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初中三年级的时候,郭靖他爸心肌梗塞死了。
郭靖虽然没有哭,但他心里有些难过,相对于妈妈,爸爸对他算是这个冰冷世界里的一丝温暖。如今,这一丝温暖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就横躺在自己眼前。郭靖妈一边哭一边骂郭靖,骂他是个白眼狼,白白养了11年,说就算是养条狗都知道报恩,而郭靖一滴眼泪都不为他爸爸流。
郭靖习惯了养母的骂,也习惯了不还嘴。他想等到养父的后事料理完,就离开郭家庄,也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家,郭靖想去找他的亲生父母,这一年,郭靖15岁。对于亲生父母的印象,他只剩下父亲的眼镜和母亲白皙的皮肤。郭靖曾经试探着问过养母,自己是通过谁买来的,有没有中间人的联系方式?郭靖问一次,就被他的养母数落着骂半天,弄得他心有余悸。郭靖心里清楚,从养母这里不可能得到关于自己身世的下落了。郭靖也记得自己第一次吃汉堡和炸鸡翅的肯德基,还有在肯德基店里见到的那个大嘴叉子女人,他从养母和她的交谈中,隐约觉得自己的身世与大嘴叉子女人有关系。可惜,当时自己的注意力全在炸鸡翅和炸薯条上面,听到的信息不足够让他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即便是找不到亲生父母,即便是就此流落江湖,郭靖也想离开郭家庄,因为江湖上至少没有人知道他是个野杂种。
郭靖已经有许久不去烂尾楼了,因为烂尾楼在他读初中二年级的时候被炸平了,原地重新盖起了一幢幢住宅楼。烂尾楼刚刚被炸掉的时候,郭靖心里很难过,他不言不语沉默了好几天,几乎天天放学后跑到高地上看那片废墟。那堆废墟曾经是他的避难所,至少是他精神世界的避难所。郭靖每天在那里面挥刀舞剑纵横捭阖,一次次狙击仇人,一次次英雄救美,一次次拯救世界。他最后一次去看废墟,是约着小格一起去的。郭靖和小格在同一所中学读书,虽然不在一个班级,但是每天都能看到小格。小格越来越漂亮了,学校里的男生都会盯着她看,她走过学校的每一处角落,身后的男生都会发出一阵阵青春期才有的傻笑和起哄,盲目无序的荷尔蒙激荡碰撞,能辐射学校半个操场。
每次见到小格,小格还是会主动问郭靖问题,问他英语测验及格了没有,问他为什么把历史书搞丢了,还问他为什么总去烂尾楼。小格依旧保持着全校前十名的学习成绩,她将来肯定会考入本市最好的高中,而郭靖的学习成绩很差,不可能跟小格读同一所高中,这也是郭靖不想再读书的原因。
那天放学之后,看到小格推着自行车出校门,郭靖迎了上来,照旧还是小格先发问,你怎么还不回家?郭靖说,我在等你。小格问他什么事?郭靖说想带她去看一个地方。小格问他,远不远,因为自己还要回家帮着妈妈出夜摊儿。郭靖说不远,就在小学的后面。于是,两个人并肩骑上自行车走了。这一刻,郭靖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轻盈到像是飘在自行车上一样。而且,他觉得心里喷涌出一股热浪,这股热浪以不疾不徐的速度漫延向四肢,那是一股比西边晚霞还多彩的喜悦。
站在高地上,郭靖望着那堆废墟,眼神里满是柔和的晚霞色,青涩的脸上闪烁着捉摸不定的神情,让人疑惑他究竟是开心还是沮丧。小格看一眼废墟,又看一眼郭靖,心中很是不解,问道,为什么要来看一堆废墟?郭靖瞬间语塞,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小格解释,大概是不知道从何处说起。于是,他对小格说:“不喜欢看就算了,我送你回家吧。”
郭靖辍学后,去县城一家面馆做了服务员,管吃管住月薪八百。选择这个行当,他自有一番打算,因为面馆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没准就能看见一对中年夫妻,男的戴着眼镜,女的皮肤白皙,如果眉目之间再有几分跟自己想象,他就会上前询问,询问客人家里十几年前有没有丢过一个男孩……
面馆叫阿兰大骨头汤牛肉面,店主不叫阿兰,营业执照上写着徐桂花。面汤也不是大骨头汤,是九块钱一包的高汤精加自来水煮出来的。牛肉倒是真牛肉,但老板阿兰要求切牛肉的刀功要薄如蝉翼。上个礼拜,刚刚开除一个小工,就是因为他把牛肉片切厚了。阿兰长了一张开餐馆女人才有的脸,大脸盘子缀满脂肪,硬是在下巴颏上挤出三道褶皱,三道下巴颏的下面则是一对硕大的乳房。阿兰的乳房跟性感没有丝毫关系,只是让人觉得累赘,很想帮她做个深呼吸。阿兰嗓门很大,经常冲着伙计们大声嚷嚷,其实也不是嚷嚷,就是骂人,每一句脏话里面都带着肉,看不出来半点吝啬。
店有店规,阿兰的规矩比较多,除了普通的例行服务要求之外,她还要压服务员一个月工资。就是说,在阿兰店里要工作满两个月,才能拿到一个月的工资。被压在阿兰手里的那个月的工资,基本上是拿不到手的,等到有人辞职的时候,阿兰能够找到各种理由扣掉。第一次出门打工的郭靖,不太在意是不是压一个月工资的事儿,因为他的主要目标不是赚钱,而是要看见很多人,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
阿兰大骨头汤牛肉面面馆的服务员,像走马灯一样地轮换着,郭靖干了半年就混成了元老。面馆的客人更像是流水,一波一波地不重复,地处繁华闹市很少有固定的回头客。半年下来,老板阿兰很是奇怪,奇怪郭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郭靖不走,意味着阿兰每个月都要给他发工资,不能像新人那样扣掉第一个月的工资。商人重利轻情义,阿兰不觉得郭靖对面馆有什么忠诚度,而是觉得郭靖故意在跟自己对着干,于是越发不给郭靖好脸色。从小在耳刮子和喝骂中长大的郭靖,难看的脸色已经算是嘉奖了。郭靖对阿兰愠怒的大胖脸非但不抵触,反而生出几分亲近,觉得她比养母慈祥。
第七个月的一天中午,面馆走进来一对夫妇,男的戴着眼镜,女的皮肤不算白皙,但也不黑。这对夫妻选了临窗一个双人座位,郭靖赶忙拿着菜单走过去,问两位客人要吃什么面。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接过菜单,眼睛没有看郭靖,问道:“你们的汤是骨头汤吗?”
郭靖习惯性地顺口搭话,说是早市上刚买的大骨头。这些张嘴就来的谎话,是经过老板阿兰培训过的,说起来就像是真事儿。说话的时候,郭靖的目光一刻不停地在这对中年夫妇脸上逡巡,觉得中年妇女的眉眼跟自己有点像,而自己的嘴巴和鼻子跟中年男人也有几分相似,五官对上了四官,郭靖的心脏禁不住加速跳了起来。中年妇女的皮肤不够白皙,十多年过去了,肯定不会像年轻时候那么白了,郭靖在心里引导着自己。没准打自己丢了之后,妈妈四处寻找自己,在外面风吹雨淋晒黑了……郭靖继续给自己内心的极度渴望圆场。直到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大声问道:“不去下单,你在这儿傻愣愣地站着干嘛?”
郭靖觉得中年男人虽然戴着眼镜,可是脾气有点粗暴,与心中举止优雅的爸爸有些差别。郭靖转念一想,丢了孩子的爸爸的脾气能好到哪里去。看到厨师从大汤锅里盛汤的时候,郭靖一把挡住厨师的大勺,他接过勺子来从另一边的小锅里盛了两碗骨头汤。厨师有些不悦,说骨头汤没了,阿兰老板怎么吃面?郭靖没有答话,端起煮着大骨头的小汤锅在水龙头上接满水,重新坐到炉灶上。
中年夫妇对大骨头汤牛肉面很是满意,说许久没有喝过地道的大骨头汤了。结账的时候,郭靖对夫妇二人突然问道:“你们家是不是住十八楼?”
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立刻警惕起来:“你想干什么?”
郭靖也有些心虚,他说:“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你们家是住十八楼吗?”
眼镜中年男人一把薅住郭靖的衣领子,大声呵斥道:“你想偷东西还是在威胁我,你问我们家住几楼是什么目的?”
眼镜中年男人越嚷嚷越激动,抬手就抽了郭靖一记耳光,并让随来的中年妇女打电话报了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