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
台湾的朱西甯先生今年过世,朱先生生前创作甚丰,语言好。朱先生人幽默,随口就是笑话。想起朱先生的笑话,就笑,就觉得朱先生还活着。朱先生有三个女儿,大女朱天文,二女朱天心,都是台湾最好的文学家。
朱家一门两代三人都是好作家,这在世界上是少见的,如果没人能举出另外的例子,我要说这在世界上是仅见的;而且朱家的女婿,也就是二女朱天心的先生谢材俊,亦是好作家,好评论家,好编辑;再有,天文她们的母亲,是日本文学的汉文翻译家。我有时在朱家坐着,看着他们老少男女,真是目瞪口呆。如果以为朱家有一股子傲气(他们实在有傲气的本钱),就错了,朴素,幽默,随意,正直,是这一家子的迷人所在。
在此说说朱天心。
与姐姐朱天文不同,朱天心是阳气的。阳气之难,难在纯阳。中国民间说的吕洞宾,即苦炼纯阳一功。可是见到朱天心,读到她的小说,乖乖,竟生来就是纯阳的,吕洞宾苦炼,不免有点可怜。
以阳来看朱天心,似乎于理不通,可我总觉得哪吒是女孩子,而哪吒是纯阳之子。不过以此以为朱天心有男性气质,就错了,女孩子也会玩得一头一脸的汗,赤子之心,无分男女。
朱天心有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气质,这造成她一种强悍的敏感。敏感并非是阴柔的,所以朱天心的强悍类似玉石。我前两年得到天心的一本《想我眷村的兄弟们》,这是一本反写的青春小说。读后有一种忧郁。我年轻时打过一阵铁,铁在烧着的炭中,先是深红,之后是橘黄,黄,淡黄,白,此时逼视之,白中开始发青,这青即是极端时反而忧郁。
朱天心此时开始有评家说的老灵魂的无奈,而在《古都》中,似乎是怀缅的游荡,其实是强悍的敏感,虽然密度大了些,但确是淋漓。
小说是叙述,这个说法不错,只是不错得好像什么也没说。与其说叙述,不如说小说是对设置的障碍的穿透,小说忌绕,绕过障碍,似乎聪明,似乎皆大欢喜,久了,就像抄小路可到大街,但一路上的深宅大院我们永远参不透。
天心的强悍,即在于不绕。以此一点,可以判断出何种小说只是聪明美丽,何种是具有穿透性的文学。
一九九八年年底 客次意大利米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