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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一
山水化情与情化山水

东晋以降,诗人游赏和书写山水的初衷,是藉山水化解情累,即玄学家所谓“化其郁结” 。谢诗中一再地表达这一意识,如《述祖德》写到谢玄“拂衣五湖”的隐逸追求是“遗情舍尘物,贞观丘壑美” ;《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修竹茂林》写在自身于石门幽居中的精神进阶是“感往虑有复,理来情无存” ;《从斤竹涧越岭溪行》写山水中恍遇佳人无从交接而“心莫展”,解脱之道须是“情用赏为美” ;《维摩经中十譬赞》其八更结以“忘情长之福” …… 山水故而如杨儒宾所说:“不向‘阴气有欲者也’的情意主体开放”,而专为“恬然玄漠的心灵”所摄受。 谢灵运作为此玄学风气中人,自然会心于此。其最成熟的几篇山水诗《登永嘉绿嶂山》、《登江中孤屿》、《从斤竹涧越岭溪行》、《石壁精舍还湖中作》、《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修竹茂林》都在结尾处透显玄同外内的冲漠。如《石壁精舍还湖中作》一诗:

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

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

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

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

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

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

虑淡物自轻,意惬理无违。

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

此诗写傍晚自今薑山新江中张岙石壁下,泛舟巫湖而归的湖山景色,凸显一“憺”字。如前章所论,灵运本偏爱向晚山水之“清”。自建康至永嘉的水路上所作《初往新安至桐庐口》一诗中即有“景夕群物清,对玩咸可喜”。此诗中所谓“清晖”,是白日强光褪去之后,溪湖地区向晚的水色岚光叶簇诸色弱化为一种间色,一种轻凉的氤氲在空气中流荡,它不是视距外的对象,而是环绕浸润着诗人的氛围。三、四句套用楚辞“羌声色兮娱人,观者憺兮忘归” ,谓沐受山水“清晖”而“憺”,恰似聆观乐舞而“憺”。这“清晖”正如音乐一样不受距离限制,它无处不有。“憺”由“清晖”往来“娱人”而致,恰如音乐在不经意中就陶醉了人。“林壑”以下两联具体分写山与水。“林壑敛瞑色”即瞑色敛林壑,“云霞收夕霏”是夕霏收云霞。诗人倒装主词与宾词,遂以词的顺序演示了其视知觉中明亮(林壑、云霞)转至昏昧(瞑色、夕霏)的变化。此一“不隔”的知觉书写又具现了心境不经意的“憺”。芰荷于清晖中“迭映蔚”,蒲稗于晚风里“相因依”,是一幅万物皆逶蛇其迹、彼我相因的图景,亦符应诗人心中此刻的恬淡和闲适。诗人正是在这样的观赏中才有了“虑淡物自轻,意惬理无违”的了悟。

然而,倘若吾人不欲以偏概全,辄须注意“借山水,以化其郁结”也有难以奏效的时刻,虽然这多发生在其较早的诗篇中。然又颇难纯以王文进“游览诗”/“行旅诗”二元划分归类。 这显然是山水诗话语中的龃龉,却是做“美感话语考掘”时尤当注意之点。这些作品对以后的发展,意义不可低估。作于永嘉的《郡东山望海》明白地说明情累是山水无法化除的:

开春献初岁,白日出悠悠。

荡志将偷乐,瞰海庶忘忧。

策马步兰皋,绁控息椒丘。

采蕙遵大薄,搴若履长洲。

白花缟阳林,紫虈晔春流。

非徒不弭忘,览物情弥遒。

萱苏始无慰,寂寞终可求。

此诗当作于景平元年(423),灵运被外放永嘉郡第二年的早春。诗人策马到郡治附近高仅三十余米的小山。这里在千六百年前也看不到海,也许能看到瓯江入海方向的海天空阔的远景。诗人明示来此的初衷是“荡志将偷乐,瞰海庶忘忧”,这与玄学散怀于山水的意旨并无二致。但诗人没有写远景,只“偷乐”于近身景物。如灵运其他作品一样,此诗也以“策马”、“绁控”、“采蕙”、“搴若”描写诗人置身山水世界里身体的移动,然后以一联色彩鲜明的山、水景物的对照,写尽“开春”和“白日”中的丽景。至此诗人笔势陡然逆转,观览眼前明丽的春景不惟不令他“忘忧”,反而是“览物情弥遒”,令他更为惆怅。上接“采蕙”和“搴若”,由忘忧的萱草采获的也只是“无慰”而已。真正的寂寞无为,只能于归隐中探求了。

此诗所叙讲的诗人在山水中的经验,与其本人和玄学家的期冀正好相反。它的意义在提示吾人:山水诗的美学发展还有另一种方向,是与当初玄学的诉求背道而驰的。请再读灵运永初三年秋两首诗《富春渚》和《七里濑》。此二诗皆作于外放途中,诗人去离建康,枉道回始宁,又续由水路赴永嘉。被放逐的屈辱和离乡的惆怅此时在心中交织,加之逆水行舟,遂有:

溯流触惊急,临圻阻参错。

亮乏伯昏分,险过吕梁壑。

“惊急”和“参错”皆是上文所论谢诗中出现的以形容词指代名词(江流和崖岸)以强调知觉的手法。今富阳富春渚一带的确有山,但并不陡峭,北岸也有一处伸入江中的山岩,或许可以称为“圻”。前章论及,灵运能欣赏江南水畔汀渚错落的变化之美,如《过始宁墅》的“洲萦渚连绵”以水之湄柔和的曲线摹拟心中依依之情,亦可视为一种内化或情化的山水。然而,此刻在左迁途中,诗人只能以“触惊急”、“阻参错”表达内心的挫折感。并感叹此处之险有过于孔子所游“悬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的吕梁,自己却无伯昏无人“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的胆量。现地目睹富春渚一带的山水地貌,这显然是夸张了。但这正是诗人情感化了的山水。桐庐七里濑是富春江的胜景,不仅因严光曾隐于此,且有山水的奇美。灵运以此为题的诗曰:

羁心积秋晨,晨积展游眺。

孤客伤逝湍,徒旅苦奔峭。

石浅水潺湲,日落山照曜。

荒林纷沃若,哀禽相叫啸。

遭物悼迁斥,存期得要妙。

既秉上皇心,岂屑末代诮!

目睹严子濑,想属任公钓。

谁谓古今殊,异世可同调。

如《郡东山望海》说要以“瞰海”忘忧一样,此诗前两句也寄望以“游眺”而一展积郁。以下是由远而近的“游眺”:“孤客”一联是诗人一路舟行中对山、水感受的对比:溯水而上,橹下的“逝湍”,时时令他伤感时光徒然流去;而两岸迎面排闼而来的断崖,又在在令他以家园渐远而惆怅。“石浅”一联也是山与水,是此地(石浅)和此时(日落)的山水,渲染着旅途艰难与人生迟暮之感。“荒林”一联上句是几无声息的景象:落叶在荒烟弥漫的二维空间里自上飘下;下句是不见形迹的声音世界:三两禽鸟断续地在深度世界里以哀叫往还。“荒林”和“哀禽”将诗人整个地笼罩其中了。在迁客眼里,樯边一掠而过的岚翠只是“奔峭”和“荒林”而已。诗以“遭物悼迁斥”说明此被情感化的山水描写。在此,能宽慰诗人的是严光归隐和任公垂钓这样的历史和文学典故,而非被“游眺”的山水。

这种在真实山水经验中的情感内化更显豁的例子是《登上戍石鼓山》一诗,此诗亦如《郡东山望海》,应作于景平元年春,且是同一心境下的作品:

旅人心长久,忧忧自相接。

故乡路遥远,川陆不可涉。

汩汩莫与娱,发春托登蹑。

欢愿既无并,戚虑庶有协。

极目睐左阔,回顾眺右狭。

日末涧增波,云生岭愈叠。

白芷竞新苔,绿齐初叶。

摘芳芳靡谖,愉乐乐不燮。

佳期缅无像,骋望谁云惬!

诗人称自己为“旅人”,明示其忧郁出自去京去家的乡愁,登山的初衷是力求从中解脱,如玄学家所倡言:“借山水,以化其郁结。”“极目”以下诗人实写自石鼓山上骋望之山水。如现地考察所示,“极目睐左阔,回顾眺右狭”两句是对此地地貌的概括。“日没”一句写夕照里风吹皱了江水,于此仿佛摹拟着心绪波澜。石鼓山下横亘着瓯江,其于此北折而留下宽阔的水面;在瓯江折转的北方则是层叠的山岭,诗人所怀念的建康、始宁皆在重山之后。“云生岭逾叠”一句顿将“故乡路遥远,川陆不可涉”的忧伤,化作眼前山水阻隔的实景。“白芷”一联亦应是近处所见青春之景,却在提示诗人:季节已从去岁的中秋到了新一年的春日。时间的长度深化了由空间阻隔而起的乡愁。以山水化解心中郁结的愿望再次落空,故而诗人说:“摘芳芳靡谖,愉乐乐不燮。佳期缅无像,骋望谁云惬!”原先寄望能化解忧伤的山水却成为了忧伤的象征。

在这些诗中,灵运发现了舟行时山和水间迎面擦掠而过的崚嶒断崖,在错觉里具胁迫感:“徒旅苦奔峭”,“临圻阻参错”,“圻岸屡崩奔” 等直为江淹“万壑共驰骛,百谷争往来。……崩壁迭枕卧,崭石屡盘回” ,何逊“悬崖抱奇崛,绝壁架崚嶒。硣磟上争险,岞崿下相崩” 等句前引。他亦循传统将流水视作时间象征,如“孤客伤逝湍”。于此之外,他更在“日末涧增波”一句中以水波涟漪摹拟出内心的波澜。然而,更为重要的是,以上几首诗皆演示了诗人如何转化亲临的山水为“心象”。灵运非虚构的山水书写显然是一种(自我)体验而非(公共)表达, 即专以书写“自我”如何体验此时此地。然而,它又显然并非阮籍《咏怀》那种直面内心的“自省”,而是启动了一种“外在的内在化” 。诗人于此表达的情感是忧伤,却与汉末以来的感物传统不同。因为在感物的传统里,时间通常是黄昏或夜晚,在这样的时间人类倚赖动觉、触觉和想象去继续生命活动。感物诗遂以听觉中的鸟鸣、蝉鸣、蟋蟀鸣、风声、落叶声,以及温度觉的寒凉这些程式化的意象去抒写感伤。 而谢诗却以白日触目的山水景物作为心象。在《郡东山望海》和《登上戍石鼓山》二诗中,诗人甚至并未无视眼前如“白花缟阳林,紫虈晔春流”和“白芷竞新苔,绿蘋齐初叶”那样的明丽之景,即如王船山所论“当吾之悲,有未尝不可愉者焉……故吾以知不穷于情者之言矣:其悲也,不失物之可愉者焉,虽然,不失悲也。” 。然而,明丽之景在此或成为“以乐景写哀”的反衬,以“一倍增其哀乐”, 或化为凸显季节和时间流逝的意象。此即是“兴”。即如船山所说“有识之心而推诸物者焉”,却未如黄侃所说“必令心境相得,见相交融”

然而,在书写忧愤峥嵘之气的意义上,灵运笔下的此类山水又衔接着建安所标举的感物传统。或者说,这是一个新的感物模式,诗人于此“既随物以宛转”,“亦与心而徘徊” 。日后李太白的《西岳云台歌》、《庐山谣》,杜子美的《旅夜抒怀》、《白帝城最高楼》、《秋兴》其一、《登高》,柳子厚的《南涧中题》、《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贾浪仙的《雪晴晚望》、《暮过山村》等山水名作中的情感表现,皆可以追溯到由此开始的新表现。无此,日后之情景交融诗学辄无从谈起。当然,后世作品写景或有“以心求境”的主观表现,如柳子厚《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一诗中间两联:

惊风乱飐芙蓉水,

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

江流曲似九回肠。

再如其《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一诗:

海畔尖山似剑芒,

秋来处处割愁肠。

若为化得身千亿,

散上峰头望故乡。

同样是写左迁之人的乡愁,此处却不必如谢客那样先去叨念“荡志将偷乐,瞰海庶忘忧”一类的话了,而直接将情感投射给景物,使之化为更具悲情的意象。借用王船山的说法,此已是“敛天物之荣雕,以益己之悲愉” ;而在王国维看来,则为“物皆着我之色彩”的“有我之境”了。 然无可否认,这也是景物内化的一种发展。 BH9ngEpM0z5ZUEDYzE9Q/4vDLNH4f/O7igejZSNa6D0RPTzU4TGrsO3CcsWBLqs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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