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打郭靖记事起，心里就满是恐惧，恐惧他妈连珠串的叱骂，更恐惧他妈的耳刮子。在郭靖模糊的记忆里，他妈妈最早不这么凶。不这么凶，并不是妈妈对他有多好，只是骂他的时候不是连珠串、抽他耳刮子的时候不是左右脸颊连着抽，仅此而已。郭靖的爸爸有些懦弱，每当妈妈对他发飙的时候，爸爸或立在一旁默不作声，或悄无声息地溜出门。在郭靖童年的恐怖世界里，爸爸的沉默，已经让他倍感温暖了，他从未指望爸爸能够挺身而出，因为爸爸跟他一样，一样恐惧妈妈。郭靖的爸爸识字不多，读书也不多，却把一本《射雕英雄传》前前后后读了五六遍，直到把书的封面封底翻烂了翻丢了。郭靖的爸爸喜欢《射雕英雄传》里的郭靖，不仅是因为自己跟郭靖同姓，他还仰慕郭大侠武功盖世一统江湖，所以才会给儿子起名字叫郭靖。

郭靖恐惧的拐点出现在一个下午，郭家庄村委会主任郭军到了郭靖家。

郭军当了村委会主任后，还是改不了他混社会时的遗习，走到哪里都在屁股后面跟着两个小弟。郭军带着两个小弟走进郭靖家，正赶上郭靖坐在院子里的屎盆上屙屎。郭军瞥了一眼郭靖，转过头对郭靖他爸说，你们家宅基地上村委会研究过，批不了。郭靖他爸指着郭靖，说我们家三口人，凭什么不批宅基地？

不等郭军开口，跟着郭军来的小弟抢着说，你们家孩子是买来的，糊弄鬼呐。

郭靖爸瞬间涨红了脸，他不敢冲着村主任郭军凶，对着郭军的小弟嚷嚷道，郭元伟家儿子也是买来的，他家的宅基地凭什么批了？

郭靖他爸说话喜欢说“凭什么”，凭什么这儿，凭什么那儿，这是郭靖从他爸那儿唯一继承下来的习惯。

听到自己是买来的，郭靖稚嫩的小脸上一片镇定，因为村里一起玩耍的小伙伴早就捅破了这层窗户纸，都管他叫“买来的野杂种”。郭靖坐在屎盆上，憋足一口气，拉出长长的一截，觉得肚子里已经空了，开始四下找手纸。

郭军脸上有些不快，拉下脸来对郭靖他爸说，郭元伟的儿子买来的是不错，可人家给儿子上了户口，户口本上清清楚楚三口人。

郭靖他爸把口气放软，对郭军说道：“军子……郭主任，我往派出所跑了几十趟了，这个你都清楚，户口的事儿迟早能解决，先把宅基地批了，行不行，军……郭主任。”

没等郭军说行还是不行，郭靖从屎盆上站起来，撅着屁股说：“妈，我拉完了，没纸了。”

郭靖妈压根没有听见郭靖叫她，她的全部神经都集中在郭军身上，想听他说行还是不行。郭军没说行，或是不行，他笑了笑，从口袋掏出一盒中华烟来，递给郭靖他爸一根，郭靖爸满脸堆着笑接过中华烟。小弟递过来着着火的zippo打火机，给郭军点着了烟，郭靖爸也想凑过来把烟点上，小弟干净利落地收回zippo,“啪”地一声清响，甩上了打火机的盖子。郭靖爸讪讪地缩回前倾过来的身子，把那根中华烟顺手夹在自己耳朵上。郭军吐出一个浑圆滚动的烟圈，对郭靖他爸说：“郭家庄一千多双眼睛都盯着宅基地，我呐，只能按政策办事，政策是我们基层管理者最强大的后盾，谁都别想突破。”

说完这番话，郭军转身出了郭靖家院子，两个小弟忙不迭跟上。院子里，郭靖他爸一改满脸的堆笑，把后槽牙咬的“嘎嘎”作响。郭靖他妈哭丧着口气，连问了好几个“咋办咋办”，随后就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骂开了，说是早就预料到了，会白养活一个吃闲饭的野杂种……。

郭靖还在屎盆上撅着屁股，催他妈拿手纸。郭靖他妈这回听清楚了郭靖要手纸，她往前疾走两步，飞起一脚踢在郭靖撅起的屁股上。郭靖的身体飞过屎盆的上空时，他瞥见了屎盆中那长长的一截，果然顺溜光滑且成形。

从这一天开始，郭靖他妈的耳刮子改成了飞腿，大概是她已经懒得跟郭靖动手了。懒得动手不是不抽耳刮子，而是抽耳刮子的时候改成了左右连环抽。郭靖他妈还给郭靖立了一个规矩，挨抽的时候不许哭出声，哭声越大，他妈下手越重。耳刮子抽到后来，不闻郭靖的哭泣声，只能听见清脆的“啪啪啪”声响，还有眼泪跌落到水泥地面的声音。有一回，郭靖他爸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把正在挨抽的郭靖拉到自己身后，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劝郭靖他妈不要气坏身子，说是为了一个野杂种气伤身子不值当。

郭靖初到郭家时，整天整夜地哭，一直把嗓子哭到血肿，出不来声。郭靖模模糊糊地觉察出这不是自己的家，自己的家住在楼上，要坐电梯到18楼才能进家门，家里的客厅很宽敞，他可以在客厅里骑妈妈给他买的扭扭车。郭靖记得自己的爸爸是戴眼镜的，爸爸经常把他顶在脖子上骑着，他会顺手抓来爸爸的眼镜玩耍。郭靖还记得自己的妈妈皮肤很白，不像现在的妈妈脸很黑，还有雀斑。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些幼年的记忆在逐渐淡出郭靖的记忆，戴眼镜的爸爸渐变成懦弱胆小的爸爸，白皮肤的妈妈渐变成一脸黑雀斑的妈妈，18楼的宽敞客厅渐变成逼仄的农村平房。

郭靖被爸爸妈妈拽着跑了好几天，从村委会跑到福利院，再从福利院跑到民政局，然后从民政局跑到派出所。每到一处，抽号排队，领表填表，然后回答问题，只要有一处受阻，又得重新跑一遍。在这个过程中，郭靖已经被妈妈骂了无数遍野杂种。郭靖也从“野杂种”的间隙里听明白了，郭家庄只剩下四十二处宅基地，申请宅基地报名的户数超过四百户，合乎条件有一百六十户抓阄分配四十二处宅基地。

有两天，郭靖爸爸跑厌烦了，说不想给郭靖弄户口了。郭靖妈就劝郭靖爸，说批下新宅基地，盖个两层楼房上下八个格子间，一个格子间月租300块，一年下来就能打回来买儿子的成本……。

当郭靖爸捏着户口本跑进村委会的时候，宅基地抓阄刚好完事，他抓着郭军的手，用几近央求的口气说道：“孩子的户口今天刚刚给上了，你看看，我们家三口人，三口人了。”

郭军用轻蔑的眼神看着郭靖他爸，说你早干嘛去了，五年上不上户口，这一村子的父老乡亲，都得等着你办利索再来抓阄。

郭靖他爸攒足浑身力气嚷道，派出所也不是我家开的，是他们卡着不给我上户口，要不是孩子到了上学年龄，我今天都拿不到户口本。

郭军把半截中华烟掐灭在烟灰缸里，站起身来往外走，却被郭靖他爸抓住胳膊。郭军一脸不耐烦，拧了一个响指，两个手下便扑上来把郭靖他爸推出门外。

郭靖他爸灰头土脸回到家里，正好赶上郭靖放学回家，趴在小饭桌上写作业。郭靖爸向郭靖妈说出实情，还说宅基地彻底没戏了。郭靖妈受不了这个打击，她一把掀翻了郭靖做作业的小书桌，并抓起郭靖的衣领子，连抽了好几个耳刮子，一时间把孩子打得有点懵，吓得连眼泪都忘了流出来。

第二天，郭靖妈带着郭靖去了县城，在一家肯德基餐厅吃了一个汉堡一对炸鸡翅和一份炸薯条。郭靖第一回吃到这么可口的东西，他用无限感激的眼神看着妈妈，觉得妈妈的脸也不似先前那么令他恐惧了。吃完东西，妈妈好像没有离开的意思，郭靖打着可口可乐的气嗝，把杯子里的冰块一块一块倒进嘴里，砸吧着冰块上的甜滋味儿，这是他童年里难得快乐的一天。约莫又过了半个钟头，妈妈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而且还打了一通电话，似乎约了什么人。过了一会儿，一个大嘴叉子的中年女儿走进肯德基，郭靖妈急忙走上前，一把抓住大嘴叉子妇女，把她拉到桌子边坐下来。大嘴叉子妇女小声问郭靖妈：“要男孩还是女孩？”

郭靖妈说：“我不是要孩子，是退孩子。”

大嘴叉子妇女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瞅了瞅郭靖妈，又瞅了瞅郭靖，问道：“你脑子有毛病吧，一大早哄我来，要退孩子？”

郭靖妈说：“三万块买的，我帮你养了五年，一万五退给你，你还赚大了呢。”

大嘴叉子妇女又瞅了一眼郭靖，差点把嘴咧到耳根子：“七八岁的孩子，啥事都记心里了，别说一万五，就是白送给人家都没有人要。”

郭靖妈掏出手机来，冲着大嘴叉子妇女说：“我不管，退不了我就报案。”

大嘴叉子妇女冷笑着问道：“上户口了吧？”

郭靖妈说：“上了，上户口的钱都不问你要了。”

大嘴叉子妇女说：“上了户口就是你的孩子，你不要了就是犯法，未成年人遗弃罪。”