探亲的那一刻,才发现在仅存的亲族眼中,原来自己是台胞、是台湾人,而回到活了四十年的岛上,又动辄被指为“你们外省人”,因此有为小孩说故事习惯的人,迟早会在伊索寓言故事里发现,自己正如那只徘徊于鸟类兽类之间,无可归属的蝙蝠。
总而言之,你们这个族群正日益稀少中,你必须承认,并做调适。
然而其实只要你静下心来,凭借动物的本能,并不困难就可在汪洋人海里觅得昔年失散、或遭你遗弃的那些兄弟们的踪迹:那个干下一亿元绑票案的主谋,你在还来不及细看破案经过以及他的身份简介时,只见他向记者们朗朗上口的诗句:“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你不是脱口而出:“啊,原来你在这里!”
初中那年,你们不是曾经被一个新来的国文老师所迷惑,只因为那位五十来岁、一口湖北腔的单身男老师总喜欢讲课本以外的东西,他就曾经含着眼泪,以评剧花脸的腔调诵完少年汪精卫这首刺摄政王失败的“狱中口占”,你不是还边认真地把全诗抄在课本空白处,边疑惑你所学过民国史里的大汉奸卖国贼,怎么也有这种看似像个人的时候,那个国文老师大概正因为老是触犯此类禁忌之故,学期结束就又调走。
多年后,你猜他绝对不知道自己当年曾开启过多少热血少年的心志,又或让他们以为找到了使他们动机看似神圣正义的理由。
所以,原来当初那些盘踞在村口、你觉得他们只敢跟自己人或别眷村好勇斗狠、却没胆出去闯荡世界的×哥×弟们,就在他们中间,就在你要弃绝他们的同时,有人正在磨刀霍霍,结群结党,暗暗在全岛干下无头抢案数十起并杀人如麻,破案时,你不须细看报上的说明他们这个强盗集团是新竹光复路某某眷村的子弟,你仅凭他戴着手铐脚镣的相貌就可呼出他的小名;乃至十数年后远赴美国深信自己是为家国锄奸的×哥,你丝毫不吃惊他仅仅不过想印证那句奉行半生的“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当然村口的那些兄弟们不尽都是如此之辈,一名溷迹其中、跟其他很多人一样去跑船的沈家老大,二十年后,你不难在报上访问他时,清楚嗅出他的眷村味儿,当大约全岛都不相信他要把那块唐荣旧址变更为商业用地并非只为了赚取暴利,而是想盖一幢他做海员时在其他美丽的国家看到的美丽建筑时,大概只有你相信他所说的是真话,并惊叹且同情这名身价百亿的成功证券商,为何还可怜兮兮如你们十数年前、对家国如此抽象却又无法自拔的款款深情。
类似此的还有那个、有没有?好像是第五邻第一家,在家门口开个早餐摊,常帮妈妈洗洗弄弄找钱的王家煊哥,三十年后,你每见他以“财政部长”的身份在报章、电视等媒体大力推销他的政策时,你以女性的直觉并不怀疑他的操守、用心、专业有何问题。只是他那股言谈间弥漫不去“以国家兴亡为己任”的浓浓眷村味儿,让你觉得因为太熟悉了而反倒心烦意乱,但毕竟也每足以让你百感交集的喟叹:“噢,原来你在这里,眷村的兄弟。”
所以,那些兄弟们,好的、坏的(从法律观点看),成功的、失败的(从经济事功看),存在的、不存在的,有记忆的、遗忘症的、记忆扭曲的……请容我不分时代、不分畛域地把四九到七五(蒋介石消逝、神话信念崩溃的那一年)凝冻成刹那,也请权把我们的眼睛变作摄影机,我已经替你铺好了一条轨道,在一个城镇边缘寻常的国民党中下级军官的眷村后巷,请你缓缓随轨道而行——音乐?随你喜好,不过我自己配的是一首老“国语”流行歌《今宵多珍重》,上过成功岭的男生都该会记得吧,每天晚上入睡前营区放的:“南风吻脸轻轻,飘过来花香浓;南风吻脸轻轻,星已稀月迷蒙……”
我们开始吧——
不要吃惊,第一家在后院认真练举重的的确是,对,李立群……除了喘气声,他并没发出任何噪音,因此也没吵到隔壁在灯下念书的高希均和对门的陈长文、金惟纯、赵少康……
我们悄声而过,这几家比较有趣得多,那名穿着阿哥哥装在练英文歌的是欧阳菲菲,十六岁但身材已很好的她,对自己仍不满意,希望个儿头能跟隔壁的白嘉莉一样。当然你不会吃惊看到第四家的白嘉莉正披裹着床单当礼服,手持一支仿麦克风物在反复演练:“各位长官、各位来宾,今天我要为各位介绍的是……”
别看呆了!你。第五家凑在小灯泡下偷看小说的那个小女孩也很可爱,她好像是张晓风、或爱亚、或韩韩、或袁琼琼、或冯青、或苏伟贞、或蒋晓云、或朱天文(依年龄序),总之她太小了,我分不出。
当然不是只有女孩子才爱看闲书,我们跳过一家,你会发现也有个小兄弟在看书,什么?你连蔡诗萍和苦苓都分不出?都错了,是张大春,所以我们顶好快步通过,免得遭他用山东粗话噌,是啊!他打从小就是这个样儿……
隔壁刚作完功课、正专心玩办家家酒的一对小男生小女生,看不出来吧,是蔡琴和李传伟。当然也有可能是赵传和伊能静。
第九家,一名小玲默默在洗澡。
第十家,漆黑无人,因为在念小学的正第、正杰兄弟俩陪母亲去索讨父亲托人遗下的安家费,他们就是我们提起过的情报村的,打从他们一家迁居至此,村民们就从没有看过他们的父亲,直至差不多三十年后……
第十一家……
(我俩临别依依,要再见在梦中。)
……
啊!
想我眷村的兄弟们。
《中国时报》人间副刊
一九九一年九月十日~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